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頭喊叫的同時,龍兒以為自己摔到某個地方。


    “喔!嚇……嚇我一跳……!”


    驚訝地搗住嘴巴的手指不住發顫,手心滿是汗水,嘴唇嚐到一絲汗水的鹹味。


    是夢,剛才隻是短暫的惡夢。


    顫抖的不是隻有指尖,還有吐出的氣息和聲音——高須龍兒全身上下如今都在劇烈顫抖。緊繃的肌肉無法放鬆,就像滿身黏液的魔王快要撐破立領學生服之後變身。


    幸好隻是夢。可是怎麽會——“……要、要不要緊?不管怎麽樣,先坐下再說吧,好嗎?”


    聽到聲音的龍兒終於回過神來,注意到自己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教室中間發抖,與講台上的單身(30)戀窪百合對峙。其他同學則是不發一語坐在椅子上守護即將變身的龍兒。


    “對……對不起!呃,我……睡、睡昏頭了……”


    龍兒連忙坐下低頭掩飾火紅的臉。真是太丟臉了。


    結束一整天的課,遲遲不見班導現身的龍兒隻記得自己累得趴在桌上閉目養神,不知不覺就陷入淺眠、作了惡夢,結果在課後班會大喊同班同學大河的名字還站起來。


    幹出這種蠢事,不要緊嗎?


    “沒關係、沒關係,這也是沒辦法的。”


    單身(30)的雙手交握在v領毛衣胸前,莫名沉著地不住點頭,以不像麵對在課後班會打瞌睡學生的溫柔聲音說道:


    “好朋友逢阪在雪山迷路,你的心靈受到創傷也是很正常的。”


    其他同學也和班導一樣溫柔以待,沒有對龍兒的舉動落井下石。他們同時眯起眼睛認同導師的話,靜靜等待龍兒恢複正常。


    坐在第一排的北村佑作轉過身來“嗯嗯……”;坐在靠走廊座位的櫛枝實乃梨也轉過身來“嗯嗯……”:龍兒背後的春田和能登一定也在點頭。隻有坐在靠窗座位的川嶋亞美看著窗外佯裝不知情。


    “剛作惡夢的高須同學,明天別忘了交調查表喔。”


    聽到班導的話,龍兒才注意到在他睡著時,有份調查表擺在他桌上。上麵寫著:升學就業意願調查表。


    “之後將根據這份調查表內容進行三方會談與分班。順便再提醒各位一次,請大家別忘了交。聽到了嗎?”


    在零零落落的敷衍回應聲中,發出沉重歎息的龍兒雙手抱頭,像隻煩惱的蝦子彎著背凝視調查表。


    誰有空管什麽升學就業還是心靈創傷——


    校外教學已經是一個禮拜前的事,初次挑戰滑雪的肌肉酸痛早已恢複,剩下的隻有回憶。開心、不開心、奸笑、笑不出來——然而在眾多回憶裏麵最重要的,就是與逢阪大河有關的事。


    她跌落到積雪的懸崖底下。


    (好痛……)


    在暴風雪裏失蹤。


    (我摔下來了……好痛……)


    太陽穴流著血,癱軟的脖子一片慘白。


    (啊……北村同學?)大河把來到懸崖下救人的龍兒誤認為是北村,在意識不清之時說道:


    (我還是……)


    “啊……”


    龍兒不管問卷是否會被弄得皺巴巴,直接一頭錘撞向桌麵,發出巨大聲響。其他同學全部當作沒聽見。


    龍兒一邊聞著桌子的味道,一邊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每次想起大河不小心說出的那段話,龍兒的腦中就會和那天一樣刮起暴風雪。


    我還是喜歡龍兒——大河如此說道的當下,正好被龍兒緊緊抱住。她錯把龍兒當成北村,使得龍兒沒辦法當麵指正這種一般人不會犯的錯。好不容易攀上懸崖、能夠開口發問時,大河已經被其他大人送到醫院。


    所以龍兒決定當成什麽也沒聽見、決定假裝下去救大河的人是北村,大河從頭到尾沒有說話。大河的聲音從此封印在龍兒刮著暴風雪的回憶(又名:精神性外傷)之中。


    再說回來,問我是要升學還是就業?


    你叫此刻仍然脫離不了一周前那場暴風雪的我,去想明年分班的事?明天的事?未來的事?要選擇升學還是就業?


    忘我的龍兒看起來有如服毒的鬼女。在這種情況下,要我怎麽思考升學或就業——“呃、高須同學,要敬禮解散了喔?”


    “喔……”


    背後的女同學戳了龍兒幾下,他才連忙抬頭。其他同學都已經起立,隻等北村下令對班導行禮。龍兒推開椅子起身,配合刻意不看龍兒的同學一起鞠躬。


    班導走下講台離開教室,2年c班立刻陷入放學的喧囂,處處充滿談笑聲。


    可是在這片喧鬧聲中,見不到大河嬌小的身影。


    龍兒看著有如開了一個洞的空位,嘴巴癟成へ字型。


    大河將龍兒一個人留在暴風雪的世界裏,以自身跌落山崖的幻影禁錮龍兒,自己卻從現實生活裏消失。她沒有回家,在校外教學之後就沒有回來。單身(30)表示大河的親生母親,帶她回去之後,她生了場病,因此待在東京的飯店裏休養。可是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無從得入知,大河的手機也一直打不通。


    龍兒的表情更加嚴肅,下意識地緊咬嘴唇,狠狠揚起三角眼瞪向大河的椅子。椅腳似乎在顫抖——應該是有人跑過附近的關係。


    龍兒甚至懷疑大河會不會想起這一切了?事實上她的確說過那些話,而且不是對著北村,而是龍兒本人。她會不會已經發現,所以不打算再回來?


