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發生的奇妙事情,是高須龍兒在今年七月七日經曆的事。


    「三種生魚片七百八十元……五種九百八十一元……」


    「選有扇貝的。扇貝扇貝。」


    「嗯……扇貝、鮭魚、鮪魚、花枝、神秘的白肉魚……紅魽?還是黃雞魚?話說回來份量還真少,每種才三片。」


    高須龍兒露出受到詛咒的妖刀一般的閃耀眼神,死命盯著盒裝生魚片。鋪在底下的白蘿卜邊緣染上鮪魚的汁液,看來不太好吃。表麵似乎也沒有什麽光澤。


    「感覺還好……看來今天還是吃肉好了。你覺得呢,大河?吃肉好嗎?」


    他把盒裝生魚片放回賣場。


    「咦?」


    龍兒環顧傍晚時分人多嘈雜的超市,剛剛還緊跟在背後吵著要扇貝的嬌小生物不見了。那家夥的名字叫大河,莫名缺乏耐性而且馬力驚人,外加十分笨拙。放到野外去不曉得她會獵捕什麽獵物回來。


    「大河?喂,你在哪裏?喔、也買些紫蘇好了……」


    龍兒一邊把最愛的紫蘇放進購物籃裏,一邊撥開主婦尋找大河的身影,看向走道上的貨架盡頭。不在醬油、調味料區,也沒黏在乳製品區,零食區也不見蹤影。大河雖然不見了,龍兒倒是看到許多夏季和服打扮的女孩子吵吵鬧鬧地在挑選零食。


    牽牛花和蜻蜒圖案的藍染夏季和服看起來多麽清爽。龍兒忍不住目不轉睛看著那些女孩子。這麽說來,他想起來了。


    今天是七月七日——依照慣例,商店街會在每年的這天舉行七夕祭典。


    「龍兒!你看,我找到隻有扇貝的!這個看起來好好吃!」


    咚!腰椎突然挨了一拳,龍兒差點因為下半身使不上力跌坐在地。


    「喂、你那麽專心在看什麽?那個穿夏季和服的女生?哇啊,好惡心!」


    「你、你這家夥……這樣很痛你知不知道!?」


    龍兒在千鈞一發之際扶著義大利麵醬的貨架支撐身體。他找到迷路的大河,可是大河一點迷路的自覺也沒有,更別提她會在意龍兒的痛苦。媲美薔薇的美麗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


    「沒想到這裏有個可怕的偷窺魔……糟糕,那邊也有穿著夏季和服的人。龍兒愈來愈興奮了。」


    大河用拇指一指,指著正在挑選冰淇淋的夏季和服打扮小學生。


    「誰是偷窺魔!我才沒有做那種事!」


    「為什麽?你不是經常在透視嗎?」


    「什麽時候!?誰!?在哪裏!?」


    「喂、你好吵。笨狗別亂叫。」


    「……!」


    這番毫不留情的話令龍兒愕然。此時大河緩緩環顧四周:


    「我現在才注意到那邊也是……這邊也是,到處都是穿著夏季和服的人,為什麽?」


    還沒從震驚的打擊之中振作的龍兒有些僵硬地回答:


    「……因為今天有祭典。」


    「祭典?在哪裏?」


    大河抬起小臉,雙眼閃著好奇的光芒。怎麽?你明明住在這裏,居然不知道?龍兒正想開口,突然想到或許大河去年此時仍和父親住在老家。


    「這裏的商店街每年七夕都會擺攤,還滿熱鬧的。」


    「……喔……原來如此。祭典啊……」


    柔軟的波浪長發輕飄飄披在肩上,大河稍微嘟起嘴巴,再度看向身穿夏季和服的女孩子。不知為何,那張側臉似乎帶著羨慕。


    「你想去嗎?我帶你去吧?」


    雖然龍兒主動開口——


    「才不要!我才不要和你這家夥去!再說什麽叫做你帶我去?明明是隻狗,囂張什麽?帶狗散步可是飼主的工作!」


    「……是喔。」


    既然被這麽說,龍兒也沒理由繼續邀約,於是有些不悅地從大河手上搶過扇貝放進購物籃。既然那麽想吃扇貝,今天就幫你做隻有扇貝的蓋飯。


    彼此別過頭不看對方的兩人為了挑選味噌湯的材料,走向放有豆腐的貨架。


    「喂喂,祭典第一個要吃什麽!?」


    「我想想,糖葫蘆吧——!然後是棉花糖——!」


    「絕對不能漏掉刨冰——!」


    夏季和服女孩一邊吵吵鬧鬧挑選茶包,一邊對話。大河的視線瞥了她們一眼。接著來到另一個商品區。


    「一定要吃炒麵!路邊攤的炒麵就是特別好吃!」


    「我要吃玉米!超愛玉米!玉米吃不停!」


    短褲打扮的小學男生激動地重覆自己的主張。


    「……糖葫蘆……棉花糖……刨冰、炒麵、玉米……是嗎……」


    看著他們的大河逐漸停下腳步,開始在思考什麽。雪白的喉嚨吞下名為「食欲」的欲望。真是會找麻煩。龍兒轉身說道:


    「搞什麽,你分明想去吧?想吃了吧?」


    「……還好。那個地方又擠又吵……再說天氣不太好,好像快下雨了。」


    固執的大河挺胸把頭轉向一旁,伸手撥弄長發。雖然如此,大河的眼裏幾乎看不見龍兒。她一直緊盯準備前往祭典的小朋友笑容。不要去撈金魚!不要去!金魚如果死掉好可憐!沒錯!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如此宣示的兩名小學生。


    「你在逞強什麽……有什麽關係,想去就去啊?隻要幫泰子準備晚餐就好。如果不喜歡人擠人,全部買回家吃也可以。」


    「什麽嘛……你想去?」


    不,我去不去都好……正準備這樣回答的龍兒低頭看著大河的臉,終於搞懂了。


    站在走道中央的大河果然很想要參加祭典,可是她剛剛已經不小心說了「我才不要和你這家夥去」……


    「哼……我可是一點兒也不想去……完全不想……」


    所以她隻能帶著猶豫的眼神,嘴巴癟成へ字形,雙腿直挺挺站在原地逞強。


    既然搞懂了,龍兒也沒有其他選擇。


    「……我有點想吃炒麵。」


    隻有這麽做了。這招在世人的定義裏或許叫「撒嬌」不過龍兒認為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掌中老虎不開心時有多恐怖,才會這麽說。


