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還醒著!?怎麽會!?”


    “就叫你別管這麽多。房東說改天會拿蜜棗濃縮精華液過來。”


    從樓下房東房問回來的龍兒如此回應,同時簡單整理三個人扔在玄關的鞋子。每天早早就寢的房東醒著等待龍兒告知情況,幸好家裏有當成禮物也不失禮的橋子。


    龍兒走進家裏,看了一眼泰子的房間。泰子看到剛回來的兒子,“耶嘿—”綻放笑容,但是蒼白的臉色就好像泡過漂白水,眼眶與嘴唇也少了往日的血色,呈現不透明的暗沉茶色。


    “書房東擔心了……店裏怎麽了—?我打個電話……”


    “不行不行!”


    身穿製服的大河阻止從睡鋪起身,伸手想拿手機的泰子。“要躺著才行,等一下血壓又要下降了。”大河壓住她的肩膀、拉起棉被重新蓋好。


    “我剛剛已經打過電話去店裏。是老板接的。”


    泰子仰望站在拉門外麵的龍兒,口中喃喃自語:嗚—不妙了;“總之老板要你今天好好休息。他說明天下午會再打電話過來。”


    “……他有沒有說:就是這樣,我才不想用歐巴桑—?”


    “沒說。”


    “……他是不是說魅羅乃已經是歐巴桑了,要找些年輕有活力的女孩子;?”


    “他沒有說那種話。你別胡思亂想,快點睡吧。醫生不是也說,你隻要好好睡一晚就會好了?我幫你準備了晚餐,能吃就多少吃一點。”


    “……泰泰要睡覺。”


    泰子一邊碎碎念一邊鑽入被窩。龍兒看見她的動作,於是關上房間電燈,大河也輕手輕腳起身離開房間,小心關上拉門。


    在客廳的小鸚直覺感應到屋裏的氣氛異常,爆著青綠色血管的眼皮半遮著眼,鱗狀剝落(冬季乾燥)的雙腳好像蝙蝠倒吊在鳥籠裏。接著以莫名正經的聲音問道:“怎樣了?”可是被大河“噓!”狠瞪一眼,也隻好點頭閉嘴。這並不是因為它理解人類的語言,而是恐怖的巧合。


    “……真是抱歉。”“沒關係。”


    大河冷漠地回應龍兒,在坐墊邊緣坐下。麵對電視的右手邊,從以前就是大河的專屬座位。如今的她坐在這裏看著自己伸直的腳尖,似乎有點不高興。


    早一步回家的大河不經意看向高須家的窗戶,正好看見剛從西點屋下班的泰子。大河從寢室窗戶對著定進客廳的泰子揮手,卻看到沒有反應,傻傻站在那裏的泰子臉色發青。下一秒鍾,泰子便往後倒下。


    大河連忙離開房問奔往高須家,才發現忘記帶備用鑰匙。跟據她本人的表示,真是嚇到“差點瘋掉”,於是跑到樓下的房東家門前,以“敲擊大鼓”的氣勢猛敲。幸好房東在家,所以她趕緊打開高須家門,看見臉色蒼白倒地的泰子,馬上找來附近的醫生。


    等待醫生前來的這段時間,大河始終陪在泰子身邊,房東則是幫忙聯絡龍兒。在此同時,龍兒這個笨兒子把同班女生的鞋子丟出去,在公園和對方起爭執,弄哭了對方。


    “泰泰要不要緊?應該沒事吧?醫生說是貧血。”


    “有事就麻煩了。”


    “她的臉色已經好多了。”


    “我也這麽覺得。”


    全力奔跑,差點昏倒的龍兒總算回到家,發現房東正在玄關等他。當時泰子白到發綠的臉色比現在還要驚人,而且沒辦法說話。身邊的陌生歐吉桑歐巴桑把手伸向泰子的胸口與手腕,在龍兒眼裏就像是泰子遭惡徒抓住,即將要被解剖。那些人沒穿白衣,因此龍兒沒想過他們是醫生。要不是大河坐在泰子身旁,龍兒差點因為腦袋混亂發出慘叫。


    泰子挪動眼睛看到龍兒回家,這才動了嘴唇無聲說道:對不起,竟然搞成這樣。


    暍了很多酒的泰子從清晨五點左右睡到八點,醒來之後睡不著也吃不下,於是帶著未醒的酒意去西點屋打工,下場就是引發貧血。天生的低血壓也是原因,幸好不是太嚴重。總之姑且不用擔心。隻要補充鐵質和睡眠,避免飲酒過量——醫生說完這些話就離開了。


    龍兒放心聽著醫生特有的委婉說話方式,注意到鼻尖傳來“那個味道”。仿佛為了讓老人與病人方便吞咽而打碎的淺褐色食物加上消毒水的味道,實在令人有點不舒服。


    在龍兒小時候,還沒搬到這個鎮上之前,泰子有一段很長的時間都在看病。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泰子當時到底是生了什麽病。因為當時年紀小,記憶已經模糊,隻記得自動門打開時迎麵而來的那股味道,以及醫院托兒所天花板的花樣,還有牆壁上貼著小雞與母雞圖畫——龍兒憶起置身在那股味道之中,望著這一切的心情。


    內容已經完全背下來的繪本;兩邊發黑、一閃一閃的日光燈管;牆角的頭發與灰塵;排列在廁所牆邊,不曉得用來做什麽的桶子;桶子上麵的塑膠名牌;通往樓下寂靜無聲的樓梯;有個恐怖標誌的鐵門。


    討厭無聊,討厭和不認識的大人小孩待在一起、討厭別人和自己說話、心髒莫名狂跳、喉嚨發燙、想要哭泣的心情——其實自己很不安吧。


    當時的龍兒是個不安、害怕、膽小的孩子。


    那種無能為力到了現在依然沒有改變。


    “晚餐……怎麽辦?家裏什麽都沒有……我趁現在去買些泰子醒來之後可以吃的東西好了。”


    “那我在這裏看著泰泰。”


    “沒關係,你應該也累了,先回去吧。等一下我把晚餐送去你家。”


    泰子說過胃不舒服,既然這樣就煮些好消化的粥,還是煮湯呢?煮個冬粉湯好了,再來是準備補充水分的寶礦力、泰子最喜歡的布丁、冰淇淋、杏仁豆腐等,順便買本雜誌讓她明天可以看。


    ——大概就是這樣。


    龍兒雖有選擇這些東西的知識,但還是辦不到更重要、真正必須要做的事。更別提自己雖然已經長大、有了智慧,卻是造成這個情況的元凶。


    如果泰子白天沒去打工,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如果她不打算讓龍兒繼續升學,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如果自己當時沒有那麽說,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我沒關係,更重要的是泰泰。我也很擔心啊……龍兒?”