    倘若真是如此,我該怎麽辦?椅子抖得更厲害……因為旁邊有個女生在跳。


    已經放學了,龍兒卻僵立原地動彈不得。就算視線離開椅子,腦中的暴風雪依然持續刮個不停,這雙腳也因為那天的冰雪畏縮不前。


    或許隻要看一眼大河精神奕奕的模樣、一如往常的表情、聽聽她的聲音,龍兒就能脫離這片暴風雪的世界。


    ***


    “冷死了~~~~~!隊伍根本動都沒動——!好冷~~~~!”


    “剛才不是一次出來四個人……?唔——一直不動感覺更冷!”


    “現在幾點了……?喔!”


    龍兒看了一下手機,發現已經五點了。他順便確認有無郵件或來電之後蓋上收起,戴著手套的雙手摩擦到幾乎要冒火。


    夕陽早已落下,街燈的白光照亮一旁國道上的車輛。


    進入二月之後,天氣愈來愈寒冷,身體感受的溫度低於零度。傍晚時分的強風冰冷吹來,讓這幫高中男生瞬間噤聲,仿佛春天永遠不會來。


    能登的耳朵上掛著耳機代替耳罩,雙手按住耳機二點也不可愛)眯起原本就小的眼睛不停發抖:


    “一直喊冷也沒用,但是還是很冷!雖說愈冷拉麵愈好吃,可是忍耐也有個限度!到底還要等多久啊?”


    “可以確定已經有半數的人進去了—話說回來,哇啊;我們後麵還有這麽多人,一直排到紅綠燈那邊。”


    “喂、別離開隊伍。排隊的人脾氣不太好,到時候當你是插隊的。”


    龍兒扯住春田的帽子,把飄出隊伍的他拉回來,並且連忙對排在後麵的學生點點頭,為書包碰到對方表示歉意。隻不過對方反而“對對對對對不起!”連忙道歉,雙方有五秒鍾是在不斷向對方低頭道歉。


    隊伍由國道沿線的人行道延伸到轉角,盡頭就是冒著熱氣的超人氣拉麵&沾麵店……照理來說應該是這樣,但是三人前麵的隊伍很長,還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吃到。如果輪到自己時,聽見老板說聲:“不好意思,湯沒了。”搞不好真的會哭出來。


    龍兒、能登和春田的目標是一家位在學校附近,很受歡迎的知名連鎖店。這問店前幾天才開張,聽學校的人說過一連數日大排長龍,隻是沒想到這麽誇張


    。


    能登和春田體貼大喊“大河——!”的龍兒,所以邀他一起來吃拉麵。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高須抱歉,耽誤到你采買晚餐材料的時間了吧?要不要緊?來得及嗎?”


    能登一邊發抖一邊問道,於是龍兒揮揮手:


    “沒那回事,我偶爾也想嚐嚐需要排隊的拉麵味道如何,再說我也不可能一個人來。既然排到這裏,就非得吃到才能回家!”


    “啊~~~~真不想回家~~~~”


    咦……吸吸鼻子的春田對著轉頭的龍兒與能登解釋:


    “我的意思是我想吃拉麵;可是不想回家;”


    “喂,你又幹了什麽?打破花瓶?還是弄破掛軸?”


    “打破爺爺的盆栽?在狗臉上畫眉毛?”


    “我爺爺早就死了,再說我也沒有養狗。不是啦—我是認真的。自己說來也悲哀,你們也知道我很笨……”


    這個我們都知道——龍兒與能登用力點頭。


    “成績超爛……說談到升學或就業,就必須和父母商量。不論誰都會心情沉重……”


    足那張調查表啊——升學就業意願調查表。想起這件事,龍兒也輕聲歎息。即使現在沒時間思考這個問題,總有一天還是要去麵對。“唉呀,真是的;”在麵對麵歎息的春田與龍兒麵前,隻有能登還是一副開朗的樣子:


    “幹嘛那麽嚴肅?明年聯考前再煩惱就好了。這次的調查隻不過是為了作為分班時的參考依據而已。”


    然後望著春田流鼻水的臉問道:


    “話說回來,你是選文組還是理組?”


    “呃……哪個組都不是,應該先看我能不能順利畢業……之前百合就提醒我,照這個成績看來,恐怕連升三年級都很難……前陣子還特地打電話到我家,爸媽超級鬱卒的—唉,不過文組可能好一點,理組三年級的數學很恐怖吧。小登登應該確定是文組了吧?”


    能登點頭同意——他是標準的“國文就算沒念也很厲害”的類型。


    “對,接下來是進入大學的文學係,然後找問出版社工作,當個音樂雜誌的編輯,或是當一個評論作家。這就是我的目標。”


    “喔;小登登以前就說過了。我現在隻求畢業就好,如果可以靠推甄進大學就好,就算專科學校也好。唉,反正我最後都是要接老爸的工作—”


    “你家是做什麽的?”


    “內裝;”


    內裝……?


    “很專業啊—帥呆了~~聽說滿賺錢的;”


    ……原來是室內裝潢。好不容易聽懂的龍兒不自覺來回看著春田和能登的臉:


    “雖然有點失禮,不過我真的沒想到你們對將來的事考慮得這麽周到。看來隻有我一個人什麽打算也沒有。”


    “唉呀,你說什麽傻話。”


    鼻子冒出白霧的能登開玩笑地蹦蹦跳跳,還用肩膀撞了一下龍兒(一點也不可愛)。


    “高須那麽聰明,將來要做什麽都沒問題。數學這麽好,打算選理組嗎?和北村大師一起進國立大學誌願班也沒問題吧?”


