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回到當時該有多好。


    任誰都曾有過如此想法,然而這道妄想卻太過飄渺且淒楚。


    因為時間是不可逆的。返回過去這種事打從一開始便是癡人說夢。


    相比之下,尋求現實裏可行的做法遠來得有意義。


    ──縱然如此,我們還是無法停止妄想。


    因為if世界裏可能發生的事物,甜美得令人無法自拔。


    正因如此,人才會在抉擇之時迷惘不已。


    懷著非比尋常的不安及期待迎接等在前方的未來。


    ◇


    在東京的夢想破滅,我逃也似的回到奈良老家。


    可才剛回家沒多久,就被要求收拾自己的房間。


    因為我那嫁到東京的妹妹美世子,好像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和丈夫離婚,變成單親媽媽回到了家中,所以想把我以前的房間挪給孩子用。哥哥失業、妹妹離婚,彼此的人生實在可說是波瀾壯闊。


    「奇怪,這原本放這裏嗎……」


    塞在架上的一個紙箱,裏頭放著寫有我幻想的遊戲設定的筆記本、把每天畫就會進步的文章當真卻隻畫了不到五天的素描本、我熱衷的輕小說和漫畫。


    但是,本該放在箱裏的物品卻少了一件。


    「嗯?怪了……跑哪去了啊。」


    正當我東翻西找時,手邊的智能型手機響起。


    「喔……有電話。喂?」


    「啊,哥哥?就是啊,我整理行李的時候看見裏麵混了你的東西,想說你可能會需要就打了這通電話。」


    「我的?什麽東西?」


    「錄取通知書。你以前很寶貝它吧?」


    「……嗯,我確實在找。可以的話,你幫我拿過來吧。」


    「好哇。那待會兒見~」


    我將電話掛斷,就這樣橫躺到床上。


    「為什麽那時候我會報考啊……」


    大中藝術大學映像學科a:大阪藝術大學)。那裏不僅是家喻戶曉的國民級動畫導演的母校a:庵野秀明),以超有名漫畫家的人生為背景的高人氣漫畫『赤之炎』的故事舞台a:漫畫家島本和彥的作品青之炎),同時也是培育眾多世界級遊戲廠商『陣天堂』創作者的大學a:任天堂)。真想不透我為何會交出入學申請書。那三個創作者的母校也是這間大學。