    龍兒抱著頭,一時之間忘了該做什麽,腦子一片空白……錢包。對了,錢包。


    龍兒抓著錢包。我要去買東西,去買食物。他緩緩踏著腳步走出去。


    “喂、你沒事吧?喂!”


    開著客廳的電燈,龍兒稍微聽過紙拉門後麵的動靜,感覺到泰子平穩安睡的呼吸聲。


    “喂、龍兒。”


    “我出去一下。”


    穿上拖鞋的龍兒走出玄關,沿著樓梯往下走。


    這才發現周圍一片黑,已經是晚上了。


    街燈在柏油路上投射圓形燈影,混有玻璃的柏油路麵閃閃發亮。牽著小狗的女性吐出白色氣息走過龍兒身邊。帶著口罩大聲說話的上班族也從後麵追過龍兒——他不是在自言自語,而是正在講手機。


    哈——自己吐出的白色霧氣始終不見消失,在麵前慢慢往上飄。龍兒一麵移動雙腳,感覺像是在追趕自己吐出的白霧。


    怪不得眼前會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他甚至沒注意到背後傳來的腳步聲。


    “喂、不穿外套嗎!?你連鑰匙和手機都忘記帶!還有購物袋!”


    “……啊……咦?”


    背後突如其來的衝擊讓龍兒差點站不穩。


    大河從背後撞了上來。龍兒回頭看到的大河就像失控的火車頭,不停吐出白色霧氣。


    “振作點!豬頭!”


    她遞出龍兒平時穿的羽絨外套,龍兒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打扮。立領學生服和毛衣已


    經脫下,身上隻剩製服襯衫和長褲,光腳套著拖鞋。低頭的龍兒被自己的遲鈍嚇了一跳。


    “真是的——快點穿上!”


    大河用力把外套推到龍兒胸前,接著用另一隻手拿出龍兒的購物袋,裏麵應該裝有龍兒的手機和自家鑰匙。發現龍兒異狀的大河急忙拿起這些東西,在寒冷的天氣裏氣喘籲籲地追趕龍兒。


    可是紅著鼻子的大河——“你……你的腳是怎麽回事?”


    “咦……?哇啊!”


    沒穿外套的大河身上隻有單薄的製服,穿著厚褲襪的腳套著泰子的拖鞋。大河低頭看向纖細雙腿底下的腳掌。


    “穿錯了……!”


    低聲念念有詞的大河用雪白小手摩擦額頭。


    “你穿吧。”


    龍兒從大河手上接過外套,直接披在大河肩上。可是大河不情願地扭動身子:


    “不要!沒關係!我要回家了,你穿吧!”


    大河閃到路邊,將拖鞋踩得喀喀作響。不,你穿!龍兒原想這麽回應,但卻說不出話,手裏抓著外套呆立原地。


    發不出聲音。


    喉嚨沙啞。


    今天真是一團亂。


    “……龍兒?”


    龍兒知道大河正在仰望自己。稍微偏著頭的她睜大雙眼看著龍兒,長發在低於冰點的北風裏隨風搖曳。


    你穿上之後先回去吧。我會幫你準備晚餐。謝謝你幫我拿購物袋——琶兒連這幾句話都說不出口。


    喉嚨彷佛被什麽東西塞住。不發一語的他把外套強行披在站在牆邊的大河身上,然後什麽也沒說便轉身走開。


    一個人單手拎著購物袋,走在夜晚的路上。


    要買些什麽?看看手機上的時問,還沒超過八點,比想像中要早。這個時間超市還沒休息。龍兒邊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邊望著快凍僵的腳趾,耳裏聽見拖鞋的喀喀聲響。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大河的腳步聲。大河偷偷跟在龍兒的後麵。


    她該不會以為這麽做不會被人發現吧?龍兒在行人穿越道前停下腳步,大河立刻躲在附近的電線杆後麵。看到綠燈的龍兒再度邁步,過了一會兒再度聽到喀喀喀的腳步聲。


    我知道你在後麵,快回去!龍兒很想對大河這麽說,但是如今不但喉嚨哽咽,胸口也很鬱悶。走在前麵的龍兒與間諜大河——愚蠢的兩人佯裝不知,在夜晚的街上繼續前行。


    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八成是因為龍兒不知道自己開口會說出什麽話,所以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


    你從來不曾注意過我——龍兒此刻想要回應亞美傍晚在公園裏大喊的這句話。他想告訴她:那麽我現在的心情,你又知道嗎?你絕對不可能明白,不是嗎?


    因為我絕對不會告訴你。


    痛苦的我絕對不會說出口。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這樣的自己、不希望讓別人了解這些、不想對任何人說、不願意別人察覺。因為如果有人發覺,聽到這件事的人——“……哈啾!”


    ——還有在意的人,就會想辦法做些什麽。


    龍兒停下腳步轉身,終於能夠說出“回去。”兩個字。大河似乎很驚訝,擦擦打噴嚏的鼻子睜大雙眼。看來她真的以為沒有人會發現。


    “回去,我說真的。”


    “……不要!”


    龍兒不斷叫她回去,還抓住大河的肩膀往回推。大河的體型嬌小,卻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不讓龍兒動搖半分:


    “我不回去!你有點不對勁!”


    大河眯起大眼睛露出威脅的眼神,顯得十分固執。


    “夠了,你給我回去!”


    “就跟你說我不走!我不和你說話!也不和你走在一起!隻是想跟著!為什麽不行門這是我的自由!”


