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不知道是念著舌尖上的微辣鮮香,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循著昨晚的印象,謝琢又走到了趙叔的麵攤附近。


    正下著小雨,他撐著一把油紙傘,遠遠看著,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不管是喜歡的吃食,還是旁的愛好,謝琢總是從最初就會克製,斷不曾有這般第二日就再來的情況。


    “怎麽站在這裏?”


    謝琢一時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等抬起傘,才發現來的確實是陸驍。


    他沒有撐傘,毫無顧忌地站在雨裏,頭發上覆著一層細細密密的水汽。


    陸驍大步走到通往裏間的門邊,掀開青布簾回頭,眉目張揚,玩笑道:“本侯可是親自為謝侍讀打簾。”


    謝琢在原地站了片刻,收了油紙傘,“小侯爺打簾辛苦。”


    微挑眉,陸驍望了望謝琢的背影,總覺得謝琢今天好像……沒把“離我遠點”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他沒提的是,一大早,他就去了謝琢家門口等著,再一路慢慢悠悠地跟著謝琢走到了這裏。


    倒也不是擔心什麽,隻是覺得昨晚謝琢的狀態——就像滿是裂紋的瓷器,稍不留神,就會碎成片。


    不過等他看見謝琢遠遠站在麵攤旁,猶猶豫豫不敢走近,像極了圍在賣糖糕小攤前的稚童,明明想吃,卻又小心翼翼地不敢。


    又忍不住好笑。


    在裏間的桌邊坐下,謝琢聽見陸驍問:“蜜煎雕花好吃嗎?”


    “……好吃。”


    其實昨晚把蜜煎雕花拿回去後,他沒舍得吃,而是用一個白瓷碟盛好,今早出門時還去看了一眼。


    吃完朝食,兩人默契地沒有一同離開。


    謝琢到天章閣時,盛浩元正好在廊下,看見他,關切道:“延齡,昨日陸小侯爺可有難為你?”


    謝琢收起傘,甩了甩雨水:“沒有,陸小侯爺隻讓我給其中一段釋義。”


    “我還在擔心,陸小侯爺知道你曾說他是紈絝,會借機為難報複你。”盛浩元又皺眉,替謝琢不平,“不過民間話本,竟要你今科探花郎去幫忙釋義,也隻有他武寧候能做得出來。”


    謝琢不動聲色地偏移開談話重點:“無礙,文體無貴賤,民間話本也有精彩玄奧的。”


    盛浩元不讚同:“雖是這麽說,但民間百姓,不懂經史子集,受他們追捧的話本多是白話文,遣詞粗鄙,多坊間俚語,更逞論精妙奧義?”


    本就不欲與他爭辯,謝琢回答:“盛待詔說得很有道理。”


    “對了,今日輪到你我去史館中借閱《起居注》,不過不能帶出,隻能在史館中謄寫。”盛浩元向來不吝於向謝琢賣個好,接著叮囑,“先前從史館回來的同僚,都說史館內的墨不夠潤筆,最好自己把紙墨都帶上,以免不夠用。”


    謝琢頷首:“謝過盛待詔,延齡記下了。”


    這時,餘光看見微雨中,陸驍大步朝天章閣走來,謝琢才轉身進了閣內。


    史館在宮城東側,離天章閣不算遠,為了防潮防蟲,以東西向修建,一名年老的內監負責在進門處核對腰牌文書。


    老內監領著兩人在一排排整齊擺放的木製架閣中穿行,無數書冊分門別類地擺在上麵,若書冊內墨字浮起,必浩浩如海。


    到了放置本朝《起居注》的地方,老內監弓著背,叮囑史館內不可點燈生爐,不等謝琢二人回答,自顧自地轉身走了。


    謝琢和盛浩元負責編纂的部分不同,便就此分開,各自翻找自己所需的內容。


    此時,外麵雨已經停了,天光漸明,周圍安靜無聲,隻偶爾有盛浩元翻動書冊的動靜。


    謝琢站在架閣前,先快速翻了翻其中一冊,很快又放下。


    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鼓噪。喉間幹澀,呼吸也不那麽順暢。


    不過,他的麵上沒有泄露出明顯的情緒,隻在手碰上另一側書的書脊時,指尖輕輕抖了一下。


    他也僅僅允許自己顫了這一下。


    從挑燈夜讀,到秋闈,春闈,殿試,再以探花的身份入翰林院,由七品編修,到從五品侍讀,再到編纂《實錄》,終於有了翻看《起居注》的機會。


    或許是他的指尖太涼,翻開書冊時,紙頁都生暖。


    映入眼的,是鹹寧九年的舊事。


    十二月,除夕前的一次朝會上,禦史台及六部大臣聯名彈劾內閣首輔謝衡,指其通敵叛國,有負聖恩,謀逆當誅。鹹寧帝大怒,懷疑此誣告不實,命刑部嚴查。


    很快發現了首輔謝衡通敵的鐵證,謝衡入詔獄,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和禦史中丞三司會審。


