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黃昏時分,我坐在自家附近公園的長椅上。


    那是一個小小的公園,裏頭隻有秋千、滑梯和沙坑。以前的遊樂器材更多,後來聽說是有小孩在這裏玩耍受了傷,管理單位便撤走了大部分的器材。


    對已經是高中生的我來說,這公園感覺有些簡陋。


    但對小時候的我和愛火而言,這裏有如一座遊樂園。我們在這裏玩耍的次數多到數不清。


    小學高年級以後,我們不再來公園玩耍。


    可是對我和愛火來說,這裏始終有一份特殊的意義。


    我們兩個常常吵架,而每次言歸於好的地方都是這座公園。


    沒有誰主動,但簡訊傳一傳之後我們都會約來這裏,碰麵以後也一樣,彼此都會向對方認錯。


    隻要經過這道程序,無論之前吵得多凶,我們最後都能和好如初。


    再隔一天就能忘記彼此吵過架這件事,然後一如往常有說有笑。


    ——突然間,一陣冷風吹過。


    「……好冷。」


    這是所謂的餘寒嗎?今天的氣溫很低。


    現在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五點。愛火社團活動結束回來的時候,應該會更冷吧。


    我拉緊羽絨外套的領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向遠處的一排房子。


    公園旁邊一棟房子有紅色的屋頂,那是愛火家。


    我計劃等青梅竹馬快回家時,傳一封簡訊約她來公園見麵。


    我的腦中浮現愛火的臉。


    想像中的她,笑得很開朗。


    愛火無論何時都陪在我身邊,臉上總帶著甜甜的笑容。


    我突然發現對我而言,愛火就像「空氣」一樣。


    因為她總是很自然地陪在我身邊,自然到我平常不會意識她的存在。


    可是一旦見不到她,我的感覺又是如此難受……


    即便這個公園對我和愛火有特別的意義,我並不覺得這次我們能簡簡單單就和好。


    就算真的和好了,我也不曉得今後還當不當得成情侶。


    不過那樣也無妨。


    因為我想盡快修複我和愛火的關係,就算隻是恢複到青梅竹馬也行。


    我已經無法想像沒有她的日子會是什麽樣子。


    在愛火甚至排斥跟我說話的情況下,我會下定決心和她重修舊好是有理由的——促成這個決定的理由有兩個。


    第一個理由與獅堂有關。


    這家夥硬是要我當她的治療者,讓我應付不暇之後再突然炒我魷魚,幹脆得就像扔掉一個已經玩膩的玩具。


    我完全不曉得自己被她辭退的理由是什麽。獅堂平常做事就是不按牌理出牌,這次更是不講理到一個極致。


    我本來打算再向她確認一次,好了解她真實的想法。


    可是自那天起,獅堂就沒來學校了。


    第三學期也已逼近尾聲。搞不好到新學期之前,她都沒有來上課的打算。


    即便過了好幾天,獅堂當時的態度還是有些地方讓我不解……但事到如今,我也隻能束手無策。


    我最後決定正麵看待這件事。


    原先那個「有女朋友卻必須和另一個女孩親熱」的畸形情況已經得到改善。今後我可以全心投入我和愛火的關係。


    「我和獅堂之間真的沒什麽。我會騎腳踏車載她,隻是碰巧遇到一些我得送她回家的狀況。我發誓今後不會再和獅堂說話了,請原諒我吧。」


    我打算這樣跟愛火道歉。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理由。


    讓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跟愛火和好的一個很重要的理由。


    我拿出智慧型手機,叫出前幾天拍的拍貼。


    這是我和愛火一起拍的大頭貼。那一天她要我「之後再看」,可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讓我完全忘了這張照片的薦在。


    直到昨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並下載了照片。


    彷佛在昏暗公園裏點一盞燈,智慧型手機螢幕發出明亮的光芒。


    螢幕上顯示的,是我和愛火彼此對望的畫麵。


    穿著女仆裝的愛火露出可愛的接吻表情。


    站在青梅竹馬麵前的我一臉不知所措地僵在那裏。


    總之就是如此令人害羞的一張照片。


    我們的周圍環繞著許多星星與愛心圖案,下麵則是愛火親筆寫下的一句話。


    ——好想和由吾再甜蜜一點喔?


