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宗向方拿著服務生的審查報告走進來時,鄭朝陽正倒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看碩大的北平市地圖。


    宗向方一進門就開口:“濟南的協查報告過來了,服務生的身份是偽造的,真的袁碩在民國三十六年,哦,就是1947年春就病逝了。這個人用袁碩的身份來到北平,到金城咖啡館當服務生。當時因為北方持續戰亂,金城咖啡館的法國老板帶著幾個法國員工回國,把咖啡館交給現在的經理喬杉打理。喬杉曾經在報紙上刊登招聘啟事,袁碩前來應聘,當時和他一起來的,有八個人,這幾個人都排查了,目前沒有發現問題。”


    鄭朝陽追問道:“經常出入咖啡館的人的背景調查得怎麽樣?”


    “出入咖啡館的人大多是些有身份的人,而且人數不少,我們的人手不夠,已經從其他分局調了些人過來,對主要的三十五人的檔案逐一排查,並且采用人盯人的方式,對每一個人進行跟蹤監視。但是,有一個人……”


    鄭朝陽好像明白了什麽:“是我哥鄭朝山。”


    “是,因為他的身份比較特殊……”宗向方謹慎地說道。


    鄭朝陽看出了他的意思,回答道:“沒什麽特殊的。他是我們的外聘法醫,但不是正式編製。”


    “大家的意思,既然人手不夠,鄭醫生的事情還是請您多費心。”鄭朝陽的回答讓宗向方鬆了一口氣,放心地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鄭朝陽騎車回到家時,秦招娣剛好出門買菜了,他語帶試探地與鄭朝山聊了起來。


    “哥,你知道金城咖啡館的服務生是國民黨特務嗎?”鄭朝陽努力讓自己問得不那麽刻意。


    “特務?是誰?”鄭朝山給出了一無所知的回答。


    “叫袁碩,個子不高,白淨臉兒,這兒,眼瞼下麵有個痦子。”鄭朝陽一邊比畫一邊說。


    鄭朝山思考了一下,說道:“袁碩?咖啡館好幾個服務生,對不上號。噢,他啊。奇怪了,他怎麽會是特務?”


    “你常去那兒喝咖啡,就沒注意過他?”


    “我是去喝咖啡,不是去相麵。我去了一般都是經理喬杉親自招待,其他的服務生我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鄭朝山帶著不屑一顧的表情。


    “就真的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哥,你仔細想想,這對我真的很重要。”


    鄭朝山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說道:“這人似乎不怎麽愛說話,每次送茶點的時候都是放下就走。我有的時候給小費,他也最多笑著點點頭。”


    沒問出什麽結果,鄭朝陽站起來在屋裏踱步。


    “其實你們也不用大驚小怪,當初中統、軍統到處安插特務,大學裏尤其多,上課都帶著手槍。這是公開的秘密。咖啡館這種外國人和有點地位的中國人常去的地方,塞進個小特務搜集下情報什麽的很正常。”與焦急的鄭朝陽相比,鄭朝山顯得十分鎮定。


    “一個靠特務和憲兵來維持的政權,敗亡是遲早的事。真搞不懂,根莖都已經腐爛了,剩下些枝枝杈杈的又能堅持多久?”鄭朝陽說。


    “信仰是人的精神脊梁,大多數人隻會按照信仰要求的去做,而很少會審視信仰本身的問題。就像水裏的魚,必須跳出水麵才可能看清水是什麽樣子。但魚一旦出水,就會麵臨兩種結局:一種是重新掉回到水裏,一種是落到岸上幹死。所以,願意堅持的人,有的時候是因為沒的可選。”鄭朝山像是在安撫弟弟,又像是在訴說生命的真理。


    他站了起來拍拍鄭朝陽的肩膀,說道:“對個人來說,信仰沒有對錯,隻有合適不合適。看來這個金城咖啡館短時間內是不能再去了,得避嫌啊。我去熱飯了。”


    “對了,這個服務生可能是廣東人。”鄭朝山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下來說。


    “你怎麽知道?”


