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離感——雖然沒至於那麽嚴重,不過他在許多場合經常無法克製地感覺自己是多餘的。


    「對~~不起,我今天有約會~~呐~~不管怎麽說因為今天是那個,三一四吧~~」


    「三一四?圓周率和約會又有什麽關係……呃?哇啊、對了,我真傻,是三月十四日,世人所謂的白色情人節。」


    比如說像現在這種時候也是。


    今天三月十四日對能登久光來說,隻是高中二年級最後的期末考前一天。所以他準備找春田放學後一起吃過拉麵之後回家,替接下來嚴苛的開夜車苦讀計劃養精蓄銳,但卻遭到拒絕。有女朋友的人要去過白色情人節天經地義,誰有興致和男人一起吃拉麵。


    「所以你今天要去約會吧。話說回來在期末考前一天約會……唉,這是多麽高貴,多麽充實啊。」


    呼呼呼!春田握拳頭靠著嘴邊,眯起眼睛露出眼白,一臉不正經的笑容:


    「錢包裏可是一點兒也不充實~~我的所有財產全用來買耳環送給瀨奈了~~不用說考試當然也很不妙。要是被百合知道,肯定會被~~處以極刑。」


    「能有那麽漂亮的女朋友,我也想要被處以極刑。啐……不會發生武裝暴動吧……我真的很想被處極刑……」


    有點認真地喃喃自語的他拿下黑框眼睛,粗魯揉揉小眼睛。


    沒有考慮到有情人的例行節日,還大聲邀約有女朋友的人:「一起去吃個拉麵再回家吧,拉麵!」真是遲鈍到不行,多看看這個世界的氣氛吧。包括男女交往的微妙之處等一切事情,自己根本什麽都不懂……


    「拜拜——!」「然後我先寫了簡訊。」「啊——不行,放棄世界史!」「嗯,明天見。」


    「不會吧?那是考試範圍!?」放學後擺放成排置物櫃的走廊呈現隆冬景色。熙來攘往的全是外套的深藍色、黑色和灰色。喧囂著期末考前一天緊繃氣氛的躁鬱與混亂。


    而在其中顯得礙事的局外人就是自己。


    真的好討厭。


    「……啊——啊,無聊透頂,難得今天天氣那麽適合吃拉麵,大師今天要去學生會,高須又那個樣子。看來我隻好一個人孤單回家了。」


    「我可以陪你走到腳踏車停車場。不如你自己吃完再回家吧?」


    「我才不要。我還沒一個人吃過拉麵。」


    「咦,是喔?我國中一年級就做過了~~沒想到小登登也有joy的一麵。」


    「你想說的是shy吧?我超害羞的。」


    能登與斜背運動包的笨蛋一起走在走廊上,一麵自暴自棄地把掛在脖子上的圍巾卷到下巴。為了應付走出校門隻剩自己一個人的瞬間,他將太常使用而傷痕累累的舊款ipod放在口袋裏,把兼具防寒功能的耳罩式耳機掛在包包提帶,手套也放進口袋。打開播放清單,調整音量之後播放。


    沒有一個人鑽過拉麵店門簾的勇氣,所以肚子點餓。但是內心隻要充滿音樂,就不會感到寂寞。


    「喔!要回家了?」


    大步走下樓梯,由下跑上來的魔物注意到能登和春田而停下腳步。鄰近黃昏時分正是逢魔時刻。蘊含狂亂氣息的雙眼緊盯兩名高中男生,發出銳利刀刃般的危險亮光。對,他們遇到準備在明天起的期末考期間,放火燒光所有校舍的赤犬魔少年——當然不是這樣。


    「是啊。你呢?該不會已經可以回家了?」


    「不,還早。我今天要整理大河的置物櫃。」


    來者是高須龍兒。


    這位隻有長相可怕的朋友目前有罪在身,必須接受處罰。除了接受處罰之外,漂亮的女朋友也因為行蹤不明不在身邊。


    他犯下的罪是私奔未遂。處罰是每天放學後的指導作文(主要是寫悔過書並且聆聽說教),以及每周三次的清潔懲罰。奉命整理「休學的前在校生」置物櫃,大概也是清潔懲罰之一。


    春田落寞地皺眉說道:


