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淩州的地界後, 闊野千裏,天高雲低。兩匹純色的駿馬踏著官道,自綠樹掩映處而來, 揚起一陣輕塵。


    官驛的小?吏聽見動靜,連忙快步迎出來,遠遠便拱手施禮,高聲問候:“陸將軍一路辛苦!”


    陸驍正抬手去扶謝琢下馬, 聽見這個稱呼, 後背一緊, 下意識地往左右看了看, 發現官驛門?口除了他們以外?再無別人,才?重新放鬆。


    謝琢一身青色常服, 學著陸驍的做法,將寬袖全?都紮進了蜥皮護腕裏, 墨發高高束起, 很是利落。他踩著馬鐙下馬後, 故意取笑陸驍:“陸將軍這是怎麽了?”


    在謝琢手心?撓了撓,陸驍又把他癢得往回縮的手握住, 捏了兩下:“你又不是不知道,聽見有人喊‘陸將軍’, 我總以為是我爹來了。”


    自從被封作驃騎將軍後,沒人再叫他“陸小?侯爺”了,誰見了他都一口一個“陸將軍”, 讓他很是不適應。


    官驛的小?吏早就得到消息, 陸驍回淩北會從這裏經過,與他同行的還有深得聖心?的前大理寺少卿兼翰林院待詔謝琢。這兩位都是新帝的心?腹,他半點不敢耽誤, 早早就等著了。


    如今見了人,小?吏堪堪回神,意識到,洛京來的傳聞所言非虛,無論容貌還是風儀,這位謝少卿都是他見過的人中最好看的。


    至於這位謝少卿為什麽突然?放著入閣的青雲路不要,直接辭官,離開膏腴繁華的洛京前往苦寒的淩北邊境,洛京上下議論紛紛,卻沒人能看明白他的行事,下個定論。


    小?吏小?心?翼翼地引著路,聽著身後兩人低聲閑聊,語氣很是親近。他不由悄悄回了回頭,恰好瞥見兩人握在一處的手,心?中一驚,立刻收回視線,不敢再看。


    手腕被握在陸驍的掌心?裏,謝琢隨他跟在驛站小?吏身後,沒怎麽看路,隻好奇地打量周圍。


    此前因為病體所累,謝琢沒有出過遠門?,因此沿途普通的風景也能勾起他的興趣。


    和別處相比,淩州有著全?然?不同的風貌,山川高且綿長,有如天削地鑿,山頂還覆蓋著皚皚白雪。官驛內沒有雕梁畫棟,也沒有小?橋流水,卻有著一股與此地格外?相合的粗獷氣息。


    陸驍開口詢問:“最近可?有人馬經過?”


    “前些時候,小?陸將軍帶著人馬從此地經過,也歇在了驛站裏,行軍行得很急,入夜才?進來安頓,第二?天天不亮就又啟程了,叮囑我備了點幹糧吃食。”


    “我兄長?”陸驍想了想,“他們是不是往東南方?向?去的?”


    小?吏回憶了一番:“正是往東南去的。”


    兩人隻讓小?吏安排了一間臥房,關上房間的門?,謝琢才?問:“和沙蠍部有關?”


    他記得淩北遞上來的奏折中提起過,此前陸淵重傷時,陸緒也杳無音信,實際上,在此期間,陸緒帶人蕩平了沙蠍部,幾乎掃幹淨了整個淩北東南。


    陸驍眼尾是毫不掩飾的鋒銳之氣:“應該是,北狄人狡猾,除非亡族,否則就跟會打洞的老鼠一樣,躲藏一番,殘兵又伺機出來作亂。不過,我陸家能蕩平一次,自然?就能蕩平第二?次。”


    夜闌人靜,隱約能聽見窗外?夜鳥的鳴叫聲。燭台立在桌角,火光融融,桌麵放著兩個盛著殘茶的瓷杯。昏黃的光亮中,床帷盡掩,除了細碎的微小?動靜外?,無法窺見帳中的情形。


    不多時,細白勻長的手無意間探了出來,似是在忍耐著什麽,緊緊抓著帷帳,很快,連指尖和手腕都透出了一層薄粉。


    也是因此,密密實實的床帳被撥開了一道縫隙,能看見在密閉的空間內,謝琢寢衣的領口散開,珠玉般瑩潤的肩膀上布滿了痕跡,他整個人都發著抖,眼皮輕顫,咬著唇溢出淚來。


    而最顯眼的,是扣在他耳垂上的一枚赤若朱櫻的紅色寶石耳墜,此刻,耳墜斜斜貼在汗濕的皮膚上,如紅梅墜入雪裏,靡麗又奪目。


    半個時辰後,陸驍隨意地披著外?衫,露出胸膛的肌理,他仔細洗幹淨手,用?沾了清水的濕布巾替謝琢擦去身上的細汗,又順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可?不能貪心?,明日?還要騎整天的馬,真給你了,你明日?肯定會難受。”