    “有一次我聽到他打電話給人,好像說了一句‘麻甩佬’。”


    秦招娣來到醫院,推開後勤處的辦公室大門。屋裏坐著兩個警察,其中一個是代數理。


    代數理看到秦招娣,趕忙起身說道:“鄭太太,您好,我是想了解一下您叔叔秦玉河的情況。”


    “我老叔,他不是回老家了嗎?”秦招娣頗為疑惑地問道。


    代數理說:“問題就出在這兒。秦玉河的老家來人了,說沒見過他,現在看來他是失蹤了。經過我們的調查,最後見到他的人是您。”


    “你們怎麽知道是我最後見到他的?”秦招娣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整理著桌麵。


    “是這樣,我們剛問過院長,他說那天老秦跟他說要去你家說說你和鄭醫生婚禮的事,打那兒以後沒人再沒見過他。院長隻是在第二天接到他的一封信,說是有急事請假回老家去,所以,我猜他是從你那出來後出的事。那天他到您家是什麽情況,您和我們說說吧。秦玉河到您家,是他自己要去的還是您叫他去的?”


    “是他自己要來的,他一直說要跟我商量婚禮的事,我們老家的規矩多,他說三媒六聘一樣都不能少。我哪兒懂這些,他就說要來給我說說。”秦招娣一邊回答,代數理旁邊的警員一邊在筆記本上飛速地記錄著。


    另一邊,在正三元粵菜館的後廚裏,廚師在炒菜,小東西則忙著切菜配料。


    廚師對小東西的態度明顯大為改觀,他用生硬的粵腔混合北京話說道:“妹子,慢點,當心切手。”


    跑堂的夥計走了進來,手裏拎著大食盒,吼道:“麻甩佬,趕緊地裝盤,我急著送呢。”


    廚師把一隻燒鵝從爐子裏拿出來放到案板上,吩咐小東西趕緊切了再備酸梅醬。


    “情況就是這樣,說完他就走啦,我送他出的大門。”這邊,秦招娣說完了當時的情況。


    “那,有誰能證明呢?”代數理似乎有些懷疑。


    麵對代數理的追問,秦招娣說:“我送老叔出門的時候,看到對麵耿三家的三嫂子也出門,她應該也看到我老叔了吧。還有,我家的胡同挺長的,應該會有人看到他,你們可以去問問。”


    “好吧,今天先這樣,回頭我們再調查一下。”代數理站起來,與秦招娣道別。


    秦招娣送代數理出門後,轉身開始仔細地清洗蘭花。她把當時的情況仔細地回想了一遍,自認為做得天衣無縫,但是每次想起鄭朝陽犀利的眼神,都覺得不寒而栗。


    酒樓的夥計拎著食盒來到小樓的三樓,敲響了301房間的房門,招呼道:“先生,您的外賣。”


    袁碩拿著手槍躲在門邊,回應道:“錢在門口的花盆裏,你把食盒放下吧,我有傳染病出門不方便。”


    夥計看到門口放著一個倒扣的空花盆,掀開後發現裏麵放了幾張鈔票。拿起錢後,夥計輕聲說:“先生找您錢。”


    “不用找了,謝謝了。”


    “那您慢用,吃完您把盤子放到門口就成了。”夥計心中竊喜,說完就立刻拿著錢走了。


    聽著夥計的腳步聲漸漸消失,袁碩打開房門觀察,見樓道裏沒人,迅速把食盒拎了進來,放到桌子上打開,裏麵是碼放整齊的飯菜。他把飯菜小心地端了出來,大口地吃著燒鵝,一臉享受的表情。


    郝平川、鄭朝陽、白玲等人正在辦公室開會,鄭朝陽照舊看著牆上的地圖。


    白玲率先發言:“大小胡同三千二百條,城市居民一百萬,簡直是大海撈針。”


    郝平川補充道:“街道上的各派出所和胡同裏的積極分子都發動起來了,正主兒沒抓著,殘餘的敵特倒是逮了不少。”


    外麵有人敲門,民警送來一封信是給鄭朝陽的。


    鄭朝陽撕開信封,裏麵是一張白紙,紙上就幾個字:“花市大街,鐵路宿舍”。


    “這是什麽意思?”他將紙遞給白玲。


    “這字是從報紙上剪下來貼上的,很工整,也細心,用的是辦公用的膠水,塗抹均勻,紙張是榮寶齋的信箋。這種信箋榮寶齋賣很多,查不到來源。”白玲接過紙張,又打量著信封,放到鼻子邊上聞了聞,“信封信紙是新買的,也是最普通的。這人要給我們線索,又不想叫我們知道他是誰。做得這麽細致,應該具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不是一般的老百姓。”