    「咦,要清理老虎的置物櫃嗎?總覺得好寂寞喔~~這樣一來老虎就真的離開這所學校了~~……」


    「有什麽辦法。唉,說是清理其實也隻是把剩下的東西裝進紙箱,暫時放在我家。」


    遭到處罰的當事人乍看之下像個隨時會發飆的毒鬼臉,但是和他交朋友就會看到本性善良的他露出笑容。


    這是不是逞強呢?能登無法判斷,所以無法說出:「要不要幫忙?」


    如果他是拚命鼓起勇氣壓抑情感,能登希望尊重他的自尊。如果他需要精神上的支持,能登也會送上全套的好友能量。可是若是早就超越笑容能夠應付的境界,能登覺得不如不要多管閑事。


    因為他無法掌握自己在高須龍兒心裏的位置。最近,或者該說從私奔未遂事件開始——從龍兒失去逢圾大河一個人回來之後,能登就一直有這種感覺。


    「我也來幫忙吧~~?」


    不愧是嘴巴和心連在一起,沒有經過大腦的春田。他沒理會能登什麽也說不出口地愣在一旁,徑自開口發問。


    「你在說什麽,你待會兒不是要去約會嗎?」


    能登反射地吐槽之後,又後悔自己不應該開口。老是把不該說的話一股腦兒地說出口的我是怎麽回事?這簡直像是嫉妒主動開口幫忙的好孩子春田,才會感覺莫名帶刺……不對,我當然沒有那想法。


    「約會?和那位女朋友?」


    「……噗!」


    高須龍兒把頭發中分貼緊頭頂,模仿「那位女朋友」。能登忍不住笑了。雖說一點也不像,不過春田的女朋友的確是中分發型,隻有掌握這點的粗糙模仿反而點中他的笑穴。春田不滿地嘟嘴抱怨:


    「一點也不像~~!完全不像~~!可惡~~算了,拜拜!我們走吧~~小登登!」


    春田抓住能登的手臂轉身,拉著他往樓梯走去。


    「明天見!啊、春田!明天期末考喔!別忘了!」


    「咦……?奇摩……?啊、啊~~!我當然記得!當然!」


    「……真的不要緊嗎?現在是去約會的時候嗎?」


    高須龍兒從樓梯間回頭看著我們,打從心底不安地偏著頭,同時準備往樓上走去。


    「啊——那個,高須。」


    能登忍不住叫住準備離開的背影。


    「嗯?」


    他一邊被春田拉下樓,還是無法開口說出:「我有空,讓我來幫你。」可是已經把龍兒叫住,又不得不說點什麽:


    「那個,高須……你要不要緊?」


    我的問題真是莫名其妙。


    「哎呀,看起來似乎是不要緊!該怎麽說,就是……要整理老虎的東西,你的心情大概相當複雜吧……話說回來,我的意思不是說整理她的東西,情況會變得如何!可是那個……這個……就是、你、不要緊吧……?」


    想要解釋卻愈說愈糊塗,這次能登真的打從心底討厭自己的多管閑事。早知道還是什麽都別說得好。


    「喔!我沒事!」


    樓梯上的好友對他舉起一隻手。


    「……應該!」


    後麵補充的玩笑也很開朗,然後比出v字手勢。


    能登覺得自己得救了。這次他大大揮手回應:再見。隔著樓梯告別。


    在仿佛冷空氣凝聚之處的鞋櫃換上鞋子離開校舍,在腳踏車停車場與春田道別後,和其他放學的學生一起走向通往車站的路上。


    和平常一樣戴上心愛的耳罩式耳機,用凍僵的手指操作選單,準備播放上下學專用的清單。無意識地選擇隨機播放,耳朵聽見西洋歌曲的旋律。


    「非常有名,畢竟是湯姆克魯斯主演的。」


    ——很


    痛,又很苦。


    「怎麽會有人不知道。」


    木原麻耶的聲音在胸口以幾乎勒緊心髒的節奏蘇醒。


    我的好像當機了,沒有辦法操作。你知道怎麽修吧?可以幫忙我修嗎?