    龍兒不願意和她多說什麽:


    “這樣我很傷腦筋!你根本幫不上忙,快點回去!”


    龍兒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為了自己的將來累到倒下。不管貧血或生病,他都不想再經曆一次這種事。


    他絕對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再讓任何人為自己犧牲。


    “不回去!我要跟著你!”


    “我叫你回去!”


    “我要待在這裏!禿頭豬放手!別碰我!”


    龍兒與大河在商店街前的路上無謂地拉扯。大河用力推著龍兒,龍兒也以幾分認真地戳著大河的肩膀,同時拚命咬住嘴唇。雞婆、麻煩、擋路、羅唆、自我中心——腦中冒出一大堆抱怨,可是卻說不出口。逼近喉頭的叫聲已經快要壓抑不住。


    ——如果死了怎麽辦!?愚蠢幼稚的想法占據龍兒的內心。他害怕思考這件事,自己似乎隨時可能失控大喊,所以咬到嘴唇都破皮了。


    一直、一直、一直害怕這件事,從很久之前就很害怕。“如果媽媽死了怎麽辦?”這個想像正是恐懼的根源。


    兩人一起攜手走過的傍晚、兩人麵對麵念著繪本的夜晚、在大太陽底下坐在母親腿上一起蕩秋千——先前一直相信“不用擔心。”的魔法咒語,可是這句咒語卻突然失效。這個恐怖的想法不斷在龍兒腦中徘徊不去。


    “夠了,你快回去!”


    “龍兒!”


    大吼一聲甩開大河的手與呼喚,使盡全力跑開。


    跑進暗巷的龍兒仿佛是要避開人們熙來攘往的商店街燈光,在從學校窗戶看起來像是黑暗波浪的房子之間亂竄。龍兒像條狗一樣氣喘籲籲,硬是咽下湧上喉嚨的聲音。可是無論怎麽跑,小時候的不安與恐懼都緊緊跟著他。再這樣下去,自己會被那些情緒抓住。


    逃避不了嗎?


    龍兒的世界裏一直隻有泰子。太過年輕就當上媽媽的泰子抱著龍兒,一起離開安全的船上,孤零零地在深夜的大海漂流。龍兒拚命抓著泰子,在無邊無際的波浪裏載浮載沉。如果放手,一切就結束了。這雙手唯一捉住的人如果不在,一切就結束了。自己永遠都是孤單一人。每次想到這裏,龍兒總是會感到害怕。


    可是隨著龍兒長大,經曆幾次溺水的他漸漸有在波浪中遊泳的勇氣與力量,覺得就算放開泰子的手也沒關係。一個人遊開,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安全的船,再把泰子拉上船。


    龍兒是這麽想的。


    因此當媽媽覺得“還不能離開喔。”而伸手抓著他時——“高須同學,你過去是否不曾忤逆過母親”——龍兒想甩開泰子的手。


    “坐在這邊。”、“要乖喔。”、“等我回來。”、“去念書。”、“一起吃飯。”、“不準打工。”——對泰子所說的話照單全收的龍兒,第一次產生反抗的情緒,而他的反抗就是放棄升學,選擇就業。因為他想揮開泰子的手。


    龍兒不曉得該往哪裏去,但是他想試著自己遊泳,他想站在“正確”的位置,贏過“錯誤”的泰子。他想站在有利的立場。明知自己的選擇缺乏責任感、明知自己沒有好好思考未來,不過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是“正確”的——也做好心理準備為了“正確”犧牲。


    高中畢業後放棄升學直接就業,對龍兒來說並非犧牲。既然自己沒有特別的期望,就以“正確”與否做為選擇依據——這才算是犧牲。這種方式選擇的人生道路,無論升學、就業、留學,都是犧牲龍兒的未來。


    他害怕正視自己的期望落空,所以企圖靠著接近“正確”來尋求逃避。可是龍兒無法否認自己此刻正在一味地逃避,未來也將因此毀壞。


    他也發現這麽做會傷害泰子,可是他想超越那個獨一無二的媽媽。他想變得比媽媽堅強,即使失去媽媽也不要緊。


    龍兒認為隻要加以反抗、超越,就能夠克服“失去媽媽一切就結束了”的恐懼。


    自己真的有力量


    一個人遊泳嗎?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想要嚐試。總而言之,就算犧牲自己,龍兒也想撇開那些因為擔心而出手千涉的大人們。或許他隻是想這麽做。


    問題在於因為自己無法讓大人徹底放心,泰子才會想辦法阻止兒子離開。於是龍兒再度被熟悉的不安與恐懼所籠罩。


    不過這次的害怕並非擔心媽媽被冰冷的大海奪走,而是害怕自己半吊子的泳技會拖累媽媽、害得她溺死。


    按住嘴唇的手指正在顫抖,這不單純隻是因為寒冷。


    “抓、抓到你了——!”


    龍兒因為有人從背後抓住他的手肘而一個踉艙。沒想到穿著拖鞋的大河能夠追上,她以恐怖的力量拉扯龍兒的手,用力把龍兒轉過來。強勁的力道讓龍兒趁勢踏了一大步。


    “龍兒!停下來、我叫你停下來!”


    “我的——”


    “夠了,停下來,豬頭!很危險耶!你難道沒發現剛剛差點被車子撞到嗎!?”


    即使如此,龍兒還是想逃走,結果就是屁股被大河狠狠踹了一腳。雖然不痛,但他終於不再逃跑。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吧?”


    龍兒沒出息地抱住電線杆,內心念念有詞:放過我吧。他以拚命抓住電線杆的手擦拭自己的臉,不想讓大河看到臉上的表情。


    “你在說什麽啊!?”


    “都怪我,泰子才會昏倒。都是我害的,是我的錯。”


    “你……你想對泰泰勉強自己的事負責嗎?可是、可是那是沒辦法的!泰泰會昏倒是因為貧血,這是身體的問題。人就算再怎麽謹慎小心,總會有身體不適的時候!這和是誰造成的、是誰的錯有什麽關係!?再說泰泰是你媽,沒有人能夠阻止泰泰為了你努力啊!”