    龍兒等人就讀的是升學高中,表麵上所有學生都以升大學為目標,因此到了三年級會分成理組、文組各三班。其中理組、文組各有一班名為“國立大學誌願班”,名額隻有二十五人的資優班。這個名稱是源自於很久以前會念書的學生都是進入當地的國立大學,現在這兩個資優班的學生多半是考上東京的私立名校。而在畢業之前就出國的狩野堇在校時,也是屬於理組的國立大學誌願班。


    “不是聽說國立大學誌願班的上課進度很趕嗎?上學期就要結束三年級所有課程,下學期全部用來準備聯考。雖說現在的成績進得去,可是……我還在考慮。與其讓還不曉得要不要升學的我進去,不如把名額讓給更合適的人。”


    “咦!?你成績那麽好卻不打算升學?要工作嗎?”


    龍兒反而被能登驚訝的叫聲嚇到:


    “我還在考慮。因為我家沒什麽錢,也沒有打算隨便念問二流大學或是想要有什麽了不起的成就……雖然不討厭念書,繼續當四年學生也不錯,問題是……總之我想先工作存錢,之後再去念大學。”


    “怎麽會沒錢?你媽不是開店嗎?”


    “店是別人的,我媽隻是裏麵的員工,而且那也不是長久之計。雖然我媽從考高中時就常說:“小龍將來要上大學,所以一定要考上升學高中喔~~~~☆”


    能登雙手抱胸仰望昏暗的天空:“這樣啊……原來高須的綽號是小龍……”


    “很惡吧?”


    隊伍在閑談之時逐漸前進,春田推推沒注意的兩人: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前進吧;”


    “總之可以確定我和高須明年不會同班。和春田一樣是文組,所以還有可能同一班。這麽說來……對了,也要和大師分班了。”


    “再前進一步—冷死了,靠近一點。啊~~如果和小登登分開,剩下我孤伶伶一個人,我一定會寂寞到死~~以後大家雖然不同班,別忘記我們還足朋友喔;女生她們呢?小高高打聽過了嗎?”


    “……打聽什麽?”


    “當然是櫛枝啊;她選文組吧?長相看起來就像文組。”


    “大概是、文組……吧。”


    麵對春田的問題,龍兒盡量回答得若無其事——“大河沒、沒提到、那方麵的事……”


    龍兒認為自己舌頭轉不過來,純粹是因為吹過來的強風冰冷刺骨所致。


    “這樣啊~”


    春田低聲念念有詞,旁邊的能登也是一臉嚴肅地點頭說道:


    “那麽高須注定要和櫛枝分班了,真可憐……話說回來,你和那位小姐最近如何?好像不太說話了?”


    “如何……就和那天一樣。”


    那天——指的就是校外教學在旅館休息室獨處的那天、就是心中認為是最後告白機會的那天、就是終於徹底明白櫛枝實乃梨絕對不會愛上自己的那天。


    明白這點之後,龍兒也無法繼續這段單戀。


    “果然還是會尷尬。”


    “也算不上尷尬……該怎麽說,我也沒有特別回避她。”


    “放棄了嗎?”


    “……或許該說沒力了。”


    龍兒確實考慮過無論能不能得到回報,也要繼續單戀下去、作好繼續受傷的心理準備、心中更期待也許實乃梨哪一天會了解自己的心意,因此改變主意、相信自己的想法會在某一天改變她。龍兒這麽相信,也準備持續這段單戀——如此犧牲的戀情多麽美麗、動人、有價值。龍兒明白,龍兒也懂。


    問題是——


    “這樣啊……”


    “這也沒辦法~~你已經盡力了~~”


    龍兒不會這麽做,而且也辦不到。


    比起遭到實乃梨拒絕的當下,現在的龍兒更確信自己“不會這麽做、辦不到”。龍兒清楚除了甩人與被甩之外,還有哪些方法能夠結束這段感情。


    接著隻要展開新的日子,生活為之一變、煥然一新……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忘了一切往前定。


    放棄對實乃梨的單戀,就此失戀的同時,龍兒知道大河的心意。而大河在對龍兒泄漏她的心意之後,接著便消失無蹤。龍兒不曉得她不回來的原因,隻剩下他一個人待在這裏。龍兒直到現在還跨不出腳步,一個人留在原地。


    感覺就像被無法更新的過去牽絆,如今仍然在那場暴風雪之中旁徨,與不可能存在的大河聲音,一同冰封在不可能存在的冰雪世界。隻有龍兒獨自原地踏步,忘了對未來抱持夢想,一個人留在不斷發展的現實生活裏。龍兒連自己明確的心情都


    看不見,更別說是對於未來的規劃。


    “啊——冷斃了。”


    沿著背脊爬上來的寒氣讓龍兒緊咬牙根,抱住自己快要凍僵的肩膀不停摩擦。他在腦中胡思亂想:如果發生的事能像日曆一般每天撕掉丟棄,那麽該有多輕鬆。


    “小高高,打起精神來—馬上就可以吃到拉麵了。”


    春田伸手戳刺窀兒縮成一團的背,一邊呼出白色氣息一邊傻笑:


    “小高高最近發生太多事了—先是在耶誕夜被櫛枝甩掉,然後又是住院,校外教學時又被甩了一次,再加上老虎失蹤,之後又一直請假。這也難怪你會覺得冷。”


    “另一方麵,櫛枝倒是完全沒變。如果不是高須告訴我,我還真是看不出來她剛甩了別人。她為什麽可以那麽堅強?”


    “她和亞美吵架的後續怎樣了~~?女生的事我們也不好介入;對了,小登登和麻耶和好了嗎?”


    “這……當然還在冷戰……”


    三個男生麵麵相覷,無話可說。龍兒搓搓快凍僵的鼻子,看向自己的腳邊。


    現在的實乃梨應該忙著參加社團吧。今天隻和她聊了幾句——大河今天還是請假,手機也打不通——隻有這樣。


    隻有這樣,後麵什麽也沒有。囚禁在暴風雪世界裏的龍兒,空虛確認自己的傷口。這段戀愛沒有結果——唯有這件事是確定的。


    “喔、好像一口氣前進很多。”


    轉角的拉麵店出來一群吵鬧的客人,讓漫長的隊伍迅速縮短。


    “嘿!接下來的三位客人裏麵請——!”