    「當時有考上呢……為什麽啊。」


    不知為何,我通過了入學考,但是因為考上排名更高的第一誌願,我沒有進入藝大就讀。


    要是上了藝大,和那三人成為同學的話。


    「……如果變成那樣……」


    我開始想象起與未曾謀麵的他們共度校園生活的自己。


    和他們一起討論對創作的意見,一起爭吵、生氣、哭泣、歡笑。


    受到彼此的作品刺激,最終自己也奮而開始創作。


    到此,我停止了妄想。


    「然後嘞,想這些又有什麽用……!」


    眼角不由得發熱,視野頓時變得模糊。


    鼻腔深處猛然湧現某種情感。


    「已經,來不及了。」


    一切都已在十年前的那天結束。


    抱著半吊子的決心追逐夢想的結果,就是現在的我。隻有廢物社長的廢物公司願意接納的,就是現在的我。


    公司那款以半成品狀態問世的遊戲正是我的人生寫照。


    「我的人生到底是怎樣啊……」


    自嘲地笑了幾聲後,我輕輕闔上眼。


    要是能回到當時的話。


    我做了個夢。夢裏是我報考大學時的事。


    當時妹妹她還是國中生,看我要考大學興奮得手舞足蹈。


    每當有結果通知郵寄到家,守在信箱前的她便會直接拿來給我。彷佛是自己的事一樣,不合格時會垂頭喪氣,合格時會牽起我的手,蹦蹦跳跳地替我感到高興。


    門外傳來上樓的聲響。


    「嗯,回來了嗎?」


    因這道聲響,我張開眼。


    為了確認時間,我把手伸向智能型手機。


    猶如算準臉部辨識解鎖的這個瞬間,房門應聲打開。


    「哥哥辛苦啦!啊,抱歉,吵醒你了?」


    是我的妹妹美世子。說起來,她好像有事找我。


    「沒有,我正想說差不多該起床了。」


    「那就好!這個給你。」


    她從手上的皮包遞出一個大信封袋。


    「你今天還有別的安排嗎?」


    沒有,我這麽回答她。


    「好耶~機會難得,我跟爸爸約好要去吃飯,哥哥你也準備一下吧~」


    「嗯,知道了。」


    粗略決定好出門時間後,美世子門也沒關便走下一樓。


    樓下隱約能聽見她和小孩聊天的聲音。雖說離了婚變成單親媽媽,妹妹她似乎相當滿意現在的工作,開心地過著每一天。


    「我也得找點事做才行啊……」


    起床後,我重新環視了一周房間。


    房間內的電視是32吋。遊戲主機是ps3。書架上擺有好幾本輕小說跟漫畫。出去住時雖然帶走不少,但這裏仍殘留幾件喚起往昔回憶的物品。


    盡是些夢想還沒幻滅時的東西。


    「必須正視現實才行……」


    我啪地拍了下雙頰,在雙重意義上打醒自己。


    ◇


    橋場恭也,28歲。


    這就是我現在的個人簡曆。沒有什麽額外信息,也沒有值得誇耀的過去。刪掉負麵部分後,自然而然成了這副德性。


    生長在被稱作古都的奈良縣裏號稱大阪衛星都市的地方,對運動及學習沒什麽興趣的我,以小學時沉迷tv遊戲為契機,懷抱踏入遊戲業界的夢想。


    我曾憧憬過,不,至今仍憧憬著娛樂業界,尤其是其中的遊戲業界,但現實並沒這麽容易。


    應征知名企業在履曆篩選階段失利。靠著細絲般的人脈進入美少女遊戲公司,卻因為社長頻頻采取過於脫離現實的行動,最終破產倒閉。雖然沒有發生類似背債的情形,但還是丟了飯碗。


    原本住的公寓也退租了,逃避似的從埼玉逃回老家的奈良。雖然父親聽完緣由後表示體諒,但也不能在這待太久。


    得找新的工作才行。


    「再來該怎辦啊。」


    雖然講這話也改變不了什麽,我還是為了麵對現實而嘀咕道。


    和從前不同,現今二十多歲跳槽還是很常見的。這是2016年的現在為數不多的救贖。


    話是這樣講,我一點也不認為沒有亮眼工作經曆、也不具備任何技術的自己,能順利度過接下來的轉職戰線。


    雖然對解決可謂困難模式的艱巨狀況的能力多少有點自信,但在業界局限的職務內,能適用到哪種程度仍是未知數。


    「算了,不要拘泥在這個業界試試看吧……」


    手中拿著剛才美世子送來的信封。


    袋上有拆封的痕跡,我將其靜靜打開。


    裏麵裝著數份文件及一張稍厚的紙。


    『在此通知您已通過○○年度入學試驗』


    距今十年前所收到的,大中藝術大學的合格通知書。


    當時我以娛樂產業的創作者為目標,因而報考了這所大學。順利合格後也歡喜了一場,結果卻沒踏上這條路。


    我很害怕。害怕像自己這種一無是處、唯有向往的人,就讀滿是天選之人的藝大後,不久便會灰心喪誌。


    結果,我選了普通的文科私立大學,渾渾噩噩地度過四年並畢業。


    「說實在的,到底會變成怎樣啊。」


    至今我還是有點好奇。


    假如斷然決定升上那間大學的話。和現在也崇拜的白金世代成員們一起創作的話。


    但,這是『不可能』的。現實中我已經做了不同抉擇,到了截然不同的位置。我想,往後也不會有機會與他們的時間交錯吧。


    即使追逐僅存於故事的時間也無濟於事。


    活在現實才是我該做的事。


    「試著一步步開始吧……」


    繼續這樣在老家遊手好閑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幸福不會主動上門,這是我從些微的社會經驗中學到的道理。


