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遊感支配著被衝擊擊飛的身體。


    撼動了腦部的衝擊,有如一道閃光。


    意識、思緒、記憶。構成自我的要素,都被擊飛到遙遠的虛空,整個世界化成白茫茫的顏色。


    不知何故,我那脫離時空、飛向遠方的意識,在白色世界的盡頭匆匆瞥見的──盡是過去的殘渣。褪色的黑白記憶。


    ──啊啊,我想起來了。


    即使深陷絕望,還是對上帝的恩寵與加護堅信不移的歲月。


    當時的我是多麽愚蠢且盲目──又有多麽幸福──


    …………


    ……


    「呼……!呼……!謝、謝謝!」


    少年壓抑著急促的呼吸,抹掉額頭上的汗水。即使全身飽受疲勞轟炸,他還是勉強自己挺直腰杆,恭敬地彎腰道謝。


    少年年約十四、五歲。


    紮成一束的黑色長發垂放在頸後。五官端正……尤其是那雙溫柔的眼神,流露出少年沉穩的個性與氣質,雖然這個年紀的稚嫩氣息仍未完全褪去,看上去卻已經有幾分成熟的模樣。


    他跟其他同齡的少年相比較為高?,天生的好身材上穿著立領式的祭司服。


    看來這名少年,似乎是年紀輕輕就獲得資格的祭司。


    「嗬嗬嗬……你的技術又提升了不少呢,亞伯爾。」


    在少年眼前的,是一名同樣身穿祭司服的初老男子。


    笑容和藹,深邃的眼眸富有慈愛。歲月痕跡的皺紋使他顯得威嚴,充滿了會讓人不禁肅然起敬的『品德』。


    寬大的肩膀,挺直的背脊,彷佛在大地紮根般的軀幹,不僅完全看不出有年老力衰的跡象,反而給人一種沙場老將般的印象。


    「年輕果然是最棒的。充滿了上帝賦予人類的可能性之光。年僅十四歲就培養出了這種實力……實在太教人驚訝了。照這表現看來,或許你在不久的將來就能輕鬆超越我吧。」


    「不,您過獎了。帕烏羅師父。」


    名叫亞伯爾的少年惶恐地搖頭。


    「我還有很多地方必須學習,實力跟師父相比還差得遠呢。盡管我愚昧無知……每天還是苦思,如何才能讓自己變得跟師父一樣強大。」


    亞伯爾深感煩惱地垂低了頭。


    「每次接受師父的教導增進實力時,我都會強烈地感受到,我和師父的實力和才能差距是如此懸殊。說不定以後我隻是一個無名小卒,一事無成的半吊子……一想到這,有時會痛苦得無法自持。」


    聞言,帕烏羅向亞伯爾開導:


    「亞伯爾,切忌操之過急。」


    「師父……」


    「第三章五十七節,『萬理沒有王道,自助者天助之』……你現在抵達的境界,是我花了好幾十年才達成的……所以你隻要一步一步慢慢來就好。隻要堅持走下去,終有一天會獲得上帝的指示。明明上帝總是眷顧著你,你怎麽能妄自菲薄呢?可能性之光便是神之光。會公平地灑落在所有人身上。」


    「是、是的……」


    「而且,比起肉體的強大,你更應該重視心靈的堅強。痛苦時就回想自己的初心吧。你為什麽渴望力量?為什麽想讓自己變得更強?你要成為正視那個疑問,一心磨練力量的愚者。雖然閉上眼睛和摀住耳朵是傲慢之罪,可是我相信那股專心一誌的傻勁,一定能獲得上帝的原諒。」


    「是、是的!謝謝師父開釋!」


    聽了帕烏羅的說法後,亞伯爾頓時醍醐灌頂,表情為之一亮,鞠躬時腰也彎得更深了。


    「嗬嗬,明白就好。」


    帕烏羅麵帶和藹的微笑說道,這時……


    「「「「亞伯爾哥哥~~!」」」」


    「辛苦了,亞伯爾……你今天同樣非常努力呢。」


    小孩子神采奕奕的呼喊,和少女溫柔的聲音,同時傳進了亞伯爾耳裏。


    他轉頭望向那些聲音的來源,原先因和帕烏羅師父進行日常鍛煉而變得狹隘的視野,一口氣豁然開朗,世界的光景映入了他的眼中。


    這裏是位在某個偏僻鄉下郊區的教會前庭。


    教會四周環繞著雜木林,大門前的道路十分冷清。


    這間教會同時也是孤兒院,使用紅磚做為建材的兩層樓建築相當老舊,牆壁上長滿了爬牆植物。


    隻見剛才那些活潑聲音的主人,正從教會的玄關口一齊衝向亞伯爾。


    人數一共有九人。


    「大哥哥!」


    「哇,狄恩、麗塔,啊啊,還有庫萊普。啊哈哈……你們一起撲上來,會把我撞倒的。」


    亞伯爾被九個小孩子團團包圍、纏著不放,隻能麵露苦笑。


    「嗬嗬,你就稍微配合一下吧。這群孩子非常喜歡你,一直很想來找你玩……好不容易才忍到你和帕烏羅牧師訓練結束呢。」


    最後一名緩緩走上前來的少女,笑嘻嘻地表示。


    對方是比亞伯爾還要大兩、三歲的少女。她的長相跟亞伯爾有幾分神似。


    隨著風輕輕搖曳的長發,和溫柔的眼神,美麗得彷佛聖畫。


    即使保守地說,像她這樣的美少女,待在這種偏僻的鄉下地方,未免太過可惜;說她是上流階級的千金小姐,也不會有人懷疑。以她擁有的資質與外貌,假如她把自己妝點得漂漂亮亮,好好學習禮儀的話,即使在貴族的社交界,也能無往不利。


    遺憾的是,現在的她身上所穿著的,卻是土裏土氣、毫無修飾性的修道服。


    「亞莉雅姊姊?」


    陪小孩子玩的亞伯爾如此呼喚後,修道服少女──亞莉雅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說到這個,亞伯爾最近你太熱衷於和帕烏羅牧師練習魔術了,根本都沒空理我呢……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你也不肯和我一起洗澡了……姊姊我覺得好寂寞喔。」


    「姊、姊姊你也真是的!不要講那種幼稚的話啦!」


    亞莉雅撒嬌似地揚起視線看著亞伯爾後,亞伯爾麵紅耳赤地反擊。


    「啊哈哈,抱歉抱歉。話說回來……我們姊弟被帕烏羅牧師收留在這間教會……已經五年了嗎……」


    「…………」


    看到亞莉雅用帶著懷念之意的眼神,仰望老舊的教會,亞伯爾不禁沉默。


    說起亞伯爾和亞莉雅會來到這間教會生活的契機……勢必得談到某段過去的記憶。


    那是一段極其痛苦和哀傷的記憶,亞伯爾和亞莉雅現在如果夢到那段過去,照樣會痛苦呻吟。


    亞伯爾和亞莉雅其實都不是當地人,他們來自更為邊境的農村。


    盡管在故鄉的生活一點都不輕鬆,可是那裏的村民為人和善,再加上溫柔的父母親都健在,所以亞伯爾和亞莉雅依舊感到幸福。


    那座村子的村民個個信仰虔誠,每天上教會祈禱是他們的例行公事,所有人都深信和平的生活會永遠持續下去。


    兩人終生難忘的那一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夏至祭──『猶翰的火祭』。


    當眾人鬧哄哄地享受著歡樂的祭典與美味的佳肴時……那場悲劇發生了。


    理由與原因至今仍未明朗。三個力量強大的大惡魔,毫無預警地冒出來,攻擊了正在舉辦祭典而十分熱鬧的村落。


    那三個惡魔,是一流魔術師和降魔師也應付不來的強大概念。


    對戰鬥一竅不通、習慣了和平生活的邊境村民根本束手無策。


    麵對惡魔們的強大攻擊力和魔力,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抗,瞬間就被碎屍萬段,變成了肉塊,整片大地血流成河。