    從麻耶手中接過亮粉紅色ipodnano,已經是上個月的事。在午休時間的教室裏,在我頭上開口的麻耶好像很不情願,對我感到十分厭惡。


    我接過nano的動作八成很惹人厭吧。根本不曾想過她會主動找我說話,所以真的嚇了一跳,連回答的聲音也發不出來。從校外教學的爭執之後,我們就不曾好好說過話……不對,在爭執之前也不算曾經好好說過話。


    能登不讓她看到自己緊張的臉,一麵看著當機的小畫麵,以之前幫其他人修過的同樣步驟重新開機。蘋果標誌閃爍之後,螢幕重新出現畫麵,能登操作了一下確認狀態,正好看到畫麵上出現他喜歡的樂團曲名。


    「……喔,你是他們的歌迷啊。我有他們所有專輯。」


    「還好。隻是碰巧收錄在我喜歡的電影原聲帶裏麵,才會一起傳進來。」


    「……喔……哪部電影?」


    「香草天空。」


    「……喔。」


    「說到這個,前陣子我隨便借了dvd來看,結果那部片子和我想像的感覺完全不同,大概就是『咦?是這種故事嗎?』的感覺。我因為看不懂又看了一遍,還看過網路上的解析後再看一遍,應該說買了下來,就這樣喜歡上這部片子,還買了原聲帶。」


    「……喔。」


    「隻會說『喔——喔——』你主動發問卻是那種反應嗎?」


    「因為我不知道那部電影。」


    隻會回答「……喔。」是因為無法好好說話。說了「……喔。」之後再設法找出接下來能說的話。說得精確一點,就是緊張導致他連重要的主題都聽不進去。


    麻耶似乎對能登的態度感到不耐,拿回修好的nano之後說聲:「那是湯姆克魯斯演的電影,怎麽會有人不知道。」說到這裏,能登終於想起來:


    「啊啊,什麽嘛,原來是在說那部重拍自『睜闊你的雙眼』的電影。你那樣說我馬上就知道了。嗯,我雖然沒看過,不過舊版的評價似乎很不錯?嗯,不少大牌藝人都參與原聲帶的製作。就這點來說讓人覺得真不愧是好萊塢,對吧?」


    「……那又怎樣。能登這種態度真的很討厭。」


    麻耶轉身走到教室另一頭。掃過鼻尖的頭發,散發出甜甜的香氣。


    上次也因為當機找過能登修理的逢阪大河,不曉得什麽時候站在一旁,看著剛才的對話。洋娃娃般端整的小臉欲言又止,不過什麽也沒說,隻是帶著詭異的戽鬥表情離開。


    當天晚上,能登也買了同一張電影原聲帶。沒有太深的意義,隻是試聽之後發現出乎意料地好聽。


    他沒有期待因此出現什麽改變,當然也不可能主動開口:「那張原聲帶看來不錯,所以我也買來聽了。」更不可能說想要看那部電影,甚至要她借我。


    即使他能說出這些話,最後一定會演變成糟糕的對話。被討厭的事實不會改變。


    話說起來也還好。


    沒有特別希望受人喜歡。


    ……能登很想抓住那個戽鬥表情的衣領用力搖晃並且大喊。當然實際上要他對那個最強最凶的掌中老虎這樣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就物理上來說也是辦不到的事。


    因為沒有人知道掌中老虎去了哪裏。


    一套課桌椅從教室裏消失,名字從點名簿上消失,到了現在,連置物櫃也要被清空。她曾經存在的證據一一不見。


    回到學校的高須龍兒沒有說喪氣話,隻是帶著微笑揮手;春田浩次騎著腳踏車去見女朋友;身為學生會長的北村佑作每天忙得不可開交;而我,能登久光隻是在聽音樂。


    這種事情誰也不知道,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環境一直在改變,而被拋下的自己獨自聽著耳機傳來的聲音。多餘的人沒有注意消失、流動、變化、誕生、不停發出巨響震動的世界,隻顧著發呆。


    「……我……」


    增加聆聽的曲子,增加喜歡的樂團,我喜歡這樣的自己,也希望能夠更了解音樂。可是我不了解朋友的心情,連怎麽開口說話都不知道,甚至還老是說些沒必要的話惹人生氣。


    「……隻有我會這樣一直下去嗎……?」


    隻有我不懂世界的規則,但是一直假裝知情。


    如果真是如此,那真的相當寂寞——這麽一想,忍不住停下腳步。


    穿著同樣製服的學生紛紛超越停在路中間的能登,嫌他阻礙通行。那些說個不停、配合時機露出笑容的家夥;互相拍打肩膀,一起跑出去的家夥;能登完全不懂那些同樣年紀,穿著同樣製服的人在聊些什麽,隻聽得到音樂。


    可以拿下塞住耳朵的耳機尋問:「喂,你們剛剛說什麽?」嗎?或是假裝全都聽懂,學著他們動口、選對時機笑就好?可是大家看來沒有假裝,隻是很普通地做著這些事。


    到底大家是在什麽地方學會這種應對方法?