    仰了仰頭,謝琢輕輕咬住陸驍的指尖,負氣似的磨了磨,但?又不得不承認陸驍說的話是對的,隻好又理虧地鬆開牙齒。


    這些日?子,謝琢被養出了不少小?脾氣,陸驍看得好笑:“好好睡覺,等到了淩北,你就算哭著叫哥哥也沒用?。”


    謝琢橫陸驍一眼,不過他此刻雙眼含水,毫無威懾力?就是了。


    夜已深,兩人躺在床上,陸驍很快發現,謝琢眼睛雖然?閉著,但?一直沒有睡著。


    自前事了盡,謝琢夜裏睡得安穩許多,驚夢的次數也少了,像今日?這樣的情況很是少見。


    把人攬進懷裏,陸驍用?下巴蹭了蹭謝琢的發頂:“阿瓷可?是在擔心?什麽?”


    “嗯。”謝琢側過身,枕到陸驍肩上,有些遲疑,“後天上午就會到蒼煙台,陸將軍和宋姨……是什麽樣的人?”


    “宋姨”是他小?時候的叫法,在他印象裏,宋語歸是個言語溫和的人,笑容好看,會將糕點切成小?塊喂給他,會在他喝完一碗藥後誇獎“我們阿瓷真厲害”。


    可?已經過去了十二?年,世?事變遷,他也不再是十二?年前的阿瓷。


    謝琢又解釋:“我沒有多少與長輩相處的經驗,所以有些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是好的。”


    陸驍隻覺心?口處被銳器扯了一下。


    他的阿瓷在擔心?,擔心?自己?不會與長輩相處,擔心?自己?不能討得長輩喜歡,擔心?兩人相戀會不會引得長輩嫌惡……


    緩了緩心?口的疼意,陸驍收緊手臂,語氣篤定:“不用?擔心?,我保證,他們都會很喜歡你的。”


    握著謝琢清瘦的肩膀,陸驍忍不住吻了吻他的臉,又認真道:“阿瓷隻需要做阿瓷,不必為了任何人改變。”


    又趕了一天的路,終於在第三日?上午,照夜明和雪見一起停在了陸家的大門?前。


    陸淵和宋語歸就等在門?口,兩人都穿著家中常服,目光同時落在了謝琢身上。


    謝琢被陸驍扶下馬,正有些手足無措,就見宋語歸提著裙擺,快步走了過來。


    對方?和記憶中沒有什麽不同,身量高挑,一雙眼總是帶著笑,眉宇間一股英氣。


    謝琢立刻抽回被陸驍握著的手,站定後,澀聲叫了一句:“宋姨。”


    宋語歸聽見這個稱呼,眼眶立刻就紅了,她看著謝琢,努力?笑了笑,壓下嗓中的哽咽,關切道:“從洛京到淩北,路這麽遠,阿瓷肯定累了吧?現在到家了,到家就好了,都好了。”


    聽見這句,謝琢一怔——家?


    這個字對他來說,極為陌生?。無論是清源的宅子還是永寧坊的小?院,於他來說,都隻是住處而已。


    他的家,早在鹹寧九年就已經沒了。


    就在短暫的怔神間,謝琢的手被宋語歸握住,引著他往府裏走。


    “之後你就跟馳風同住,好不好?他的院子寬敞,不過他是個不愛碰筆墨的,書房臥房都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我就做主?讓人移了一張書案進去。聽馳風說,你喜歡瓷青紙和鵠白紙,不愛用?濃墨,喜歡用?‘光清而不浮’的蘭煙墨,我就都備了一份放在桌案上。”


    “勞宋姨費心?了。”謝琢的手臂僵硬,一動不敢動。


    和陸驍滿是硬繭的寬大手掌很不一樣,宋語歸的手很軟,像是帶著一股馨香,溫溫熱熱。


    讓他不由想起幼時被母親牽著的感覺。


    “這有什麽費心?的,房裏還添了書架,到時阿瓷有喜歡的書,就都可?以放上去。馳風說你喜歡下棋,棋桌也備上了,就在窗邊的矮榻上。”


    宋語歸又笑道,“他們父子三個都愛舞刀弄槍,阿瓷來了,這府裏總算有了點文墨氣。”


    她又看著謝琢,忍不住笑出聲來:“就是我們阿瓷好好一個冰雪可?愛的小?姑娘,怎麽突然?變成翩翩少年郎了?”