    鄭朝陽覺得事有蹊蹺,對大家說:“甭管是什麽人給的信息。走,去花市大街看看。”


    鄭朝陽騎自行車帶著白玲,郝平川騎著另一輛自行車,去找代數理。快到的時候,迎麵齊拉拉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鄭朝陽奇怪他怎麽會在這裏。


    齊拉拉對鄭朝陽解釋道:“小東西突然不理我了,我去找她,她把我關在門外,還說我要是再去找她,她就離開北平。我怎麽也想不通,我到底做錯什麽了。”


    “沒事,小姑娘一時心情不好。她要是真想走,這會兒早就出了北平城了,還等著叫你找啊?”白玲安慰著齊拉拉。


    齊拉拉漸漸恢複了精神,問道:“真的啊,白姐,你別哄我啊!”


    白玲自信滿滿地回應道:“我說沒事就沒事,放心好了。咱們還有任務。”


    代數理把鄭朝陽和白玲、郝平川、齊拉拉等人迎進屋,說道:“我們這裏靠近火車站,鐵路上幾個宿舍都在這一帶,而且好多鐵路員工都在附近租房,圖的就是方便。人數還沒具體統計過,估計不少,而且也比較分散。”


    鄭朝陽說:“我們接到線索,咱們要找的人很可能就藏在這一帶某個和鐵路有關係的人的家裏。”


    “隻要有了區域就好辦,大不了挨家搜。”代數理似乎很有信心。


    “不行,動靜要是大了,人就驚了,得想個法兒秘密調查。”白玲指出搜查要暗中進行。


    代數理思考了片刻,說道:“要是這樣,就說是檢修電路好了,這一帶的電線線路老化嚴重,因為短路引起過好幾次火災,一直嚷嚷說要重新更換。借著這個機會可以重點摸排一下,而且也不會引起大家的注意。”


    鄭朝陽認可了這個方案。代數理示意他借一步說話,兩人出了門走到院子裏。


    代數理小聲道:“老鄭,有個事得和你說一下,你嫂子的事。你嫂子不是有個遠房叔叔嗎?”


    “醫院後勤處的老秦,我見過。”


    “他失蹤了,最後一個見過老秦的就是你嫂子。”


    另一邊,在正三元粵菜館裏,小東西正在後廚幫忙。經理走進來對她說:“小東西,來,給你派個活兒。”


    小東西跟著經理來到前廳,前廳擺著好幾個大食盒。送餐的夥計遞給她一個字條,對她說:“你照著這個地址,把菜給客人送去。今天訂餐的人太多,我實在忙不過來。這兒離著不遠,你跑一趟,順便把昨天的盤子收回來。”


    小東西點頭,拿著食盒正要出門,夥計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叫住了她:“哎,等等,這個客人有傳染病,好像是什麽肝炎一類的,他不開門,你把食盒放在門口,錢他會放在門口的花盆裏,你放好了敲門告訴客人一聲就成。”


    小東西收起字條,拎著食盒往花市大街走。


    在花市大街路口,郝平川、鄭朝陽、齊拉拉和白玲以及另外幾個民警已經換好了工裝褲,身上背著電工用的工具包。


    鄭朝陽叮囑道:“都聽好了,按照咱們事前定好的範圍一家一家地查,發現問題不要聲張,回來報告。”


    幾人點頭後分散離開。


    路過袁碩藏身的小樓,齊拉拉往樓上看了一眼,想起代數理介紹過這棟樓:這棟樓啊我們仔細查過了,一層兩戶,一共三層。一樓現在是鐵路公司的倉庫。二樓的兩戶新中國成立前逃到台灣去了。三樓兩戶,301的住戶是個肝炎病人,在家養病也不出門。302的住戶是在長辛店機車廠上班的,平時房子空著。你要是想省點事,這兒就別看了。”


    齊拉拉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進屋看看。他輕手輕腳地上樓,來到302房間的門口,掏出兩根鐵絲,輕巧地開了鎖。他四處搜尋,發現桌子上蒙了薄薄的一層土,這說明起碼兩三天沒人住了。


    齊拉拉搖搖頭,想起宗向方曾說過如何察看屋子裏是否有地下室或夾壁牆。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碧綠色的彈球,放在地上,彈球一直滾到了櫃子腳下。齊拉拉起身把櫃子挪開,在牆壁上輕輕敲打,真的發現了一個暗門。