    「你想去!?」


    用力抬起頭的大河眼中進出閃閃星光,臉頰突然染上喜悅的桃色,令人不禁心想這麽好懂真的好嗎?而且還在焦急踏步:


    「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去,我可以帶你去喔!」


    「我無論如何都想去。」


    乖乖照著她的誘導回答,大河像隻貓一樣笑得眯起眼睛,說聲:「太好了!炒麵!」接著搶過龍兒手中的購物籃:


    「走吧走吧走吧!快點走!祭典幾點開始?喂喂,該不會已經開始了!?有炒麵對吧!?也有烤魷魚吧!?」


    她一邊俐落閃過歐巴桑,一邊小跑步把商品放回原位。什麽麵子不麵子,在食欲麵前全都不重要。


    「我記得是七點開始。嗯,現在剛過六點……」


    「不好!必須加快腳步!龍兒把這個拿回去放!我把泰泰的配菜拿去結帳!」


    翻飛素色蕾絲的大河抓著一人份的扇貝往收銀台衝去。泰子的晚餐看來似乎就是隻有扇貝的蓋飯。


    急急忙忙結完帳,快動作地把扇貝裝進袋子裏。


    「快點快點!祭典要結束了!」


    「別急!會跌倒!那邊有高低差!」


    兩人在大河催促下走出超市,悶熱的夏季晚風瞬間吹向他們。太陽早已西沉,彎彎的月亮此刻正要露臉。


    「喔……」


    看著鏡子,龍兒忍不住被自己的打扮嚇到。


    他身上穿著泰子所謂「爸爸的遺物☆」的夏季和服,白麻材質加上澹墨色的竹葉花樣,藍


    色腰帶繫在下腹部,轉身麵對鏡子就能看到一名堂堂的小混混。


    也不是不適合。可是簡潔的窄版夏季和服如果加上配套的勞力士手表,仿佛置身在賭博的世界裏。袖子底下露出的日曬手臂沒有刺青,反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流……氓。」


    被這麽一叫,龍兒嚇了一跳轉過身,發現寵物鸚鵡小鸚半睜眼睛看著自己。從鳥的角度看來都像流氓……


    「小龍~~穿好了嗎?我們這邊好了喲,可以開門嗎~~?」


    緊閉的紙拉門另一頭傳來親生母親泰子的聲音。


    「啊,好。」


    他莫名慌張地把衣襟俗氣地兜好,努力想要排除一點流氓的氣息,但是這樣反而看來像是習慣這種打扮的年輕流氓。怎麽樣都沒辦法改善嗎?如此心想的他隻得放棄轉身。


    「鏘鏘!變得很可愛吧!」


    啵喲!搖晃的巨乳——這是穿著背心的泰子,而在她背後的是——


    「……就說穿普通衣服就好……」


    「喔喔……!」


    龍兒不禁說不出話來。


    深藍色的夏季和服綻放漂亮的白色菖蒲,搭配黃色腰帶斜綁的文庫結,柔軟的頭發蓬鬆紮起垂在肩上。


    「……不會很奇怪嗎?我第一次穿夏季和服。」


    「一點也不奇怪喲~~!好了好了,你看看鏡子~~!」


    大河在泰子催促下站在鏡子前麵,摸摸腰帶衣襟。她的夏季和服姿態既清爽又豔麗。比起爭豔的花朵圖案,她的模樣更是充滿夏天的魅力。幫她整理衣襟,其實擁有職業級穿著和服技術的泰子開心笑道:


    「大河妹妹好適合~~!這是泰泰年輕時的夏季和服,所以有點長,不過折起來別有一番可愛!小龍也好好看!」


    「是、是嗎?」


    「嗯!好酷好酷!好適合你!啊!嗯,害我想起小龍的爸爸~~……如果他出獄看到小龍,一定會驚訝你們這麽像~~……」


    「……他不是死了嗎?」


    「我給你們零用錢~~不要吃太多咯~~」


    親生母親明顯轉移話題。龍兒再次看向大河,大河也同時看向龍兒,兩人視線交會:


    「……你這樣穿滿好看的。」


    「……不用你多嘴。」


    哼。大河把頭一偏小聲說道:


    「……你穿那樣很適合。」


    「咦……」


    「很像流氓。」


    不知道是褒還是貶,不過大河瞄來的視線或許是穿上夏季和服的關係,比平常少了點凶惡。露出來的後頸柔滑雪白,意外地讓龍兒突然失去反駁的力氣,不發一語進入欣賞模式。


    大河再度看向鏡子整理瀏海的姿態,看來也比平常多了女人味。彎下的腰部纖細柔軟,從袖子伸出來的白色手臂有如奢侈的手工藝品。和這樣的大河兩人一起參加祭典,或許意想不到地自豪而且開心。應該很容易引入注目。


    「來,給你們零用錢~~你們可別吃壞肚於喔~~」


    「好,你也快點換衣服準備上班吧。」


    「哇、對了對了,我還沒化妝~~!」


    龍兒目送泰子慌張跑向盥洗室。


    「那麽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然後對著夏季和服打扮的大河開口。「哼。」大河隻是傲慢地回應,不過還是比平常聽話,點點頭往玄關走去。


    感覺今晚似乎會和平常有點不同。龍兒如此心想,把腳伸進穿不慣的木屐裏。


    「龍兒!接著是那個!那個!」


    「等……啊!」


    「唔!」


    千鈞一發之際,指尖成功擦去正要從嘴邊滴落的麥芽糖。可是黏答答的麥芽糖仍在大河的嘴邊和龍兒的指尖之間拉出閃亮的絲線。


    「……討厭。這樣看起來好像流口水,哈哈。」


    「笨蛋!一點也不好笑!啊——麵紙麵紙……」


    要從衣服前襟拿出麵紙不太容易。而且已經到了這種狀況,大河還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大叔!我要一支棉花糖……不對,兩支!」


    「好!」


    開心地點了自己要的東西。


    她的右手拿著糖葫蘆,左手則是烤魷魚,還讓龍兒兩手滿是炒麵、章魚燒、章魚煎餅。嘴巴沾著吃到一半的炒麵的青海苔,還打算買棉花糖。


    「喂喂,吃得完嗎!?」


    「沒問題。棉花糖隻不過是像雲一樣的東西。」


    大河露出悠哉的微笑,掛在手上的水球以驚人的氣勢來回彈跳。每次彈跳都使得烤魷魚的醬汁飛濺四周。


    「笨蛋,別這樣,其他人的夏季和服都被你弄髒了!」


    龍兒的壓力指數無止境地向上飆升,瀕臨氣死邊緣。離開家門時的愉快氣氛早就不知去向,一路上隻能不停操心,使得龍兒的三角眼更加閃閃發光。


    「來,特別招待可愛的小姐。」


    「哇!好大!」


    「唉……請、請問多少錢……好、好大!」


    真的好大。大河想要接下大得有如爆炸頭的兩支棉花糖,這才發現手上都是東西,隻好難看地咬住糖葫蘆,單手接過兩支棉花糖:


    「農兒,哪,擬胡四要吃好爺疑?」


    「啥……?」


    大河因為言語無法溝通而皺眉,接著突然想到什麽,「噗!」把吃了一半的烤魷魚硬是塞進龍兒嘴裏,空下來的雙手各拿一支棉花糖,用力靠在一起。


    「擬、擬種傻魔!?」


    兩支棉花糖在失去語言能力的龍兒麵前結合,將一邊的棉花糖減量成為一半的份量,接著把那個少了一半的棉花糖遞給龍兒:


    「呐!」


    龍兒勉強接過那支棉花糖,大河終於能夠把嘴裏的糖葫蘆拿出來:


    「你如果吃不完就浪費了,所以我先拿走一半。啊、烤魷魚不用還我沒關係。」


    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龍兒俐落地用小指和無名指夾住竹簽,成功從嘴裏抽出烤魷魚:


    「……你、你……還沒吃完……」


    「啊!龍兒,那邊有刨冰!」


    大河一邊大口吃著棉花糖,一邊翻飛夏季和服下擺跑去。


    「等等!先冷靜下來把現有的食物吃完再去!」


    「咦——!?」


    龍兒已經沒辦法多拿其他東西,這樣一來連錢包也不能拿。他勉強用拿著章魚燒的手擋住大河的動作,穿過人潮成功將她帶到攤販角落。


    「討厭,我想要各種東西都吃上一輪!每種依序吃一口!」


    「別那麽貪心,小心等一下打翻……真是的,你這家夥比起花來更喜歡食物。」


    「花?你在說什麽夢話?誰說要看花了?」


    「今天晚上過來不是為了花,是為了竹葉。」


    龍兒看向商店街中央的巨大竹葉裝飾,上麵有許多裝飾品和短簽,看起來沉甸甸。照理來說那個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


    「嗯,今年的竹葉也很壯觀。你應該知道吧?所謂七夕,就是遠距離戀愛的牛郎和織女一年一次渡過銀河重逢的日子——」


    「誰知道啊,我又不認識他們。」


    大河完全無視,自顧自地輪流攻向棉花糖和章魚燒,把食物拚命塞進脹得鼓鼓的臉頰,接著大口吸入炒麵。


    或許要大河明白情調,或是敏銳的思緒等纖細情感實在太困難了……龍兒仔細盯著沾上青海苔,但是依然精致完美的雪白側臉。平常總是極度神經質的她,為什麽偏偏在現在少了情調這種東西……


    「啊!還沒喝彈珠汽水!」


    「……也對……」


    放棄多說什麽的龍兒無力地仰望夜空。別說是銀河,今晚連月亮都被烏雲遮住。


    距離梅雨季節結束的時間還很久,最近老是在下雨。現在隻是正好沒有下雨,不過風裏帶著潮濕的味道,也許快要下雨了。


    牛郎與織女今晚會不會見不到麵呢——龍兒用門牙咬下烤魷魚,一個人對著七夕天空馳騁空虛的思緒,雙眼閃耀危險的光芒。「唔哇,那邊有流氓!」「危險,小孩子別靠近!」……路人莫名的膽怯與他無關。另一方麵——


    「接下來是用刨冰和彈珠汽水換個口味。再來我想要撈金魚。」


    動口咀嚼的大河眼神有如作夢的少女,陶醉看著攤子的燈光。


    「……到時候誰負責照顧金魚?」


    「刨冰要什麽口味?有哪些口味?」


    「啊、喂!」


    食欲旺盛的興奮大河完全不聽別人說話,一手拿著棉花糖再度鑽進人潮之中。漂亮的夏季和服如果沾到棉花糖可就不妙了,龍兒連忙打算追上去。


    「喔!糟糕……」


    發現大河吃剩的炒麵紅薑掉在地上,龍兒規矩地用手全部撿起來。等他抬起頭時,大河已經消失在人群裏。


    「……咦?大河?喂,大河!」


    為了尋找那顆頂著編發的小腦袋,龍兒也踏入人群裏。就在這時候——


    「呃——真的假的!?」


    呀啊——女孩子發出低聲尖叫。


    潮濕的夜空落下豆大的雨滴,路上的人潮突然加速。所有人都在尋找能夠躲雨的屋簷,以手上拿著的圓扇或麵具遮著頭。


    「真……抱歉!大河!啊、對不起!」


    已經沒什麽人在意龍兒可怕的長相,他們拚命保護重要的夏季和服,毫不在乎地碰撞彼此,隻希望盡快跑開。


    「好痛!別擠啊!」「媽媽!你在哪裏?」「唔哇!泥巴噴起來了!」到處都是焦急人們的叫聲,龍兒呼喚大河的聲音根本傳不出去。


    「抱歉,借過一下……抱歉!」


    來到大河應該會前往的刨冰攤前麵,可是不見大河的蹤影。大河嬌小的身體恐怕抵擋不了人潮,被帶往哪裏去了。


    「喂——!大河!你在哪裏——!」


    當然聽不見回應。龍兒在混亂的人群中皺眉。糟了,大河的東西全都在高須家,她家的鑰匙和手機沒帶出來。而高須家的鑰匙在自己身上。


    就算她先回去,現在正在下雨,沒有傘可撐也進不了屋裏。


    「可惡……這下不妙,該怎麽辦?」


    撥開被雨淋濕的頭發,如今龍兒隻能邁步向前尋找大河。


    不在乎弄髒夏季和服,踏響木屐小跑步來回環顧周圍,可是遍尋不著大河的蹤影。往來的行人愈來愈少,雨愈下愈大。


    看來他們真的走散了。


    就在他來到商店街外麵,來回看著成排無所事事、了無人煙的攤子之時——


    「……需不需要各種詛咒、各種願望的特製短簽呢~~……無論什麽事情都能夠實現的短簽喔~~……」


    聽到刻意壓低的可怕聲音,嚇一跳的龍兒忍不住回頭。


    「……一張三○○○元,也能夠用來召喚已經不在這個人世的人喔~~……」


    那裏有個宛如黑暗火焰的詭異影子,就坐在攤子與攤子中間的縫隙仰望龍兒。


    洞窟一般的深邃眼睛燃燒異樣的狂熱。


    及腰的漆黑長發,明明是夏天——或許該說現代日本還有披著鬥篷的黑衣魔女嗎?