    原本用來獻給神明的篝火,也化成了燒毀整座村莊的業火。


    村民們為


    了感謝土地的恩惠所安排的晚宴,如今變成惡魔逐一吃光村民靈魂的冒瀆魔宴。


    那一天,亞伯爾和亞莉雅見識到了不折不扣的地獄。


    如果不是父母親犧牲自己,幫助亞伯爾和亞莉雅逃出村落,兩人的靈魂早就被吞進惡魔那深不見底的胃袋之中了。


    可是,幼小的兩人憑自己的雙腿,根本逃不了多遠。


    後來兩人被一路追蹤的三個惡魔逼到絕境。


    在危急時刻現身搶救的,正是帕烏羅?賽因司──帕烏羅師父。


    帕烏羅當時是浪跡天涯的巡禮祭司,同時也是超一流魔術師和降魔師,在經過一番激戰後,他成功擊退那三個大惡魔,解救了年幼的亞伯爾和亞莉雅。


    在那場激戰後,帕烏羅不再流浪,收養了無依無靠的亞伯爾和亞莉雅。他留在這個偏僻鄉下的教會擔任牧師,同時開始經營孤兒院。


    一開始教會的住人隻有帕烏羅、亞伯爾和亞莉雅三人,後來帕烏羅不知從何處把狄恩、麗塔、庫萊普、露潔等九個孤兒帶回教會收養,帕烏羅很愛他們,對他們視若己出。


    這些孩子不是失去父母,就是慘遭拋棄,心靈都曾經受過創傷,不過在同甘共苦地一起生活後,他們都克服了心傷,成為真正的一家人。


    如今這間教會和這塊土地,對亞伯爾和亞莉雅等人而言,已經形同第二個家和第二個故鄉了。


    「…………」


    亞伯爾陪纏著他不放的小孩子玩,露出懷念的眼神回憶當年,這時──


    「欸,亞伯爾。」


    亞莉雅突然把臉湊向亞伯爾問道:


    「為什麽你那麽執著要變強呢?」


    「這是因為……」


    「你是個非常善良的人,可是你同時軟弱到連蟲子也不敢殺……在我看來,你一點也不適合戰鬥。不過最近的你,非常投入魔術練習和戰鬥訓練,認真到令人覺得害怕……亞伯爾該不會是想當帝國軍的魔導士吧?就像其他年輕男子一樣……你也想離開這塊地方去帝都嗎?」


    亞莉雅落寞似地如此問道後,亞伯爾不禁語塞。這時──


    「嗬嗬嗬,你不需要擔心……亞莉雅。」


    帕烏羅麵帶和藹的笑容走來。


    「亞伯爾他隻是想保護你們罷了……不過如此而已。」


    「咦?」


    亞莉雅目瞪口呆地看了亞伯爾一眼,亞伯爾難為情地漲紅臉,把頭撇向一旁,輕聲喃道:


    「……直到現在,我還是常常在想。五年前的那一天……假如我有力量,或許就有能力保護爸爸和媽媽……還有其他村民了……」


    「亞伯爾……」


    「當時幸好帕烏羅師父及時趕到,我和姊姊才能平安無事……反過來說,如果不是帕烏羅師父,我連姊姊都保護不了。如果我跟帕烏羅師父一樣強,也不至於會……一想到這,我就……」


    「亞伯爾……快別那麽想。曆史是沒有所謂的『如果』。不可以讓自己陷在過去。你必須謹記這條撿回來的性命之重,謹記上帝的意旨,謹記死裏逃生的幸運,對帕烏羅牧師和上帝心懷感激才行。」


    為讓惴惴不安的亞莉雅放心,亞伯爾臉上浮現微笑。


    「放心啦,姊姊。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之所以會想要變強,是希望未來能輪到自己保護姊姊和大家……保護這個家族……不過如此。我發誓要保護大家……再也不讓同樣的悲劇發生。我會為了這個目標壯大自己的實力。」


    「亞、亞伯爾……」


    「嗬嗬嗬……亞莉雅,那個老是離不開姊姊的可愛弟弟變得如此成熟,看來似乎讓你很吃驚呢。沒錯,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成長可是非常迅速的。稍一不留意,他們的身心就會成長到令人不敢置信的地步。」


    帕烏羅露出慈父般的溫柔表情,守護著亞莉雅和亞伯爾。


    「不過……說到成長,亞伯爾這陣子的進步幅度有目共睹。坦白說,依亞伯爾現階段做為魔術師的實力,要加入帝國軍已經綽綽有餘。如果加入軍隊的話,說不定日後就會成為人們口中的『英雄』呢。」


    「不、不可以,帕烏羅牧師!我是不可能答應讓亞伯爾從軍的!我絕不允許那種事情發生!」


    「放、放心啦,姊姊……我才不想當什麽軍人呢……」


    「嗬嗬嗬……看來亞莉雅才是那個離不開弟弟的人哪。」


    四周的九個小孩子有些不滿地,纏著正在對話的亞莉雅、亞伯爾和帕烏羅。


    「欸欸,亞莉雅~帕烏羅牧師~我們肚子餓了。」


    「飯還沒煮好嗎~?」


    「噢噢……沒想到時間已經這麽晚了。太過專心陪亞伯爾訓練,都忽略時間了哪……亞莉雅。」


    「好,我這就立刻去準備晚餐……亞伯爾,他們就拜托你照顧囉?」


    「嗯,沒問題,姊姊。我會陪他們玩的。」


    「嗬嗬,麻煩你了。」


    ──就這樣。


    教會今天同樣安然無事地,度過了平凡又平和的一天──


    亞伯爾每天都過著風平浪靜的生活。


    夜晚,他在帕烏羅師父的薰陶下,學習各種魔術的咒文。


    白天,他則和帕烏羅師父進行魔術實戰鍛煉。


    盡管帕烏羅平常表現得很像慈祥老爺爺,但在鍛煉亞伯爾時,他所給予的指導和教育非常嚴厲,彷佛要把戰鬥那不能遺忘的殘酷麵,深深地刻印在亞伯爾的靈魂裏。


    因此亞伯爾有時候會覺得修行讓他痛苦萬分,可是帕烏羅師父在嚴格又認真地給予指導的同時,也沒有忘記施行愛的教育。


    每當亞伯爾有所進步,帕烏羅就會當成自己的事為他感到開心。


    而亞伯爾也打從心底崇拜、尊敬著,帕烏羅這個比誰都還要強悍的聖人君子。他的目標是希望變得跟帕烏羅一樣強大。


    此外──


    「亞伯爾,謝謝你今天陪我上街買東西。」


    「啊哈哈,我們是人口眾多的大家庭嘛。要是需要有人幫忙提東西,隨時可以找我。」


    例如,像這樣和兩手捧著一大堆食材、麵露溫柔微笑的亞莉雅,並肩走在街上的時候──


    「你好認真喔,亞伯爾。可是千萬不可以累壞身體唷?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謝謝你,姊姊。」


    當自己為了充實魔術知識,三更半夜仍強忍睡意挑燈夜戰時,亞莉雅端來紅茶表達關心之意的時候──


    「恭喜你了,亞伯爾!恭喜你通過了祭司資格的神學考試!」


    「謝、謝謝,姊姊……」


    「亞伯爾從今天起就是不折不扣的牧師了呢!年紀輕輕就能通過那個困難的考試,身為姊姊的我也一樣深感驕傲!不愧是亞伯爾!了不起了不起!」


    「等……姊、姊姊!?不要當街抱在一起……大家都在看啦……!?」


    還有當亞莉雅把亞伯爾的小小成功,當成自己的事情感到開心,為亞伯爾祝福的時候──


    ──每次和亞莉雅共度稀鬆平常的平凡時光,亞伯爾的心裏總是會浮現一個念頭:


    『我要好好保護姊姊。』


    『我要繼續守護以前曾經失去過,好不容易才又找回來的平和日常。』


    所以,無論是多麽艱苦的修行和課題,亞伯爾都撐下來了。他概括承受了。


    而且,每天積極鍛煉的亞伯爾,也會利用空檔陪小孩子玩、照顧他們,或者幫亞莉雅做家事,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扶持家庭。


    忙碌卻不失充實,能和其他人分享歡笑的幸福日子,慢悠悠地過去了──


    慢悠悠地。


    ──就


    在風平浪靜的日子中,發生了那件事。


    「……『舍棄一,拯救九』……嗎?」


    在教會後方,光線有些昏暗的雜木林裏。


    本日的修行課題是快速擊發攻擊咒文的訓練,當訓練告一段落,進入休息時間時──


    亞伯爾沒想到會從尊敬的帕烏羅師父口中聽到這席話,不禁猛眨眼睛。


    「沒錯。說穿了,就是為了搶救有機會得救的大多數,決定放棄獲救機會渺茫的極少數。決定救誰、放棄救誰……如果你戰鬥的目的是為了保護他人,就必須時時把這種念頭放在心上。為了讓自己盡可能地拯救更多人,勢必得時時看清楚現實,找出現實與理想的折衷點,絕不能讓目光離開那個地方……畢竟,我們終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沒有能力拯救眾生。」


    帕烏羅以慈祥又不失嚴厲的口吻,向亞伯爾說道。


    「……我做夢也沒想到,師父居然會說出像是『阿爾貝特?弗雷澤』會主張的道理。」


    向來對帕烏羅的教誨照單全收的亞伯爾一反常態,有些不滿地提出質疑。


    「一開始就決定好要救誰和放棄救誰,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做法。我絕對不會對任何人見死不救,一定會拚盡全力拯救所有人。」