    他暗自欣喜,從腰間拔出手槍,猛地推開暗門。暗門裏空無一人,但是夾壁牆裏的桌子上放著不少的黑麵包和罐頭食品,顯然曾經有人在這裏隱藏。齊拉拉出來後慢慢地關上夾壁牆的暗門,把櫃子複位,出了房門。


    齊拉拉不知道,在窗戶上一個隱蔽的角落裏,放著一麵小鏡子,還有一麵小鏡子放在隔壁房間的窗戶上。通過這兩麵鏡子的折射,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袁碩的監視之下。


    齊拉拉轉身出門後,來到301房間外偷聽。門突然打開,戴著大口罩的袁碩出現,把齊拉拉一把拽進房間,關上房門,用繩索飛快地套在齊拉拉的脖子上。齊拉拉拚命掙紮但繩子越勒越緊,掙紮之中,他的口袋撕破,綠色的彈球掉了出來,滾到了門邊。袁碩死死地拉住繩索,眼中露出凶光。


    外麵傳來敲門聲,是小東西送餐來了。


    小東西把食盒放在門外,從旁邊的花盆裏拿出錢來,說:“您上次的餐盤我得帶回去。”


    袁碩發現自己用過的餐盤還在桌子上,急忙起身三下兩下把齊拉拉捆起來塞到床下,重新戴好口罩,把門打開一道縫兒,遞出餐盤。開門的瞬間小東西看到了門邊地上的那顆碧綠色的彈球。


    小東西拿著食盒下樓,想起齊拉拉也有一顆這樣的綠色彈球。


    她站住回頭看了一眼301房間緊閉的房門,悄悄返回到門前聽著,裏麵沒有什麽動靜,小東西撓撓頭離開。


    郝平川和白玲、鄭朝陽在一個十字路口碰頭,都沒發現什麽問題,正當他們等待齊拉拉時,小東西忽然從旁邊經過。


    鄭朝陽看到小東西拎著食盒,靈機一動,問她所在的飯館平常都有哪些客人訂單人餐。小東西說這一帶就一個客人點餐,就是那棟樓三樓的一個肝炎病人。


    鄭朝陽查看菜單後問道:“肝炎病人能吃燒鵝?”


    郝平川湊過來說道:“有問題啊,趕緊叫人找齊拉拉回來。”


    小東西不經意地說道:“齊大哥,他好像就在那個病人家裏。”


    聽到小東西的話,鄭朝陽瞪大了眼睛。


    齊拉拉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床下。他轉頭一看嚇得汗毛豎起。旁邊躺著一個人,大睜著眼睛,嘴角和鼻孔中都是鮮血,已經死去多時,正是房主汪民生。


    袁碩把齊拉拉拖出來綁在椅子上,手裏拿著他的手槍問道:“警察?老子認識你,你到金城咖啡館來找過火柴。”


    “瞧瞧,認識嗎,你一直在找的東西,還拿張照片叫我認。說!你們有什麽企圖,打算怎麽辦?”說著,他從口袋裏拿出一盒火柴。


    齊拉拉從袖口中抻出一把刀片,悄悄地割著手上的繩子。袁碩把槍插在腰間,把套在齊拉拉脖子上的繩子收緊。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先生,先生在家嗎?”是小東西的聲音。


    小東西站在門口,鄭朝陽和郝平川一左一右藏在兩邊。樓下,代數理帶著十幾個民警躲在樓道裏。


    袁碩回應道:“什麽事?”


    小東西說:“我們家掌櫃的說了,燒鵝漲價了,您這次給的錢數不夠。”


    袁碩塞上齊拉拉的嘴,起身悄悄地來到窗戶邊向外麵看去,發現街道上空無一人。


    “好的,你等等啊,我給你拿錢。”


    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手提包,拉開,裏麵是一支湯普森衝鋒槍和炸藥、手雷等武器,火力強大。袁碩輕手輕腳地來到門邊,在門邊上預先掛好手雷。


    齊拉拉看著十分震驚,使勁哼哼想要出聲,但沒有用。


    袁碩突然打開房門,左手一把揪住小東西拉進了門,右手的湯普森同時開火掃射。郝平川和鄭朝陽想出手相救但被湯普森的火力壓製住不敢動,轉眼間門已經關閉。


    鄭朝陽起身要撞門但被郝平川一腳踹倒在地,袁碩對著房門又是一梭子,子彈從鄭朝陽的頭皮上擦過。


    袁碩一拳將小東西打倒在地,將事前拴在房門上的手雷的保險栓打開,鄭朝陽要是破門就會引起爆炸。


    鄭朝陽衝著裏麵大喊道:“袁碩,你已經被包圍了,馬上放下武器投降。”


    “我手裏有兩名人質,還有一屋子的炸藥,你想清楚!”