    聽起來很喘的大河依然說個不停。父母從未為了大河做過什麽努力,因此她所說的話,有著不懂雙親心情的天真。大河的言下之意是要龍兒“坦然接受”,所以更讓龍兒感到不知所措,被迫正視自己的軟弱與天真。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顫抖的嘴唇發出尖銳的聲音:


    “泰子因為我變成那樣。如果我能夠更可靠一點,泰子就會相信我辦得到,多少依賴我一點,也就不會變成那樣了!”


    “我……我怎麽會懂……”


    大河不知如何是好的小手放在龍兒的肩膀上,隻能無能為力地輕撫他的背。


    龍兒想甩開那隻手。


    就像甩掉泰子的手,龍兒想要搖晃身體甩掉大河的手——“我該怎麽做才好……!?”


    “龍兒——”


    瞬間的接觸將手上的溫暖化為太強的刺激,傳到龍兒冰冷的手指上。大河仍然待在龍兒身邊。龍兒本能感覺這是最後的救贖,所有胡思亂想在這個瞬間燃燒殆盡。


    龍兒的反射動作將原本打算甩開的手緊緊握住。在照亮四周的街燈底下,大河驚訝地睜大眼睛。


    龍兒用力握住大河的小手,骨頭甚至發出恐怖的吱嘎聲響。即使如此,大河仍然沒說半句話——沒有喊痛,也沒要求龍兒放手。


    她什麽都沒說,隻是以深藏無限光芒的眼睛看著龍兒,將擾動所有思緒的視線注入龍兒心裏。大河以其他人學不來的強勢態度介入,以難以抵抗的力量入侵,劃破遮蔽想像之海的漆黑天空。大河雪白的臉龐,看穿龍兒所有的心思。


    她從撕開的裂縫之中,把手伸向在波浪之間載浮載沉的龍兒。


    抓住吧——“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為人父母就可以不聽勸告亂來嗎!?我要怎麽做,才能不讓泰子不為了我勉強自己,能讓她明白我的感受!?”


    大河的手感覺好小。


    “我對這樣的自己——”


    似乎隻要有那個念頭,就能夠捏碎她的手。


    “厭惡到了極點……”


    可是龍兒不希望這麽做。


    他不想依賴大河,拚命揮去想從那隻手得到救贖、盡情泣訴心聲的誘惑。


    因為如果真的這麽做,大河一定會為了龍兒做些什麽。大河為了別人、為了龍兒、為了自己喜歡的人,無論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這樣不行,不可以這樣。


    不可以讓她為了我而行動。


    不能將大河牽扯進來。


    不能讓她因為我溺水。


    因為她是重要的人,因為她是不能失去的人,因為我絕對不能沒有大河。那場暴風雪讓我明白這一點。


    既然重要,就應該好好珍惜,不能讓重要的人為我犧牲。所以我不能讓她看到我的痛苦,不希望她看穿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無法互相了解隻會讓人覺得痛苦。在無法互相了解的世界中,必須找出和他人連結的方法,這個過程正是人生的喜悅。真沒想到世上還有所謂“不希望他人了解”的想法。


    “……我要讓泰子見識我的力量。”


    力量?聽到大河重複他說的話,龍兒用力點頭,以快要發抖的嘴唇說道: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就算沒有泰子幫忙,也能在這個世界生存下來。所以泰子可以不用再為我拚命。我要拿出具體的證據證明這一點,要把證據拿到她的麵前。一如果要這麽做,隻有再一次甩開媽媽的手。這次不允許失敗,不能再讓任何人為我犧牲、溺水,所以這次我要一個人遊出去。唯有這樣才能得到他人認同。


    龍兒使盡全力張開手指,放開大河的小手,重新振作並且輕輕點頭:好!


    這樣就好。


    隻要我想也是做得到的。


    於是龍兒屏住呼吸,低頭看向大河雪白的臉——大河正望著自己獲得解放的手。有如洋娃娃的精致美貌太過端整,無法判斷她的表情。大河柔軟的瀏海在刮過肌膚的寒風之中輕輕飛舞,龍兒伸手溫柔撥開沾上嘴唇的頭發。


    大河靜靜仰望龍兒的雙眼,滿是不停搖曳的光芒:


    “……你要去哪裏?”


    “我想到一件事。”


    “不準去。”


    大河搖著頭開口,聲音充滿不安。


    “別擔心。我走了。”


    龍兒跨出右腳前進。


    大河繼續跟在穿著單薄的龍兒背後。就算叫她回去,她也絕不會乖乖聽話。


    臨時想到有個地方非去不可——這不是謊言。龍兒一邊注意跟在身後的大河,一邊朝人來人往的商店街定去。


    進口百貨行與文具店的鐵卷門已經拉下,不過還有兩家客層是附近下班民眾的小型超市仍在營業。便利商店當然也是大放光明。書店還沒關門,其他就是幾問居酒屋,以及以可樂餅聞名的肉店。真沒想到肉店居然開到這麽晚。


    可是龍兒的目標不是可樂餅·“……果妖i已經關門了……”


    “你來這問店有事?”


    龍兒停下腳步望著鐵卷門。阿爾卑斯i—充滿懷舊氣息的字體躍然眼前,木頭看板上寫著西點屋,店名底下則是電話號碼。


    龍兒拿出手機按下那個號碼,響了一陣子才聽到今日營業時問已經結束的電話錄音,接著進入電話留言。窀兒連忙開口:


    “……很、很抱歉這麽晚打電話來。嗯,我是貴店前陣子錄用的兼職人員高須泰子的家人。就是……我有件事必須告訴您……啊!”


    嗶——答錄機的錄音隨著無情的機械聲響結束。必須告訴對方自己的電話,是否應該再打一次?就在龍兒猶豫之時,大河輕戳他的手臂:


    ““啊!”是怎麽回事?剛剛是電話答錄機?你的“啊!”一定也錄進去了。這裏是泰泰打工的店嗎?”