    我的青梅竹馬以開玩笑的口吻寫下這個心願。


    就是這句話,讓我察覺我所犯下的最大過錯。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沒做到。


    我沒做到情侶間應有的、也是最重要的親密行為。


    嗯,說得正確一些,是我和愛火之間幾乎沒什麽親昵舉動。


    我們多少是有些肢體接觸,但全是愛火主動靠近。


    我那時還拚命想著要和獅堂多一些親密接觸……


    「對不起啊……愛火……」


    我怔怔地看著螢幕上的愛火。智慧型手機的電池發熱,帶給我凍僵的指頭一絲溫暖,也讓我想起和愛火的那一次牽手。


    「要是能跟你和好,我一定會好好努力做一個稱職的男朋友……」


    時間接近下午六點,周遭早就暗了下來。


    差不多是愛火要回家的時候了吧。


    在夜空下呼出一口長長的自氣後,我開殷簡訊軟體。


    「我有話跟你說,在那個公園等你。」


    我短短打出這幾個字,準備傳給愛火。


    按下傳送鈕——的前一秒鍾。


    「你看起來很悶耶,平常就很悶的臉現在又變本加厲了。」


    「唔喔?」


    旁邊突然有人開口跟我說話,讓我的智慧型手機差點掉在地上。


    碰巧就在此時,公園的路燈閃了幾下之後亮了起來。有如聚光燈投射的光柱下站著一名少女。


    少女穿著牛角扣大衣、白襯衫與附有大鈕扣的短褲,她的腿上穿著及膝襪,頭上戴著獵帽,中性的打扮讓人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個男生。如果進軍演藝圈,還能當個美少女偵探。


    「呃,你是誰?」


    「這是你打招呼的萬式嗎?我是六連晶。」


    「呃,是六連兄啊……你現在穿著便服,讓我一時認不出來。」


    六連兄低頭看了自己的衣服,有些自嘲地聳聳肩。


    「畢竟我很少穿管家服和製服以外的衣服,你會嚇到也是正常,我姑且就原諒你剛剛的尖叫吧。如果你能嚇到心髒休克當然更好,但那應該是奢望吧。」


    六連兄的發言一如往常辛辣。


    「找我幹嘛?等等,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有話想跟你說,所以剛剛去了你家一趟,然後你妹說你有可能在這個公園。」


    六連兄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朝我遞出一罐東西。


    「今天很冷,這個給你喝,我請客。」


    罐裝熱咖啡——錯了,鐵罐上標示著「超辛辣!紅豆湯熱飲!」這什麽鬼東西啊……?


    「我幫你選了自動販賣機裏感覺最微妙的飲料。」


    「……謝謝。」


    人家特地買來送我,我還是別抱怨了。我道了謝打開易開罐,戰戰兢兢地喝了一口。


    「嗚嘔!」


    真是難喝到一個可怕的地步,味道就像在甜死人的紅豆湯裏加入tabasco辣椒醬一樣。


    「你要全部喝完喔。」


    六連兄一臉狡黠地看著我扭曲的臉,並拿出一罐咖啡牛奶。她打開易開罐,兩手握著鐵罐不停吹氣。看來她很怕燙。


    我又喝了一口帶有雙重含意的hot紅豆湯。


    「……嗯,你想跟我說什麽?」


    六連兄講了一個奇妙的數字。


    「大概是十一億分之一。」


    「???」


    「你所屬的一年b班有三十三名學生,大家一起抽簽後,吹雪小姐坐在最後麵靠窗的座位,而你坐在小姐隔壁的機率大約是一o五六分之一。期間換了兩次座位,而你們兩人這一年位置都不變的機率是十一億分之一。我的計算可能有誤,但這個機率極低是不會錯的。」!


    「……的確,我也曾讚歎了一下這誇張的偶然。」


    「你真的覺得這隻是偶然嗎?」


    「咦……?」


    「澤渡同學,你曾這樣問過我吧?『我既然是小姐的隨從,為什麽沒和小姐分在同一班?』正如你的想像,學校是獅堂家經營的,隻要動用獅堂家的權力,要安排學生的所屬班級根本沒有任何難度。可是你難道就沒想過,獅堂家一樣也可以決定學生的座位分布?」


    負責換座位抽簽的人是我們的班導久遠寺老師。老師隻要稍微操作黑箱作業,就可以任意決定我們換座位的最終結果。


    「……你的意思是說,我之所以會坐在獅堂旁邊,是她特刖指定的?」


    「沒錯,而你會


    被分配到一年b班,也是吹雪小姐的指示。」


    「等一下,我第一次見到獅堂是在我進列昂高就讀之後耶?你這樣說,豈非她在我入學前就認識我了?」


    「是的,你和吹雪小姐第一次相遇是在小時候。」


    「哪裏啊……沒有搞錯吧?我完全沒印象耶。」


    「醫院。」


    聽到她的答案,我還是沒有任何概念。


    六連兄見我頭上冒出問號,以平淡的聲音補充:


    「就在你和飛鳥井愛火第一次相遇的那間醫院。」


    「當年獅堂也在那裏?」


    「小姐當時也住院,就住在飛鳥井愛火那間房間的另一張床上。」


    她這麽說我才想到,當年愛火的隔壁床確實住了一位「問題很多的女生」,愛火放聲大哭好像還被她念了幾句。難道那女生就是……?