    「嗬嗬嗬……那股誌氣是很偉大的。你要千萬要銘記在心喔,亞伯爾。」


    即使亞伯爾以強硬的口吻頂嘴,帕烏羅也沒有發脾氣,隻是笑嗬嗬地如此回答。


    「……師父……?」


    「那樣就對了,亞伯爾。我們不是上帝,而是人類,絕不能讓自己妥協,做出輕易的取舍。輕易的取舍等同於輕賤人命……那種行為甚至可說是違背上帝的意誌。」


    「既、既然如此──」


    「然而,現實是……真的會有被迫做出那種抉擇的時候。」


    「…………」


    「很遺憾……即便是我,當年在救濟巡禮的旅途上,也有好幾次被迫做出類似的抉擇。」


    帕烏羅說得煞有介事,亞伯爾不禁緘默不語。


    「舉例而言的話呢……這個嘛,『我和亞莉雅你隻能救其中一個』……如果你碰到這樣的狀況,你會選擇救誰?」


    「這、這個問題沒有什麽好思考的!我一定會想出能拯救兩個人的方──」


    「嗬嗬嗬,我不是強調『選擇』了嗎?你這樣沒有回答到我的問題喔,亞伯爾。」


    「……!」


    帕烏羅一針見血地道破,亞伯爾不能接受似地垂低了眼睛。


    「抱歉,問你這麽尖銳的問題。可是,有時絞盡腦汁,拚命奮力掙紮……盡完所有人事之後,仍會發現眼前隻剩下這種選擇……這是你必須謹記在心的。你想要拯救一切,這份善念固然偉大,可是有時候,它也會反過來成為你的束縛。為了保護其他人而戰,就是這麽回事。」


    「可是……」


    聰明的亞伯爾明白這個道理。


    理智上,他可以理解師父想要表達的意思。


    可是感情上,他實在無法接受。


    他的腦海裏浮現了五年前,那宛如地獄般、令人懷念的故鄉風景。


    如果當時自己能拯救父母親,能拯救全村鄉民。能拯救一切的話……


    ……想必現在所有人,都還能過著幸福的生活吧。如此一來,自己也不會偶爾在晚上,隔著房門聽見亞莉雅躲在房間裏獨自啜泣,覺得自己是如此地渺小無力了。


    到頭來,亞伯爾的內心深處,或許還沒能完全拋下過去。


    亞伯爾他──一直希望拯救一切。一直渴望獲得那股力量。


    「亞伯爾。我相信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明白的。」


    對於帕烏爾的說法,亞伯爾隻是拒絕接受般保持沉默。


    「……覺得無法接受嗎?」


    看破了亞伯爾的內心,帕烏羅不改慈祥的口吻問道。


    「是的……我很……抱歉……」


    仔細想想,說不定這是亞伯爾第一次違抗尊敬的師父。


    不曉得師父會如何教訓自己這個不明事理的小孩呢?


    或許帕烏羅已經對這樣的我大失所望,不願再傳授戰鬥的技巧給我了。


    亞伯爾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


    「那麽,你隻好讓自己變得更強了。」


    帕烏羅卻以溫柔而鏗鏘有力的語氣,向亞伯爾如此說道。


    「!」


    沒想到會受到帕烏羅鼓勵,亞伯爾瞪大了眼睛。


    「沒錯。就是讓自己變強。比誰都強,比我更強。比任何事物都還要堅強……永無止盡地讓自己變強下去。為了讓自己有能力對抗所有不利於你,以及你周遭的不合理……你近來所迷惘的事,不就是這個嗎?放心吧。無論是在身體或者精神層麵,你肯定會變強。」


    心底在想什麽都被看破了,亞伯爾大吃一驚。


    「可、可是,師父……這樣的話……」


    「我不是說過了嗎?盡完人事後將會麵臨選擇。所以,隻要力量強大到足以在盡完人事前拯救所有人就可以了。隻要夠強就沒問題了。」


    「……!」


    「哈哈哈,說來很懷念。以前我的師父針對性命取舍的問題開導我時,我也跟你一樣,相當排斥。我也曾經年輕過啊。不過,我師父也是用剛才我說過的話激勵我。」


    「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


    「現實當然沒有那麽簡單……過去的我沒能做到。可是亞伯爾你或許有那個能耐吧。」


    「師父……」


    「對自己要有自信。你的魔術長才,肯定是上天賜給你的天賦。我相信你的天賦,在這個美麗而殘酷的世界,肯定具有某種意義。


    若是你,或許可以抵達我和我師父無法成就的領域……你或許能成為拯救一切的救世主。即使未能成為救世主,你堅持目標的信念與道路,仍是令人敬佩的。在靈魂的旅途上,相信你能將莫大的救贖帶給民眾。


    現在你必須懷抱信心,切勿小看自己,把心思集中在磨練自己的實力上。如此一來,上帝總有一天會把你必須完成的道路,展現在你麵前。」


    帕烏羅把手搭在亞伯爾的肩上,以充滿關愛的態度向他說道:


    「『睜開眼睛,信任與祈求吧。唯有如此,才能獲得』……這世上最能信賴你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你務必要努力……能擁有像你這麽出色的徒弟,是我最大的喜悅。你是我的榮耀。」


    帕烏爾定睛注視著亞伯爾,他的眼睛深邃而清澈。


    亞伯爾被帕烏爾的發言深深地觸動了內心,不由自主地向他彎腰一鞠躬。


    「今後……請您繼續指導與鞭策我了!師父!」


    「嗬嗬,彼此彼此……那麽,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是的!」


    對話畫下句點。


    亞伯爾和帕烏羅並肩而行地返回了教會。


    「……今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喔。」


    當晚。在教會的廚房幫亞莉雅洗碗時,亞伯爾喜不自勝地,向她分享了白天和帕烏羅的對話。


    包括帕烏羅和其他九名小孩子在內,這間教會的所有成員剛才齊聚一堂享用了晚餐,所以空間狹小的廚房流理台上,現在堆滿了使用過的盤子與器具。


    亞莉雅利用從外頭打來的井水和秸杆刷子一一仔細清洗,由坐在椅子上的亞伯爾以布將之擦拭乾淨。


    「帕烏羅師父果然很了不起……他厲害的不是隻有戰鬥能力而已。氣度也非常宏偉呢。」


    「嗬嗬,是啊。畢竟他為了我們,還開了一間這樣的孤兒院……如果不是帕烏羅牧師,真不曉得我們現在會怎麽樣


    。」


    彷佛是自己獲得了讚美,亞莉雅開心地點頭附和。


    「帕烏羅牧師是掌管這塊土地的教區的牧師,深受民眾信賴……有許多對人生感到迷惘的民眾,會來找他商量煩惱,而他每天都會誠懇地為那些人提供指引。


    雖然剛來到這塊土地時,當地民眾都把帕烏羅牧師視為外人,可是現在他已經形同這塊土地的代表人物了呢。帕烏羅牧師每周都會舉辦一次布道會,很多住在街區的民眾皆會前來聆聽他的布道,把教會擠得水泄不通呢。」


    「嗯。跟像小孩子一樣抗拒眼前取舍的我截然不同,無論何時,師父總是把目光放得更遠。真希望以後我也能變成像師父那種,有能力引導他人的大人物……」


    慷慨激昂地如此說完,亞伯爾突然回過神,垂頭喪氣。


    「坦白說,我很不安……我真的能追得上師父嗎?」


    亞伯爾停止擦餐具的動作,注視著用力握緊的拳頭。


    他開始反芻令人尊敬的師父在白天所說過的話。


    「最近,每當我在師父的指導下加強實力,理解何謂強大與戰鬥時,我總是會深刻地感受到……我和師父的層級根本是天壤之別。」


    「亞伯爾……」


    聞言,亞莉雅也停下洗碗的動作,看著亞伯爾的側臉。


    「師父他……真的是很強大的高手。無論是那一身據說在東方學到的格鬥技,還是一般魔術師根本望塵莫及的魔術實力。如果師父有意願,憑他的能耐,他早就成為人們眼中的『英雄』了……」


    說到這裏,亞伯爾籲了一口氣。


    「雖然如此一流的師父稱讚我很有才能……可是老實說,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能追得上師父的程度……我真的能變強嗎?能變成像師父一樣,有能力保護他人的人嗎……?」


    聞言,亞莉雅似乎想到了什麽。她轉身麵向亞伯爾。


    「欸,亞伯爾。」


    亞莉雅從懷裏拿出某個東西給亞伯爾看。


    那是銀製的十字架墜子。


    亞莉雅麵帶微笑,默默地走到不斷眨眼的亞伯爾身後。


    隻見她伸長手,從後麵把銀十字架墜飾的煉子掛在亞伯爾脖子上,扣上了煉子的扣具。


    「姊姊,這是……?」


    亞伯爾怔怔地注視著掛在脖子上的銀十字架,亞莉雅回答道: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不久前,你不是考取了祭司的資格嗎?」