    袁碩拉起小東西將她和齊拉拉背靠背綁在一起。齊拉拉嘴堵著說不出話來,急得滿臉是汗。相比之下,小東西倒是顯得很冷靜。


    房門上的彈孔中露出一根細細的鋼絲,郝平川指著對鄭朝陽輕聲說道:“房門上拴了手雷,開門就爆炸,我們弄不清炸藥的當量,要是美式手雷屋裏的人就全完了。”


    鄭朝陽小聲回道:“所以,硬衝肯定是不行。而且這個人很重要,必須抓活的。”


    郝平川擔心地說:“這小子擺明了要玩兒命,看來手裏的家夥不少,樓下的鐵路倉庫裏堆的都是油氈這類的易燃物,真要爆炸了可是要命。”


    “馬上叫人疏散周圍的居民,注意保密,就說是‘火警演習’。”鄭朝陽吩咐下麵埋伏的民警。


    花市大街上,一隊一隊的士兵開始封鎖街道,消防車也開進來了。


    冼怡騎車往裏走,被警察攔住。她亮出《北平日報》記者證,警察說這是火警演習,不允許記者到現場。冼怡隻得推車離開,走出沒兩步,回頭看著戒備森嚴的街口,她知道這不是火警演習。


    兩天前,在慈善堂,冼怡到冼登奎辦公室找父親,無意中偷聽到他同意幫段飛鵬送人出城,並看到了他寫的字條——那人藏身的地址。


    冼怡萬萬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和特務搞在一起,而且他本身也是個特務,是鄭朝陽每天費盡心思要抓的特務。父親和鄭朝陽,兩邊都是自己摯愛的人。冼怡心慌意亂,出了門在街上毫無目的地亂走。路過文具店,她進去買了榮寶齋的信紙和信封。回到家裏,她坐到桌前發了會兒呆,然後拿著一份新出版的《北平日報》,開始剪報。剪完後,她把字粘在信紙上,又裝進信封,然後出門投進了信箱。


    冼怡騎車離開了戒備森嚴的街口,她越騎越快,臉上有淚水滑落。


    袁碩將屋子裏的桌椅板凳都堆到了門前形成路障,把窗簾拉上用來遮擋視線,將桌子推到窗戶前麵,在上麵鋪設棉被再倒上水。看得出他訓練有素。


    在樓道這邊,郝平川來到鄭朝陽的身邊,悄聲道:“好了,周圍的人都疏散了。”兩人繼續商量著辦法。


    郝平川提出:“這是頂樓,我可以從樓頂上破窗進入房間裏,關鍵是得想辦法把這小子吸引到房門這兒來。”


    “這我可以辦到,但是窗戶上有窗簾,你看不到他啊。”鄭朝陽說。


    郝平川說道:“他也看不到我。”


    “袁碩,我是鄭朝陽,負責你這個案子的專案組組長,我有話說。”袁碩在窗口警戒,聽到門外傳來鄭朝陽的聲音。


    “說!”他很警惕,來到門口。


    “這麽僵下去也不是辦法,你手裏有我們的人,咱們談談條件。”


    “送我出城,這兩個人我帶著,出城後安全了,我會放了他倆。不然,就抱著一起死。”袁碩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哎,我說你怎麽這麽死腦筋啊。出城,多累得慌啊!我看,還是投降吧!你也不看看,你周邊多少國民黨留下的特務都投降了。沒投降的,一半都被我們抓了,另一半的一半躲起來不敢見人……隻要你投降,就算是立了大功了……”鄭朝陽故意拖慢語調,絮絮叨叨地說著。