    哪怕一點也好,先行動再說。如此一來便有撞見什麽的可能性。


    打開住在東京都內的友人的rine後,我粗略地發送了訊息。


    「下禮拜能不能見個麵?」


    ◇


    ……而那也已是上個月的事。


    「我回來了……哈啊,累死……」


    我脫下鞋進到屋內。


    「回來啦。一副幾乎沒望的表情啊你。」


    從大學起的朋友早川露出苦笑看了過來。


    「這當然的吧。我什麽相關知識都沒有,好不容易到了麵試,考官們也都一副『你到底是來幹麽的


    ?』的表情看我哦。要是真是就職冰河期,我心裏還好受一點。」


    我一麵發著牢騷,一麵走進客廳,坐上窗邊的沙發。


    「畢竟是熱門行業嘛,你應征的工作。」


    早川起身從冷藏庫拿出兩罐啤酒,丟了一罐過來。我道聲謝後將其接住並拉開拉環。隨著噗嘶的清爽聲音,冒泡的啤酒溢出。


    「算上今天,正好三個禮拜啊。」


    對著折起手指數天數的早川,我應了聲「是啊」點下頭。


    「抱歉,比預期的還難纏……本來應該會更早錄取的。」


    「沒差啦,不用介意。要不然延長也行喔。」


    早川是我大學同屆裏關係最好的朋友。


    要來東京都內求職時,身無分文的我找他商量後,收到「那你來我這吧」這番話。


    他不隻提供了住處,連當前的資金都願意借我,讓我實在對他抬不起頭。


    「我說橋場,你還是死了這條心,來我們公司吧。」


    早川神色認真地說。


    「你雖然工作經曆很那個,但人品不錯也有判斷力。廣告業確實是累,但隻要拿出成果,收入也會變高。我覺得不是樁壞事喔。」


    「『工作經曆很那個』是多餘的。」


    苦笑的同時,我凝視起手邊。


    早川從大學畢業後便在大型廣告代理商就職,其後借著照顧他的營銷前輩獨立的機會轉職,現在正在那間公司擔任核心營銷人員。


    雖說是營銷,幹的也不是亂槍打鳥的上門業務,而是研擬過計劃的b2b營銷,也就是以公司為對象的廣告營銷。


    他曾告訴我,因為得深入探討實際的廣告內容,所以算是大半個廣告策劃者。


    聽起來確實是有挑戰性,而且這領域我也不是全然沒興趣。


    早川似乎也能跟人事說上話。他對我斷言說有他大力推薦就有相當高的機率錄取。隻要我作出決斷,甚至可能一口氣跳到社長麵試的階段。


    這樣的條件簡直無與倫比,根本不存在拒絕的理由。


    ……但是。


    「抱歉,再等我一個禮拜。」


    我已經和早川約好,讓我借住一個月就好。


    直到極限為止,我還有想堅持的目標。


    「是嗎?也好,在期限之前你慢慢想吧。」


    早川爽朗地笑了笑,一口幹掉手上的啤酒。


    從他所有的言語、動作中,洋溢出難以言喻的自信。


    ◇


    「……今天也沒戲啊,看這樣子。」


    我一麵將導覽手冊收進背包,一麵歎氣仰望天空。新宿副都心的高樓大廈底下,人群熙來攘往,但誰都與我毫無關聯。


    無論怎樣都死不了心,參加了一場又一場的娛樂相關公司麵試。


    但工作經曆和學曆都無亮點的我,想當然遭遇了一次次的苦戰。在到達「你會什麽?」的提問之前,履曆就石沉大海,根本見怪不怪。


    「是死是活,就剩這幾天啊。」


    昨天早川說的話仍殘留在耳際。


    從自己現在的狀況來看,簡直是天上掉餡餅。提出的薪資待遇也明顯很優渥。


    為了讓上頭同意,早川估計奔波了不少次吧。他的努力實在令人感激涕零。


    老實說,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麽這麽執著。


    明明早就放棄了追逐夢想。


    現況是在業界吃盡了苦頭,並且以現在進行式不斷失敗,不見半點希望。


    再這樣執迷不悟,隻會給重要的朋友及親人添更多麻煩。


    明明我知道,放棄絕非壞事。


    娛樂蘊藏著魔力。這句話是我以前在某個網站登載的創作者訪談上看到的。說的確實不錯。明知道無力回天卻還是讓人戀戀不舍,娛樂有這樣的魔力。


    「剩下六天。再沒有──就死心吧。」


    我喃喃勸著自己。不像這樣實際說出口的話,感覺我很可能會拖到天荒地老。


    西新宿的街道相比於東側有股奇特的寧靜感。行車絡繹不絕,不夜城似的大廈燈火通明,卻有種唯獨人類被遺留於此般的奇異感受。


    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氛圍。孑然而立於恍然若夢的都會風景時,總有種好似被帶往遠方的感覺。


    「小田急是……這邊嗎?」


    雖然這裏離新宿車站有點距離,我還是選擇走路省下車費。從西新宿車站附近走青梅街道向東後,可以看到一座大型人行天橋。數層交迭的橋下,往來車輛接連不斷。


    爬上階梯,從步道環顧周遭。兩條去路分別通向對岸的大廈街與車站附近的鬧區。


    我不假思索地朝車站方向走去。


    「咦?」


    注意到某物後,我停下腳步。


    「那個人在幹麽?」


    天橋的中央,車流的正上方,一名西裝女性靜靜凝視著眼前景色。


    沒有其他人在。或許是碰巧遇到無人的空白時間帶,橋上隻有我和她。


    她究竟想做什麽呢?


    如果隻是在用智能型手機拍照,倒還能視而不見。


    「……是不是有點不妙啊。」


    但她卻默而不語,目不轉睛望著前方。兩手搭在欄杆上,雙腿整齊並攏著。


    ──跳橋自殺


    盡管不吉利,腦中仍不禁浮現如此鮮明的字詞。


    「先出聲問一下……之後就再看吧。」


    要是對方說我會錯意也就罷了,一句幸好就能結束。倒是放著不管導致什麽意外的話,反而會讓我後悔不已。


    我頓時垂下視線,思索起該怎麽辦。盡量用自然的感覺輕聲搭話吧。這麽決定後,我抬起頭。


    女性正準備脫下單邊鞋子。


    「唔哇啊啊啊,冷靜啊啊!!」


    連片刻猶豫也沒有。


    我一心一意奔向女性,飛撲上去。


    隨著揚起沙塵的幹燥空氣,眼前的夜景天旋地轉。


    ──正因如此,人才會在抉擇之時迷惘不已。


    懷著非比尋常的不安及期待,迎接等在前方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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