    「嗯……如果語言是工具,聖書就是工具箱。我希望可以用名為語言的拔釘鉗,為民眾拔掉刺在他們心頭上名為痛苦的釘子。那些像我們一樣,不幸迷失了人生的人們,能多救一個是一個……所以我才……」


    亞莉雅從後麵輕輕擁抱了亞伯爾,輕聲低喃:


    「嗬嗬,亞伯爾真的很了不起呢……」


    「姊姊?」


    「我一心想要好好保護的可愛弟弟,已經丟下我不斷往前進。不斷地迅速成長了呢。」


    「…………」


    「亞伯爾,不可以操之過急喔。還記得帕烏羅牧師說的嗎?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做好自己份內該做的事情。現階段隻要做到這樣就可以了。」


    見亞伯爾緘默不語,亞莉雅繼續說道:


    「況且……現在的你就已經十分強大了。」


    「才沒有呢……」


    「當然有。因為這五年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隻有向上帝祈禱『希望這個新的家庭不會被摧毀』而已。」


    「!」


    「這些年來,我始終在逃避,拒絕麵對那一天我們所遭遇的不幸。直到現在,我依然每天躲在棉被裏發抖哭泣,拚命告訴自己忘了吧、忘了那一天吧……過去我所敬愛的父母親,還有村子的鄉民們……如今已經變成箝製我心靈的枷鎖了……」


    「姊姊……」


    「亞伯爾你選擇正麵承受,跨越了那段淒慘的過去,並且為了守護嶄新的人生,努力邁出步伐……可是我並沒有你那麽堅強……我沒有。」


    有那麽一點點。


    湊在亞伯爾耳畔囁嚅的亞莉雅,聲音裏混雜了一絲哀戚。


    「所以,亞伯爾你真的很堅強……而且你會變得更強大的。身為姊姊的我敢保證。因為……你是我引以為傲的弟弟啊。」


    聽了亞莉雅的肺腑之言,亞伯爾有種如釋重負般的感覺。


    「……謝謝。聽到姊姊這麽說……我又有力氣可以繼續努力了。嗯,沒錯……我一定會保護好姊姊你們的。」


    亞伯爾豁然開朗地如此說道。


    「嗬嗬嗬……不管是要拯救蒼生,還是保護我們,有一件事,你千萬不能忘記喔?對我來說,你才是唯一的意義。所以……」


    「要保重自己,對吧?……放心,我知道啦。我不會亂來的。」


    語畢,亞伯爾轉過脖子,麵向亞莉雅。兩人在感受得到彼此鼻息的距離相視而笑……這時……


    「欸~欸~亞莉雅姊姊~!亞伯爾哥哥~!」


    隨著一連串腳步聲,這間教會孤兒院最年少的少女悠伊,大搖大擺地衝進了廚房。


    見狀,亞伯爾和亞莉雅兩人連忙分開,故作平靜。


    「有、有有有、有什麽事嗎?悠伊。」


    「咦?亞伯爾哥哥和亞莉雅姊姊你們黏在一起做什麽?」


    「沒、沒什麽,真的沒什麽啦!話說回來,你有什麽事情嗎?悠伊!」


    麵紅耳赤的亞莉雅,洗著早就洗乾淨的盤子,絮絮叨叨地說道。


    或許是年紀還小的關係,悠伊對亞伯爾和亞莉雅的反應並沒有產生太大的疑問,隻見她堆起滿臉笑容,纏著兩人撒嬌。


    「拜托~念這本書給我們聽~~!大家都想要聽哥哥朗讀啦~~!反正現在帕烏羅爸爸也不在~~!」


    「啊啊,念書嗎……可是我在幫忙洗碗耶……」


    亞伯爾瞥了亞莉雅一眼。


    「沒、沒關係啦。剩下的靠我一個人就夠了。亞伯爾你去陪小孩子吧。」


    見狀,亞莉雅識趣似地如此說道。


    「好吧……不好意思,姊姊。」


    「沒關係啦。你因為讀書和鍛煉,平常就已經很累了,還總是拖著疲憊的身體幫我做家事……不提那個了,快點去陪悠伊他們吧。」


    「嗯。回頭見……」


    亞伯爾擦完剛才擦到一半的盤子,被悠伊牽著準備離開廚房。


    不過,走到門口時,亞伯爾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亞莉雅。


    「對了,姊姊,你知道帕烏羅師父去哪裏了嗎?一吃完晚餐,我就沒看到師父的人影了……師父有沒有告訴你什麽事情?」


    亞伯爾向亞莉雅提出突然浮現在心頭的小疑問。


    「啊啊……好像是有位老朋友,長途跋涉跑來拜訪他。聽說對方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想要私下和帕烏羅牧師商量。現在帕烏羅牧師正在懺悔室,聽那位老朋友說話呢。」


    「哈哈,很有師父的風格呢。」


    當地居民不管大小事,都會找帕烏羅幫忙。


    即使有外地的人不遠千裏跑來找他求助,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亞伯爾如此心想,跟著悠伊前往了教會的談話室。


    「……那麽,今天要念哪一本書呢?」


    收留在這間教會的九名小孩,全都來到談話室集合。


    這些小孩年僅五到十歲,他們都把亞伯爾當作自己的哥哥看待。


    小孩子們為了要讓亞伯爾念什麽書,你一言我一語地大呼小叫,眼看就快吵起來了。


    「好了好了,不可以吵架。就像之前一樣,照順序來好嗎?」


    亞伯爾帶著苦笑,安撫那些小孩。


    「呃……所以,今天換誰選書了呢?」


    「換悠伊喔~」


    悠伊麵露天真無邪的笑容,舉手說道。


    「輪到悠伊了嗎?所以呢?你希望哥哥念哪一本書?」


    「嗯~我想想~」


    亞伯爾溫柔地徵詢意見後,悠伊猶豫似地東想西想。


    「這本書好了~」


    不久,她「嘿咻」一聲,從書櫃抽出一本書,高舉到亞伯爾麵前。


    「那是……」


    看到那本書的封麵,亞伯爾微微地眯起眼睛。


    那本書的書名是『虛假的英雄?阿爾貝特?弗雷澤傳記』。


    「呃……那本書嗎……」


    「咦?怎麽了?亞伯爾哥哥?」


    「你討厭這本書嗎?」


    悠伊和其他孩子發揮了小孩特有的敏感神經,察覺到亞伯爾似乎提不太起勁,不禁感到納悶。


    「沒、沒有啊……怎麽會討厭呢?……不過你堅持要我念這本書嗎?」


    「嗯!因為其他的書早就聽膩了。」


    「好嘛好嘛,快點念嘛,大哥哥~!」


    「快點!快點!」


    或許是被書名的『英雄』兩個字吸引了吧。


    現場所有小孩都對悠伊挑選的書產生了興趣。


    「這、這本書啊……那個,悠伊……其他書真的不行嗎?」


    亞伯爾以有些僵硬的表情,如此提議。


    「咦~我不要!悠伊就是想聽這本書!大哥哥都幫其他人念他們喜歡的書,為什麽悠伊就不行!?」


    悠伊這麽表示,兩邊的腮幫子脹得鼓鼓的。


    「哥哥!你就念那本書嘛!那不是英雄的故事嗎!?」


    「好厲害!英雄真的好棒!」


    狄恩和庫萊普等人已經興致勃勃了。


    「……真拿你們沒轍。」


    亞伯爾認輸了。


    坦白說,阿爾貝特?弗雷澤的人生故事並不適合念給小孩子聽。


    不過,或許這也是幫助他們成長為大人的學習之一吧。


    (我盡量用簡單的字眼和委婉的方式說給他們聽好了……)


    轉念一想後,亞伯爾接過書本,在沙發坐下。


    「好,大家坐近一點。」


    悠伊在亞伯爾身旁坐下,其他小孩子也圍了上來。


    亞伯爾打開書本,一邊在腦海裏簡略概括內容,一邊放慢聲音朗讀。


    ──


    阿爾貝特?弗雷澤。


    有別於其他名留青史的英雄,這個名字基本上不會出現在傳說、曆史書、紀錄及教科書等資料上。


    隻有極少數的人聽說過這個名字,若非精通此道的專家,或許根本不會觸及和談及這個名字吧。


    若非讀過這種出自於熱愛曆史的狂熱分子筆下的罕見書籍,過著一般生活的人,基本上不可能會認識這個名字。


    他是被埋葬在曆史的黑暗中,遭世人遺忘的『無名英雄』。


    ──不過,凡是知曉這名人物的人,肯定都會用『虛假的英雄』來稱呼他。


    為什麽?


