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渡城,已是後半夜,城中各處一片靜寂。


    大街上的店鋪都關了門,隻有一家小酒館,開著半扇門,門內透出昏黃的光芒,照亮了門前的青石板。


    聽到門口響起的腳步聲,正趴在酒館案台上麵打盹兒的小二,抬起頭來,揉了揉眼睛,對著來人微微點頭,招呼道:“這位客官,本店的菜單都在牆上掛著,客官要吃什麽肉喝什麽酒,小的這就讓後廚去準備。”


    這家店在十渡城開了三年多了,特別之處在於,別的店鋪都是白天營業晚上關門,隻有這家店,是白天關門,入夜時分才開始營業。這家小酒館沒有名字,傳說中酒館的神秘老板來頭很大,跟十渡城太守有交情,所以才允許這樣做。


    來人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容貌很普通。他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一排菜單,又看了一眼麵容清秀的小二,在小酒館唯一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了下來,開口,聲音低沉地說:“來一壺招牌的美人醉,切一盤熟牛肉。另外,讓你們店裏的後廚,盡可能多地給我準備幹糧,我要出遠門。”


    “好咧!本店雖小,後廚手藝卻是不差的,吃過的都說好。”小二樂嗬嗬地說,“主子開這家店的初衷,就是為了給趕路的過客一個歇腳喝酒的地方,給客人準備遠行的幹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客官稍等,美人醉和牛肉馬上就來,幹糧這就開始準備。”


    小二話落就進了後廚。男人坐在那裏,掃視了一圈,店裏麵積很小,裝飾得倒是頗有幾分雅致,牆上的菜單一看就與其他小店不一樣,字跡飄逸靈秀。


    後廚裏麵,唯一的廚子熟練地切好了一盤熟牛肉,取來了一壺早就裝好的美人醉,放在了一個托盤裏麵。


    小二對著廚子眨了眨眼睛,開口說:“那位客官要的幹糧,也趕緊備著,客官要趕路!”


    “好。”廚子開口,應了一聲。


    小二端著美酒和牛肉出來,擺在了中年男人麵前,嗬嗬一笑說:“客官請慢用。”


    “坐下,陪我喝一杯。”中年男人看著小二說。


    小二愣了一下,然後搖頭說:“這怎麽行?這不合規矩。”


    中年男人拿出一塊金錠,放在了桌子上,看著小二不容置疑地說:“坐下。”


    小二默默地在中年男人對麵坐了下來,提起酒壺,給中年男人斟酒。斟滿了一杯,遞給了中年男人,然後小二拿起另外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


    “客官請小人喝酒,是小人的榮幸,小人敬客官一杯。”小二舉著酒杯,看著中年男人微笑著說。


    中年男人也舉起了酒杯,然後把他那杯酒放在了小二麵前,從小二手中,拿走了小二自己的那杯酒,舉起來,看著小二說:“幹了。”


    小二神色有些無措的樣子,但還是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中年男人看小二喝了,自己也把手中的酒喝了。


    “這酒不錯,美人醉,是誰起的名字?”中年男人提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隨口問了小二一句。


    小二原本看起來單純澄澈的目光,變得有些幽深了,看著中年男人斟酒的動作變得有些遲緩,眼神開始變得渙散,小二唇角勾起了一抹清淺的弧度說:“美人醉這名字,是我那貪玩的師兄給取的。”清清淡淡的女聲,赫然正是穆妍。


    下一刻,中年男人晃了晃腦袋,眼中閃過一絲清明,扔了手中的酒杯,扶著桌子,猛然站了起來。


    穆妍眼神有些戒備地起身,手中的暗器蓄勢待發。就看到中年男人的眼神再次變得渙散,然後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膝蓋一彎,在穆妍麵前跪了下來,垂首恭敬地叫了一聲:“主子。”


    “廚子哥哥,出來收貨了!”穆妍話音未落,蕭星寒身上圍著一個粗布圍裙,手中舉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從後廚走了出來。


    穆妍看著蕭星寒現在的樣子,忍不住嘖嘖感歎:“便是打扮成一個廚子,手裏舉著菜刀,我家男人也這麽帥。”


    蕭星寒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甩手,菜刀釘在了桌子上,他把圍裙取下來扔在一旁,揮掌,關上了小酒館的門,看著穆妍說:“這地方還不錯。”


