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一次負傷過後,我和她就失去了聯係……”


    說著話,老人的手在手背上抓撓著,一撓就是一條血痕,脆弱的皮膚發皺著撕裂開,露出其下模糊的血肉,


    而老人似乎感覺不到疼痛般,渾然不覺,


    “……那一次我昏迷了兩天時間,等我醒來的時候,我拿到了她寄來的最後一封信,她在信裏說,她感覺現在處在的地方就是絞肉場,每天都有敵方的戰機來轟炸,能看得到的地方都被炮彈給犁了遍,遍地都是焦土,她部隊的戰士隻能躲在山洞裏,壕溝裏,等到敵人炮火間歇的時候,再發起衝鋒和戰鬥。


    她說,即便是這樣,每天,每時每刻都還有大量傷員被送下來,有些中了槍,有些被炸斷了腿腳,被打瞎了眼睛……她說她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傷員,野戰醫院的帳篷裏,好像到處都是血,遍地都是血……


    醫護兵,救護兵,軍醫,還有醫療物資,什麽都缺,有時候一點辦法都沒,隻能夠眼睜睜看著……看著那些戰士一點點沒了聲音,看著他們斷氣。


    這還是因為有大量的重傷員根本來不及從最前線運下來,就已經……甚至有些戰士的屍骨都沒辦法完整的保存下來……


    她說,她很難受,感覺自己一點用都沒有,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卻沒辦法救他們……”


    說著話,老人眺望著眼前的街道,城市,微微沉默,手上的動作也頓了下來,再次將手顫巍巍地搭在了輪椅兩側,


    “……看到那封信的時候,其實我就感覺她離我沒多遠,可能就在旁邊哪座山後……因為我當時在的地方,也是個絞肉場……”


    “那已經是戰爭的後期,也是戰火最焦灼的時候,敵人就像是瘋了一樣,變得歇斯底裏,即便我在醫院帳篷裏,也能聽到不遠處持續傳過來的炮火聲……”


    頓了頓,看著遠處,老人繼續說了下去,


    “……我收到她的信後,按照她寄信來的地址給她寫了封回信,我在信裏跟她說,戰爭會結束的,而我們將獲得勝利……”


    “那封信過後,她再也沒給我回信,而我,也養好了傷,重新上了戰場……”


    老人說著話,重新沉默了下來,眺望著遠處,


    遠處,繁華城市中,聳立的高樓中,萬家燈火已點亮,縱橫交錯的道路上,人流湧動,行人步伐匆匆。


    “……在戰爭的最後期,那時候,已經在停戰談判,我再次負了傷……也是我傷得最重的一次,兩顆子彈,一個從我腹部穿了過去,另一顆卡在了肋骨上,還有枚炮彈碎片,從我腰上劃了過去……其實那次我就該死……但有人跟我說,讓我一定要活下來,幸福的活下去,回到祖國,要和我約定好的那個人結婚,幫她看一下,戰爭勝利後的國家……


    那個人救了我,但我辜負了她對我的期望,我沒能再見到約定好的那個人。”


    停頓了下,老人的目光再次看向近處街道口,


    “……那次負傷,我一直在醫院待到了戰爭結束後,因為受傷太重,我被安置在新羅國內養傷。


    一直到痊愈,已經過去幾個月。期間,很多部隊都已經撤回了國內,包括我所在的部隊。


    在醫院的時候,我一直打聽她所在部隊的情況,但得到的消息是,她所在部隊受損嚴重,甚至野戰醫院也在一次空襲中,遭受到重創……而剩餘的部隊,已經回到國內。


    痊愈過後,我和其他傷員一起,回了國,回到了這裏,回到了這個約定好的地方,我在這裏等了一整天,從早到晚又從晚上到白天……我相信,如果她回了國,至少每天都會來到這裏看一眼……但我沒等到她……我按照她家的地址,去了她家,但已經人去樓空,不僅僅是她不在,連帶著她父母,都不知道了去向……我和她徹底失去了聯係。”


    聽著老人的敘說,廉歌轉過視線,看了眼老人和其手上被撓出的血痕,


    “所以老人家你也不知道,你等得那個人究竟還是否在人世?”收回視線,廉歌平靜地問道,


    “我想過找部隊確認……但我想這麽做的時候,我害怕了。”


    老人看著街道上,湧動著的車輛,沉默了下後,繼續說道,


    “至少,現在我還能繼續等下去……雖然不知道她在哪,但至少還在某個地方。”


    “後來部隊撤了編,就更難確認了……”


    聞言,廉歌再看了眼老人,沒再多說什麽,


    而老人則是眺望著遠處,繼續說了下去,


    “……我父母去世的早,找不到她後,我好像也沒地方可去,就在路的那邊,租了套房子,”


    老人說著話,抬起手,指了下路對麵,


    “就在那茶館的上麵,透過窗,我就能看到這菜市口。”


    “……開始的時候,我總是時不時就想到她,也想到戰場上的事,每天我都要在這裏來轉轉,在那屋子裏的時候,時不時就想推開窗看一眼,


    想看到,我推開窗的時候,她就正好在那路邊,叫住賣豆花的小販,正買著豆花……但是這一幕,我再也沒看到過了。


    我在那兒,看著這兒從菜市變成了廣場,又慢慢變成了現在這樣,


    時間久了,記憶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灰,戰場上的事兒,還有她……就感覺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隻有從這路口過的時候,才忍不住想頓住腳,回頭看看,是不是她就在後麵。


    慢慢的,我就感覺我已經忘了,想開了,雖然沒找個人結婚,但也正常過著自己的生活,下了班的時候,也和同事出去吃吃飯……一輩子好像也就這麽過去了。”


    老人緩緩轉動著視線,看了眼街對麵,也看了看兩側,


    “……隻是這老了,臨到頭了,一些以為早已已經忘掉的東西,反而在眼前越來越清晰,就好像還是昨天……


    這幾天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起年輕時候的事情,那些事就像是在腦子裏,一點點重新冒了出來,


    昨晚睡覺的時候,就好像夢到她,就在這菜市口,穿著一身白裙子,正墊著腳,張望著,好像是在等著我來找她,她還是那樣,和從前一樣……”


    ……


    “……媽媽,是賣豆花的,我要吃豆花兒……”


    而就在這時候,一個老人挑著擔子,擔子兩邊綴著兩根木桶從廣場邊路過,一個小孩驚喜地拉扯著她母親,朝著那賣豆花的老人跑了過去,


    “……小姑娘,別慌啊,這就給你盛……”


    賣豆花的人笑著,放下了擔子,


    轉過視線,看著那處,老人渾濁的眼底,似乎有些恍惚,出神地望著,


    “麻煩給我也來一碗。”


    廉歌看了眼老人,出聲朝著那賣豆花的喊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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