    這是因為,他以英雄之姿所走過的軌跡及做過的行為,都是背離了人類的規範、非常殘忍無道的事。


    他的確拯救了很多人。是他們的救世主。


    可是他在拯救了許多人的同時,也有無數無辜的民眾犧牲。


    冷血無情,數字的信徒──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字眼可以用來形容他。


    『舍棄一,拯救九』。


    這是阿爾貝特?弗雷澤貫徹生涯的不變主張。


    可是,如果這樣的主張,是發自他內心深處的願望、是源自希望拯救更多天下蒼生的意念,那也就罷了。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他是複仇之鬼。


    他被憤怒、絕望與憎惡附身,一輩子都無法擺脫。


    他戰鬥的目的,是為了追尋在他幼少時期殺害了他全家的仇敵。


    他之所以奉行『舍棄一,拯救九』這套原則救人,單純隻是因為這個做法是能以最高效率尋獲那個仇敵的手段。對他而言,救人隻是手段,而非目的。


    就這樣,他為了找到仇敵報血海深仇不斷戰鬥,不斷救人也不斷殺人。


    透過連國家也被逼得必須隱瞞他的存在的殘忍手段,不斷救人和不斷殺人。


    他持續衝刺和戰鬥,心中隻有複仇。


    理所當然地,所有人都害怕他、疏離他,沒有人可以理解他。


    就連被他拯救的人也對他心懷恐懼,保持距離。


    即使如此,他還是繼續戰鬥、繼續戰鬥、繼續戰鬥──


    最後,他被唯一信任的朋友,從背後開了一槍,就這樣唐突地結束了鮮血淋漓的生涯。


    也因為他的殘忍無道,所有人都忘記了他的豐功偉業,唯一牢記在心的,隻有他犯下的諸多惡行。


    被視為禁忌人物的他,名字從所有的紀錄被抹除。


    到頭來,他沒有找到仇敵,也沒有達成任何宿願。


    就隻是孤單地,葬身在淒涼的荒野。


    在不會有人獻上任何一朵花的蕭瑟荒野,孤獨地長眠──


    ──


    「……虛假的英雄阿爾貝特?弗雷澤的故事到此結束……嗚哇。」


    「碰」的一聲闔上書本後,亞伯爾赫然發現四周的小孩子,儼然陷入了葬禮狀態。


    所有人都死氣沉沉,露出呆滯的表情,顯得鬱鬱寡歡。


    悠伊更是眼眶掛著淚珠,還吸著鼻水。


    亞伯爾自認已經把故事改編得很溫和了,即使如此,這個內容對小孩子而言還是深具衝擊性。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經由英雄這個字眼想像的,肯定是更為多采多姿,又帥氣,令人充滿憧憬的故事。


    (如、如果是念『劍姬艾薇特』之類的故事就好了!果然我該不由分說就拒絕他們的……)


    覆水難收,後悔也來不及了。


    好吧,接下來該怎麽安慰他們呢……亞伯爾歎著氣傷腦筋。


    「欸欸,亞伯爾哥哥……」


    這時,悠伊唯唯諾諾地開口發問。


    「有什麽問題嗎?悠伊。」


    「那個……為什麽阿爾貝特他那麽堅持要複仇呢?到頭來,阿爾貝特到底想做什麽?」


    「這個嘛,我也不是很清楚耶。」


    亞伯爾麵露複雜的表情搖頭。


    「或許是他真的很愛失去的家人。也可能是因為喪失了理智,眼裏隻剩複仇的選擇。不過,不管我們怎麽猜測也沒用,就像這本書裏麵所寫的,直到最後,都沒有人可以理解他的想法……說不定,就連他也搞不懂自己吧……死人無法說話。隻能說真相就埋藏在黑暗裏了。」


    「那個……就連阿爾貝特唯一的朋友,也無法理解他嗎?」


    「嗯,我也不知道那個朋友是怎麽想的。或許是因為可以理解,為了拯救他,隻好出手阻止嗎?又或者是因為無法理解,覺得這樣的阿爾貝特太可怕了,所以才出手阻止?總覺得這兩個都是對的,又覺得好像都是錯的。」


    「怎、怎麽會……可是這樣也太……」


    悠伊似乎是感性很豐富的小孩。隻見她的眼眶流下了一道熱淚。


    「我想,隻能說阿爾貝特?弗雷澤……實在太難以救贖了。」


    亞伯爾輕摸悠伊的頭,這麽安慰她。


    悠伊突然緊緊抱住了亞伯爾的胳臂。


    彷佛深怕亞伯爾消失不見,要把他留在這裏一樣。


    「……怎麽啦?悠伊。」


    「欸……亞伯爾哥哥……你以後會當英雄,對吧?」


    「!」


    亞伯爾微微徵大眼睛,等悠伊繼續把話說完。


    「帕烏羅爸爸說……亞伯爾哥哥是遲早有一天可能會成為『英雄』的厲害人物……說你會愈來愈強……」


    「…………」


    「亞伯爾哥哥……你會不會有一天變得太強……然後當上英雄……最後變成跟阿爾貝特?弗雷澤一樣的悲劇英雄呢……?」


    悠伊也知道亞伯爾在一場不幸的事故中痛失雙親的事情。


    所以她才會發揮小孩子特有的想像力,做出這種聯想吧。


    悠伊鐵青著稚嫩的臉龐,因為發自內心的不安而感到動搖。


    亞伯爾隻是麵帶溫和的微笑,輕輕地摸了她的頭。


    「放心啦。我絕對不可能變成跟阿爾貝特?弗雷澤一樣。」


    「真的嗎……?」


    「嗯,當然是真的。至、至於我能不能當上英雄,就先姑且不提了……」


    亞伯爾有些難為情似地咳了一聲後,繼續說道:


    「確實,阿爾貝特的一生十分悲劇化。很難有比這更悲慘的遭遇。可是呢……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因為阿爾貝特犯了一個致命性的錯誤。」


    「……錯誤……?」


    「沒錯。『複仇不會產生任何助益』……阿爾貝特直到最後的最後,仍無法理解這個天經地義的簡單道理。」


    亞伯爾向頻頻眨眼的悠伊說道:


    「而且……到頭來,阿爾貝特沒有真正的夥伴。他甚至沒有真心信任那位唯一的朋友。他隻想獨自承擔一切。所以,他最後會以悲劇的形式迎接死亡,也是莫可奈何的。隻能說是自作自受。」