    「當時吹雪小姐體弱多病,曾經多次生病住院,所以小姐才會在那邊看見你和飛鳥井愛火的互動。」


    我當年幾乎天天都去探望愛火,獅堂那時就在隔壁床看著我們相處嗎……


    「我自幼便開始侍奉吹雪小姐,所以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小姐當時很害怕住院,家人原本為她安排了獅子神集團旗下醫院的單人房,小姐非但沒住進去,還選擇了和別人共住一間病房。啊啊,小姐平常雖然一臉漠然,其實很怕寂寞……小姐怎麽會這麽可愛呢?我好想抱住年幼的小姐,使勁地嗅嗅她!我好想緊緊抱住小姐!好想被她穿著體操服踐踏蹂躪!要是小姐能穿著室內鞋踩著我轉呀轉就更好了!」


    六連兄環抱自己的雙肩微微顫抖。呃,你從那時候就為獅堂癡狂?業障還真深……


    六連兄清了清喉嚨,接著說下去:


    「失禮了,我們拉回正題……我無從想像小姐當年看著你神采飛揚來到隔壁床啜泣少女的身邊,使盡渾身解數安慰她的時候,心中有什麽檬的想法,不過印象應骸是不壞。畢竟事隔十年,當小姐得知你要到獅子神學園高中部就讀時,便指定要你和她同班,並坐在相鄰的位子。」


    「既然這樣,她為什麽不跟我提這件事……」


    「提?提什麽?你的意思是吹雪小姐在跟你自我介紹的時候,該說『我是當年住在飛鳥井愛火隔壁病床,偷聽你們講話的那名少女』嗎?」


    「呃,說的也是……那樣也怪怪的。但隻是把我放到她隔壁,然後完全置之不理也很奇怪啊?」


    「以下隻是我個人的猜想……吹雪小姐對你並非抱持好感,可是對你抱持『信任』。」


    「信任……?」


    「你當年不是拚了命想讓住院中的飛鳥井愛火心情好起來嗎?吹雪小姐在旁邊看到了這一幕,所以小姐當時對你的印象是——這個男生看到女生受苦時不會丟下不管,而是會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努力幫對方解決問題。」


    我其實沒那麽高尚,所以聽到這樣過度的讚美會很難為情。


    六連兄一副「你少得意忘形」的樣子瞪了我一眼,接著說:


    「吹雪小姐得了『青春症候群』,這種病發作起來會讓她想和身邊的異性發生性方麵的行為。對女生來說,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所以吹雪小姐應該是希望能有一名像你一樣值得信賴的男生陪在她身邊,以防她突然發作吧。」