    聽到充滿魄力的叫喊聲,龍兒三人互看彼此一眼。“輪到我們了!”將冰凍人心的現實拋到一邊,往門簾另一頭熱呼呼的拉麵靠攏。穿過深藍色門簾的三人總算來到悶熱昏暗的店內,“歡迎光臨!請進!”店員熱情歡迎他們。


    “三位請坐吧台——!喔啊啊!?”


    喔啊啊!?真是充滿幹勁……就在龍兒抬頭看向遞出水杯的女店員那個瞬間。


    “喔!?”


    差點從正要坐下的椅子上滑倒。龍兒用力站穩腳步,右邊的能登書包掉落,左邊的春田噴出口中剛暍下的水。


    “別看我——!”


    隔著吧台的某人不停扭動身體:


    “騙你們的!看吧……”


    啪!對方岔開雙腳站立原地。她——櫛枝實乃梨發出“嘿嘿嘿……”的笑聲,頭上卷著毛巾遮住頭發,身穿寫有拉麵店名的黑色t恤和圍裙。這副場景實在太過真實,充滿現實的感覺。


    “喔……”


    龍兒忍不住伸手指向那張無人能敵的笑臉:


    “你……是誰!?”


    錯了,龍兒真正想問的是:你在這裏做什麽?雖說每天都會在教室碰麵,但是像這樣突然現身,還是會造成影響。


    “我是工讀生!”


    “不是,我是說……社、社團活動呢!?”


    “已經結束了!冬天太陽下山得早,所以比較早結束!話說回來,真沒想到你們會排在隊伍裏,嚇了我一跳。好了,你們要點什麽?順便說一聲,敢說要點帥哥(注:日文裏的帥哥與拉麵發音相似),我就戳瞎你們。”


    “帥哥。”


    “帥哥。”


    我戳、我戳、我戳!實乃梨的大拇指從右邊依序插向三人的一隻眼睛。


    於是能登說道:


    “抱歉,請給我們三碗拉麵。”


    “0k——選得好!拉麵三碗!”


    喔!比吧台高一點的廚房傳來低沉的回應。


    從店員忙碌往來的廚房中透出強烈的燈光,裏麵有許多閃亮的圓鍋在火爐上發出光芒。


    店員幾乎都是男性,隻有少數女性,然後就是實乃梨。他們全足同樣打扮,流著汗水俐落地準備客人的餐點。


    “你還在這裏兼差……家庭餐廳呢?”


    伸直手臂擦拭吧台的實乃梨聽到龍兒的問題,轉頭回應:


    “家庭餐廳那裏沒有辭職,不過這邊的時薪比較高,所以我試著先排兩個小時的班。”


    她在龍兒麵前比出v字手勢……不,是兩個小時的意思。那張不知疲倦為何物的開朗笑臉今天也是充滿活力。無論龍兒的內心如何變化,實乃梨都不改無憂無慮的笑容。


    “話說回來,我們要吃櫛枝做的拉麵嗎?不會吧—排了一個半小時,竟然要吃門外漢煮的拉麵~~~!?”


    “當然不是我煮,我隻是負責外場、洗碗和招呼排隊的客人。”


    聽到旁邊有客人喊著:“買單——!”實乃梨連忙大聲回應,然後奔往收銀機。龍兒目送她的背影,忍不住小聲說道:


    “……我們呆立寒風中時,她已經結束社團活動來打工了……”


    “太強了。”身旁的能登也低聲說道。


    正當龍兒在想著日曆之類的無聊事時,櫛枝實乃梨從不曾停下腳步,將原地踏步的龍兒扔在一旁,繼續往前走。留在原地的龍兒與不斷前進的夷乃梨,兩人的距離漸行漸遠。她執著於停下來就會死的生物本能,毫不猶豫地與被自己拋棄的龍兒對話。


    同為同樣年紀的人類,為什麽會有這種差異?留在暴風雪世界裏的龍兒忍不住想問。這個差異是出自與生俱來的引擎不同嗎?如果真是這樣,這個差異未免太大了。


    “你為什麽整天忙著打工啊?”


    能登對正在清理桌上碗盤的實乃梨問道。隻見她俐落地把碗疊在一起並且一把抓住,空下來的那隻手忙不更迭地擦著桌子,同時一邊回答:


    “高二再過兩個月就要結束了,就當作是最後衝剌。”


    實乃梨的回答很難懂。這麽說來,之前龍兒問到同樣問題時,實乃梨也沒有正麵回答。


    記得大河似乎也說過,不清楚實乃梨為什麽老是在打工。


    “工讀生不要聊天!快點把碗拿過來!”


    聽到突如其來的怒罵聲,實乃梨忍不住縮起脖子:“那是店長,他的眼睛就要張開了。”


    離去之時的話讓龍兒等人一頭霧水。


    “眼睛?張開?”


    “難不成他平常總是閉著眼睛?那樣不危險嗎?”


    店裏突然陷入一片寂靜,客人的視線全都看往吧台,隻見一名歐吉桑現身在耀眼燈光下,雙眼緊閉。某位客人輕聲說道:“要張開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龍兒等人靜靜等待事情發展。歐吉桑在此時用力睜開眼睛,可是隻不過是普通的單眼皮,沒什麽好驚訝—:


    “秘技——六道輪回!”


    瞬間從沸騰的巨大鍋中拿起裝有拉麵的網勺,裏麵的麵趁勢飛出,冒著水蒸氣縱橫交錯旋轉,灑出的熱水襲向龍兒等人的側瞼。


    “燙燙燙燙燙燙!”