    「亞伯爾哥哥,你不會變成像他這樣嗎……?」


    「不會啦。」


    亞伯爾挺起胸膛回答,試圖讓悠伊放下心來。


    「我確實也跟阿爾貝特一樣,失去了重要的家人。可是……我現在之所以一心想要變強,目的是為了保護姊姊和悠伊你們……為了保護大家。絕不是為了複仇。」


    「…………」


    「再說,我跟根本不信任朋友的阿爾貝特不一樣,我不是一個人。我有悠伊和姊姊,有帕烏羅師父……有大家陪著我。」


    亞伯爾依序環視了四周小孩子們的臉,以強而有力的語氣保證。


    「隻要有你們在,我絕對不會做出錯誤的選擇。放心吧,我不可能變得跟阿爾貝特一樣的。」


    聞言,悠伊擦乾眼淚,鬆了口氣似地破顏微笑。


    「真的真的……?」


    「嗯,真的。我跟你保證。」


    「這樣的話,哥哥你以後會成為受眾人愛戴的真正英雄囉?」


    「嗯、嗯~?我成為英雄……?應、應該不太可能吧……」


    「欸欸!哥哥,如果哪天你變成英雄,要娶悠伊當新娘喔!」


    悠伊用力抱緊麵露苦笑的亞伯爾胳臂。


    「啊,悠伊好奸詐~~!麗塔也想當亞伯爾哥哥的新娘啦!」


    「啊~露潔也要~~!」


    麗塔、露潔、艾依琳、露露……其他女生也紛湧而上,抱著亞伯爾的身體不放。


    「好、好了啦!?」


    「欸,亞伯爾哥哥!別管她們了,我們來玩扮演正義魔法使的遊戲吧!我當正義的魔法使,哥哥當魔王喔!」


    「等一下,庫萊普!讓我當正義魔法使啦~!」


    「不要,今天輪到我了!」


    見狀,庫萊普、狄恩、馬克斯、羅伊一幫男孩子也加入起哄的行列。


    「嗚、嗚哇!你們稍微冷靜一點──呀啊啊啊啊──!」


    麵對小孩子那特有的謎之壓倒性力量,亞伯爾完全束手無策,隻能任其蹂躪。


    「哎呀呀,好受歡迎喔,亞伯爾。」


    這時,笑咪咪的亞莉雅,用盤子端著茶具和點心出現了。


    「我想想……我要不要也報名當新娘候選人呢?」


    「不、不要鬧了啦,姊姊。」


    「嗬嗬,抱歉。」


    亞莉雅開心地盈盈一笑後,把茶具擺到桌子上。


    「好了,大家放開亞伯爾哥哥吧。飯後的點心時間到囉。」


    瞬間──


    「「「「哇,有蛋糕!」」」」


    小孩子的興趣立刻轉移到擺放在桌上的蛋糕。


    看到那個勢利的表現,亞伯爾也隻能苦笑。


    「哎呀呀,亞伯爾你被甩了呢。」


    「啊哈哈,我很難贏得過姊姊你親手製作的蛋糕啦……隻能摸摸鼻子認輸。況且我本身也非常喜歡甜食,出自姊姊之手的甜點,尤其深得我心呢。」


    「嗬嗬,我馬上泡茶。你也趁現在好好休息一下吧。」


    「謝謝姊姊。」


    就這樣。


    亞伯爾、亞莉雅和九名小孩子,悠然自得地度過了平靜的夜晚──


    教會設有所謂的『懺悔室』。


    懺悔室由兩個小型包廂相連組成,兩個包廂各有出入口和房門,包廂裏的人看不見彼此的身影。


    懺悔室中間的牆壁上有一扇小窗,方便兩個包廂內的人對話。而且室內在隔音上經過補強,是非常適合牧師聆聽信眾的懺悔和告解的隱密空間。


    現在,有兩名人物,正處於懺悔室中。


    其中一人是這間教會的管理者兼祭司,帕烏羅?賽因斯。


    在另一個包廂裏的,則是一名非常奇特的人物。


    他是位中年紳士,身上披著刺有民族風格圖騰的寬鬆披風。


    蓋住了眼睛的兜帽和黑發遮住了紳士的半張臉,無法看清他的麵容……不過從男子的舉止和氣質,不難看出他是身分相當高貴的貴族。


    「話說回來……我們不知道有幾年沒像這樣直接見麵了呢?艾薩克?巴契斯男爵大人……」


    隔著小窗口,帕烏羅以溫和的語氣向該名紳士──艾薩克開口說道。


    「哈哈哈,艾薩克啊。真是令人懷念的名字。」


    紳士覺得很有意思似地撇起了嘴角。


    「自從我變成這樣以後,真的很久沒有人用那個名字稱呼我了,帕烏羅。況且現在的我以社會地位而言形同死人。我已經不再是擁有爵位和領地的貴族了。聽到那個稱呼,讓我覺得很奇妙哪。」


    「唔,是嗎……那麽我換個稱呼方式如何?」


    帕烏羅停頓了半晌後,充滿把握地開口了:


    「──大導師大人。」


    聞言,紳士──艾薩克帶著苦笑,以自然的口吻回答:


    「隨便你怎麽稱呼吧。」


    於是,帕烏羅隔著小窗口,恭恭敬敬地回應艾薩克。


    「那麽,容我稱呼您為大導師大人好了……請問您今日登門造訪所為何事呢?」


    「首先,我想提早讓你知道,『我』似乎快要到極限了。」


    「噢?這一期的《繼魂法》的耐久值,終於到極限了嗎?」


    「啊啊。雖然目前還有一點時間……不過最多隻能再撐個兩、三年吧。這也沒辦法,畢竟距離上一次的繼魂,已經過好幾十年的時間了。」


    「您已經找到下一個繼魂者的理想人選了嗎?」


    「不用擔心。關於下一個『我』,我已經有屬意的對象了。」


    「嗬嗬嗬,那太好了。」


    艾薩克向麵露溫和微笑的帕烏羅說道:


    「人選是某魔術師名門的當家……不僅如此,他對『墨爾卡斯天空城』懷抱有非比尋常的興趣與執著。也


    身懷驚人的魔術長才。」


    「原來如此……條件無可挑剔是嗎?」


    說到這裏,帕烏羅感到有些納悶。


    「但是……您風塵仆仆親自跑來這麽偏僻的邊境地方,應該不是單純為了傳達這個訊息吧?」


    「當然了。帕烏羅……我有新的使命要賦予你。」


    艾薩克向帕烏羅下達了指示。


    「我要你立刻動身前往鄰國的雷薩利亞王國。我替你安排了聖艾裏沙雷斯教皇廳的某樞機卿的職位……接下來……不需要我明說吧?」


    帕烏羅從這句話體察了一切,點頭稱是。


    「……原來如此。終於要展開行動了嗎?……為了迎接結局,您花了好幾千年的時間,在這個世界安插的故事伏筆……終於準備要回收了。」


    艾薩克靜靜地點頭回答:


    「不過,突然提出這個突兀的要求,我也很內疚。你在這個地方進行某個研究已經很久了吧?同樣身為魔術師,要你為了使命放棄那個研究,實在是過意不去……」


    「請放心。我的研究早已經大功告成了。是的……成果超乎預期。我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進行下一個使命。」


    聽了帕烏羅的說法後,艾薩克意外似地聳起肩膀。


    「唔?已經完成了?既然如此,為什麽你還沒有實行,繼續留在這種邊境的鄉下地方?依你的個性,還挺教人意外的。」


    「哈哈哈,其實我發現了另一個讓我感興趣的可造之材……噢,我隻是把他當兒戲罷了。不然今晚就來進行那個儀式,接著展開下一個任務吧。」


    「這樣啊。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然後,像是在表示對話到此結束般,艾薩克站了起來。


    「接下來的事情就看你的了,帕烏羅。」


    「是,一切包在我身上。『願天之智慧榮光常在』──那麽,後會有期了……大導師大人。」


    帕烏羅畢恭畢敬地說道,透過小窗口窺看了隔壁包廂。


    隔壁早已人去樓空。


    ……


    ──當晚,在草木也沉睡的深夜時分。


    偶然的是,今晚懸掛在天上的是第三日的新月,鎮魔的戰天加護,在此時效力最為薄弱。


    亞伯爾會在這時從睡夢中醒來……也隻能說是不祥的預感使然了。


    「……?」


    大概是從熟睡中突然驚醒的關係吧,亞伯爾的意識模糊得就像蒙了一層霧,頭暈腦脹地抬起了趴在書桌上的頭。


    他似乎是鑽研魔術到一半,不小心睡著了。書桌上堆放著咒文書和謄寫了魔術式的羊皮紙,以及羽毛筆和墨汁壺。


    燭台上做為光源的蠟燭已經快燃燒殆盡,左右搖曳的微弱火光朦朧地照亮著被黑暗籠罩的房間。


    轉頭張望,這裏是亞伯爾在這間教會分配到的個人房間。除了木製書桌、床架、擺滿了魔術和神學相關書籍的書櫃以外一無所有,隻是個用木板隔出來的煞風景小房間。


    對亞伯爾而言,這是個稀鬆平常、早已見慣的景色。


    可是在這時候──熟悉的景色卻感覺變得不一樣。


    氣氛變質了。


    這股氣氛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整間教會被巨大又令人絕望的妖魔吞進胃袋裏──彷佛有種生理上、本能上的恐懼,就像毒液一樣從黑暗中滲透出來。


    這裏是魔界,絕望的死地──當亞伯爾的靈魂如此告訴自己時……


    噗通。


    亞伯爾的心髒發出悲鳴,朦朧的意識也隨之完全清醒。


    「……姊姊……?大家……?」


    為什麽自己會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幾個字呢?


    亞伯爾沒有根據。仰賴的隻有直覺。


    亞伯爾受到接觸濃厚的死亡氣息便會亟欲回避的本能,以及彷佛整個背脊都要凍結的絕望預感鼓動,手拿燭台起身離席,走出了房間。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噗通、噗通、噗通……


    亞伯爾的心髒像是敲響警鍾般怦怦狂跳,感覺隨時有可能炸裂。


    侵蝕全身的惡寒,讓他有種在嚴冬北海遊泳的錯覺。


    因過度換氣而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重喘,不斷在教會內部冷冷地反響著。


    「小孩子們……姊姊……師父……大家到底跑去哪了……?」


    不隻兒童們就寢的大房間空無一人。


    亞莉雅的臥房也空空如也。


    而帕烏羅也理所當然似地不在自己的房間內。


    黑漆漆的教會裏,隻剩下亞伯爾一個人。


    亞伯爾仰賴微弱的燭光,像幽鬼一樣在教會徘徊,尋覓其他人的身影。


    除了教會居民的居住區以外,設有禮拜堂的內殿、祭室外圍的步廊、袖廊、身廊、側廊、鍾樓、前室、前庭乃至後庭……亞伯爾走遍了教會各個角落。


    可是他沒有找到任何人,唯有某種致命性和絕望性的預感,呈現指數函數的形式往上暴衝──異常的氣氛向亞伯爾的靈魂發出警告。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得快點找到大家……否則會發生無可挽回的事……就像五年前的那一天一樣……!)