    就在龍兒準備回答大河問題的同時,鐵卷門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打開幾十公分的


    縫隙。在燈光明亮的店內,有一名身著白色廚師服的中年大叔彎腰看向龍兒和大河:


    “……剛才打電話的人是你?我在店裏就聽到聲音了。”


    “啊、是的。呃……我是高須泰子的兒子。”


    兒、兒子!?大叔以常見的過度驚嚇反應大叫,鑽過鐵卷門走出來。


    “抱歉,在休息時間過來打擾。其實是這樣的,我母親剛才身體不適——”


    “咦?高須小姐?怎麽回事?要不要緊啊?”


    “情況已經穩定卜來了,不過——”


    龍兒知道一旁的大河隱約動了一下眉毛,她似乎明白龍兒接下來準備說什麽。


    “很感謝您錄用她。突然這麽說實在抱歉,但我希望能夠準許她辭職。”


    什麽——!?和剛才一樣的表情和聲音,這位誇張往後仰的大叔八成就是老板。大河也用斜眼看著龍兒。


    對,這是龍兒的擅作主張。泰子今晚向昆沙門天國請假,卻沒聯絡西點屋,似乎打算明天也要來上班。龍兒雖然清楚自己的做法會給西點屋添麻煩,仍在沒經過泰子同意的情況下,擅自代她向西點屋辭職。而且他打算瞞著泰子,說他接到西點屋的通知,叫她不用再去上班。


    西點屋就在龍兒家附近,謊言總有一天會揭穿,但是龍兒管不了那麽多。他知道做這種事不能展現自己的力量,不過隻要能讓泰子不再繼續逞強,就算如此亂來也無所謂。要是放著不管,泰子肯定會無視自己的身體,繼續增加工作量。


    “哇啊——這樣啊……傷腦筋,我還覺得她做得不錯呢。”


    “真的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既然是身體出問題,那也沒辦法勉強。不過……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解決?例如縮短工作時問之類的,不行嗎?”


    “不、那個……真的很抱歉。”


    “可是後天就是情人節了,明後天除了一般工作,還有巧克力的特賣活動……這該如何是好?嗯——隻剩下師傅了……身體不適的確不能勉強……嗯——”


    正當龍兒滿是歉意地縮著身體時——“……你能不能過來?”


    看來老板確實頭痛到了極點,居然說出這種話。


    “你是高中生對吧?下課後過來也行。對了,隻要明後天來幫忙也可以。拜托幫個忙,我們的人手實在不夠。”


    抱歉,我們家禁止打工——龍兒正想這麽拒絕,又把話吞回去。我不是已經決定不再照著泰子所說的話,和過去一樣在泰子的庇護下生活了嗎?


    並非什麽事都要反其道而行。這不是反抗,而是積極前進——或許是大幅改變自己存在方式的第一步。


    龍兒連忙在老板改變主意之前點頭,仿佛要拋開自身的猶豫:


    “……好,明天和後天兩天都會過來。”


    一旁的大河驚訝仰望龍兒的臉。不過這樣就好,這樣一來泰子就不用再來這裏工作。總之先讓一切恢複原狀。


    如果老實對泰子說要打工,她一定會阻止,所以隻要告訴她老板把她開除了就好。龍兒在這裏打工的事總有一天會露餡,但是眼前隻要瞞過泰子病倒的這段時問。


    “唔哇!太好了!真是幫了大忙呢!”


    “沒問題,我……”


    “明天什麽時候可以過來!?”


    見老板伸手,龍兒也準備握住,卻隻握到空氣。“我!?”老板的手直接握住大河的手。


    “相我沒關係吧!?”


    “你是妹妹吧?不是啊!”


    哈哈哈哈。大叔的冷笑話在寒冷夜空下空虛回蕩。“看臉也知道吧!?”大河有點認真地大聲抗議。


    “不過賣巧克力還是要女生啦。再說我們也沒有男生的製服。”


    “我沒辦法打工!我很笨手笨腳……要是讓我打工,到時候可是會天崩地裂……!”


    “隻是販賣裝在盒子裏的巧克力,不會很難啦!告訴我你明天幾點過來!”


    那個……我、我呢……龍兒指指自己,不過老板隻是以熱情的視線注視大河。拚命搖頭的大河偷偷仰望龍兒的表情——“……那麽……那麽,他也和我一起來。我們兩個一起。”


    “喂、等等!這樣好嗎!?”


    旁邊的龍兒聽到大河的說法嚇了一跳,低頭看著雪白的側臉。老板搔搔下巴點頭:


    “嗯,就這麽決定了。不過我隻付一人份的薪水喔?小兄弟的製服怎麽辦呢?”


    “我們會想辦法。我隻是來露臉,工作的是這家夥。”


    大河穿著龍兒的羽絨外套,岔開雙腿得意地挺胸指向龍兒。算了,用不著這樣。在龍兒打算這麽說時,大河低聲說了一句:


    “工作的人是你。我隻是在旁邊陪你,應該不會太累。現在的你還是有點危險,所以我要在一旁監視你。還有你剛剛說什麽?說我麻煩?說我什麽也做不到?我會讓你把那些話收回去。你隻要跪著爬過來,把我當成神一樣崇拜我的偉大和體貼就好。”


    為期兩天的秘密打工,就這麽乾脆地決定了。


    ***


    “打工!你!?”


    實乃梨伸手指向大河的鼻尖,眼睛張大到眼珠都快掉出來。


    “與其說是我,應該說是龍兒。”


    大河用手指向龍兒的鼻尖。“是他啊!”實乃梨看著龍兒點點頭,眼珠又差點掉出來。


    “今天和明天的放學時間,我們要去賣情人節巧克力。賣東西有沒有什麽訣竅?老板說如果我們這兩天能夠把巧克力全部賣光,就給我們額外的獎金。”


    “訣竅啊……嗯——就算遇到討厭的情況,也不能表現在臉上。”


    嗯嗯。大河一麵聽著實乃梨的建議,一麵以撒嬌的動作拉扯動實乃梨斜背的運動包。


    “很重耶。”實乃梨把包包拿開大河的手邊:


    “還有店長的眼睛睜開時要快點閃開。”


    “……那個隻有在小突工作的拉麵店才會發生。”


    一整天的課已經結束,最後的起立敬禮也已結束。單身(扔)在午休時間把大河找過去談話,但似乎沒有什麽具體結論。大河根本無心理會班導的說教,不過看來今天班導暫且放她一馬,大河才能趕得上打工的時間。


    實乃梨開心地來回看著兩人的臉:


    “先不開玩笑了。可是如果隻負責賣東西,用不著那麽擔心。”


    我丟——實乃梨發揮卓越的運動神經,從教室中央將果汁空盒朝著門口的垃圾桶丟去。


    空心球。


    “好!好球!似乎不是詭異的工作,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工作。說到販賣情人節巧克力,今天是重頭戲吧?想買的人應該會在今天先買。你們的店在哪裏?”