    我什至覺得幹脆什麽都不要看,隻要有音樂流進耳朵,隻要眼睛也能遮住,就能夠忽略身為多餘者的我有多可悲、多寂寞。


    就能夠不去看見看到我這張臉而不悅的僵硬嘴唇,以及冷漠轉開的側臉。


    「……!」


    「外麵都聽得見音樂,有夠大聲!你根本聽不見我在叫你!你到底要開多大聲啊!」


    能登嚇了一跳,忍不住推推眼鏡。剛才在腦裏描繪的雪白臉龐突然出現在眼前,還扯下他的耳機。


    「什……什麽!?嚇死我了,我嚇了一跳……!」


    「我從剛才就一直在說你的手套掉了!啊——早知道裝作沒看到就好。」


    拿去。把手套遞給能登的人是麻耶。手套似乎是在他沒注意到之時從口袋掉落。深藍色海軍風外套的前襟塞著明亮淡褐色(用來向其他女生自豪:我最愛焦糖色~~)圍巾,清爽的長直發垂在胸部下緣。麻耶不悅地站在那裏。


    突然從內心世界返回的能登無法好好說句話,隻能一直盯著微微嘟起的淡粉紅色光芒,無法回應。總之先接過手套。這時肚子發出很大的聲響。


    真想死——


    「哇啊——我肚子超餓的!你、你要不要一起去吃拉麵!?」


    ——真的好想死。


    「……啥?」


    「那個、就是剛才的聲音!剛剛響得很大聲的是我的肚子!我正好想要去吃拉麵!啊,不過北村沒有要一起去!啊,還是說北村不來,木原也不想來!也對!目標的大師不在,怎麽可能和我去吃拉麵!」


    「……你打算找我吵架嗎?」


    好想死、好想死、真的好想死。


    明明隻是想掩飾肚子的聲音……我到底在做什麽!?真是的,到底在搞什麽!?等一下又惹她生氣了。


    「不、那個,不是那個意思……」


    麻耶皺起漂亮工整的淺褐色眉毛,瞪著把耳機線拉長又收回的能登,似乎馬上就會轉身說聲:「看到你就煩!」然後走掉。


    「……我想說的不是那個,呃、我現在正好……該怎麽說……精神不穩定,我……」


    「……為什麽?啊啊,因為明天開始考試?」


    不是不是。能登拚命搖頭:


    「高須正在清理老虎的置物櫃……我連自己該不該幫忙都不知道就回家了……總覺得,類似的情況很多……就……」


    他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十分莫名其妙。又來了,想說的事情無法好好說出口,幹脆閉嘴好了。麻耶應該會說:「夠了,


    怎樣都好。」然後轉身捂住耳朵。或許應該忘了拉麵和精神不穩定,一輩子繼續當個莫名其妙的多餘分子,被人來人往排除在外。


    不對,更重要的是——幹脆當個完美的透明人吧。


    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人注意,相對的也不會被拒絕,心靈不會受傷,更不會多事傷人。


    可是。


    「在哪裏?」


    「……咦?」


    「拉麵店,在哪裏?」


    麻耶站在能登麵前,一直凝視他的鏡框。


    ***


    假如撿到手套的是其他女孩子——比方說香椎奈奈子、川島亞美或櫛枝實乃梨,恐怕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啊、幸好排隊的隊伍沒有以前那麽長。如何?要排嗎?」


    因為太過震撼的關係,結果演變成他找麻耶一起吃拉麵。


    「能登!你有在聽嗎?」


    「……嗯!?咦,你說什麽!?」


    「我說隊伍沒有想象中長,要不要排隊!」


    說起距離學校很近,之前也去過,很清楚店內狀況的拉麵店,隻有「十二宮」了。不過知名連鎖店一定會有排隊人潮,能登一邊想著如果要等很久該怎麽辦,同時一邊在短短幾分鍾的路程中保持令人呼吸困難的沉默與距離,總算抵達拉麵店前麵。


    的確如同麻耶所說,排隊的人數遠比之前來的時候少。「呃,這樣的話——」在他磨磨蹭蹭、四處張望時,後麵走來的團體一邊說著:「今天的隊伍滿短的。」「隊伍尾巴在哪裏?」很自然地在能登和麻耶身後排隊。


