第 4 章


    雪下了兩日才停,停的時候外麵山路幾乎已經被大雪封住,車馬自然不好通行。


    要那著急行路的客人便過去帶了奴仆清理山路,如此忙了大半日,總算是清出一條路來可供馬車通行。


    顧嘉閑來無事,也不可能隻在客房裏坐著,偶爾間也會出去散散步,看看外麵的雪景。


    一來二去,自然難免遇到那位南平王世子。


    不過她如今心性和以前大不同,自然對那南平王世子一個好臉色都沒有,淡淡地看一眼,些許福一下,算是應付過去了。


    那南平王世子看起來也是個少言寡語的,見了她後,也不多話,隻淡淡地點個頭,便不再看她。


    顧嘉暗想,這就是你當我是螻蟻,我當你是臭蟲,相看兩相厭吧。


    住在客棧的客商行人陸續離開,顧嘉這一行人也要啟程,臨行前,有平突然找顧嘉說起了體己話。


    “姑娘,過幾日就要到博野侯府了,你必然是得侯爺和夫人疼愛的,可你到底初來乍到,怕是有諸多不便。有平雖然不才,但自小長在博野侯府,對那侯府上下都頗為熟悉。這些日子,有平一路跟隨姑娘進京,是打心眼要好生伺候在姑娘身邊的,但凡姑娘有什麽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有平,有平一定竭力相助。”


    顧嘉聽得此言,疑惑地掃了有平一眼。


    這個有平是個有心計的,她是知道的,但是竟然這麽有心計,卻是讓她沒想到。


    想必是看到這兩日她先是潑了有康,又下了李嬤嬤的臉麵,知道她不是一個好惹的,先來討好她?指望著以後留在她身邊當心腹?


    她敢來自己身邊當心腹,自己卻是不敢收下這麽個禍害玩意兒的。上輩子,她在自己身邊伺候,卻受那顧姍支使,不知道給自己下了多少絆子呢!


    顧嘉淡淡一笑,卻是對有平道:“我正愁去了侯府中,諸事不知惹人笑話,如今有你這麽說,我倒是鬆了口氣。這樣吧,你先和我說說李嬤嬤和有康這兩位吧……”


    說著間,她故意一個停頓:“我性子不好,行事魯莽,怕是已經得罪了這兩位……”


    有平見她這樣,真以為她為此憂心,頓時大喜,想著自己正好幫她對付了有康和李嬤嬤,討得她的信任。


    這位嫡親女再是不濟,那也是侯爺和夫人的親生女兒,斷斷不會慢待了她,以後她有了好處,自己也能跟著沾大光。


    於是她趕緊再次向顧嘉表明了自己的誠意,又把有康和李嬤嬤好生一番貶低。


    “這個有康,素來會攀附高枝,夫人房中有什麽不費力又能落好的事,她都搶著去幹,那些不惹人注意又費力的,她統統推給別人。別人也都知道她這性子,奈何沒她臉皮厚,關鍵時候也沒她使得出來。還有一道,她老子娘是侯府裏廚房的管事,手底下鬆快,也能拉攏人。這一次來借姑娘回京,更是她老子娘給她爭的機會。”


    “至於那李嬤嬤,確實是在夫人房中有些臉麵,不過那都是靠過去的情分了。其實當初夫人的八個陪嫁,當初她是最不受待見的那一個,隻不過如今年頭長了,其他陪嫁走的走嫁的嫁,八個隻剩下三個,她倚老賣老,夫人房中年輕一些的都不敢招惹她。她又命好,嫁的是侯府裏幫著在外麵收賬子的管事,因為這個,夫人也就高看她幾眼。但其實這個人慣於給自己撈錢,偷雞摸狗,欺上瞞下,吃酒耍賭,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沒少幹。”


    這些事顧嘉以前多少是知道的,如今聽有平這麽說,隻是找個由頭回頭說嘴罷了,當下暗暗記下,又誇了有平一番。


    有平以為得了顧嘉信任,樂顛顛地回房去了。


    回房後,看著大病初愈精神萎靡的有康,笑著道:“恭喜你,因了這事兒,怕是這位姑娘再也不用你伺候,你可以不用犯愁了。”


    有康瞥了她一眼:“當我不知你打得什麽主意,就你精!”


    有平得意笑:“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到底哪個主子能跟得,哪個主子不能跟得,我到底是比你們有一些眼光的。”


    有康:“呸!”


    一行人離開了這若城客棧,緩緩向燕京城方向出發。此時天已大晴,地上殘留的積雪在太陽照射下開始變—硬。馬車輪子傾軋過那些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顧嘉倚靠在車窗戶上,望著外麵的雪景,想著自己即將麵對的那些人。


    曾經熟悉的人,又要出現在麵前了。


    ……


    一行人抵達燕京城的博野侯府是在幾天後的一個傍晚,一到了博野侯府的大門前,顧嘉下了車,便被擁入了一位夫人的懷裏。


    那位夫人珠圍翠繞,周邊擁簇著不知道多少丫鬟嬤嬤,滿身香氣,兩眼淚汪汪,哀切地凝視著顧嘉。


    “你,你和娘長得真像啊!果真是我的孩兒!”