    “呃——我忘記店名了。”


    “阿爾卑斯。”


    聽到龍兒的回答,實乃梨“喔!”了一聲,看來她知道那家店。


    “我去過,還買過他們店裏的蘋果塔!原來高須同學即將成為那問時尚的阿爾卑斯的背景之一啊。”


    “……我自己知道很不搭調。”


    “照理來說打工的人隻有龍兒,但老板好像認為不適合打算拒絕。這樣龍兒實在太可憐了,所以我才會陪他一起打工。”


    大河正經地對實乃梨說明整個情況。


    “這樣很好啊?”


    實乃梨重新背好運動包,以燦爛的笑容看向牆上時鍾。看來是到了社團活動時問,於是用力指向龍兒的臉:


    “很好!我支持你,高須龍兒!這輩子的第一次打工,加油!接招吧!真紅衝擊!”


    “喔……那是啥?”


    深紅毒針!實乃梨隨意敲了幾下手指,轉


    身走出教室。


    好好睡了一晚,泰子的情況好多了。晚上泰子和龍兒約好不會暍太多、不會暍到隔天淩晨之後,照常去昆沙門天國上班。龍兒其實希望泰子能夠休息,不過又認為那些熟客應該比泰子本人更知道分寸。而且龍兒也對她撒謊:“後天要考試,所以今明兩天會和大河、北村一起去家庭餐廳念書。”泰子也相信了。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謊言。龍兒表示昨晚泰子睡著後,阿爾卑斯打電話過來,叫泰子不用再去上班。雖然瞬間露出沮喪的表情,泰子還是相信了,抬起臉來微笑說道:“這是常有的事;泰泰會再接再厲找份好工作☆”然後伸手摸摸龍兒的頭,彷佛在安慰小孩子。龍兒雖然是個有戀母情結的男生,這個舉動還是令他不太舒服,可是又無法逃避。


    因為說謊的罪惡感,比想像中還要沉重。


    可曰正……“價錢隻有兩種,大盒含稅58o元,按收銀機上的黃色按鍵。小盒含稅38o元,按這邊的藍色按鍵。輸入收到的金額就按下合計。”


    叮——!收銀機發出熟悉的聲音打開,正好打中傻傻站在那裏的大河肚子,讓她忍不住悶哼一聲。


    “商品裝進塑膠袋或是紙袋裏。聽懂了嗎?應該沒問題吧?”


    “是的,我想應該沒問題。”


    龍兒幹勁十足地站在收銀機前。老板為了讓龍兒演練一下,以思心的假音說道:“請給我這個。”同時遞來大盒巧克力和千元鈔票。龍兒毫不猶豫按下黃色按鍵,輸入1ooo、合計之後,收銀機立刻打開。龍兒拿出機器標示的找零金額:


    “謝謝惠顧!”


    微笑!


    “唔!這部分……還是交給逢阪小姐吧!”


    “謝謝惠顧!”


    配合老板的召喚,大河轉頭露出一個做作的笑容,擺明就是她隻是站在那裏,不負責做事。不過老板還是點點頭,“你站過來一點。”把大河推到龍兒的前方,根本就是想遮住龍兒。這是什麽意思?


    “那就加油吧!工作時問不長,所以沒辦法休息,你們就自己看情形去洗手問吧。”


    如此說完的老板便回到店裏。人們不斷在龍兒與大河麵前匆忙往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和收銀機堆在手推車上,擺在寒風吹拂的店門口。


    冬天的天色開始變暗。商店街還沒到大部分人購物的時問,隻有附近私立高中的學生吵吵鬧鬧走過,同時指著推車說道:“啊、在賣巧克力!”“明天是情人節啊!”然後就這麽走過去。


    幸好龍兒和大河腳下有個暖爐,讓他們不王於冷到發抖——“巧克力的數量比想像中還鄉……賣得完嗎?”


    大河站在店頭懸掛的情人節裝飾底下偏著頭望向推車。眾多的巧克力堆成像座小山,推車下麵還有滿滿二相。


    “話說回來,你不覺得我的打扮好像有點詐欺的嫌疑?”


    “嗯——有點……說得也是。”


    大河稍微站遠一點看過龍兒的裝扮,麵有難色地皺起眉頭。龍兒一身借來的打工服是純白的廚師服——也就是西點師傅在廚房裏穿的白色製服。穿成這樣賣巧克力,感覺好像這些巧克力都是龍兒做的。雖說看過貼紙上的小字就可以知道全部都是現成品。


    “你的製服就很不錯。”


    “很不錯嗎?是喔……幫我拍張照片。”


    大河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遞給龍兒。大河的製服是女仆圍裙與黑色毛織洋裝,泰子大概也是穿成這樣吧·微卷的長發紮起,讓大河看起來更像可愛的洋娃娃。不過——“……叫我拍照……被老板看到會生氣吧?我們正在打工耶。”


    “我又沒有打工,隻是站在這裏。好了,拍吧。”


    “我在打工啊!”


    “一下子、一下子就好。”


    大河擺出稍微拉起裙子的動作。沒辦法的龍兒隻好用推車遮住手機,幫大河拍張照。


    “我看看我看看……”


    還以為她要確認照片,卻見她拿著手機對準龍兒。等到龍兒回過神來,已經聽到一連串快門聲。


    “哇喔!這張照片真是驚人,拍到好蠢的表情。”


    “……要我叫大叔開除你嗎?”