    “上官小淩聽到你誇他的店,怕是會覺得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穆妍笑了。


    沒錯,這家在十渡城開了三年多的夜間小酒館,神秘的店主就是上官淩本人。他那些年一直在外遊曆,結識了不少人,雖然其中大部分都算不上真正的朋友。而他每到一處地方,感興趣的話就會停下來,住上一段日子,偶爾也會任性地開個店,做點小生意,這家小酒館就是其中之一。


    上官淩開店不在乎賺不賺錢,因為他根本不缺錢,隻是為了自己高興,心血來潮想做就做,還總要做得特立獨行,與眾不同。譬如別家酒館都是白天營業,客人多,賺錢多,他偏偏開了一家隻在晚上營業的小酒館,不管有沒有客人。起因隻是他第一次到十渡城的時候就是大半夜,想喝點好酒,竟然沒有賣的,他幹脆自己開了個“夜店”賣酒,那酒還是他花了重金買來的方子釀造的。


    小酒館有時候十天半月都沒有一單生意,但是小店每天夜裏都按時開著,入夜開門,天亮打烊,店裏的小二和大廚,工錢照發,而且一直很豐厚。不過真正的小二和大廚今日休假了,原因是他們店主的朋友要征用這家店。


    被穆妍用傀儡蠱控製住的中年男人,自然就是穆妍今夜的目標,那個在一個時辰之前,把青虞從白家救走的那個人。如穆妍所料,這人真的打算帶著青虞去神兵城,擄走小星兒,與青虞做交易,並且行動很快,夜裏前來喝酒,順便準備出行的幹糧。


    而穆妍和蕭星寒,就提前在小酒館中“恭候”著這人過來了,這人倒是警惕性很高,怕酒中有毒,要求穆妍陪他一起喝,還與穆妍交換了酒杯。


    不過警惕性再高,這人也想不到他麵對的“小二”是什麽人,更想不到酒中無毒,卻有蠱,而穆妍在答應坐下陪他喝一杯的時候,就預料到這人會怎麽做,所以那蠱,本就下在穆妍給自己倒的那杯酒裏麵,然後被那人換了過去。


    但如果穆妍猜錯了也無妨,穆妍喝了那杯酒,不會有任何問題,而她早就準備好的傀儡蠱,不止一枚,再伺機下蠱就是了。


    這會兒,穆妍和蕭星寒落座,也沒讓那個中年男人站起來,就讓他跪在地上,穆妍看著他問:“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的?”


    “嚴勇,來自雲中……”中年男人才說了幾個字,聲音突然頓住了,身子一歪,倒在了一旁,雙眼、鼻子、嘴角、耳朵,都溢出了暗紅的血,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穆妍,看起來頗有幾分滲人……


    蕭星寒第一時間俯身,握住了自稱嚴勇的中年男人的脈搏,眉頭皺了起來,對穆妍微微搖頭,示意這人已經暴斃了。


    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穆妍看著瞬間死去的中年男人,擰眉說:“怎麽會這樣?青虞對傀儡蠱免疫,這人明明中了蠱,卻很快暴斃了。蕭寒寒,我突然覺得有點慌,他們身上到底藏著什麽秘密……一定有一個蠱術高手,與他們都有關係,不然不會這樣的。”


    穆妍想起青虞對他們說,如果他們不知道葉凝香和蕭星寒的身世秘密的話,早晚有一天,會大禍臨頭。


    今夜的計劃,穆妍原本是很有信心的,這個自稱嚴勇的中年男人,也是穆妍等來的一個突破口,結果最終還是失敗了。


    他們所獲得的信息,隻有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還有這個叫嚴勇的男人沒有說全的一個地名。“雲中”二字後麵,穆妍覺得,很可能是“島”,也有可能是“城”,她並未聽說過“雲中島”或者“雲中城”這個地名,但這讓她直覺想到了神兵城再往西的那片群島,來自仙蘿島的歐陽灃口中那些神秘的上等島嶼……


    蕭星寒拿出一個空的藥瓶,和一把刀,割開了嚴勇的手腕,取了點血,收好,然後又搜查了嚴勇身上,不管是衣著還是武器,看起來都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蕭星寒把嚴勇的屍體翻開,拉開後領,就看到嚴勇的後頸上麵有一個方形的傷疤。


    穆妍低頭,若有所思地觀察了一下,然後開口說:“這裏很像是曾經有個什麽印記,後來給連皮帶肉一起割掉了。”因為傷疤的邊緣還有一點青色的痕跡,很淡,完全看不出是什麽。


    蕭星寒伸手把穆妍拉了起來,輕撫了一下穆妍的長發說:“沒事,不要擔心,我們去找青虞。”