    這就是博野侯夫人,她摟著顧嘉,哭得心碎。


    顧嘉靠在她的懷抱裏,感覺著那溫軟泛著香氣的懷抱,聽著她心痛歉疚的哭啼,自是想起了上輩子。


    上輩子,她也是這麽抱著她,歉疚難當,說是要努力地彌補她所受的一切苦。


    隻是後來顧嘉覺得,自己這輩子受的所有苦,都是踏入了博野侯府開始的。


    恨嗎,其實並沒有。


    顧嘉麵對自己的這位母親,並沒有那麽多恨。


    她心裏明白,這位母親在最初的母女重逢時,是真心的歉疚痛苦的,她心疼自己,恨不得給自己一切最好的。後來她也確實做到了,吃穿用度並不會比顧姍差,又為她在琴棋書畫讀書識字上請了人來教,甚至於在對她徹底失望後,也為她訂了燕京城裏一等一的夫婿——盡管是顧姍挑剩下的。


    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她對自己算是仁至義盡的,至少做到了她最初承諾的:彌補過去十四年她所吃的苦。


    隻是,那些並不是她想要的罷了。


    她在這博野侯府磕磕絆絆,傻傻地不知道掙紮了多久,才終於明白,顧姍在這博野侯府裏被養了十四年,已經融入了這博野侯府,成為了母親的女兒,哥哥們的妹妹,這個侯府裏真正的大小姐。


    而她,隻靠著血緣和愧疚,能過得一日,卻不得長久。


    在鄉下生活了十四年的顧嘉,在這侯門大院中跌跌撞撞了好久,才終於明白,在這鍾鳴鼎食之家當一個夠格的侯門小姐,並不能隻靠心,還要才藝見識,以及心機。


    她顧嘉開始還是失而複得的女兒,後來就成了一個債主,一個提起一句就歎一口氣的人。


    此時的顧嘉安靜地靠在親生母親博野侯夫人彭氏的懷中,聽著她悲痛的哭聲,卻是一言不發的。


    過了很久後,便有人打絡著說進屋細說,於是在大家擁簇下顧嘉被彭氏牽著手進了正廳。


    坐下來後,彭氏牽著顧嘉的手,又摸著她的小臉,眼神無限愛憐:“孩子,你這些年受苦了,給娘說說,你這日子都怎麽過的?”


    上輩子彭氏也問起這個話來,上輩子的顧嘉怎麽回答的,她說這十幾年在鄉下還好,鄉下養父母對她頗為疼愛,她並沒有吃什麽苦。


    當時她一說完這個,彭氏就怔了下。


    現在的顧嘉不犯傻了,她知道這個回答不好。


    於是她垂下眼瞼,淡聲道:“鄉下養父母對我尚好,隻是日子困苦,平日裏隻能吃得七分飽,過年時也不見葷腥,每日寅時雞一叫就得爬起來下地幹活,還要剁菜喂豬洗衣做飯,日日不得空閑。”


    她這一番話說出後,博野侯夫人抱著她又是一番大哭:“我的女兒啊,你可是受了大苦!聽得我心都碎了!”


    顧嘉趁機埋在博野侯夫人懷中,也努力擠出一滴眼淚,哭道:“女兒自小和養父母長得不像,也暗自思忖或許不是養父母親生,這些年日日盼著親娘能來接我,原以為不過是做夢罷了,不曾想,不曾想真能見到親娘!如今一見,娘親竟和我如此相似,可真是,可真是——”


    話說到這裏,她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果然,這一番話更惹得彭氏對顧嘉的憐愛,摟著她心肝兒地亂叫,哭得不能自已。


    如此哭了半晌後,突聽得旁邊傳來另一個哭聲,細碎壓抑,嬌嬌怯怯,雖聲量不大,但是夾在彭氏的哭聲中,頗為惹人注意。


    顧嘉一聽到,頓時明白了,這就是她那個好姐妹嘛。


    彭氏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她終於舍得放開了顧嘉,看了眼旁邊的顧姍,抹著眼淚道:“孩子,這是阿姍。”


    這句介紹沒頭沒腦的,上輩子的顧嘉初來乍到,本來對這侯門內宅就存著怯意,自然不懂這是怎麽了。這個時候“阿姍”姐妹上前,拉著顧嘉的手各種親熱疼愛,當然就襯得顧嘉一臉茫然傻相百出了。


    不過好在,顧嘉這輩子算是明白了,明白自己處於多麽尷尬的一個處境。


    別人讓她尷尬,她就把這個尷尬甩回去,看最後到底是誰尷尬!


    於是她睜著泛紅的眼睛,迷茫地望著那顧姍,不懂地道:“娘,我來的時候也聽丫鬟姐姐提了,說是我本名叫阿姍的,怎麽如今母親卻叫這位姐姐為阿姍?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難道阿姍不是我嗎?”


    顧嘉這話一出,彭氏頓時臉上泛紅,頗有些不自在,旁邊的顧姍也不自在起來。


    顧嘉見此,先是發出一聲長長充滿濃濃失望的“哦”聲,之後才恍然道:“原來這就是那位一直代替我在府裏生活的姐姐啊?”


    她羨慕地望著顧姍:“姐姐,你命真好,我在鄉下吃苦受累,你卻能在府裏錦衣玉食受父母寵愛。”


    這話一出,轟隆隆一下子,仿佛有雷滾過,在場所有的人都沒法喘氣了,彭氏更是歉疚得眼淚劈裏啪啦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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