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 陸驍的加冠禮在淩北的中軍帳裏舉行。


    長風卷著薄雲,曠野將天際線延伸得?極遠,寫著“陸”字的旌旗立在帳前, 映著千裏夕照。


    沒有普通勳貴世家在冠禮上的複雜流程,陸驍身?披銀甲,跪在父母麵前,先謝父母生養之恩, 再由母親宋語歸將他的頭發束起, 父親陸淵為他戴上革冠。


    從洛京回淩北不過兩個月, 他身?上鉛塵盡洗, 眸光浸著血與風沙,桀驁而俊朗, 如一把韜晦多時、終於出鞘的名刀。


    陸淵鬢發染霜,身?材魁梧, 周身?的威勢從數十年刀山血海而來, 即使?不久前身?受重傷、性命垂危, 也不曾損沒分毫。


    他大掌拍了拍陸驍的肩:“你算是真正長大成人了。”


    陸驍站起來,摸了摸自己頭上的革冠, 又恢複了一貫懶散的模樣,先誇讚了一句宋語歸束發束得?好, 又朝陸淵道:“知道了,以後一定會孝順你的!”


    陸驍笑罵:“你個兔崽子?!”


    這時,張召在帳外比了個手勢, 陸驍心神立刻被勾了過去, 十分敷衍地找了個借口:“我去營裏巡巡邏!”


    往外走了兩步,陸驍又停下,突然問:“爹, 娘,及冠之後,是不是就?可以議親了?”


    宋語歸梳著一個簡單的發髻,衣裙也不繁複,利於行動。她?氣質言語很是利落,笑話陸驍:“怎麽,想討媳婦了?”


    她?倒是沒懷疑過自家這個小兒子?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情感上會有什麽動靜,畢竟他嘴裏成天不是和誰打架切磋,就?是兵法行軍,跟沒開竅似的,這令她?和陸淵一直很擔心自家兒子?以後會沒人要。


    而且,算起來,上次從他口中聽?見小姑娘的名字,還是在他念叨謝家阿瓷的時候。


    陸驍眉眼?飛揚:“娘,用不著你幫我選!”


    宋語歸聽?出點不對勁來,與陸淵對視一眼?,試探道:“你準備……自己找?”


    陸驍得?意?:“已經?找到?了,不過他暫時還不能來淩北見你們。”


    說完,陸驍就?兩下掀簾出去了,隻留陸淵和宋語歸著急——人家到?底是看上你了,願意?跟你回淩北,還是根本沒看上你?倒是說清楚啊!


    快步走出中軍帳,陸驍把張召拉到?一邊:“洛京來信了?”


    “來了來了,不過不隻是信。”張召學機靈了,沒等陸驍催,就?趕緊把東西都拿了出來,“一個小布包,一封信,謝侍讀讓商隊送來的。”


    陸驍沒注意?到?自己唇角已經?勾起了笑,他先認認真真看完信,又小心折整齊,放到?心口溫熱處。


    在確定布包裏裝的是謝琢送給?他的加冠賀禮後,笑容更是粲然。


    張召不知道信上寫了些什麽:“少?將軍,你怎麽笑得?這般開心?”


    “有嗎?我有笑嗎?”陸驍說著,一邊打開布包,將裏麵的一條深色的皮編手繩拿出來,係在了左手腕上,直接打了個死結。


    手繩長短剛好合適,明顯是阿瓷還記得?他手腕的尺寸。


    陸驍忍不住朝洛京的方向望了一眼?。


    張召看不明白了:“這是什麽?謝侍讀送您的?”


    陸驍戴上後就?舍不得?給?張召看了,藏在衣袖裏:“他親手編的,專門?用的佛家的結繩法,能擋凶煞氣,保平安!讓我戴在手腕上,特?意?用來套住我——套住我的命的。”


    他又擺擺手:“算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麽,你又不懂。”


    張召:“……”


    他總覺得?,自家少?將軍是在隱晦地炫耀。


    初十,天子?罷朝。


    幾個閣老尚書前去探看後,說鹹寧帝會突然病倒,主要是因被前首輔楊敬堯蒙蔽多年,又念起十二年前謝衡舊案,太過勞心傷神。太醫叮囑一定要臥床靜養,莫要勞倦。


    眾臣走出大殿,口中都道鹹寧帝難以接受自己信重之人竟是此等奸佞之臣,還因此痛失淩雲關,心生鬱結也是正常。


    但任誰心中都清楚,若無鹹寧帝的授意?,楊敬堯如何敢在十二年前構陷謝衡?又如何敢在十二年後,串通北狄,將淩雲關拱手相讓?


    誰借給?他的膽子??