    很快,蕭星寒和穆妍離開了那家小酒館,而劍龍衛把嚴勇的屍體運走了,小酒館中看起來跟以前一樣,隻有唯一的那張桌子上,有個菜刀砍出來的裂縫。


    天還未亮,蕭星寒和穆妍靠近了十渡城外的一座廢棄的廟宇。這座廟宇很小,已經廢棄很多年了,偶爾會有乞丐在裏麵睡覺。


    當時看到嚴勇出現,身邊沒有青虞,穆妍就知道,嚴勇是有同夥的,他的同夥也在十渡城,而且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當初在青鸞國皇宮之中,幫助青虞,後來又臨陣逃脫的那個孫姓老者。因為嚴勇救走青虞之後,與青虞在樹林之中的交談,也提到了這個人。


    穆妍先前一直在等著青虞被救走,所以明知蠱對青虞沒用的情況下,穆妍往青虞身上下了蕭星寒和蕭月笙兄弟倆合力研製出來的千裏香,找到青虞所在,並不難。


    蕭星寒撿起一塊石頭,扔進了破廟之中。


    破廟之中傳出一陣響動,下一刻,一道黑影飛身而出,朝著穆妍和蕭星寒藏身的方向看了過來。蕭星寒抱著穆妍躲在一棵大樹上麵,並沒有被發現,黑影轉身,打算回到破廟,身後襲來一道寒意,他腳步未停,也沒躲,借力繼續往破廟裏麵衝!


    穆妍神色微變,縱身一躍,身形極快地衝進了破廟裏麵。就看到青虞昏迷不醒地躺在一堆稻草上麵,而那道黑影的確就是穆妍見過的孫姓老者,與嚴勇一夥的人。此時蕭星寒的一掌已經打到了孫姓老者後心,孫姓老者所做的卻不是禦敵或者閃避,他的袖中甩出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直直地朝著青虞的心口射了過去!


    穆妍揮掌,打偏了老者的匕首,匕首掉落在了地麵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而孫姓老者殺青虞無果之後,眼眸幽寒地看了穆妍一眼,轉身朝著蕭星寒打了過去!


    蕭星寒和孫姓老者交上了手,穆妍俯身把地上的青虞提了起來,看著青虞,微微蹙眉。這孫姓老者應該意識到嚴勇出事了,然後他竟然不想著帶著青虞逃走,而是要把青虞殺了,是怕青虞口中的秘密,被他們所知道嗎?還是怕他們想要的那樣東西,被別人得到?


    穆妍在觀戰,有一種感覺,這天元大陸真正的高手太多了,他們的實力還是很不足,尤其是麵對這種總是突然冒出來的神秘高人的時候。


    不過蕭星寒先前突破了之後,實力已經在上官憫之上了,對上孫姓老者並沒有處於劣勢,但打得也不容易。


    這一戰打了半個時辰,孫姓老者一開始挨了蕭星寒一掌,受了內傷,在蕭星寒再次打到孫姓老者要害的時候,他後退了兩步,一口血吐了出來,臉色瞬間就白了。他轉身想要逃跑,卻被穆妍堵住了去路。


    然後孫姓老者做出了一件讓穆妍很意外的事情,手中的長劍轉了個方向,直直地插入了自己胸口!


    穆妍和蕭星寒同時衝過去,看到孫姓老者嘴角溢出的黑血,穆妍皺眉,收回了要為他止血療傷的手,微微搖頭說:“他口中藏有劇毒,已經毒發了。”


    最終,孫姓老者與嚴勇死去的樣子差不多,瞬間暴斃,七竅流血,他往自己胸口插的那一刀,並不是導致他死亡的原因,所以也沒有時間救他。


    “竟然都是死士麽……”穆妍皺眉。


    蕭星寒又取了一些孫姓老者的血,然後搜他的身上,也沒有任何特殊的標記。而他的後頸上麵,與嚴勇一樣,有一塊皮肉被割下去之後所留下的方形傷疤。


    天快亮了,一整夜過去,穆妍又提著青虞回到了白家,見到上官憫的時候,微微歎了一口氣,把事情簡單地跟上官憫講了一遍。


    上官憫有些意外,因為他本來以為以穆妍的計劃,肯定能成功的,但這次碰上的人太邪門了,計劃是順利進行了,可每次到緊要關頭,人就暴斃了,連給穆妍隨機應變的機會都沒有。


    “小九啊,也別太失望了,為師相信你還會有別的辦法的。”上官憫安慰穆妍,“至少青虞這個毒婦還活著,你再想想辦法,撬開她的嘴。”