    因鹹寧帝遲遲不予下詔定罪,三百太學生伏闕上書,在宮門前長跪,高呼“不殺國賊,眾怒難消,望陛下不循私情,立殺謝衡,戮於市,以快天下之怒。”


    兩日後,鹹寧帝在文華殿,詢問左右,是不是真的沒有轉圜餘地了。


    下旨後,當日泣而不食,傷懷許久。


    詔書中寫道:“謝衡謀叛欺君,結奸蠹國……致廟社震驚,神人共憤……其家屬本當依律正法,上赦,妻女流三千裏……”


    鹹寧十年一月三日,正犯謝衡處以淩遲,死於詔獄水牢;謝氏成年男子五人皆為從犯,斬於市;謝氏女眷處以一等流刑。


    陽光從窗欞照入,浮塵清晰可見。


    謝琢卻感覺不到溫熱,捏著書冊的手指緊繃到青白,書頁上的每一個字,都如尖刺般,一根一根紮進他的眼裏。


    眼底仿佛浸出血色。


    他動作遲滯地往後翻,下一頁,記錄的是鹹寧帝在文華殿召見當日三百太學生的領-袖,以示安撫。而上麵印著的,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延齡可是身體不適?”


    幾息後,謝琢才緩緩偏過頭,看向問話的盛浩元,啞聲道:“隻是史館內憋悶,剛剛路上下雨,又受了寒氣,所以頭有點暈,沒有大礙。”


    盛浩元見謝琢臉色蒼白,嘴唇也沒多少血色,但精神似乎還好,便將視線落到了謝琢握著的書冊上,笑問:“看什麽看得這麽專心?”


    “在《起居注》上看見了盛待詔的名字,不由多看了兩遍。”


    “我的名字?”盛浩元頗為驚訝,湊過去看了兩眼,“原來是這件事。說起來,當時我還在太學,這是我第一次麵見陛下,還忐忑緊張了許久。”


    謝琢不動聲色地往下問:“我看盛待詔應對十分得體,竟是第一次麵聖?”


    見謝琢似乎很感興趣,盛浩元便接著道:“沒錯,當時謝賊之事,太學震蕩,陛下命我多加安撫,專注學業。”


    “謝賊?”


    盛浩元算了算:“十一年前,延齡那時還很小,又不在洛京,不知道很正常。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好事,現在朝中已經甚少有人談及,特別是在陛下麵前,更是提都不能提。”


    聽見最後一句,謝琢立刻警醒:“有勞盛待詔指點。”


    盛浩元見左右無人,壓低了聲音:“先帝還在時,陛下很受厭棄。據說當時未及弱冠的謝賊入宮參宴,碰巧遇見了陛下,後來陛下出宮建府,以及再後來的逼宮奪位,都少不了謝賊的幫助,謝賊的父親甚至為了救陛下重傷身死。


    因為這份從龍之功和恩情,陛下登基後,謝賊平步青雲,隻可惜後來,一念之差,謀逆叛國,落得如此下場。陛下至今難以接受謝賊的背叛,因此,這麽多年來,無人敢在陛下麵前提及謝賊,隻怕又令陛下痛心。”


    他勸告:“你我時時行走禦前,更要謹言慎行,以免引來殺身之禍。”


    謝琢輕聲道:“原來如此,多謝盛待詔告知。”


    “不過,”盛浩元手攏在袖子裏,盯著謝琢的神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延齡負責的是鹹寧十七年和十八年的部分,怎麽翻看起了鹹寧九年的舊事?”