    現場隻有被燙到跳起來的三人不清楚,這招可是平常總是閉著眼睛的店長才會的招式,也是這家店(店名是“十二宮”)的甩水特技。


    這樣很危險好不好!?龍兒趕緊往後退,但是其他客人卻是一臉陶醉地“呼——”把臉伸過去迎接。


    ***


    拉麵雖然好吃,卻比估計的時問還晚到家。


    龍兒把圍巾拉到嘴巴附近,雙手提著袋子獨自快步走在天色已暗的樺木林蔭道上。陣陣寒風把他的耳朵凍得發疼。


    今天的晚餐要盡快做好。龍兒差點敗給誘惑購買熟食,最後還是拒絕誘惑,買了油豆腐、豬肉和白蘿卜,準備煮道簡單的白蘿卜泥豬肉鍋。先前從房東那裏拿到很不錯的大白菜、蔥末已經切好丁、房東給的柚子也還有剩、調味料充足,接下來隻要把這些材料和清酒、昆布一起放進鍋中,將白菜煮出湯來。


    冷凍白飯應該還有剩,隻要二十分鍾就可以煮好晚餐。龍兒的皮鞋踩出嚏嚏聲響走在冰冷的柏油路上,轉過熟悉的轉角踏上回家的路,稍微停下腳步仰望二樓房間的窗戶。


    這個舉動是這個禮拜養成的習慣。


    抬頭看到大樓房間窗簾拉上,客廳也是一片昏暗,感覺不到人影晃動。


    還沒回來嗎?仰望那問房子的龍兒忍不住皺起眉頭、張開嘴巴。那個房問的主人究竟去了哪裏、在做什麽、為什麽不回來?停下腳步的龍兒口中呼出白霧。


    仰望漆黑的窗戶,想像力再度張開翅膀:—那天聽到的聲音……我還是喜歡龍兒……低聲呢喃的聲音再度回到腦中。那是龍兒最後一次聽到大河的聲音。仰望空無一人的房間,思索著有沒有什麽線索,有沒有什麽原因讓她不回來?


    班導說她身體不適,那是真的嗎?之前說過隻是輕傷,會不會其實傷勢很嚴重?


    如果不足,難道是她誤會我正在和實乃梨交往,所以感到很痛苦?


    會不會是她知道自己不小心透露對我的心意,所以沒有臉再次出現在我麵前?說不定真是如此。


    “那個笨蛋……”


    龍兒低聲念念有詞。即使大河聽不見,他還是想這麽說。


    如果大河不回來的原因不是身體不適,而是如同龍兒的猜測,那麽大河真是太蠢了。用這種方式逃避又能怎麽樣?她打定主意永遠不回來,不再和我見麵了嗎?難道她以為這樣拋下我一個人,就能夠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嗎?她以為蒙上眼睛、塞住耳朵,不去知道我和實乃梨的發展就沒事了嗎?


    如果是這樣——龍兒甩甩頭,想要揮去浮上腦海的想法。


    這些全是建立在“如果是這樣”的個人妄想。


    仰望豪華大樓再怎麽思考,也得不到答案。不向大河本人詢問就不知道,因此即使認為三心了一切回到從頭,大河也許就會回來”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畢竟記憶不是單方麵的想法可以操控。


    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的北風吹得他渾身發抖。龍兒重重歎息,再度挪動腳步前進——還得準備晚餐才行。他瞄了一眼大樓入口大廳,然後準備離開。


    “……呃啊!”


    眼前在這時變得一片黑,被人勒住的喉嚨無法呼吸。在龍兒差點倒下去的瞬間,看到隨機殺人魔的真麵目。


    啪沙!手上的購物袋掉落地上。


    “大……”


    大河——殺了我。


    “啊、不妙……”


    龍兒的眼角看到大河放開抓住圍巾的小手。一陣冰冷空氣竄過遭到卑鄙手段從背後勒住的喉嚨。


    “咳咳!咕……咳咳咳……!咳咳!”


    “討厭,幹嘛那麽誇張。”


    龍兒沒用地單膝跪地咳個不停,眼裏滿足淚水。


    “這……這個、笨蛋……!”


    龍兒作勢要揍,用力吼出剛才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光是一句“啊、不妙。乙就可以把人勒死嗎!?我的意識差點離開身體了!你到底想怎麽樣?這樣出現未免太奇怪了吧!?”


    龍兒不停抱怨,對著嘟起嘴巴,一臉“唉呀,真是抱歉,我可沒有惡意。”表情的大河伸出食指。


    “唉呀,真是抱歉,我可沒有惡意。”


    ……說了!她真的說了!龍兒的可怕眼睛發出光芒,瞪著以一副了不起的模樣挺起胸膛,驕傲地抬起下巴的大河。


    “我在那邊轉角就看到你了。想出聲叫你,又覺得在大馬路上大叫很丟臉,所以揮了一下手,可是你完全沒注意。你的眼睛怎麽了?眼珠上抹油了嗎?到底有沒有洗臉?”


    “你說啥……!?”


    龍兒仿佛念咒般低聲念念有詞,才想到伸手保護重要的喉嚨。目前是龍兒暫居下風。


    大河從龍兒背後抓住圍巾用力拉扯,像猴子一樣吊在龍兒身後。這樣亂來龍兒的脖子當然會被勒住、差點窒息而死。再說——“開什麽玩笑!?我才想問你這陣子、到底……到底是……到——”


    龍兒的話說到一半,嘴巴突然動彈不得,聲音也塞在喉嚨裏,指著大河鼻尖的食指不停發抖,說不出該說的話,同時也站不起來。大、大、大……


    “……你不是大河嗎!?”