    這時,屋裏的袁碩臉上露出獰笑,他搬了把椅子坐到門邊,但是臉卻對著窗戶,手中的衝鋒槍也瞄準了窗戶。衝鋒槍的保險已經打開,顯然,他察覺到了鄭朝陽的意圖。


    樓頂上的郝平川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看著手表,站在了樓頂的邊緣。


    樓道裏的鄭朝陽也看著手表,而袁碩仍然舉著衝鋒槍對準窗戶。


    人影一閃,一個人從外麵一躍而入,迎麵撞上窗簾。那人裹著窗簾摔倒在地。那人還在空中的時候袁碩已經開火,子彈打得他身上都是窟窿,摔倒在地不動了。


    袁碩獰笑著站起來走到那人前麵,掀開窗簾,才發現是一個一人高的大沙包。


    窗外又是黑影一閃,郝平川一躍而入,像是飛進來一樣,他在空中飛起,雙腳結結實實地踹在袁碩的身上。袁碩摔倒在地,槍也扔到了地上。


    他翻身躍起,手中已經握了一把鋒利的短刀,郝平川也拔出匕首和他廝打起來。


    袁碩身手不凡,他將郝平川壓在地上,刀尖一點點地往郝平川的胸口刺去,郝平川握住他的手死命支撐著。


    這時,齊拉拉掙脫了綁繩,從後麵過來,手裏握著一個大號的平鍋,結結實實地拍在袁碩的腦袋上。


    袁碩被打暈,摔倒在地。


    宗向方騎著自行車飛快地衝進了公安局的大門。


    “宗哥回來了,好消息,金城咖啡館的服務生逮住了,我親自逮住的,費了牛勁了。幸好郝組長和鄭組長從旁協助。”齊拉拉迎麵過來向宗向方問好。


    “是嗎?恭喜你啊,又立大功了。人關在哪兒了?”宗向方向齊拉拉表示祝賀,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齊拉拉回答道:“領導說了,單獨關押。除了幾位組長,誰也不能靠近他。”


    “那好,你忙吧,我得去方便一下。”告別了齊拉拉,宗向方走得有些匆忙。


    齊拉拉看著宗向方的背影。這次抓住袁碩後,他跟鄭朝陽等人到金城咖啡館搜查,在吧台的抽屜裏發現一盒火柴,正是當初自己在保警總隊的軍火庫外發現的那種火柴。火柴的出現再次引起齊拉拉的警覺,他又一次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宗向方。


    宗向方進入衛生間,躲進一個隔間,大口大口地吸煙,額頭上的冷汗不斷地流下,他緊張到幾乎崩潰。袁碩的被捕令桃園行動組瞬間陷入危境。他如果招供出喬杉,喬杉上麵的鳳凰鄭朝山也有暴露的危險,那麽自己也將萬劫不複。萬般無奈之下,宗向方決定鋌而走險。


    從衛生間裏出來,宗向方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樣子。來到洗手池邊,看著鏡中的自己,他突然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咖啡館經理喬杉坐在黃包車上。不遠處,公安局的一個偵察員不遠不近地跟著。喬杉走進了鄭朝山的辦公室。


    偵察員來到護士台,亮出證件,問道:“剛才進鄭醫生辦公室的是你們的病人嗎?”


    護士答道:“是,靜脈曲張,我們的老病號,今天來複查。”


    鄭朝山看到喬杉,驚訝地問道:“這個時候你怎麽來了,不是已經說了減少行動嗎?”


    喬杉緊張地說:“袁碩被抓了。”


    鄭朝山一驚,問道:“怎麽搞的?是不是冼登奎……?”


    喬杉答道:“不是,他還沒這個膽量。袁碩貪吃,自作主張換了房子,用房主的身份定外賣,結果露了。”


    鄭朝山氣得臉色煞白。


    喬杉解釋道:“這個人我了解,毛病多些,但對黨國還是忠誠的。”


    鄭朝山簡直怒不可遏:“忠誠?那些投降的、背叛的、臨陣脫逃的黨國精英哪個不是把忠誠掛在嘴邊?黨國就敗在這個所謂的忠誠上。這個人不能留,告訴宗向方,不惜一切代價除掉他。”


    喬杉擔憂地問:“我是不是也應該轉移?”


    鄭朝山此刻冷靜了些,說道:“不,你留下。現在你的咖啡館牽扯了他們很多精力,正好可以掩護我們實施‘熔岩’計劃。”


    “‘熔岩’還要實施嗎?”