    “嗯,現在隻能繼續從青虞身上下手了。”穆妍微微點頭說,“等淩師兄和小嚴帶著齊昀回來,我們就出發回神兵城。這次恐怕必須要讓青虞見見小星兒了,不然很多事情沒有辦法解決。希望小星兒見到青虞之後,不要做噩夢。”


    又過了幾天,上官淩和拓跋嚴回到了十渡城,一起回來的還有齊昀。七殺城中的各項事務已經步入了正軌,陸嘯並沒有什麽二心,接下來的事情交給他不會有什麽問題。齊昀很是想念他的師父一家,到現在他還沒有見到過他家師妹齊玉嬋生的孩子,早就盼著回神兵城去了。


    很快,一行人乘船出海,朝著神兵城而去了。


    一路無話,沒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就回到了神兵城中。家中一切安好,在離開的這段時間並沒有發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拓跋嚴再見到小星兒的時候,小星兒已經會甜甜地喊大哥了,把他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而回到神兵城的第一天晚上,蕭星寒和穆妍堅持要把小星兒從蕭源啟和寧如煙那裏帶走。穆妍說她要帶著小星兒一起睡,寧如煙還叮囑穆妍,要記得哄小星兒睡覺之前,給他喝一點溫水。


    是夜,萬籟俱寂的時分,一艘小船停靠在神兵城一處偏僻的海岸邊,隨著風浪上下起伏。


    青虞睫毛微顫,睜開眼睛,就聽到了孩子的笑聲,讓她猛然瞪大了眼睛,想要撐起身子去看,卻全身無力,隻能努力昂起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著她,孩子的聲音就是從那裏傳過來的。


    “嚴勇……”青虞叫了一聲。


    背對著青虞的人轉身過來,赫然正是當初救走青虞的那個嚴勇。隻是青虞不會知道,這個“嚴勇”,是蕭星寒假扮的。


    蕭星寒把懷中的孩子遞給了不遠處假扮孫姓老者的“穆妍”,然後看著青虞神色淡淡地說:“你醒了,我們現在在神兵城附近的一個荒島邊上,你的條件我已經做到了,現在,你可以把那樣東西藏在哪裏,告訴我了吧?”


    青虞的目光直直地盯著穆妍懷中的孩子,但天色很黑,她隻能聽到孩子的聲音,卻看不到孩子的臉。


    “我要看一眼那個孩子的樣子,否則我怎麽知道那真的是冥修的兒子?”青虞眼中閃爍著熾熱的光芒。


    蕭星寒和穆妍對視了一眼,穆妍抱著小星兒,走到了青虞身旁。


    還醒著,一點都不害怕,反倒覺得很好玩兒的小星兒低頭看著青虞,眨巴了一下紫水晶一般的大眼睛,對著青虞露出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青虞瞪大眼睛,看著小星兒那張小臉,神情激動地伸出了她殘廢的左手,想要去拉小星兒。


    穆妍轉身,抱著小星兒離開了。


    蕭星寒看著青虞,冷冷地說:“說,東西在哪兒?”


    “冥修的孩子……”青虞的目光從穆妍的背影收了回來,看著蕭星寒,笑容詭異地說,“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我把那個東西所在之地告訴你,你讓孫老送我和那個孩子一起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不想死,我要把那個孩子養大,然後讓他成為我的傀儡!哈哈哈哈!”


    蕭星寒微微點頭:“如你所願。這個孩子我也不可能送回去了,隻要你說出那個東西所在之地,我拿到之後,便送你們到安全的地方。”


    “你發誓!”青虞看著蕭星寒冷聲說。


    “好,我發誓。”蕭星寒微微點頭。


    “那樣東西,就在……”青虞開口,眼眸微閃,又看向了不遠處,目光灼灼地說,“讓我先抱一下那個孩子,我再告訴你!”


    “青虞,不要得寸進尺。”蕭星寒冷聲說。


    “哈哈哈哈!事到如今,我死都不怕,還怕什麽?”青虞冷笑,“讓那個孩子過來,否則我不會說的!”


    蕭星寒還沒說話,穆妍把小星兒放在了地上,小星兒邁著小短腿,穩穩當當地朝著青虞走了過來。


    走到青虞身旁之後,小星兒低頭看著青虞,伸出白嫩嫩的小手,眼睛亮晶晶地說了一個字:“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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