    “反正我又沒在打工。”


    這家夥……龍兒吐出白霧瞪視不正經的大河。


    “不好意思,有沒有更小包裝的巧克力?一盒大約三顆裝的。”


    一名看似附近主婦的客人豎起三根手指發問,嚇了一跳的龍兒差點沒跳起來:


    “啊?呃、這種是六顆,這種是十二顆……”


    龍兒回答得含糊不清、語焉不詳,根本就是答非所問。


    “這樣啊……思,牛奶巧克力。”


    客人看了巧克力盒子一會兒便失去興趣,把盒子擺回原處離開。


    “啊——啊,走掉了。”


    “哇啊、超緊張的。我看來鬼鬼祟祟的吧?”


    “應該要更這樣——歡迎光臨!這麽說會不會比較好?”


    “喔、也對。”


    龍兒對露出奇妙表情的大河點頭,動手把推車上的巧克力重新調整位置,以方便一眼就能看見。


    “笑一個~~店員大哥!”


    “呃!歡、歡迎光……是你啊!”


    應這麽大?啊——我懂了,原來你喜歡木原麻耶。”


    哇啊!龍兒斜眼看著大河。隻見她的一句話就將能登的細微體貼與微妙心思毀掉,殘酷地點醒事實。可憐的能登臉上立刻染上鮮豔的紅色。


    這些日子能登的“支持”已經讓大河厭煩不已。能登得意忘形地捉弄大河,因此大河的話中帶有這陣子累積的怨恨,狠狠地打擊能登那顆自己也搞不清楚、曖昧又容易受傷的心。


    不愧是凶猛的野獸掌中老虎,能夠嗅到弱小家夥的血腥味。


    “校外教學吵架時,你才發現自己在意她……對吧?哼——嗯,這種事稀鬆平常。好朋友蠢蛋毛都交得到女朋友了,你就試著放手追追看啊。你們滿登對的嘛?我是不懂啦。”


    “啥啊啊啊::你你你你胡說什麽籲不懂就閉嘴!?你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唉呀,慌了慌了。果然被我說中了,你的臉好紅。”


    “拜托你別再說了!別亂說話!”


    “哪裏亂說了?這是很自然的事,男生的雄蕊和女生的雌蕊——”


    “笨蛋——!你的腦袋有問題!哇喔喔!”


    “好了,明後天你都要和木原麻耶待在同一間教室裏。今後得要每天注意保持微妙的距離才行。給我傷透腦筋!感到痛苦!”


    聽著大河高聲嘲弄,能登臉紅到令人同情的地步。龍兒忍不住想到:大河自己也是為愛所苦,現在居然對別人做這種事——“……為什麽連你也臉紅了?”


    “咦!?臉、臉紅!?我也臉紅了……!”


    大河喜歡的人不就是我嗎?讓她因此傷透腦筋、感到痛苦的人不就是我嗎?龍兒不知不覺也受到影響。


    “算算算、算了!可惡!大叔——!工讀生在摸魚——!”


    聽到能登的呐喊,店裏的老板馬上抬起頭來。龍兒搖頭表示:我們有在好好工作!能登則是趁著這個時候逃走了。


    老板雖然不是聽信能登的話,還是走出店門過來瞧瞧。看到推車上剩下的巧克力時,臉色顯得不太好看:


    “已經快六點了,到這個時間還剩下這麽多,有點不妙喔。你們站在店門口販賣,會遇到學校的朋友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不過既然朋友要來,就找些會買的人過來嘛。”


    龍兒和大河尷尬看著對方。的確,目前的業績光是用來支付他們的打工費就沒了。


    “恩……


    雖說我隻負責站著,還是有點責任。既然這樣,隻好召喚秘密武器。”


    大河似乎想到什麽,打開手機播打某人的電話。


    “啊!是川嶋亞美!”


    行經商店街的國中女生大叫。路上有不少就讀附近國中的學生剛忙完社團活動正準備回家。人數愈來愈多,同樣世代的女學生一批接著一批湧過來。“原來她真的住在這附近!”


    “咦?那是誰!?”“模特兒!真可愛!可以用手機拍照嗎?”——一眨眼的工夫,女子軍團全都拿著手機吵鬧不已。可以和你握手嗎?你讀哪問學校?一下子就聚集了許多人。


    “川嶋真的是藝人……”


    “我本來也和她們一樣。現在發覺還是別知道本性比較幸福。”


    “咦,沒想到有人注意到了謝謝大家對我的支持——”亞美謹慎地拒絕拍照,同時進入水汪汪吉娃娃模式,親切地與大家握手、幫大家簽名。路過的大人不認識亞美,隻是不·可思議地觀望眾人的騷動。不過川嶋亞美對於國高中生來說,簡直就是偶像。


    “對了,亞美在買這裏的巧克力嗎!?”


    “亞美買了!而且買了五個!”


    亞美手上拿著大河硬塞過來的五盒巧克力。注意到這點的少女瞬間圍住推車。


    “我也要買!我要和亞美一樣的!”


    “我也要我也要!唔、好貴——!不過還是要買!”


    每個人都拿出錢包。聽到少女們吵吵鬧鬧說著小的、大的,連不認識亞美的主婦也跟著湊過來一探究竟。


    ***


    當然不至於全部賣光光,不過今天的業績相當不錯。大河回家時也買了四盒小的,讓這座巧克力山又小了一點。


    “前陣子我就打算要趁情人節回禮。原本想去百貨公司地下街買巧克力,可是現在要打工沒辦法去,隻好將就一下。”


    “回禮?回什麽禮?”


    回家路上,龍兒與大河隔著一小段距離並肩走著。


    “要送給北村同學、小突,還有你,謝謝你們救我的回禮。雖然送這種巧克力實在有點寒酸……還有蠢蛋吉也要謝一下,畢竟還把人家找來幫忙。剛剛說好要送她一個,結果忘記給她。所以一共四個,明天帶去學校。直接用這個包裝,會不會有點不太好?”