    鄭朝山毫不遲疑地說:“當然。一次不行就來第二次!025傳來情報,長辛店機車廠準備了三輛同樣的火車,內部還更換了供暖設備。我判斷可能是他要外出,路上就是我們最好的機會。但我們還沒法知道更準確的內部消息,要想辦法策反一個關鍵人物。”


    “但現在我們的人手有些掰不開了。”喬杉依然心存疑慮。


    “調天津的外勤過來,我已經叫二郎去辦了。至於你什麽時候撤,我會安排好。”鄭朝山顯然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牢房內的設施很簡單,一張床上鋪著毯子,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袁碩盤腿坐在床上,靠著牆一動不動。門外,鄭朝陽正從監視孔裏看著他。


    第二天,鄭朝陽、郝平川、白玲在辦公室中討論案情。


    白玲指出:“如果不能盡快撬開他的嘴,這人就沒什麽實際價值了。無論他的上線或者下線,知道他的情況後都會選擇撤離。更嚴重的是,我們這次的任務其實是失敗的,我們本來要秘密抓捕,結果變成了大張旗鼓的解救人質。”


    “現在,隻要我們什麽都不做,他的同夥就會意識到,袁碩什麽也沒說,接下來,就會有熱鬧看了。”鄭朝陽認為。


    “這會兒沒說不代表以後不會說,而且,沒人知道他到底知道些什麽。”白玲依然覺得早晚都會撬開他的嘴。


    “所以,我們隻能看好這隻兔子。”暫時沒想到其他辦法,鄭朝陽也隻能寄希望於此了。


    外麵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小警察三兒推門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不好啦,不好啦,中毒了!”


    三人同時站起來衝了出去,這時的公安局裏一片狼藉。中毒的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滾著,口吐白沫。


    鄭朝陽衝了過來,眼前的情景使他立刻想起當初在保定時的場景,簡直一模一樣。


    宗向方已經不省人事。齊拉拉正幫著給倒在地上的人不停地擦拭。


    “馬上送醫院。”說完,鄭朝陽便轉身往獨立監牢跑去。


    等他到達監牢時,監牢門口也已經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嘔吐物。兩個守衛已經被送去了醫院,監牢裏空無一人。


    鄭朝陽大喊:“人呢?”


    一個警衛跑過來說:“組長,已經送醫院了。”


    鄭朝陽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這時的慈濟醫院也亂成了一團。幾個警員被緊急送來,醫生護士開始搶救。


    緊接著,又有幾個公安人員推著車進來了,車上躺著的是袁碩。


    兩個護士和一個醫生把袁碩推進了搶救室,三個警員守在門口。


    搶救室裏,醫生給袁碩檢查,袁碩突然睜開眼睛。醫生剛要出聲,被他捂住嘴一拳打昏。袁碩一躍而起,打昏了兩個護士,穿好醫生的白大褂,從窗戶跳了出去。


    鄭朝陽和郝平川趕到搶救室,推門進去。看到昏倒的三個醫護人員和開著的後窗,郝平川氣得大罵。


    “沒走遠,還在醫院,馬上封鎖醫院,找!”鄭朝陽努力讓自己冷靜。


    鄭朝陽和郝平川等人到處搜查。


    袁碩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走到後院,不遠處就是藥品倉庫,倉庫旁邊有一個小門,出了門就能逃出醫院了。


    這時庫房裏出來一個醫生,也是白大褂大口罩的打扮,但是沒有佩戴名牌。


    袁碩努力平靜地走著,就在兩人錯身的瞬間,醫生突然揮手,手中多了一把鋒利的新月彎刀。


    揮刀刺殺袁碩後,醫生快步離開。袁碩捂著脖子,鮮血噴射而出,他回頭看著醫生遠去的背影,摔倒在地。完成刺殺的醫生邊走邊褪下了白大褂,裏麵還有一件白大褂。他把褪下的白大褂扔到了垃圾箱裏,摘下了口罩,不是別人,正是鄭朝山。


    袁碩的屍體臥在小門的門口,地上一攤血,人已經死亡。鄭朝陽和郝平川木然地看著他的屍體。鄭朝山從遠處走了過來。


    鄭朝陽看著鄭朝山,問道:“怎麽樣?”


    “你們的人吃的不算是毒藥,是一種強烈的催吐劑,隻是加大了分量而已,不過如果送來晚的話,也會有危險。”


    鄭朝山蹲下看了看袁碩的傷口,抬頭看著鄭朝陽說道:“和萬林生的刀口一樣。”


    鄭朝陽麵色鐵青,轉身慢慢離開。他突然大吼一聲將旁邊的垃圾桶踢飛。一件白大褂飛了出來,在空中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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