    架閣間,一時落針可聞。


    “鹹寧十八年,邊關大勝,鎮國大將軍陸淵回京述職,陛下於文華殿召見。相談中,陸將軍提了一句‘多虧九年前,伯平讓我暗地裏跟散居的柔然部落買馬匹,才讓我大楚的騎兵實力更進了一步。”


    謝琢語速和平時一般,不快不慢,接著道,“因為不知道陸將軍話裏說的‘伯平’是誰,恰好話裏又提了九年前,所以我就想翻翻鹹寧九年的《起居注》。不想隨便翻了一頁,就正好看到了盛待詔的名字,一時好奇,看入了迷。”


    “原來是這樣。”盛浩元笑道,“‘伯平’就是謝賊的字,如今也隻有陸將軍毫不避諱,能在陛下麵前提起這個名字。”


    謝琢不解:“這是為何?”


    “因為陸將軍與謝賊是至交好友,陛下當初認識陸將軍,還是由謝賊引見的。”盛浩元點到即止,沒有再多說。結束談話時,又仿若不經意般詢問,“同僚這麽久,還沒有問過,延齡是哪裏人?”


    “我出身宣州清源。”


    “家人都在清源?”一邊問,盛浩元一邊伸手拿過十八年的書冊,翻到了謝琢提起的那一處——一字不差。


    謝琢眼神黯淡了兩分:“清源在鹹寧七年,起過時疫,家中父母在那場疫病中相繼離世,不過留下了薄產,延齡又幸得忠仆照料,才不至早夭。”


    盛浩元不免唏噓:“是我莽撞了,不料延齡身世如此坎坷。”


    說著,順手將書冊放了回去。


    他心想,應該是他多心了。雖然都姓謝,但謝衡祖籍並非宣州清源。另外,如果是謝氏餘孽,斷不會大大方方地依舊用這個姓氏,還參加科考,入朝為官。


    況且時間太短,他來之前,謝琢確是在看鹹寧十八年那一冊才對,否則無法將內容記這麽詳細。


    他不知道,謝琢幾乎過目不忘,


    在史館一坐就是一整天。


    天色漸暗,盛浩元家中有事,先一步離開。


    除了守在門口的老內監外,館內隻有謝琢一人。


    鋪開一張空白宣紙,謝琢耐心地洗幹淨筆,重新磨了墨。都準備好後,他才提筆蘸墨,在紙麵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一個個名字——


    楊敬堯,羅常,徐伯明……


    以及,盛浩元。


    寫完,他擱下筆,用濕絹反複擦拭手指,像是隻寫下這些名字,就髒了手一般。


    一連多日,謝琢都坐在史館謄寫,直到休沐日前一天,才將所需內容抄錄完畢。


    宮門口,葛武一見自家公子緩步走出,立刻迎了上去。


    他知道這幾天謝琢精神都很差,時常出神,晚上總會驚醒好幾次,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


    等謝琢踩著馬凳上車,他小心提議:“公子,要不要去一趟千秋館找宋大夫看看?”


    謝琢擺擺手:“不必,我自己知道。”說完,低低咳了兩聲。


    葛武口拙,不知道該怎麽勸,沒辦法,隻好閉了嘴。忍不住想,要是有個人能管管公子就好了。


    半夜,謝琢知道自己又在做夢。


    他好像發著燒,額頭滾燙,但渾身冰涼,很快,他聽見母親的侍女寒枝去找押解的差役求一碗熱水,其中一個差役很快應下,腳底碾著雪的聲音逐漸靠近。


    隨即,有人抓著他的頭發,強行撬開了他的嘴,灌進了一碗滾燙的熱水。


    他當即掙紮著吐了出來,嘴裏仿佛燃著一把火。


    差役一把將他狠狠甩開,咒罵了一句“兔崽子不識好歹!給你水還不喝了?”


    就在他蜷縮在地上,喘著氣,竭力抓起地麵上的雪,一把一把往自己嘴裏塞時,遠遠傳來寒枝盡力壓抑的哭聲和幾個差役的汙言碎語。


    睜開眼來,是床帳模糊的影子,謝琢出了會兒神,等促急的心跳緩下去,他才披衣起身,沒有點燈,輕輕推開臥房的門,站到了院子裏。


    夜露已重,天邊尚未亮起,風吹得他汗濕的脊背發冷。


    他想,他的命,是靠血和人命填起來的。


    阿瓷早已死在了冰天雪地的流放路上。


    我隻是索命的鬼。


    轉身回房時,看見盛在白瓷碟裏的蜜煎雕花,表麵的糖已經有些化了,沒有初時那麽好看。


    謝琢想扔掉。


    端起瓷碟,許久,他用指尖蘸了點糖漬,舌尖小心翼翼地嚐了嚐——很甜。


    是他甚少嚐到的滋味。


    又重新將白瓷碟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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