    在教堂外麵巡過一輪後,亞伯爾回到了禮拜堂。


    「在這種三更半夜……大家到底跑去哪裏了……?」


    這時──


    抬頭仰望禮拜堂祭壇的亞伯爾,意外發現了一件事。


    從他的位置往上看,祭壇的十字架和後方花窗玻璃所形成的畫麵,跟平常不太一樣。十字架有些往左偏。


    亞伯爾反射性地低頭看了祭壇的底座。


    「!」


    雖然不是很明顯,可是祭壇確實有些往左偏。地板上可以看到祭壇移動過的痕跡。


    亞伯爾順應直覺,從旁邊推動沉重的祭壇後……


    「什麽……!?」


    祭壇的地板下方,出現了一條通往地下的階梯。


    「地下室……?這間教會什麽時候有地下室的……?」


    亞伯爾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他從沒聽帕烏羅提起過。


    「…………」


    不要去。不要進去。假裝沒看見吧。轉身離開忘掉這一切吧。


    不知為何,本能向亞伯爾的內心發出這般警訊。


    可是,亞伯爾像是被什麽東西附身似地,開始沿著階梯下樓。


    叩、叩、叩……下樓的腳步聲在空間冰冷地回蕩著。


    噗通、噗通、噗通……每踏下一塊階梯,心跳速度便隨之加劇。


    過度換氣的症狀愈來愈嚴重。歪斜的世界。扭曲的方向感。漸漸遠去的聲音。耳鳴嚴重到感覺耳膜都快被震破了。心跳聲好吵。真想讓它安靜下來。


    冷汗像瀑布一樣從全身噴發……即使如此,亞伯爾還是沿著樓梯繼續往下走……繼續往下走。


    沒多久。


    爬完階梯的亞伯爾,有種彷佛來到了地心深處的錯覺,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扇鐵門。


    「…………」


    亞伯爾聽著血液在體內流動的聲音,凝視那扇鐵門……


    半晌,他下定決心把手放在鐵門上。


    ……門沒有上鎖。


    亞伯爾擦掉冷汗,做了大口的深呼吸後,緩緩地推開了眼前的鐵門。


    隨著金屬摩擦的嘎吱聲響,門打開了。


    座落在門後的,是一間天花板高得嚇人的寬敞地下室。


    在那裏,亞伯爾看見了──


    「──啊。」


    地板上畫有讓人看了就反胃、感覺陰森可怕的魔術法


    陣。令人作嘔的豐沛黑暗魔力,在法陣上頭循環,執行著可怕的機能。


    隻見九個逆十字架,分別豎立在法陣的靈點上。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慘絕人寰的行徑嗎?


    在逆十字架上的,是九名身上刺滿了無數粗大的釘子,被釘在上麵的小孩──他們正是亞伯爾最疼愛的弟妹。


    從小孩子們被打入了釘子的手腳流出來的鮮血,彷佛活生生的生物似地蠕動,沿著逆十字架滑落,最後被下方的魔術法陣吸收。


    不僅如此,地下室的四個角落,還有無數身分不明的屍骨堆積而成的屍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那個褻瀆且駭人的殘酷畫麵,亞伯爾的精神發出再也無法負荷的悲鳴,當場崩潰了。


    「亞伯爾!」


    不過,亞莉雅的悲痛叫聲,在亞伯爾被徹底擊垮前,幫他維係住了心智。


    「亞莉雅姊姊!?」


    定睛一瞧,隻見亞莉雅身穿黑色新娘禮服,頭戴麵紗,祈禱似地恭敬跪在魔術法陣的中心。


    黑色新娘禮服的長長下襬,同樣被無數詛咒的釘子釘在地麵上,釘子發揮咒術的效果束縛住亞莉雅的身體,使她失去了行動能力。


    「怎、怎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亞伯爾,不要靠過來!不然你也會被我『吸收』的!」


    亞莉雅厲聲製止了打算衝上前的亞伯爾。


    「不要管我了!先去救其他人……!其他人都還活著……!」


    亞莉雅聲嘶力竭地大喊後,亞伯爾心頭一驚似地環視四周。


    剛才太過心慌意亂,所以亞伯爾沒有發現。亞莉雅說的沒錯,盡管氣若遊絲,不過那九名兒童仍有呼吸。隻要盡早以法醫術治療,應該還能保住性命。


    「你聽我說,亞伯爾!與我個人的意誌無關,現在我正在吸取那些孩子的靈魂!」


    亞莉雅突然說出的真相,使亞伯爾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嗄……?為、為什麽……你會吸取他們的靈魂……?」


    「再不釋放他們,那群孩子全都會死掉的!不是隻有這樣而已……他們的靈魂會被囚禁在我的體內,甚至無法獲得死後的救贖!永遠飽受痛苦折磨!」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亞伯爾的思考完全跟不上現實。


    「快……快點解救那些孩子……拜托你了……沒錯──」


    聽了亞莉雅的下文後,亞伯爾有種世界天崩地裂的感覺。


    「──請你殺了我。」


    「什──」


    亞伯爾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咀嚼那句話的涵義。


    好不容易等那句話的意思在他腦中具體成形後──霎那……


    「我不要──────────────────!」


    亞伯爾就像賴皮的小孩子,吼出了抗拒的叫喊。


    「為什麽!?為什麽啊!?為什麽我非得殺死姊姊!?」


    「要阻止這個儀式,隻剩下那個方法了!拜托,你要諒解──」


    淚流滿麵的亞莉雅,向放聲吼叫的亞伯爾懇求。


    「我不想吃掉那些孩子!不想殺死他們!隻要殺了我……隻要犧牲我一個人,那些孩子就能得救了!所以──」


    『犧牲一個以拯救其餘九個』──


    隻要用魔術殺死亞莉雅,其他小孩就能得救──簡而言之,就是這麽一回事。


    「不要、不要,我不要──────────────!」


    亞伯爾歇斯底裏地大叫,同時著手對抗束縛住亞莉雅和小孩子們的魔術法陣。


    「那種像是阿爾貝特?弗雷澤才會幹的事,我辦不到!我不隻要拯救姊姊,也要拯救孩子們!我要守護所有一切!這才是我變強的目的──!」


    然後,他唱出了咒文。


    「《終結吧天鎖?靜寂的基底?天理的頸軛在此解放》──!」


    黑魔儀【消去之術】。


    亞伯爾試圖藉由魔力,把解咒式直接寫在被詛咒的魔術法陣上。


    然而──


    「啪嘰!」他的手指一碰到魔術法陣,立刻就被彈開。


    魔術往亞伯爾的身體逆流,使全身各個部位受到破壞,血花四濺──


    「咕啊……!?咳咳!啊嗚……怎、怎麽會這樣……?」


    「亞伯爾!住手!憑你是不可能解除這個魔術法陣的!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設計這個法陣的人是──」


    「住嘴!就算賭上這條命,我也要拯救大家……拯救姊姊……!」


    亞伯爾堅持己見,開始奮不顧身地和魔術法陣進行對抗。


    可是不管試多少次,結果都失敗了。憑亞伯爾的解咒技術,別說是解除這個魔術法陣了,他連術式都摸不到。


    依亞伯爾目前的實力,大部分的解咒都難不倒他。即使他想當專門的解咒師,也不成問題。


    可是──眼前這個被詛咒的魔術法陣,已經屬於另一個次元了。


    簡直是天壤之別。亞伯爾和設下這個魔術法陣的術者實力相差懸殊,那不是靠拚命努力和毅力就可以克服的。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拜托!快住手,亞伯爾!會連你都賠上性命!求求你──」


    亞伯爾鍥而不舍地繼續解咒,但每次的結果都是全身噴血,被法陣彈開,亞莉雅也隻能一次又一次地發出悲痛的叫聲。


    即便傷到渾身是血,亞伯爾還是執意使出自己所有的解咒術絕活,試圖解除法陣。


    不過,這一切的努力悉數成為泡影。


    就在亞伯爾執著自己的做法時,孩子們的鮮血與靈魂不斷被亞莉雅吸取……


    「拜托你!亞伯爾!殺了我──救救孩子們──!」


    「我不要──────────────────────!」


    ──然後……


    「啊……」


    亞伯爾麵露呆滯的表情發出咕噥,兩腳一軟跪了下來。


    「嗚……嗚咿……嗚嗚……亞伯爾……」


    法陣中央的亞莉雅所發出的啜泣聲,在地下室空洞地回響。


    亞伯爾抬起死氣沉沉的臉,無力地環視四周。


    被釘在逆十字架上的九名小孩,早就像木乃伊一樣化成人乾死亡了。


    悠伊、麗塔、露潔、艾依琳、露露、庫萊普、狄恩、馬克斯、羅伊,他們一動也不動。變成了一具具再也不會動的冰冷屍骸。


    以人類結束生命的方式而言,他們的死狀和遺體可說是非常淒慘、毫無救贖。


    那些小孩子的性命和靈魂,如今已經完全被亞莉雅吸收到體內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亞伯爾兩隻手撐在地上。