    楊敬堯確實是奸佞國賊,但他們這位陛下也沒有幹淨到?哪裏去。


    一時間,眾臣各有思量。


    寢殿裏,高讓扶著鹹寧帝坐起身?,背靠著壽紋軟枕,又將藥碗遞了過去:“陛下,該服藥了。”


    鹹寧帝端著藥碗,忽道:“你可知昨夜朕做了什麽夢?”


    高讓小心道:“奴婢不知。”


    見鹹寧帝將藥喝完,他又趕緊將蜜餞呈了上去。


    含著蜜餞,鹹寧帝放鬆地靠在軟枕上,緩緩閉上眼?睛,沙啞道:“昨夜啊,朕夢見無數百姓和文人舉子?站在朱雀大街上,吵吵嚷嚷,他們高聲怒罵朕殺父弑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又罵朕昏庸無道,陷害忠良。”


    高讓連忙勸慰:“陛下,夢都是反的。如今四海升平,百姓感激您還來不及呢,怎會罵您?而且,就?幾個月前,您不是還說那些文人寫的歌功頌德的文章不切實際,將你誇得?天花亂墜嗎?”


    鹹寧帝像是睡著了一般,許久沒有說話。


    就?在高讓準備放下床帳時,突然聽?鹹寧帝緩聲開口:“朕還看見,老大站在宮門?的城樓上,身?著龍袍,正要接受百姓朝拜。那些人都稱讚他是明君,仁愛寬厚。”


    高讓一驚,飛快看了一眼?鹹寧帝,見他仍未睜眼?,硬著頭皮謹慎回答:“陛下定是看錯了,說不定陛下看見的,是年輕時的自己,正受萬民朝拜。”


    “老大現在在什麽地方?”


    聽?鹹寧帝將這個話題揭了過去,高讓暗暗鬆了口氣,回答:“太醫剛離開,大殿下就?來求見陛下,奴婢按照陛下的吩咐,讓大殿下先回去。據說,半個時辰前,大殿下有事出了宮,現在還沒回來。”


    “又出宮了?”鹹寧帝冷笑一聲,“這是有多少?大臣等著他去結交,還是有多少?宴席等著他去參加?真是忙得?很啊!兒子?大了,這道宮牆也攔不住他了。”


    確實如鹹寧帝所說,自楊敬堯畫押認罪後,大皇子?突然就?變得?更加忙碌——


    這天下是姓李的天下,天子?不仁,大臣自然就?將希望轉寄於了儲君。


    即使?鹹寧帝再是打壓、再是不承認,如今三位皇子?中,一個無緣儲位,一個遠在淩北,排除下來,李忱都是穩穩當當的儲君人選。


    至十五的大朝,鹹寧帝麵色不華,病氣明顯,坐在禦座上,似乎清瘦了不少?。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和禦史中丞上稟,楊敬堯之罪已勘定,按大楚刑律,當處以淩遲,誅三族。


    鹹寧帝沒有多言,抬手準了:“諸卿依律即可。”


    此案終於塵埃落定,三人躬身?領命。


    俯視群臣,鹹寧帝拍了拍手邊的龍頭:“諸卿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禮部尚書與程閣老對視一眼?,出列站至殿中,再一次提起立儲之事。


    鹹寧帝冷笑,尚未答話,就?又有十數位大臣陸續出列,高聲附議。


    朝堂猝然一靜。


    殿中眾臣雖然低頭垂眼?,但這明顯是一次提前計劃好的施壓,而施壓的對象,便是當今天子?。


    鹹寧帝嘴角的冷笑寸寸收斂,雙眼?微眯,麵色逐漸陰鷙,他看著二十幾個威逼到?他麵前的大臣,眼?底浮起殺意?,又很快掩下。


    “閣老程浩乾,禮部尚書史遠,戶部尚書範逢,”鹹寧帝將這些名字一一念出,停頓幾息後,陡然怒極,“怎麽,你們都想逼朕至此?”


    天子?盛怒。


    禮部尚書咽了咽唾沫,握緊笏板:“臣等並非想逼迫陛下,隻是不立儲君,於禮法,於宗法,於江山社稷,都不相合!”


    然而此次朝議,鹹寧帝最後仍未鬆口,拂袖而去。


    大理寺。


    “這大概就?是聖心難測?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陛下為何至今不立太子?。”侯英與謝琢一起整理楊敬堯一案的供狀,單單是楊邁、楊家管家、家仆、親眷等人的口供,疊起來就?有三尺高。


    謝琢拿過楊家管家的供狀理好:“你也說聖心難測,陛下如何想的,自然不是我等能猜測的。”


    “也是。不過陛下子?息不豐,幸好有大皇子?,談不上驚才絕豔,但守成沒有問題,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哪裏不滿。”侯英隨後閑聊了幾句,又叮囑,“對了,謝侍讀最近可不要去詔獄附近。”


    謝琢不解:“為何?”