    ……六連兄的推測並非什麽無稽之談。


    因為實際上的情況完全和她說的一模一樣。


    正因為我一直坐在她隔壁,才能在放學後的教室比任何人都更早看出獅堂病情發作。


    要是獅堂當初遇到的是會將她的病視為大好機會,想藉機亂來的家夥——呃,我不想再想像下去。


    「所以我會被選為治療者,其實也不是單純的偶然羅……」


    「實際上如何我並不曉得,一切隻是我個人的推測。」


    「隻是推測也無妨,我想再問一點,為什麽她要解雇我?」


    「難說。這點我也不曉得。」


    「會不會是她找到別的治療者……?她沒來學校是因為都在和另一名治療者親熱嗎?」


    「別說是新的治療者,吹雪小姐根本沒和你以外的男性說過話。吹雪小姐一直待在家裏,說自己完全沒有發作的跡象,所以也不需要進行治療……」


    「這樣啊……」


    六連兄此時總算將罐裝咖啡牛奶送到嘴邊,喝一口確認溫度。


    「……澤渡由吾同學,請你千萬別誤會,我個人很討厭你,甚至希望你馬上就去死。不,是馬上給我扭到,全身上下的關節全都彎向莫名其妙的方向。」


    「你期望的死法每次都很惡耶!」


    六連兄一口氣喝光整罐咖啡牛奶,細窄喉嚨咕嚕作響。


    接著彷佛長歎一口氣般,六連兄在夜空下呼出一團白氣。


    「……話說回來,澤渡同學,我是不太願意承認,但你的治療已經發揮一定成效也是事實。選你為治療者之後,吹雪小姐似乎一直很快樂。」


    「……嗯,是啊,我也有感覺到。」


    我覺得獅堂給人的感覺在慢慢改變。


    「我很不甘心,可是這一點是我做不到的……」


    六連兄喃喃補了一句,將空罐子放到長椅上。


    「學園中知道『青春症候群』相關事情的人隻有極少數,實際上就隻有寒一郎老爺、我還有你。這件事連老師們都不曉得。」


    六連兄端正姿勢,重新在長椅上坐好。


    「我很討厭你,可是我更討厭看到吹雪小姐受苦。你的治療者身分雖然已經被解雇,但你仍舊是b班之中時常待在小姐身邊的人,同時也是小姐曾經信賴的男人。」


    管家少女脫下帽子,朝我深深行了一禮。


    「我以管家的身分請求你,要是我不在時,吹雪小姐遇到什麽狀況……請你對小姐伸出援手。」


    「……」


    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因為六連兄告訴我的事太讓人震驚……我不知道該給她什麽回應才好。


    可是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點點頭。


    「……我答應你。」


    「是嗎?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還有,我還是希望你在那之後可以死一死,請你盡量選擇那種會讓自己痛苦抽搐的死法。」


    「這一點恕難從命!」


    「嘖。」


    「你嘖什麽!」


    六連兄抬起頭,起身戴上帽子。


    「我說完了,已經打擾你很久了。」


    說完便邁開步伐,準備離開公園。


    然而,她突然又在黑暗中停下腳步,背對著我說:


    「啊,對了,你和飛鳥井愛火現在正在吵架吧?」


    「……算吧。」


    「趕快跟她和好吧。飛鳥井同學算是我們班上的開心果,大家隻要看到她悶悶不樂的模樣,心情也會跟著樊陰沉。」


    「我也想跟她和好啦……」


    「那就好。」


    六連兄沒再說什麽,逕自消失身影。


    待在昏暗的公園裏,我再度變成一個人。


    我操作智慧型手機叫出剛剛要傳給愛火的簡訊。我的手指伸向發送鈕……但最後還是放棄。我點擊垃圾筒的圖案,刪除那封簡訊。


    我想和愛火重修舊好的想法沒有改變。


    但先前的堅定決心卻已經煙消雲散。


    此時浮現在我心頭的,是獅堂對我說過的話。


    ——我要親熱找誰都可以,沒有理由非你不可。


    刺痛。


    仍然紮在心底的一根小刺引發我的疼痛。


    我到底該怎麽辦……?


    「可惡……你很沒用耶……」


    我對隻能一個勁地煩惱的自己感到火大,一口喝光六連兄給我的超難喝飲料,接著將兩瓶空罐扔進垃圾筒便離開公園。


    結果我那天也沒能和愛火言歸於好——


    xxx


    那樣的狀況後來也沒什麽改變。


    愛火看起來仍然很傷心,所以我也無法跟她說話,也覺得自己沒立場傳簡訊給她。


    獅堂從那天起就沒來學校。我沒有她的信箱……不,應該說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手機,所以也無法取得聯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眺望教室窗邊空蕩蕩的位子。


    我隻能抱著這種沉悶,任時間不斷流逝——


    幾天以後……


    在空氣中又增添幾分春意,校園裏早開的櫻花開始綻放之際——


    ——狀況發生了。


    xxx


    三月十二日。這天是獅子神學園高中部的畢業典禮。


    典禮開始前十分鍾,體育館裏人聲鼎沸。此時在校生和家屬已經進入體育館,在裏頭等待畢業生進場。


    在校生的座位區被安排在體育館後半部。我坐在裏麵,不自覺開始尋覓。


    距離我不遠處,a班學生列席的地方上夥到了。


    愛火頭低低的坐在椅子上,從我的位子隻能看見她的側臉。僅僅一瞥,我便能感受到她臉上的哀淒。


    看著她鬱鬱寡歡的模樣,我有種胸口被攫緊的感覺。


    我的視線自青梅竹馬身上移開,掃視體育館四周。


    我們在校生的座位區前麵是家屬觀禮席,再前方與講台麵對麵的則是畢業生的位子,因為畢業生還沒進場的關係,那邊目前空無一入。


    麵對講台的左側是貴賓席。


    那裏有一名穿著袴服、拄著拐杖的老人家,與市長、教育委員會的高層並席而坐。


    那位老爺爺便是獅子神學園的理事長兼獅子神集團的總裁,獅堂寒一郎。


    先前在理事長室看到他的相片時,我就覺得他是一位很有威嚴的老人家,但本人卻比那張照片更厲害好幾倍。即使隻是遠遠望著,都能感覺到他渾身上下散發著有如壓迫感的氣勢,說白一點,就是很可怕。