    「我、我……我隻是想拯救大家而已……」


    當亞伯爾身陷深沉的絕望,頭暈目眩得幾乎快吐出來時……


    叩。


    地下室的入口附近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亞伯爾,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現實是真的會有被迫必須做出那種抉擇的時候……」


    一個更為可怕的絕望──出現在亞伯爾麵前。


    其實亞伯爾早就心裏有數。他非常地明白。


    這一帶有能耐做出這種事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但亞伯爾不願承認。他閉上眼睛,摀住耳朵,想要守住他盼望的世界。


    可是現實就是如此殘酷──


    「你還太天真了呢。如果心靈不堅強一點,是無法拯救任何人的喔?」


    「帕烏羅師父────────!」


    亞伯爾抱著痛心泣血的心情從地上站起來,朝現身在他背後的人物──帕烏羅放聲咆哮。


    麵對亞伯爾的咆哮,帕烏羅把雙手背在身後,臉上掛著熟悉的聖人笑容,顯得堂堂正正,不為所動。


    「帕烏羅師父!這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對我姊姊……要對大家做出這種可怕的事情!?到底為什麽──!?」


    「冷靜一點。別大呼小叫了,等著看重頭戲吧。看……《葬姬》要誕生了。」


    帕烏羅無視亞伯爾恫嚇般的質問,口氣溫和地如此回答。下個瞬間──


    亞伯爾的背後,響起了淒厲的哀號。


    那是亞莉雅的慘叫。


    亞伯爾立刻回身一瞧,隻見身穿黑色新娘禮服的亞莉雅全身浮現血文字,而且那些文字顯得又紅又火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好燙!好、好難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飽受折磨,亞莉雅還是維持看似在祈禱般的姿勢,連想要掙紮也沒辦法,隻能發出充滿絕望氣息的苦悶尖叫。


    「姊、姊姊!?你怎麽了!?」


    「救、救命……亞伯爾……我、我要『變身』了!我將會消失,變成不是我的某種東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當著束手無策的亞伯爾的麵,亞莉雅以驚人的速度開始變質。


    隻見她全身爆發性地噴發出暗紅色的邪惡魔力。


    一雙眼睛變成鮮紅色。長發如血一般染成了暗紅。


    樣貌可怕的角,從頭部兩側刺出。


    隨著嗶嘰嗶嘰的聲響,背部長出了單隻黑色翅膀。從頭到腳全身爬滿了紅色的圖騰。


    充斥整個地下室空間的魔力不斷高漲,彷佛沒有極限──不久,挾帶著驚人壓力的魔力在空氣中呈現飽和狀態,超過臨界點後隨之炸裂。爆發。


    從而引發的魔力暴風,不隻吹散了四周的法陣和十字架,也把十字架上孩子們的屍體吹得粉身碎骨──


    「什麽──……」


    彷佛世界末日般的暴風,在無路可逃的地下室肆虐。


    不久,一名女子拍動著黑色翅膀,穿過暴風,出現在亞伯爾麵前。


    身穿妖豔黑色新娘禮服的那名女子,即使她的氣息、靈魂和本質已經脫胎換骨,即使她的身體已經變成異形,那張臉依然長得跟亞莉雅如出一轍──


    直到這時,亞伯爾終於認清了事情再也無可挽回──自己已永遠失去了亞莉雅的殘酷事實。


    「六魔王之一《葬姬》雅麗莎爾……」


    帕烏羅那得意的語氣,就像在向人介紹自己珍藏的紅酒一樣。


    「沒錯,她就是雅麗莎爾。傳說中能和最強的惡魔《黑劍魔王》梅維斯匹敵的,第八園支配者《葬姬》……這就是她的真麵目。」


    「這是……怎麽一回事……?」


    「不過,亞莉雅隻能算是雅麗莎爾的分靈……隻是雅麗莎爾這個強大概念的一小部分。不過,即使隻是分靈──」


    「我問你這是怎麽一回事!回答我,帕烏羅──────!」


    看到亞伯爾激動大叫的模樣,帕烏羅一臉納悶。


    「唉……亞伯爾。我還以為你是聰明的孩子呢,沒想到腦筋這麽遲鈍。都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沒發現嗎?讓亞莉雅覺醒變成《葬姬》雅麗莎爾……這就是我打從一開始就設下的重大目標。」


    「嗄……?」


    「亞莉雅的靈魂有一小部分是雅麗莎爾的分靈……嗯,要說她具有雅麗莎爾靈魂的碎片也沒什麽不對。話雖如此,那就類似她的隱藏人格……如果平凡地活下去,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發現那個靈魂碎片的存在吧。


    不過如果能成功使那個靈魂碎片覺醒,身為大惡魔的人格就會塗改、支配她的一切,雅麗莎爾將降生到這個世上來。」


    「姊姊她……有雅麗莎爾的分靈……?」


    《葬姬》雅麗莎爾。凡是研讀過神學的人,都知道這個名字。


    根據『炎之七日間』這段源自聖典?舊約神譚錄、就連艾裏沙雷斯聖書也有收錄的記載,雅麗莎爾是在人與天使與惡魔的最終大戰中,使用紅與藍的雙魔槍,單槍匹馬殲滅了萬名天使大軍,掌管破壞與鬥爭的修羅大惡魔。


    「雖然隻是分靈……但是身為惡魔召喚士,還有什麽比操控六魔王之一更值得驕傲的事情嗎?」


    「帕烏羅師父……你是惡、惡魔召喚士……?」


    亞伯爾不可置信似地喃喃說道。


    「沒錯。我也不清楚為何《葬姬》雅麗莎爾的分靈會存在亞莉雅的身上。不過世界這麽遼闊,曆史如此悠長,偶爾就是會發生這種令人費解的事情。而且亞莉雅的存在,對我而言正是把雅麗莎爾納為下仆的大好機會。」


    帕烏羅以穩健且溫柔的語氣,向神情呆滯的亞伯爾說道。


    那個語調像是在細心教導學習能力不佳的學生。


    「不過,就算是分靈,想讓魔王級的大惡魔覺醒,勢必得準備數量非常龐大的活人祭品,或者可以與之相提並論的引火線。


    如果使用一般的魔術手段,光靠一、兩座城市的靈魂數量根本不夠。要讓魔王級的大惡魔覺醒隻是一場空談。


    可是,長年做為惡魔召喚士,我的研究終於開花結果。有種純潔無垢的靈魂名為【適合者】,這種靈魂具備有特殊的魔術特性,可以成為一種概念存在的媒介……如果使用對雅麗莎爾的靈魂有明顯感應的靈魂,便可以大幅減少必要的活人祭品靈魂數量。不過,要找來九個【適合者】本身也是一件非常浩大的工程啊。畢竟【適合者】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特性……」


    「什麽……」


    亞伯爾受到了彷佛後腦勺遭到重創的衝擊。


    「師父……難道……你……你……!」


    可怕的真相水落石出了。


    亞伯爾不願相信。也不敢置信。可是所有的狀況都指向了那個事實。


    也就是說──


    「你……之所以在這間教會收養了亞莉雅姊姊……還有那九個小孩子……單純隻是為了讓《葬姬》雅麗莎爾變成自己的下仆嗎……!?」


    聞言,帕烏羅不可思議似地歪著腦袋,向亞伯爾露出微笑。


    「……不然呢?還有其他原因嗎?」


    「…………」


    這個……


    這個比汙穢的泥沼還要深沉濁黑的邪惡──這個比糞蛆還要不如的畜生──這個邪門歪道──


    就是老是擺出一副聖人模樣的帕烏羅,他的本性嗎?


    若是如此,自己到底有多麽有眼無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針對帕烏羅和自己的滿腔憤怒,讓亞伯爾處在熊熊燃燒的地獄業火中。


    既然自己有眼無珠,接下來的事情也就沒什麽好驚訝的了。


    帕烏羅輕輕揮了一下手,瞬間在四周的空間畫出三個六芒星法陣。


    受到在法陣流動的邪惡魔力驅動,半空中浮現了門──從中被召喚出的三個女惡魔,儼然是帕烏羅的保鑣。


    亞伯爾曾經看過那三個惡魔──這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沒錯,那正是五年前攻擊亞伯爾的故鄉,並殺死他的父母及所有村民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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