    龍兒好不容易大叫出聲,睜大眼睛高舉雙手癱軟在地。嚇死人了——龍兒發不出聲音也說不出話來。


    “啥?我跟你很熟嗎?幹嘛?”


    龍兒的身體為之顫抖。大河回來了。


    站在龍兒麵前的大河不屑地說道:“要說夢話等到了另一個世界再說吧?”瞪著他的不悅視線透露符合“掌中老虎”的凶狠:順便告訴你,送你去另一個世界的人正是我。


    大河身穿製服和平日常穿的連帽大衣外套,大包包斜背在一邊,雙手插在口袋裏,以桀敖不馴的態度高抬下巴。鼻子因為寒冷而凍得通紅,及腰的長發束起落在單邊肩上,有如黑手黨一般掛在脖子的圍巾垂至胸前。


    太陽穴還看得見白色的0k繃。


    “大……大河……”


    她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排山倒海而來的所有情感,讓站不起身來的龍兒驚訝到嘴唇發抖。大河嘖了一聲:


    “你是怎麽了,從剛剛開始就很奇怪。”


    大河因為龍兒的反應感到不耐煩,低著頭以45度的角度瞪視龍兒。


    “你、你、你……”


    “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你跑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沒有馬上回來!?”


    “呃啊!”


    龍兒渾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麽,他對大河伸出雙手,順手拉住方便拉扯的地方——這絕不是報複大河剛才的行徑,龍兒真的隻是剛好、碰巧去抓到大河圍巾的兩端,狠狠地拉扯而已,結果卻是大河遭到絞首。龍兒一邊發抖著一邊追問:


    “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這些日子,你到底、和誰、在哪裏、做什麽!?”


    “快……快死了,笨蛋!”


    啪!大河以一刀兩斷的氣勢用力揮舞右手,正好命中龍兒的下巴。痛!可是、但是、問題是……(可是……)


    “你這隻豬頭犬夜叉阿修羅臉到底在搞什麽啊!?金骨人!”


    “喔喔喔!喔!”


    啪啪啪!啪!抓狂的大河狠狠賞了龍兒幾巴掌,龍兒也以華麗的動作躲開最後兩掌。


    “不準躲!”巴掌落空的大河任性地發出怒吼,更加憤怒地撲到龍兒身上,拉住他的衣領,兩手硬是拉扯龍兒的臉、耳朵和頭發,大口吸氣準備對著龍兒的鼻子一陣痛罵——龍兒看見倒映在大河眼中的人行道街燈。


    大河每次眨眼就像有星星灑落,眼睛閃爍不可思議的深沉色彩。


    觸碰自己臉頰的雙手莫名火熱,快要碰到的嘴唇、近距離的氣息傳來她的體溫——“……!”


    “你——”


    龍兒拚命掙脫。


    那股莫名的動搖讓他不知不覺認真起來。他以難看的姿勢扭動身體,使盡全力脫離大河溫暖的雙手。


    兩人無聲對峙,沉默降臨冰冷的柏油路。


    龍兒麵前的大河似乎對龍兒突如其來的抵抗反應不及,愕然張開的嘴唇和不解的表情像是在說:這不是我們之間常見的互動嗎?


    龍兒說不出半句話來,隻是覺得剛才被抓住的耳朵、臉頰有如火燒一般熾熱。他不曉得自己該如何是好,隻能轉開視線不看大河的臉——大河在藍色夜空下看著龍兒。


    我該以什麽表情麵對大河?我的臉現在是什麽顏色?龍兒沒有答案。可是望著龍兒的大河似乎想到什麽,輕輕屏息。


    “怎麽


    了……”


    龍兒看見她蒼白的臉頰上微微泛紅。


    臉頰隨著每個發抖的呼吸慢慢泛上一層薔薇紅,然後——(我還是——)


    “怎樣啦!?”


    大河睜大的眼睛像是受傷的野獸拚死抵抗般,散發強烈的光芒。“唔喔喔!?”“怎麽樣怎麽樣怎麽樣怎麽樣、到底怎麽樣啦!”大河揮舞雙手再度襲向龍兒,似乎想要摧毀手構得到的範圍裏所有的東西。大河隨便揮動四肢將龍兒逼到牆邊:


    “你到底想說什麽……!?”


    “……!”


    大河再度從極近距離瞪視龍兒,一拳揍向他的胸膛。


    這樣一來,情況又回到最初——大河硬是抓住龍兒的衣襟,整個場景重來一遍,就連詭異的氣氛也完美複製。問題是臉頰一旦著火,就沒那麽快恢複。大河的耳朵也染上薔薇色澤,還是屏息咬唇繼續瞪著龍兒。


    是龍兒被抓住的喉嚨在發燙,還是大河的手?是龍兒的胸口在“噗通噗通!”作響,還是大河的心髒——(我還是……喜歡龍兒。)就在這一刻,大河的雙手緊緊抓住龍兒的喉嚨和肩膀,並且把臉湊近。唔哇!走開!


    啊!龍兒還是叫不出聲音,雙腳已經離地,身體也浮在空中。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龍兒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


    比絞首更驚人的衝擊有如流星撞擊腦袋,將這個身體撞飛出去。世界粉碎、天地顛倒、星球燃燒殆盡——一把火把這個世界燃燒殆盡。


    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見的龍兒對著天空大喊:“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掃腿!”


    “……喔!?”


    咚!一臉不悅的大河從上方湊近,倒在路上的龍兒像個笨蛋回想整個情況。


    “喔喔……原來是掃腿……!”


    被大河一掃,天旋地轉的龍兒便以難看的姿態躺在地上。幸好大河抓住他的脖子,龍兒的腦袋才沒有撞到地麵。等等,這算什麽幸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這算什麽!?試刀殺人!?強盜!?襲擊我有那麽好玩嗎!?”