    「……他們排在我們後麵了。唉,好吧,我們排在第幾位呢?我們是——二、四……大概是第十組吧?」


    「……之前我也和小高高、春田一起來過。當時排隊花了一個多小時,隊伍排到那個紅綠燈再過去的地方。」


    「隊伍變短不少呢。我之前排隊的經驗也和你那次差不多。好吃是好吃,糟糕的是那個甩煮麵水的動作不受歡迎,所以客人也變少了。」


    「六道輪回是吧……這麽說來木原也來過咯?」


    「我和奈奈子、亞美一起來的。當時是過來看看櫛枝打工的地方。」


    「……對了,我都忘記櫛枝在這裏打工。」


    能登突然想轉身離開。


    「她今天應該不在。考試前一個星期禁止打工。再說就算她在也沒關係,我們又沒有做壞事。」


    「……是啊……嗯、也對……說得對。」


    我們不是搞外遇的情侶——幸好他克製住自己才沒說出這句莫名奇妙的台詞。這要歸功於零度以下的驚人北風毫不留情地穿過馬路,讓他全身瞬間凍僵。


    「……咕~~~~!冷、好冷!」


    「真的會死掉……!真想快點吃到拉麵……!」


    寒冷的國道沿路沒有東西能夠遮蔽寒風。隔著護欄的車道上連續經過三台大型卡車,那股風壓更是冰冷刺骨。


    麻耶雙手放在腋下發抖,輪流踏步忍受寒冷,鼻子和臉頰都凍到發紅。能登也一樣雙手抱胸,雙腳踏步,兩人都沒有開口。


    一旦對話中斷,似乎也錯失繼續說話的契機。


    陽光早已西斜,天邊的藍灰色愈來愈深。延伸到門簾底下的排隊人群各個寒冷地彎著背,靜靜依序等待。一旁路過的人們也對排隊的人投以「這麽冷還這麽有幹勁」的視線。


    「……櫛枝也許會幫忙喔?」


    麻耶吸一下鼻子,突然開口。能登想了一下,終於聽懂她在說什麽。


    「我要回家時看到櫛枝還在教室裏,所以能登沒有幫忙也沒關係……再說丸尾的鞋子也還在。」


    能登也吸吸冰冷的鼻子。


    這下子知道麻耶回家時會確認北村的鞋子在不在。


    「……我的意思不是說沒有人需要你幫忙,隻是站在你的立場開口。」


    麻耶對發紅的纖細手指呼氣,輕輕包住自己的臉頰。想用臉頰溫暖手指?還是想用手指溫暖臉頰?不清楚。不過她的睫毛意外地長。


    「總覺得……我們對於老虎的事太不了解了。有些事情也不能問亞美,比方說高須同學和老虎逃走的事,櫛枝和丸尾、亞美看到的事。雖說直到現在我還是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不過我無心插手,就算知道什麽也都過去了,現在依然無能為力……學校裏有不少莫名其妙亂說話的家夥,還有隻想找尋說閑話題材的家夥。我也不想被看作和他們一樣。」


    麻耶從口袋拿出麵紙,毫不顧忌地擦擦鼻子。「你要嗎?」能登也拿了一張擦鼻子。


    「可是事實上如果不是那樣就好了……我也想和老虎變成好朋友,至少希望有機會在她離開之前和她談談。我真的這麽想。可是……亞美她,我總覺得……我這麽說可能很怪,要聽嗎?」


    她從右下方看了能登的眼睛一眼。


    「……什麽?」


    「……亞美暑假時不是和老虎他們去了別墅?總覺得大概是從那之後開始,比起我們,老虎對她來說才是,『真正的朋友』。事實上……這實在讓人不爽……我一直胡思亂想了好多好多。奈奈子好像沒有這樣,但是我……覺得亞美被老虎搶走了,就像是在比較亞美到底喜歡我們這群,還是老虎他們那群。」


    一名將羽絨夾克抱在胸前的男人一邊把錢包收進屁股的口袋,一邊躦過門簾。「接著是櫃台一位,請進!」精神奕奕的聲音從店裏傳出來。排在隊伍最前麵的男子快速折起正在閱讀的報紙夾在腋下,走進熱氣繚繞的玻璃門內。