    龍兒不禁盯著那個古怪姿態。雖然是個美少女,也是個腦袋有問題的異類。


    「這是……角色……扮演之類的嗎?」


    看著不自覺地保持距離的龍兒,那名怪人「……啊!?」突然站身,撥開鬥篷大喊:


    「糟了!我搞錯對象,不小心叫住過來收保護費的危險家夥!」


    你比較危險吧。龍兒還來不及反駁。


    「嗚、想要搶走可愛國中女生身上零錢的惡魔、惡鬼!被煉獄的火焰燒盡,墜入修羅道,毀滅之後繼續數著零錢直到永遠吧!神聖四字的無臉者,來吧,來吧,快來!賜予我神秘的力量!吃我一記零錢的複仇——!」


    「啊痛痛痛痛!?」


    鏘啷!她從鬥篷底下拿出一堆零錢丟向龍兒,龍兒忍不住跌坐在地。搞什麽?這家夥是怎麽回事?變態嗎?還是錢形平次(注:日本作家野村胡堂的小說《錢形平次捕物控》裏的主角,招牌動作是丟錢幣)!?


    「最後吃我一招!聖灰!」


    「噗哈!」


    接著龍兒的眼睛和鼻子感覺到刺激的神秘粉末迎麵而來。好臭、好苦、好辣、好痛。眼睛無法睜開,就在他雙手掩麵時,突然感覺世界在旋轉。看不見。什麽都看不見。


    然後墜落、跌入黑暗的煉獄。


    「二年c班高須龍兒……什麽?你真的是高中生?」


    「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嗎!」


    龍兒揉著疼痛的眼睛,搶下怪人遞回來的學生證。


    「嗯……都怪你長得太像壞人了,我才會誤會……」


    嗯什麽嗯!龍兒雖然很想吐槽,還是把話咽下去,因為脫下鬥篷的錢形平次實在太……少女了。


    在空無一人的攤子後方,纖細的國中女生站在樹叢之中,徹底躲避日光的人獨有的蒼白臉龐上,隻有大眼睛閃耀醒目。外表十分可愛,甚至可說相當漂亮。


    「我居然被外型遮蔽眼睛,沒看見靈魂的本質……這是一心想成為高高在上世界觀察者的我莫大恥辱……我道歉……嗬、嗬嗬……不過……你那張臉……」


    也不管黑色長發被雨淋濕,她隻顧著繼續說道:


    「嗬……哈哈哈……啊哈哈哈哈!看來你上輩子一定做了不少壞事才會自食惡果!」


    「……你、到底在、說什麽……?」


    誇張仰天大笑的模樣實在太不真實。她莫名執著地穿上魔女鬥篷隱藏身體曲線,底下則是整齊穿著某間私立學校的製服。


    過白的肌膚,過瘦的身體,怪異的舉動,閃耀狂熱的危險貓眼……無論用什麽好聽的說法,還是隻能說她是個怪女孩……找不到更好,也沒有更糟的形容詞。


    「玉井伊歐……這是刻在我這副塗滿現世汙泥的不祥身軀之名……」


    揮開鬥篷,自稱玉井伊歐的怪女孩的薄嘴唇露出一抹笑容:


    「不過刻在靈魂上的真名是……『淚夜』……」


    「……啥……?」


    女孩伸手指向眉心,那似乎是她的招牌動作。女孩擺出那個動作停頓了一會兒。該說什麽才好?全部都很莫名其妙。


    近來以大河為首,龍兒也見過不少怪家夥,隻是眼前的玉井伊歐的危險模樣,與其他人比起來依然顯得獨特。


    除了表現和舉止奇怪,總覺得她背後似乎有股陰鬱的黑色火焰幻象,足以把周圍燒盡。龍兒認為那抹黑暗已經屬於常人無法理解的「魔」。相對地,伊歐也充滿宅的特性。


    「……話說回來,我真是太失敗了……雖說外表長得可怕,畢竟還是無辜市民,卻對你使出必殺詛咒……而且沒辦法取消……這下子該如何是好……喂,你希望我怎麽做?」


    「……不用了,你不需要特別做什麽。說到這個,對了——大河!」


    突然恢複記憶。現在不是繼續待在這裏的時候。


    遇到怪人的衝擊,害他差點忘記自己正在尋找大河。


    「好了,再見。」


    「……等一下。」


    「我現在很忙。」


    「……我可是很認真地說話……你該不會和女人有約?」


    「啥?呃、唉……差不多就是那樣。」


    龍兒覺得這家夥真是多管閑事,隻想早點離開這裏。他站在雨中隨便敷衍幾句便轉身背對伊歐準備邁步跑開,沒想到下一秒——


    「身為高中生卻把女孩子帶到神聖的祭典……!你們該不會打算等一下用夏季和服玩轉圈遊戲吧!?這種事情、這種事……」


    伊歐雙手直直伸向天空,極度亢奮地高叫:


    「肮?髒?汙?穢?至?極————!」


    鏗!龍兒的腦門同時遭到強烈的衝擊。眼前一片白的他忍不住當場跪下。


    「……痛死了……怎麽回事!?為什麽天上會掉下塑膠臉盆!?」


    雖說他抬頭隻看見高大櫸木的樹枝。


    「啊啊,太下流了!太驚人了!聽說這條國道沿途上大約有四間可疑的、用來進行說出來嚇死人行為的旅館……然後你們進去那裏過夜……啊啊!太可怕了,這是人類墮落欲望的下場!沾染上性欲之名的汙辱,如同野獸般交纏肉體,拋開一切高尚的決心和高貴的目的,成為肮髒欲望的俘虜,通貨緊縮螺旋是下層社會的停滯!」


    「你到底在說什麽!?我為什麽要遇到這種事!?」


    「這是宿命!來吧,盡管說吧,可憐的時光旅人……我玉井伊歐,同時也是淚夜後悔因為誤會而對你施展詛咒!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你要求什麽等值賠償!?」


    「我什麽都不要,拜托放過我吧!我真的有急事!」


    「那怎麽行!如果你無論如何不接受我的賠罪,我隻好這樣做了!容我在這裏和我的身軀告別!也就是以死賠罪!」


    伊歐歇斯底裏地尖聲喊叫,從鬥篷底下拿出骷髏裝飾短劍,把劍刺向自己的喉嚨。龍兒連忙撲上去按住她的手加以阻止:


    「這種事不能開玩笑!你突然叫我想,我也想不出來要什麽!」


    「咕……遭性欲侵犯的現代人腦無法應付困難的問題嗎……嗯,有了!」


    伊歐突然想到什麽,點點頭從鬥篷底下的內袋拿出一張短簽和麥克筆,遞給龍兒:


    「這個給你……這是心想事成的短簽。在滿月夜裏沾滿祭品野獸的唾液,經過魔法陣神秘儀式加持,是真正的魔法道具……」


    「……這、不是你剛才賣的東西嗎?再說祭品是……」


    「是柴犬。」


    龍兒被迫收下,傷腦筋地低頭看著短簽和麥克筆。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真的。


    「那麽再見,我收下了。」


    「不對……你要在上麵寫下願望……這樣咒語才會實現……」


    「麻煩死了!總、總之隻要我寫完,你就會放過我吧?可惡……真是找麻煩……」


    龍兒一邊抱怨,一邊蹲下來靠著大腿,快動作拿下麥克筆蓋子。現在沒時間煩惱該寫什麽好了。隻是隨便寫下:「希望找到大河。」這是現實又急迫的願望。


    「……真是奇怪的願望。這樣就好嗎?」


    「這樣就好。我走了。」


    「……等一下,還沒。這個大河是……星期日晚上在公營電視台播放的……?」


    「這不是連續劇,是人名,人名。逢阪大河,名字雖然奇怪,不過是女生的名字。」


    「啊。夏季和服轉圈的……肮髒事……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是,我們沒在交往,誰有辦法和那隻凶猛別扭又粗暴的家夥交往。那是野獸。」


    「……也是個外表醜到不行的女生吧?」


    「不,長得很可愛,不過內在就……唉,如果她的個性更可愛一點、更坦率更溫柔更有女人味一點,順便對我深深著迷就另當別論,不過事實完全不是如此。就是這樣,再見。」


    「啊、啊,還沒完!意思就是那樣的『大河』比較好吧……原來如此,所以才說『希望找到』對方。我幫你補充完整。個性要更可愛、更坦率更溫柔……」


    龍兒對於伊歐的話隻是隨便點頭敷衍,一心隻想著快點找到大河。


    「嗬……嗬嗬……好了……」


    因為沒注意到黑暗魔女在他背後單手舉起短簽露出詭異的笑容:


    「——高須龍兒!你的願望我聽見了————!」


    「……嗯?」


    伊歐突然發出大叫,瞬間龍兒看見一陣奇妙的黑色龍卷風吹動伊歐的鬥篷。


    那陣風迎麵襲向龍兒的身體,讓龍兒忍不住後退一步的冷風吹襲全身。雖然冰冷,但是龍兒莫名知道……那是火焰,黑色火焰。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龍兒雖然很心急,但是和服下擺被吹起,眼睛也無法睜開。


    好不容易等到風停下來,眼睛能夠睜開時,他才注意到雨停了。剛才下個不停的雨無聲無息停止,伊歐的身影也有如幻影一般消失。


    「……龍兒!總算找到你了!」


    「大河……你剛才在哪裏!」


    穿著夏季和服的大河從樹蔭現身:


    「我在找龍兒啊!太過分了,你居然丟下我走了!」


    龍兒感覺到強烈的不對勁。


    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不是應該要出現「笨狗!」或「垃圾!」或「腐爛吧你!」之類的話嗎?然而大河突然淚眼汪汪地跑過來。


    「……什……!」


    「龍兒是——笨蛋!」


    纖細的白皙手臂繞在龍兒的脖子上。咚!被她撞擊的胸口因為驚愕和緊張而顫抖。大河用力摟緊龍兒,把臉埋在龍兒胸前,以悶悶的聲音說道:


    「……我不要再離開你了……」


    ——怎麽會有這種事?


    龍兒幾乎愣在原地,傻傻地張大嘴巴,隻有眼睛閃耀詭異的光芒(不是因為興奮,而是太過吃驚),低頭看著大河的發旋:


    「大……大河?……你是大河吧?」


    那股輕柔的發香,的確是他熟悉的洗發精味道。


    這是夢還是幻覺?


    至少龍兒認為這一切都不是現實。


    「呐,幸好雨停了。攤位還在營業,龍兒想吃什麽?」


    微笑的大河以亮晶晶的大眼睛仰望龍兒,帶著淡淡亮澤的薔薇色嘴唇仿佛在期待什麽,就連臉頰也染上一片桃紅:


    「……討厭,你為什麽從剛才開始都不說話?」


    大河緊握龍兒的手。


    熱鬧的人潮再度回到祭典。兩人在人群裏看著攤位並肩踏著木屐往前走,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現正手牽著手。大河以撒嬌的動作碰觸龍兒的手,趁著龍兒驚訝地張開拳頭時,冰冷的手指滑入龍兒的掌心。


    這會不會是什麽陷阱?也許得意忘形握住她的手,她馬上會回以平常的冰冷嘲笑和暴力反擊。


    可是怎麽還沒發動攻擊?以陷阱來說未免等太久了。再說大河的「演技」也太過厲害,現在這個樣子真的像個可愛的女孩子。


    內心充滿動搖和困惑的龍兒冒出手汗。


    「龍、兒。」


    「……什、什麽……?」


    「……隻是叫一下。因為你一直不把臉轉過來。」


    大河不可思議地對龍兒「嘿嘿!」微笑。


    那張雪白的漂亮長相,缺乏安全感的小手,的確是平常熟悉的逢阪大河,但是——


    「大、大河……?」


    「怎麽了?」


    「你、好像……不太對勁?」


    「咦?為什麽?」


    驚訝睜大的眼中不帶毒氣也沒有攻擊性,嗅不到陷阱的味道,看著龍兒的視線十分純真。那隻掌中老虎不可能做出微偏著頭的可愛動作。


    「嗬嗬,奇怪的人是龍兒。你一直盯著我。」


    「啊、


    不……」


    「你看,又來了……你一直盯著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惡作劇似地撞了一下龍兒的肩膀,放開手小步跑向攤位。那個跑步方式與剛才猛攻攤位的老虎姿態完全不同,仿佛像隻想要玩弄玩具老鼠的小貓一樣可愛。


    接著轉過身,有些興奮地以滿臉笑容指著用冰塊冰鎮的彈珠汽水:


    「呐,喝這個好嗎?」


    看到大河的模樣,「那個女孩子好可愛!」「唔哇,超級美少女!」——路過的男生紛紛熱烈討論起來。


    「你住在附近嗎?國中生?」


    「你怎麽那麽可愛,我請你吃東西吧。」


    一名身穿甚平、挽起衣袖的長發男彎腰湊近大河的臉。若是平常,大河早就吐對方口水、動手殺人了。


    「咦、咦、呃、那個……」


    不過今晚的大河隻是紅著臉,伸手抵著嘴邊,不知所措地垂著眉毛。


    「有什麽關係,你一個人?和朋友一起來嗎?」


    「呀啊!」


    肩膀被抓住的大河以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看向龍兒。龍兒這才回過神來,有些驚訝地跑近大河,擋在男子麵前:


    「不、不好意思,她是我同伴——」


    「噫噫噫噫?」


    「對不起!對不起!因為這位小姐太美了,我才忍不住搭訕!」


    「隻是一時興起,非常抱歉!」


    龍兒正想低頭鞠躬,男子已經鐵青著臉誇張喊叫,加快動作趕緊跑開。


    「……我的臉真的有那麽可怕嗎……」


    心情有些難以言喻的龍兒不知不覺磨擦自己的顴骨。


    「好——好可怕……!」


    大河流下臉頰的淚水讓龍兒說不出話來。雖說這並非第一次見到大河哭——


    「……唔……唔……唔。」


    幾乎發不出聲音的大河低下小臉,稍微遮住眼睛的舉動搔動龍兒的胸口,連龍兒自己也無法解釋怎麽會有這種情緒。


    「你、你別哭了,不過是那麽點小事。」


    「……可是……可是——」


    龍兒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雙手不由自主輕摟著抽泣的大河肩膀,拚命盯著她的臉。他本想順勢抱住她讓她安心,順便摸摸她的頭。


    看到他們的樣子,彈珠汽水店的老爹說聲:


    「真可憐,這個拿去吧。」


    然後遞出兩瓶冰涼的彈珠汽水給哭個不停的大河。


    「啊、這怎麽好意思……我會付錢。」


    龍兒連忙準備拿出錢包,老爹對他搖頭:


    「工作辛苦了。你是哪個組織的兄弟啊?」


    ——看來老爹完全誤會了。龍兒認為即使否認,對方也不一定相信,於是代替大河收下彈珠汽水,輕輕鞠躬致意。


    「大河,我們過去那邊吧。站在這裏會妨礙通行。」


    「……嗯。」


    大河牢牢抱著龍兒的手,龍兒也不可能甩開,隻好避開人耳目地帶著大河走向路旁。


    「……謝謝你保護我……」


    一邊走的同時,抱著他的大河抬頭仰望龍兒的臉,淚濕的臉頰撒嬌般磨蹭龍兒的手臂。


    「不、不要緊嗎……?」


    「嗯。」


    紅腫的眼皮楚楚可憐叫人心疼,另一方麵也散發令人戰栗的韻味。


    龍兒拚命咽下混亂,悄悄長歎一口氣。雖然不曉得是怎麽回事——但是老實說,這樣也不壞。


    和可愛的大河靠在一起步行在祭典的喧囂中,清楚感受彼此的溫度,同時體貼配合對方的步調,踏著木屐前進。


    「……要喝彈珠汽水嗎?」


    仍舊淚眼婆娑的大河搖頭,以細微的聲音開口:


    「那個,我不太會一邊走一邊喝,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喝嗎……」


    「好。」


    「……對不起,我居然為了那種小事哭泣……」


    「這、這也沒辦法。」


    「……龍兒好溫柔……」


    呼吸仿佛快要停止。有點沙啞的甜美聲音搔弄耳朵,令他激動地快要發抖。


    他大概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本來還覺得不可能而數次推翻自己的想法,但是到了如今也隻能接受。


    這個大河就是他對伊歐說的「個性更可愛、更坦率更溫柔更有女人味,對我深深著迷」的大河。這到底是什麽回事?感覺起來一點也不真實,不過既然變成這樣也沒辦法拒絕,隻有乖乖接受。


    他們走了一會兒,最後來到距離吵鬧祭典有點距離的安靜神社庭院。


    龍兒與大河在剛下過雨的悶熱夜晚裏,並肩坐在長椅上。


    接著龍兒手握彈珠汽水瓶,拇指壓擠牢牢嵌在瓶口的透明彈珠,「……唷!」把它推進瓶內。汽水的泡沫頓時從瓶口湧出來。


    「呀啊!衣服會弄濕!」


    「小心和服!」


    兩人連忙跳了幾步,目光交會後相視而笑。龍兒把那瓶交給大河,另一瓶留給自己:


    「喝吧。夠冰嗎?」


    「……嗯。好刺激……」


    喝下一口彈珠汽水,大河就像吃到辣的食物一樣吐出薄舌。龍兒的心髒因為這個可愛的動作狂跳不已,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跳,他也喝了幾口汽水。


    眼角仍隱約帶著淚水的大河朝著龍兒甜甜一笑,看著手中透著月光的汽水瓶說道:


    「……好想要裏麵的彈珠。」


    鏗!汽水瓶底的透明球體滾動。


    「我幫你弄開瓶口拿出來。」


    「真的嗎?」


    「不過要先全部喝完。」


    「……喝得完嗎……」


    「我幫你吧。」


    坐在長椅上仰望月亮的龍兒很自然地這麽說道。


    「……我就是喜歡龍兒這點。」


    旁邊的大河把頭靠在龍兒的肩膀上,就連她的呼氣也透過緊靠在一起的身體傳來。


    「大、大河——」


    「幸好雨停了,也幸好我和龍兒一起參加祭典……」


    低垂睫毛的影子清晰落在月光照耀的雪白臉頰上。每當大河開口,影子就會跟著搖動:


    「……牛郎和織女,一定能夠見麵吧……?」


    突然被眨動的眼睛凝視的龍兒屏住呼吸。光亮的眼睛潤澤閃耀,簡直就像倒映銀河。


    好美。


    大河的眼睛是那麽美麗,仿佛所有聲音都從這個世界消失。凝視那雙眼睛的龍兒好像要被吸進去——


    「……啊!」


    「呃!」


    鏘!堅硬的碰撞聲突然打破寂靜。


    轉過上半身的大河弄掉彈珠汽水瓶,龍兒馬上打算撿起,卻把自己的瓶子也弄掉了。


    「啊——啊啊,真浪費。」


    「糟了……」


    瓶子不巧地掉在固定長椅椅腳的水泥基座,兩瓶彈珠汽水「咻咻!」全部撤在地上。龍兒無奈地撿起空瓶,用力扭開栓得很緊的瓶口:


    「唷咻!來,彈珠拿出來了。」


    「啊……謝謝……」


    龍兒利落打開兩支瓶子的瓶口拿出兩顆彈珠,擺在大河的掌心。大河看著被汽水弄濕的彈珠:


    「……好漂亮……」


    看起來很柔軟的嘴唇溫柔露出寧靜的微笑,然後用力握緊彈珠:


    「……我最喜歡龍兒了。」


    「呃……」


    然後將自己的上半身靠在龍兒胸口,像貓咪一樣弓起背,臉頰貼在龍兒穿著夏季和服的胸前。


    「好溫暖……」


    聲音幾乎是輕聲吐氣。任她依靠的龍兒像座石像僵硬緊繃,


    甚至對自己的心髒還能夠正常運作感到不解。明明已經快到極限,瀕臨爆炸了。


    「龍兒……這裏好安靜……沒有半個人……沒有人看到……所以……也不會難為情。」


    「大、大大大、大、大河……?」


    大河的聲音像是在說夢話,甜美地在空氣裏回響,拂過龍兒的肌膚。她究竟想說什麽?這時龍兒想到了。


    對了——這個大河是個性可愛、坦率溫柔而且充滿女人味,同時……對龍兒深深著迷。


    也就是說、也就是說這個舉動的意思是——


    「龍兒……」


    「嗚……」


    嘴唇靠近鎖骨下方。


    大河的嘴唇貼在龍兒身上,緩緩開口說道:


    「……我喜歡你……最喜歡你了……」


    被聲音顫動的皮膚。這些話的意思。甜美的聲音。


    那股衝擊仿佛有一隻塗著鮮奶油的手正在攪動腦袋。太過甜美的刺激會死。為了活下去,隻有這個辦法了。


    「……啊……」


    伸出手臂抱緊。


    肩膀、背部、手臂、胸部,全都牢牢抱在他的兩條手臂之中。


    大河顫抖的嬌小背部,加上自己鼓噪的心跳,讓那些浮上腦海的想法瞬間流逝。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這是現實嗎?這樣做會演變成什麽狀況?諸如此類的疑問全都消失,一口氣流向龍兒眼睛看不見的地方。


    然而。


    「……痛……」


    隱約的聲音讓龍兒回神。我做錯了什麽嗎?他連忙看向大河的臉。大河難為情地低下通紅的臉:


    「……嗯,對不起……我的腳有點……」


    從夏季和服底下露出的白皙雙腿不安扭動。


    「腳?」


    怎麽了?龍兒看向長椅下方,忍不住大叫:


    「哇啊!這是怎麽回事?什麽時候受傷的?」


    大河雪白的腳因為夾腳木屐的關係擦傷,從腳趾根部到指甲都破皮滲血。


    「我想是走散時到處跑的關係……」


    「為什麽不說!」


    「和龍兒一起參加祭典好開心……我說不出口……」


    「你……」


    「對不起……我不想聽見你說回家……因為、因為……」


    抬起臉的大河用發抖的手指緊抓龍兒和服前襟,快要哭出來的眼睛倒映月光:


    「……拜托你不要停……?就這樣繼續……現在沒有其他人……拜托……」


    最後靜靜閉上眼睛。


    抬起下巴,屏住呼吸,嘴唇對著龍兒,抓著前襟的纖細手指還在發抖。


    會被殺掉。這是龍兒現在的想法。剛才擾亂腦漿的那隻手,這回變成緊揪心髒。眼前仿佛覆蓋鮮紅的薄霧,過度亢奮的他感到頭暈,內心隻想著:該發生的事就讓它發生吧。


    該發生的事發生之後,看能夠進展到哪裏就到哪裏。


    抓住大河的肩膀,感覺她抖了一下。龍兒將她拉近,稍微彎下身軀,氣息即將交疊時。


    「……!」


    他又一次看到大河受傷的腳。


    對於處在「該發生的就讓它發生」模式的腦袋來說,仿佛一滴冰冷的水滴。


    思緒如散開的漣漪一般搖曳,搖動的水麵浮現大河……平常的大河那張不悅埋怨的臉。


    大河會不會拖著受傷的腳正在找我?


    會不會在雨中來回奔走,雙手抓著棉花糖,戰戰兢兢看著四周呢?會不會快哭了呢?


    如果是這樣。


    這樣的話——


    「……龍兒?」


    「……」


    ——我怎麽能夠不去找她。


    我果然還是——


    「龍兒,怎麽了……」


    「……抱歉,我還是隻能直接讓你回去。」


    不安睜大眼睛的大河眼裏瞬間閃過驚愕的光芒:


    「咦……不要……我不要,龍兒!」


    「上來,我背你。必須送你回到來的地方。」


    「不要!我們好不容易能夠見麵……雨好不容易停了!啊、不要……我不要!」


    龍兒幾乎采取強迫手段抱起抗拒的大河,把她背到背上朝著商店街外麵跑去。沒什麽力氣的拳頭敲打他的背:


    「不要不要,這樣不是很好嗎!龍兒不是希望這樣嗎!」


    叫聲裏攙雜著淚水,可是龍兒不可能停下腳步:


    「……我還有其他地方要去!」


    他背著大河,感覺莫名輕巧。明明直到剛才都還有真實的體重和體溫。


    這個大河,如果用伊歐的話來說,應該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人……帶著混亂與驚愕,龍兒在黑夜中穿過神社庭院,穿過鳥居,由寂靜的樹林返回祭典的喧囂。攤販的燈光刺眼,但是交錯的人群感覺好像道具背景。龍兒總算「注意到了」。


    「不要!為什麽?我們不是好不容易才見麵嗎?」


    「可是我還沒找到大河!」


    「我就是大河!」


    「那個大河也是大河!」


    「我那麽喜歡龍兒……龍兒也回應了我,不是嗎?」


    的確回應了。


    因為幻想……不,是太過美好的妄想化為形式出現。話雖如此,龍兒不曾想過要拋棄現實。接受妄想與拋棄現實,對龍兒來說並不對等。這就是答案,所以龍兒要跑。


    「可惡,剛才的怪女生在哪裏?」


    記得那家夥、玉井伊歐是坐在成排攤位的漆黑縫隙裏——


    「……特製短簽三〇〇〇元……」


    「找到了!喂,你!」


    龍兒緊急煞車,手指著坐在地上,披著可疑鬥篷的國中女生。


    「哎呀……怎麽了?我記得你是——高須龍兒。願望應該已經實現了……」


    整齊的劉海下方,閃閃發光的神秘貓眼直視龍兒的臉。


    「取消,快點取消!」


    「……到底為什麽……?你有什麽不滿意嗎?」


    「我要退貨!隻是這樣!」


    「不要,我不要!龍兒拜托你!」


    伊歐站起來甩動鬥篷,好奇地來回看著龍兒和大河露出笑容:


    「嗬嗬嗬……不行。你必須把願望重新寫在短簽上。短簽一張……一〇〇〇〇元。」


    「怎麽漲價了?可惡……好,我接受,給我!」


    「……多謝惠顧……」


    不要不要。龍兒背著吵鬧的大河,毫不猶豫地拿麥克筆在短簽上寫下新願望,這次的願望與之前不同——「我想找到和平常一樣的大河」。


    「……這樣就好了嗎?」


    「這樣就好!」


    「……哼、既然如此……好!我就做到一〇〇〇〇元份的工作!」


    「啪!」伊歐翻動鬥篷接過短簽,以魔物的表情露出陰森的笑臉:


    「首先消滅傀儡!消失吧,淫亂的家夥!」


    「呀啊!」


    「唔噗!」


    她從口袋拿出來的東西恐怕就是「聖灰」。將那個東西撒到背後的大河身上,當然再度襲擊龍兒的眼睛和鼻子。


    黏膜因為可怕的刺激瞬間失去知覺。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分不清上下左右,大河變成怎樣也不清楚,隻有爆炸般的痛楚和辛辣襲擊龍兒的五感。他連站都站不起來,逐漸趴倒在地。


    痛苦到幾乎無法出聲——我該不會死了吧!?那個聖灰到底是什麽?


    『……協尋迷路的小孩……呃——穿著菖蒲圖案夏季和服的高二生逢阪——哇,等等,你……痛痛痛痛!別搶麥克風……唔啊啊啊!』


    斷斷續續聽見遠處傳來的聲音。那是廣播嗎?


    『慢吞吞的,煩死了!高、須、龍兒——!你這隻蠢狗!到底跑去哪裏鬼混了!不快點過來接我,小心我殺了你!』


    ——下雨了。


    不曉得什麽時候,雨水一滴、兩滴,滴落趴在地麵的臉上。


    ***


    「你到底在搞什麽!?我為了找你走到磨破腳跟,棉花糖也被雨淋濕溶化,再加上錢在你身上,害我沒買到刨冰和彈珠汽水!」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也在找你,結果遇到奇怪的女生,被撒了奇怪的藥,在攤子後麵暈過去了!」


    「說謊的雜種狗!」


    「碰!」後腦勺遭受的衝擊,恐怕是來自她手上的水球。雖然不痛,但有種莫名不甘心的感覺。


    「跟你說是真的嘛!可惡……你還不是堂堂一個高中生,居然跑去兒童迷路中心。」


    「可是我們也是因為這樣才能會合。感謝我吧,崇拜我吧,獻上貢品吧!」


    龍兒深深歎了口氣,感覺一陣疲勞。他背著大河撐著塑膠傘走在雨中。抵達高須家的路途還很遠。


    正如同他對大河說的話,他隻記得暈過去之前最後一幕,是個穿著黑鬥篷的怪人。那家夥一邊喊叫什麽一邊撒出零錢,接著朝龍兒扔出可怕的刺激物。龍兒就這樣靠著樹木暈過去,後來才因為大河親自上場的迷路小孩廣播醒來。


    「真是難以形容的奇怪體驗。真希望你和那個超級奇怪的女生有機會正麵對決……」


    「……」


    「大河?」


    本來以為是平常的無視攻擊,結果背後不知何時傳來安穩的鼾聲。大河就這樣自顧自地在龍兒背上睡著了。


    「……真是自私的家夥……一點也不緊張嗎?」


    有點受不了的龍兒搖晃大河,想要把她弄醒。


    「……嘶……」


    大河的鼾聲仍然安穩規律。真拿你沒辦法。龍兒小聲說完,無奈地繼續往前走。


    空無一人的住宅區街上格外寧靜,感覺似乎踏錯一步就會進入奇妙的世界。會出現這種想法,也不曉得是因為祭典殘留的興奮,或者是神秘刺激物的影響。


    正當他疲倦地準備轉彎時。


    「……嗯……?」


    龍兒忍不住停下腳步,眼睛盯著迎麵走來的兩名男女。


    「伊歐好過分,你說想去祭典我才帶你去的,結果才剛開始就把我甩掉!」


    「我沒有甩掉你,哥……隻是有點私事……」


    「私事?」


    「……就像是賺點零用錢……嗬嗬嗬……」


    從對話內容聽來,手牽手的兩人應該是兄妹,不過長得一點也不像。相對於看似普通學生的哥哥,妹妹穿著一件黑鬥篷。黑色長發融入黑夜裏,隻有大大的貓眼閃耀異常狂熱,絕對不會搞錯人。


    「……大、大河……就是她,我剛剛說過的怪女生!起來,我叫你起來……」


    龍兒靠在牆邊拚命搖晃大河的身體。可是大河仿佛安心的野獸,把體重完全托付給龍兒,繼續悠哉熟睡。


    哇啊、走過來了。龍兒的身體不禁為之僵硬。


    擦肩而過的瞬間,黑鬥篷怪人看向龍兒。隻動了一下嘴唇,看起來好像在說什麽神秘訊息……又好像不是這樣。


    訊息隻有一句話:「『大河』好像也在找『不一樣的龍兒』……」不懂是什麽意思。


    神秘的兄妹就這樣走過龍兒身邊離開,隻剩下背著野獸的龍兒孤伶伶站在雨中。


    那名女生到底是誰?他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


    「……嗯?」


    突然聽到鏘鏘響聲。


    似乎是大河睡著之後鬆手,原本握在手裏的東西掉在地上。龍兒背著大河勉強彎腰撿起發光的東西。


    「什麽……原來是彈珠。有兩個……這家夥不是說沒喝到彈珠汽水嗎……?」


    龍兒感到懷疑而不解偏頭,總覺得有點在意。但是就算他再怎麽思考也沒有用。


    「……唉,算了。」


    龍兒再度邁開腳步。


    明年再和大河一起來喝彈珠汽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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