    “抱歉,還不是你用奇怪的眼神看我,這是清純少女感覺到危險時的本能反應。”


    “我隻是因為你突然回來而嚇到!話說回來,先動手的人可是你!我才有危險好嗎?”


    “你剛剛勒我耶!”


    “是你先勒我吧!”


    龍兒悠悠起身,以指揮家般的動作一邊揮舞雙手一邊靠近大河。怒氣衝衝的大河把頭轉向一邊,這個舉動更是惹火龍兒:


    “我一直、一直、一——直在擔心你到底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還不回來?結果你連個電話也沒打就突然跑回來,還勒住我的脖子!揍我!最後把我摔出去!這整件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給我解釋清楚!你這陣子人在哪裏!?不回來的原因該不會是因為你對我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呃……?”


    突如其來的大叫,大河不由得嚇得說不出話來。


    覺得不太舒服的她安靜退後一大步,和龍兒保持距離。龍兒看著大河,額頭、腋下和背後冒出汗水。這叫我怎麽說?


    怎麽能說?我怎麽可能說出——“你喜歡我對吧?你錯把我當成北村,對我告白了喔。你還記得嗎?你不回來這裏,該不會是因為在意這件事吧?”


    怎麽可能說得山口。


    龍兒吞下不能說的話,屏住呼吸。大腦和全身都麻痹了,隻剩胸中的心髒像個獨立的生物莫名跳動不停。


    大河皺著眉頭,以彷佛看到什麽恐怖東西的眼神靜靜看著龍兒——兩個人準確保持兩公尺的距離。


    可是她說過,她喜歡我。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既然回到這裏,表示她已經有所覺悟?


    再度回到不小心表白的我麵前,也就是說,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聽我的回答……所以才會、才會選擇回來,是嗎?


    既然如此,我該怎麽回答——


    “白蘿卜……!”


    咻!


    龍兒撿起從購物袋裏滾出的白蘿卜指向大河的鼻尖。大河又嚇了一跳,靜靜凝視白蘿卜的尖端·“你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豬肉……!油豆腐……!”


    龍兒把購物袋裏的東西一個接著一個拿出來。


    “冷凍炒飯!”


    於是大河也把裝在便利商店袋子裏的冷凍炒飯貼在龍兒臉上。“哇——喔!”那股寒意讓龍兒忍不住發出怪叫,還跳了起來:


    “冷、冷死人了!你在幹嘛!?”


    “恢複正常了嗎?”


    聽到大河淡淡的語氣,龍兒張開嘴巴想要回應:“你以為是誰先開始的?”或“想問什麽就直接問吧!”


    “這個傷要十天才能痊愈。已經快好了。”


    然而大河隻是撥開瀏海,手指向太陽穴的白色0k繃。看著大河的舉動,龍兒咽下原本想說的抱怨,皮膚滲出的汗水頓時被隆冬的北風吹乾。


    曖昧混亂的記憶與想像的城堡瞬間崩毀,眼前隻剩壓倒性的現實與事實。


    逢阪大河在一個禮拜前遭逢意外,太陽穴受了傷——這件事龍兒記得很清楚。


    “縫……縫了幾針?”


    或許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想像,哪些是現實了,因此當他親眼看到大河的傷口時,才會那麽震驚。盯著白色0k繃的龍兒動彈不得也無話可說,可是大河卻以沒什麽大不了的模樣哼了一聲:


    “傷口沒有大到要縫的地步。醫生說隻要縫一針,就像用大釘書針釘一下,那樣可以比較快複原,但是我堅決拒絕。那樣很恐怖吧。現在傷口已經愈合,幾乎不痛了,也可以像平常一樣洗頭,隻不過有點癢就是了。”


    “喂、不準抓!”


    龍兒看到大河用手指搔弄傷口,連忙抓住加以製止。大河大概是覺得快好的傷口會痛,於是粗魯甩開龍兒的手,手心輕輕按著0k繃說道:


    “嗯……抱歉,我知道你在為我擔心。我的傷就如同你所見,沒有什麽大不了。身體不舒服隻是胡說,我好得很,隻是不想上學。”


    “是嗎?那就好。既然這樣……咦?啊?啥!?”


    龍兒用力睜大眼睛。大河望著龍兒,一副“你不懂我的心情”的樣子聳聳肩:


    “因為我很久沒和媽媽見麵,也沒想到她會來接我,不禁為之感動。所以我們兩個人就住在飯店裏,一起買東西、吃飯、看電影、聊天,享受兩個人的悠閑時光,忍不住就撒起嬌來了。”


    “和媽媽在一起……?因為這樣所以沒回來嗎……?”


    “是啊。我和媽媽關係很好,雖說我們已經分開好幾年,也有點距離,不過我對媽媽沒有像對那個混帳老頭那樣的期望,所以反而能夠坦然相處。”


    聽來像是事先準備好的台詞頗有說服力,大河也逕自點頭。


    “點什麽頭啊……!”


    龍兒終於顧不得自己坐在地上並且抱著頭,把這禮拜的混亂化為歎息一次吐盡: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而且手機為什麽不開機!?也不交待一下原因!?好歹傳個簡訊告訴我啊!”


    “手機沒電了。”


    “便利商店,還有通訊行不是可以充電嗎!?”


    “啊——是喔,我不曉得。”


    聽到大河說得一派輕鬆,龍兒不禁無力垂下肩膀。也對,沒想到會是因為沒電……整個禮拜和母親過著悠哉的生活……看來隻有我一個人困在那場有如夢境的暴風雪裏。


    “搞什麽啊……真足夠了……!可惡!