    「我現在真的覺得早知道就不要胡思亂想,也融入那個圈子不就好了?如果我和亞美商量老虎不在感覺好寂寞不就好了?再說如果能夠辦到、如果我是做得到這種事的人,現在和丸尾的情況一定不一樣。」


    麻耶的杏眼又一次、比剛才更堅決地看著能登的眼睛:


    「追著丸尾的我很難堪吧?」


    因為寒冷而揪結的嘴唇等不了回應,射出下一顆子彈:


    「明明怎麽看都沒有希望,我卻那麽拚命,你們也覺得看不下去吧?」


    「……你、為什麽、要……」


    「我一直很想問你。如果今天追著丸尾跑、硬是要加入丸尾那個小圈圈的人不是我,譬如說是奈奈子……你還是會用滑雪杖對奈奈子……」


    噗。麻耶輕笑一聲,似乎打算以開玩笑的語氣開口:


    「……動手嗎?」


    ——能登沒忘記自己上次對麻耶做過的過分舉動。就在一輩子一次的高中校外教學,他直言麻耶拚命接近北村的做法不好,結果演變成兩人吵架、拿著滑雪杖互毆的局麵。


    當時真的很抱歉。


    可是因為太過寒冷,能登無法好好開口。什麽也說不出口,隻是拚命搖頭。


    「那時我希望老虎和北村一對,我以為老虎喜歡的人是北村,而北村正好在傷心。那麽隻要他們兩人湊成一對就好了。所以我討厭木原接近北村。可是老虎事實上是跟高須,而北村則是希望和老大湊成對。都怪我弄錯才會雞婆多事,真的很對不起。」


    如果少了自己,這個世界就能在這番借口下變得完美。


    可是正因為我的存在,果然還是不能忽視我。不管我如何憋氣假裝自己不存在,依然還是存在。因為不管我如何笨拙受傷、如何丟臉難看、如何可悲,我也隻能「存在」。


    就算這世界上沒有人注意、沒有人知道,隻有自己不能看不見自己的心。


    所以能登搖搖頭。就算沒人了解、沒人接受,隻有自己——


    「三位的客人?嗯,接下來是一位的客人,一位,兩位……接著是?兩位。好,對不起!今天


    到這邊的客人為止,湯已經賣完了!十分抱歉!我會發給各位下次光臨時可以使用的加料折價券!」


    走出店門外的黑t恤年輕人幹勁十足地發著折價券。上麵寫著加料折價一○○元。拿到折價券的人隻能悻悻然地離開。


    「……什麽!?真的假的!?」


    能登忍不住睜大小眼睛呻吟。


    最後一組客人是排在他們前麵的情侶。「哇!差點輪不到我們!」「好幸運喔!」他們相視而笑。而排在後麵的人們則是與情侶成反差:「哇!這也太倒黴了!」麻耶也不甘心地仰望天空。怎麽會這麽倒黴!


    「怎麽會有這種事!這麽冷!明天還要考試!」


    「即將到口的拉麵就這麽飛了!」


    無論他們怎麽抱怨,人氣拉麵店的湯就是賣完了。天色逐漸昏暗,迎麵而來的風愈來愈強。「呀啊!」麻耶忍不住慘叫。對於自己主動邀約卻演變成這樣的結果,能登覺得必須向麻耶道歉。


    想是這樣想,可是。


    「……呐,木原。」


    「嗯!?」


    隻要再多一點。


    比起搖頭,他還想多表達一點自己的想法。


    感謝你注意到我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的不安,還陪我來這裏,最後更讓我知道感覺被拋下而不安的人不是隻有我。


    「謝謝你。」


    ***


    好冷。沒吃到拉麵真不甘心。考試慘了。兩人一路靠著這些話題勉強撐過回程,來到車站入口終於可以獨處。


    一個人的能登緩緩走上與麻耶相反方向的月台樓梯。走到一半,麻耶那邊的電車來了。


    能登心想她應該上車了,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等待那輛電車離開,接著才戴上耳機調整音量,走出風勢強勁的月台。