    “要給我喔……直接用原本這個包裝未免也太普遍了。明天我們還要一起賣一模一樣的巧克力耶。”


    “那我今晚想辦法換個包裝好了。”


    “把巧克力溶一溶。至少也要溶化再凝固,這樣就能說是自己親手做的了。包裝什麽的就別管它了。”


    夜空裏升起兩道白霧。兩人冷得縮起身體,雙手插進口袋,走在每天必經的路上。刺骨的冷風充滿濕氣,感覺就連鼻腔都要凍傷。


    大河看著自己的腳尖說道:


    “……總覺得時問過得好快。一開始還在想時間怎麽那麽慢,有客人光顧後,時問很快就過去了。”


    “我也有同戚。”


    低著頭的龍兒把圍巾拉到嘴邊,靠自己的呼吸暖和自己。


    “工作雖然累,但是感覺起來意外充實。”


    “沒錯沒錯,雖然我什麽也沒做。”


    “你有幫忙貼透明膠帶。”


    想到這個打工隻有今天和明天,龍兒不禁覺得有些可惜,他還想繼續做下去。


    與其東想西想,還是實際行動才能看得更清楚。昨天那股無能為力的焦躁與不安,今天便因為疲勞而淡化了。


    “昨天我對你說了那些話……真的很抱歉。”


    也是因為大河的關係才能打工。這不隻是精神上的意義,事實上龍兒也是因為大河在現場,才會被錄用。


    “謝謝你。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我想一定會隨便找些藉口不打工。”


    “說什麽傻話,這種程度的事有什麽好謝的?真正要道謝的人是我。”


    “難得看到你這麽正經。既然這樣,就真的花點工夫上網查一下,看看巧克力可以怎麽變化吧。”


    見龍兒露出開玩笑的笑容,大河看著他嘟起嘴巴問道:


    “話說回來……如果我送你巧克力,你會高興嗎?”


    “……啊?”


    為什麽這麽問?龍兒有些驚訝地看著大河。大河似乎明白龍兒的意思:


    “因為我不知道。”


    “什麽東西你不知道?”


    嘟嘴的人變成龍兒:,“你送我巧克力,我會不高興……?我是這麽沒人性的人嗎?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懂了……那麽我會加油,試著想辦法加油。”


    大河將手上的塑膠袋打開一條小縫,盯著袋子裏的四個巧克力點點頭。


    那種說法聽起來好像是要努力讓我高興——想到這裏的龍兒為之愕然。


    大河努力想讓龍兒高興,因為她喜歡龍兒。


    看著她的僵硬側臉,龍兒停下腳步。


    大河曾經說過再怎麽努力也沒用,無能為力卻不放棄的結果就是摔落懸崖。但是她現在執意努力到底,代表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就算再度摔落懸崖也不怕了嗎?為了龍兒努力,即使失敗落得慘痛下場,仍要為了龍兒努力。


    既然這樣——一心想把大河從崖下救起的自己,該怎麽做才好?一心想抓住摔落的大河,把她拉上來的自己,該如何是好?。


    龍兒突然覺得腳下的立足之地崩塌,僵立在原地渾身顫抖。如果在暴風雪意外時沒有聽氏到大河真正的心意,自己也不會注意大河的改變——龍兒這才明白背後的意義。


    龍兒一直認為假如當時沒聽到她的心意,什麽也不會改變,隻要自己把一切忘了,就能夠恢複原狀。


    事實上根本不對。


    大河不斷從懸崖上摔落、受傷。即使如此,她仍然不願出聲求救,隻是靜靜任由自己摔下去、消失、離開。這是她的打算。她將龍兒留在懸崖上的暴風雪裏,自己一個人不斷掉落直到退場。


    大河沒發現龍兒呆立在寒冬夜空之下,一個人繼續往前走。沐浴在潔白燈光下的背影愈來愈遠,長發有如隨著腳步聲的餘韻輕飄搖曳。現在龍兒的手和聲音離她好遠。大河一個人走了,這是大河決定的方向。


    ——那麽我呢?


    大河出了錯,讓龍兒聽到內心的聲音。如果有什麽是因為她的錯誤而發生,那麽誰該負責?我隻要忘記就行嗎?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不行。我辦不到,大河。龍兒很想這麽說·要他看著大河一個人走掉,他做不到。無法對於她的心情與心意恍若無聞。即使真能忘懷、當作不曾發生,龍兒也不想這麽做。他不想再看見大河繼續受傷,因而再度把頭撇開。


    他想拯救大河。


    自己也和大河一樣,硬是吞下求救的聲音。想要抓住、想要依賴,但是仍然逼著自己拚命把手放開。因為這是龍兒必經的過程。


    可是大河的情況——她照單全收,即使受傷仍然繼續努力,隻為了抵達“龍兒”這個目的地。.龍兒想要解救摔下去的大河,無論幾次他都願意奔入暴風雪中抓住人河的手。他想要緊握住她的手,不讓她再次受傷、再次跌落。他不希望自己再度被大河拋下。


    他希望大河了解這一點。


    走在前麵的大河用手按著被風吹亂的頭發,終於發現龍兒沒跟上來,停下腳步轉身看往這邊。雪白的安哥拉外套在風中翻飛,長裙裙擺隨風搖曳。小臉蛋上的雙眸閃閃發光,桃色薄唇動了幾下,龍兒隱約聽到——龍兒!你在搞什麽!我還以為你和我走在一起,害我一個人講了這麽久的話!


    ——那就是逢阪大河。


    我的同班同學,碰巧也是


    鄰居。人稱掌中老虎,既是任性妄為粗暴又旁若無人的千金大小姐,也是遭到父母遺棄的孩子。笨手笨腳、做事馬虎隨便,卻又纖細易碎,必須小心輕放,孤獨得就像不曉得該飛往何處的紙飛機。她就是逢阪大河。


    “大河……”


    龍兒心想:我想用我這雙手解救你。


    想把獨一無二、光輝動人的喜悅親手交給你——無論用什麽方式、無論它是什麽東西。


    所以我不想忘記,也不願再裝作沒聽見你的聲音。我一直想聽見真正的心聲。


    可是大河似乎不明白這一點,也不明白龍兒的心情。


    她拋下龍兒一個人離開,閉上嘴巴,決定永遠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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