    ”


    聽起來雖不合理,但是大河沒事比什麽都叫人開心。從那一刻起便受到驚嚇、動不了的人隻有龍兒。受害者隻有一名,如果這樣就能了結,那麽也沒什麽不好。龍兒起身拍拍弄髒的製服,重新振作。


    另外就是——對了,也就是說。


    龍兒的猜測完全錯誤,大河沒回來的原因與那次;口白”無關。


    “我也覺得沒和你聯絡真的很抱歉。你當時和北村同學、小突一起來找我吧?”


    大河對著龍兒伸手一指,大眼睛由下往上望過來。龍兒稍微推開她的手指說道:


    “……你應該沒印象吧?畢竟你都昏過去了。”


    “這是戀窪百合在我住院時告訴我的·她說你們太亂來,而且還很生氣·可是我聽到時很高興。”


    謝謝你們——大河難得這麽老實。


    “我答應你,下次當你陷在雪地裏時,我會去找你。”


    接著她以很認真,又有點害羞的模樣用力點頭。看到大河的反應,龍兒心想:果然。


    龍兒再度確定大河什麽也不記得。而她回到這裏的原因,是因為和母親的假期結束,並非下定決心要聽龍兒的答案。


    既然這樣——我也可以當作沒聽見她的告白,讓一切就此恢複原來的樣子。隻要我忘掉大河的告白就好。


    所以當作什麽也沒發生。已經記得的事情雖然不能消除,但是龍兒可以假裝忘記,就像實乃梨無視龍兒的心情。


    這種做法在當時傷了龍兒,不過大河應該不會受傷吧?因為龍兒理解大河的心情,他知道大河的決定是“不說”。


    “……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嗯!看到大河點頭,龍兒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無誤。


    “不過……”大河垂下長睫毛,低聲念念有詞:


    “我好像有作夢,夢見北村同學背著我,然後睡昏頭的我對著他胡言亂語。這件事應該是夢吧……”


    龍兒回答得毫不遲疑:


    “那是夢。”


    此時突然吹起凍死人的寒風,“好冷!”大河低聲說道,一手按住吹亂的頭發,連忙拉起大衣的前襟,縮起嬌小的肩膀並且皺著眉頭。


    “……北村的確背著你爬上懸崖,不過你什麽話也沒說。他說你一直處於昏迷。”


    “真的?太好了,我一時之間還在想“糟糕!?該不會是真的吧!?””


    “你真是——”


    龍兒硬是吞下有如卡住喉嚨的話語,低頭舔著嘴唇。這番謊言大河居然接受了,完全沒有發揮平常敏銳的觀察力。


    “真是笨死了。”


    這是龍兒發自心底的真心話,不過大河似乎也沒發現,隻是“有意見嗎?”嘟了一下嘴唇之後說道:


    “嘖!雖說很不甘心,我也找不到其他話可以反駁。沒錯,我就是笨。這次發生的事讓我更加清楚明白這一點。不過……我雖然笨,還是有認真的地方。”


    大河似乎下定什麽決心,凝視龍兒的臉如此說道。


    “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你有沒有問出小突的真心話?該不會因為我發生那場意外,搞得整件事不了了之?”


    龍兒突然想到。


    如果這雙眼能看見大河的心傷,以及傷口流出的鮮血,現在應該早已一片血紅。


    “我和櫛枝的事,已經無所謂了。”


    “為什麽?啊、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這個“麻煩製造機”插手嗎?那麽我——”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樣,和你沒關係……真的沒什麽好問的。”


    大河似乎無話可說,隻能閉上嘴巴,睜大聽見實乃梨甩了龍兒時落淚的那雙眼睛,靜靜回望龍兒。


    不過就算她的眼神再銳利,龍兒的答案還是不變。不能說的話“你這麽希望我和櫛枝在一起嗎?”以及不能問的心情也沒有改變。


    “……我不明白你的想法。”


    大河的眼眸在搖曳。


    “不過,我隻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如果需要我的幫助,一定要告訴我,一定!就算我笨手笨腳,也會認真幫助你。”


    她的心情肯定沒有絲毫虛偽。這就是大河,就算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有喜歡的對象,她也願意出手相助,成全對方的戀情。關於這一點,龍兒可是再清楚也不過。當大河得知北村因為單戀狩野堇而痛苦不已時,她為北村所做的一切,龍兒全都親眼見證。


    沒錯,北村的戀情無疾而終,對方也遠走他鄉。然後是現在。


    “……我也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麽。”


    大河為什麽會喜歡我?又是如何處置對北村的單戀?


    龍兒雖然想知道答案,心裏的某個角落也在自問:知道了又如何?難道自己真的想把大河那天的聲音和內容忘得一乾二淨,重新支持大河與北村的戀情?難道要說服大河:“你不是喜歡北村嗎?”難道要對她說:“情敵已經不在了,加油!”我是真心想這麽做嗎?


    “好冷——!站在這種地方說話簡直像是蠢蛋。我要回去了,以免感冒。”


    大河轉身朝著大樓的大廳走去,打算結束這場沒有結論的對話。


    “……等等。”


    “才不要,好冷。”


    “你的晚餐隻有冷凍炒飯嗎?來我家吃吧,泰子也會很開心……她也一直擔心你。”


    龍兒忍不住對著她出聲喊道。但是大河隻是稍微轉過身搖頭:


    “不了,我喜歡冷凍炒飯。幫我跟泰泰打聲招呼,告訴她我很好。”


    “你幹嘛這麽愛麵子?”


    “我……我哪有愛麵子?麵子那種東西早就不存在了。”


    大河邊走向大廳的樓梯邊以開玩笑的模樣回頭笑道。在透明到快融化的蒼白臉上,鼻尖稍微發紅,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的關係。


    “今天我還是回家。我累了,隻想快點吃完上床睡覺。別擔心,明天我會去學校。”


    冰冷的旋風吹動大河的裙子與外套帽子,自動門發出沉重聲響之後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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