    可是隔著兩條軌道的對麵月台,照理來說應該已經上車的麻耶仍然坐在長椅上。她交叉雙腿低著頭,從包包裏拿出手機開始打簡訊。


    已經說再見又碰麵,感覺莫名尷尬,於是能登躲在人煙稀少的月台邊緣柱子後方。跑馬燈顯示這個月台的電車再過幾分鍾就要進站,他決定在那之前先待在這裏,不要被發現。


    偷偷看著對麵月台的麻耶,似乎真的很冷。


    臉色蒼白的她把下巴埋在圍巾裏吐著自霧,這麽遠都能看出她在發抖。


    能登躲起來,不希望被她發現。


    躲起來的自己,喜歡她。


    眼睛總是有辦法立刻找到她,追逐的對象永遠隻有她一人。


    能登知道他們合不來,也沒有什麽共通點,更清楚自己完全不符合她的條件,甚至知道她喜歡的人是誰。他也清楚能夠這樣遠遠看著她,就應該感到十分滿足。也知道今天的突發意外到此為止,不會再有更進一步。


    所以他屏住呼吸躲起來,不希望被發現。假如被看見,他決定也要裝作沒注意到。


    這時他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拿出來一看,是來自麻耶的簡訊:


    『看得一清二楚喲,笨蛋。』


    「……!」


    眼睛搞不好會噴出火焰。能登差點弄掉手機,從柱子陰影抬起肯定一片通紅的臉,扯下耳機。對麵月台的麻耶離開長椅起身,走到與能登麵對麵的位置:


    「喂——!不躲了嗎!一開始就看得一清二楚!超好笑的!」


    「……因、因為這樣很尷尬!明明剛道別又見麵……」


    「躲起來比較丟臉吧!要什麽帥啊!哈哈哈!」


    隔著兩條軌道,以藍色透明的隆冬夜晚為背景,麻耶拍手大笑。唔。能登嘴巴癟成へ字,無話可以反駁。


    「喂——喂——能登!」


    「……幹嘛!?」


    「不覺得冷嗎?」


    「……冷啊,超冷的!」


    隔著數公尺無法跨越的距離,對麵的麻耶不允許彼此沉默:


    「拉麵,真的好不甘心!感覺好像被耍了,你不覺得嗎?」


    「……沒錯沒錯!」


    「明天第一科就要考數學,不覺得超不妙嗎?」


    「……沒錯沒錯沒錯!」


    可是他們能夠聊也隻有這些,最後不得不閉嘴。


    「……」


    能登看著閉嘴站在對麵月台的麻耶。


    麻耶深吸一口氣,可是沒說出原本打算說的話,隻是看著能登。


    「……木原——」


    「幹嘛——?」


    這時能登所在的月台響起廣播。電車來了。軌道那頭的電車車燈逐漸靠近。然後聲音被沉重的吱嘎聲響掩蓋過去。


    木原。


    「……那個——」


    我喜歡你。


    「……今天真的好冷——都已經三月了——」


    我打從心裏喜歡你。


    「……又沒吃到拉麵——」


    我總是看著你。


    「……我想明天的考試,應該是死定了——」


    然而卻說不出口。


    除了自己之外,這份心情很透明,看不見它的存在。即使無法真正變成透明,至少這顆心能夠變得透明。


    「……還有——」


    ——然後。


    保護自己不受傷。


    無法說出口的話就當作不曾有過。


    把真實存在的心情當作沒有。


    電車大聲進入分隔能登和麻耶的月台。打開門的電車沒有旅客下車,月台上的幾個乘客上車。能登也踏進打開的車門一步。開著暖氣的車廂很悶熱,幹燥的暖氣滲進鼻子裏。


    對麵玻璃的另一側,麻耶依然很冷地站在那裏發抖。算不上對話的對話被打斷,她無奈地笑了一下,表示這也沒辦法,然後輕輕揮手,張口說聲:「拜拜。」


    能登立刻轉身下了電車。


    車門在他背後關上。


    沒有回頭的他跑下剛才走上來的樓梯。


    電車開動,能登沒有上車,邁步跑開。


    穿過剛才經過的入口,這次兩階並成一階,跑上對麵的月台。


    在電車到來之前,我陪你等吧?他隻想說這句話。此刻隻想讓麻耶知道這個心情。他知道她喜歡北村,所以不會說出讓她困擾的話。可是他也希望麻耶能夠看見自己。對不起,謝謝,拜拜——除了這些以外的自己。除了這些以外。除了這些以外。我不隻是這樣。


    我不想當透明人。


    看見跑上月台的自己,麻耶睜大眼睛似乎顯得很驚訝。耳朵可以聽到她「你在做什麽?」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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