    謝琢下意識地想解釋:“宋姨,我——”


    “宋姨都知道。”宋語歸拍了拍謝琢的手背,“宋姨隻是在遺憾,給你準備的那些珠串鈴鐺和胭脂衣裙都用?不上了,準備的時候,我還想象過阿瓷穿上的模樣,肯定很漂亮!”


    謝琢下意識地想起,洛京武寧候府的庫房裏,也有滿滿一庫房的衣裙釵環。


    “不過沒關係,我們阿瓷生?得這般清俊,到時宋姨給你多裁幾身衣裳,還有扇袋、香囊、玉冠錦帶什麽的,都多做一些!”


    謝琢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點了頭:“好。”


    “我已經讓人準備了你喜歡的吃食,不過你脾胃弱,又才?趕了遠路,記得不能多吃,以免脾胃承受不住。淩北這邊的吃食很多,有什麽想吃的,都可?以告訴宋姨,知道嗎?”


    謝琢再次點頭:“我知道了。”


    陸驍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麵,見謝琢在自己?母親麵前乖乖的模樣,不由翹起唇,覺得這天光真好。


    一路將謝琢送到陸驍的院前,宋語歸才?停下來,轉頭叮囑陸驍:“你一會兒帶阿瓷去看看臥房和書房如何,如果有哪裏不好,你就按著阿瓷的心?意改一改,缺什麽東西,就去庫房裏挑。”


    陸驍趕緊應下:“知道了知道了,您就別操心?了,我會照顧好阿瓷的。”


    宋語歸瞪他一眼:“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好意思說照顧人?”她又擺擺手,“算了算了,懶得說你,我和你爹去廚房看看,你們先好好歇歇。”


    陸驍等的就是這句話了,立刻拉起謝琢的手,把人從自己?母親那裏搶回來,快步進房關了門?。


    門?外?,宋語歸站在原地,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是落了下來。


    陸淵攬著宋語歸的肩:“怎麽哭了?孩子已經來了,以後隻要陸家在,他就有一個家。你今早不是說,絕對不會哭的嗎?”


    宋語歸紅著眼睛,“阿瓷受太多苦了。”


    陸淵想起從陸驍信中得知的消息,難以想象這些年來,謝琢是怎麽撐過來的,替宋語歸擦了眼淚:“伯平和螢回不在了,我們替他們好好照顧阿瓷。”


    宋語歸點點頭,眼淚止不住:“我隻是一看見人就難過,十四年前,他才?那麽小?。”


    “阿瓷雖然?隨馳風進去了,但?要是看見你站在院門?外?哭,孩子心?裏不知道會怎麽想。你不是說灶上還放著給阿瓷燉的湯嗎?燉多久了?”


    宋語歸一經提醒,立刻想了起來:“走走走,你趕緊跟我一起去看看,千萬別熬幹了!”


    窗欞後,陸驍從後麵抱著謝琢的腰:“有一年,我爹被北狄人圍殺,差點沒能回得來,不少人都說陸淵肯定已經死了,我娘怒斥此人,又說陸淵跟她締結百年盟約,現在還差了幾十年,肯定會回來的。然?後她站上城樓,鼓舞士氣,一直等到我爹回來。就那一次,我娘都沒哭。”


    親了親謝琢的頭發,陸驍笑道:“她指不定有多心?疼你,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眼睛就紅了,硬忍著,不好意思當著你的麵掉眼淚。等你一轉身,才?忍不住了。”


    謝琢有些無措:“我以為……陸將軍和宋姨可?能會因著兩家的舊日?情誼,不至於對我冷臉相待,但?我身為男子,卻跟他們的兒子在一起了,他們、他們不該對我這般好才?對。”


    就像一直以來都獨自行走在雪原中,突然?麵對溫暖的火光,不會不假思索地立刻走近取暖,而是會忐忑不安。


    陸驍將謝琢微涼的手握進自己?手裏:“我們阿瓷這麽好,值得被接納,被心?疼,被好好照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風幾萬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景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景閑並收藏長風幾萬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