    “楊敬堯被關在裏麵,刑師已經?行刑了。”侯英解釋,“本朝少?有罪名能至淩遲之刑,之前羅常與徐伯明兩個重案,都隻判了腰斬而已,有個小吏不信邪,非要去瞧瞧淩遲是什麽樣,回來時臉都嚇白了。”


    他叮囑:“據說楊敬堯的痛呼聲一裏外都能聽?見,很是滲人,謝侍讀還是避遠些為好,以免夜裏做噩夢。”


    謝琢頷首:“謝侯寺丞提醒。”


    雖然如此作?答,但謝琢還是一連幾天,天天都去了詔獄附近。


    沒有進去,他隻是坐在馬車裏,花上半個時辰,靜靜聽?著楊敬堯的痛號哀呼。


    直到?某天再無聲音傳出。


    踏進詔獄,獄吏在前麵引路,還奉承道:“大人怎來了我們這血腥醃臢之地?莫要汙了你的袍角!”


    謝琢行在燈火的暗影下,簡短道:“陛下對此案頗為看重。”


    獄吏連忙道:“可要教大人知道,刑師動刀,可沒有一刀偷工減料!”


    到?了刑室,血腥氣撲麵而來,謝琢不顧地麵潮濕,走了進去,在刑架前站定。


    楊敬堯此時已經?沒了人樣,全身?俱是血汙,一直有血珠沿著他的腳跟往下滴流,人卻還醒著。


    盯著來人看了許久,楊敬堯才認出,嗓音幾不可聞:“謝琢……”


    謝琢眼?中無半分動容與憐憫,將楊敬堯打量一遍後,道:“看來,楊首輔已經?知道千刀萬剮是什麽滋味了。”


    楊敬堯喉中呼嗬聲響起,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想說什麽。


    至楊敬堯死,謝琢再未去過詔獄。


    而夾在書冊中的那張紙上,“楊敬堯”三個字被他用墨筆劃去。


    七月末,大皇子?李忱與謝琢約見在會仙酒樓。


    如今,李忱出宮與人見麵,已經?不再遮遮掩掩,反而某個官員得?李忱會麵,還是可以向同僚誇耀之事。


    會仙酒樓中,謝琢麵前隻放了一杯清茶。


    李忱身?上所穿的常服,紋樣已經?與太子?常服相差無幾,他一掃眉間沉鬱,意?氣揚揚。


    “謝侍讀這回讓人轉告我,有急事相商,可是得?了什麽消息?”李忱喝了口茶,“若消息與立儲相關,謝侍讀下次就?不用再這麽急著找我了。”


    畢竟,無論鹹寧帝如何不甘不願,他現在即使?無儲君之名,也已經?有了儲君之實。那些消息也就?不那麽重要了,犯不著他特?地來這一趟。


    謝琢搖頭,示意?李忱讓隨侍的小太監出去後,他才說出:“臣在文華殿輪值後,因為落了東西,返回去取,偶然在殿門?外聽?見陛下在與高公?公?閑談,提到?了前朝戾太子?之死。”


    如浮冰兜頭而下,李忱臉上的笑容迅速凍結,他肅著神情緊盯謝琢,手指緊捏著茶杯:“你確定沒有聽?錯?”


    謝琢確定道:“臣確定。”


    所有鎮定盡數化為烏有,李忱站起身?,踱了幾步:“戾太子?,好一個戾太子?!父皇何苦如此逼我!”


    前朝戾太子?,起兵謀反,兵敗後想要逃跑,被皇帝親自挽弓射殺。如今他的好父皇突然提到?戾太子?,顯然是動了同樣的心思!


    重新坐下,李忱眼?中眸光狠厲,握拳捶在桌麵上,令滿桌的杯盞都震了震:“沒想到?,父皇竟對我動了殺心!”


    謝琢轉著手裏的茶杯,文士服的寬袖垂落,露出一截玉色的纖瘦手腕。


    他垂下清淡的眼?眸,想,鹹寧帝到?底有沒有提起戾太子?,並不重要。現在,李忱缺的隻是一個理由,一個乘勝追擊、更進一步,一個傾瀉怨怒、打破父子?君臣的理由。


    而他,隻需要將這個理由放到?李忱手裏。


    十二天後,淩州境內出現地動,山崩水出,日月暗淡。


    消息傳至洛京後,群臣上書,稱此乃帝王失德,上天譴責,陛下為萬民之君,當發《罪己詔》於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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