    理事長身後坐著數名應該是保鑣的黑衣男子戒備待命,同樣也增添幾分讓人緊張的氣氛。坐在理事長身邊的校長整個人縮著身子正襟危坐,看起來好可憐。


    而在理事長所在的貴賓席附近——找到了。


    他的孫女獅堂吹雪就坐在那邊。


    她待會兒要代表在校生致詞,所以坐在離我們甚遠的地方待命。


    「嗯……好久不見了……」


    我在口中喃喃自語。


    她先前一直沒來學校,我們已經超過一個禮拜沒見麵了。


    獅堂一如往常散發一股拒絕別人靠近,有些類似「孤傲」的氣質。那是一種有別於她爺爺的冰冷壓迫感。


    「……嗯?」


    我忽然覺得獅堂的感覺不太對,是因為我好一陣子沒見到她的關係……?


    我感覺她此刻散發的不隻是冷漠,還有一種不同的氛圍。


    我遠遠望著她的倒臉,試圖找出那種感覺從何而來。此時,體育館突然吹進一陣春風,舒服的風拂動我的劉海。


    體育館的入口已然開啟,畢業生開始進場。


    我無可奈何隻能將視線移回前方。


    胸口刖著花的畢業生們陸續就座。


    「——第九十六屆獅子神學園高中部畢業典禮,典禮開始。」


    在擔任大會司儀的副校長宣布下,畢業典禮開始了。


    身為在校生的我們聽從指示起立、坐下、聆聽諸位貴賓致詞、全體唱校歌——流程大致就是這樣。


    在校生這邊的文生們一個個開始啜泣。


    愛火的手上也拿著手帕。她壓抑聲音,肩膀不停顫動。


    那丫頭的淚腺頗發達,此刻應該是因為要與社團學姊分開而感傷。即使遙遠如我,也能清楚看見她的鼻翼正微微抽動。


    看著青梅竹馬壓抑聲音啜泣的模樣,我的腦中閃過自己和愛火第一次相遇的場景。


    當時她在病房裏也是這樣壓抑聲音哭著,兒時的我則感受到一股使命感,認為自己得設法讓她不再哭泣。


    即便現在我已經升上高中,這種感覺還是沒變。


    就算是感動的眼淚,我也不願見到青梅竹馬哭泣的模樣。盡管畢業典禮隻進行到一半,我還是有一股想為她拭去淚水的衝動。


    同一時間——我再次看向獅堂那邊。


    我的同班同學靜靜坐在貴賓席附近,剛剛感受到的那股不對勁現在已經消失。


    ——喂,獅堂。


    我和愛火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你真的也在那間醫院?


    你是否就待在隔壁床,靜靜看著我們的互動?


    你當時是不是也像一名被囚禁的公主,默默哭泣?


    我們真的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有過一麵之緣?


    你之所以選擇我做為你的治療者——……


    我此刻的心情五味雜陳,然而畢業典禮依舊照著行程表莊嚴慎重地進行著。


    「——在校生致詞,一年b班,獅堂吹雪。」


    終於輪到獅堂出場了。


    「……是。」


    我的同班同學響亮地應答一聲,走上講台。


    獅堂是一名纖細修長的美女。感覺得出來體育館裏的每個人,瞬間都為她那風姿凜然的站姿看傻了眼。


    「近來的天氣直至不久之前,一直相當寒冷嚴峻,然而就像要祝賀各位學長姊能在今天展開另一段新的旅程,校園裏的櫻花全都盛開綻放了。即將從獅子神學園高中部畢業的三年級學長姊們,在此恭喜你們學成畢業。」


    站上講台的獅堂封著麥克風開始致詞,她的手上沒有小抄之頰的東西,講稿全被她記在腦中。


    會場靜得落針可聞,獅堂講出的一字一句讓每個人都聽得入神了。


    數百道目光全部集中在她的身上。


    此刻全校師生都注視著她。


    ——但察覺其中變化的人,恐怕隻有我一個。


    「不管是求學、社團活動或校內事務,好學長、好學姊們向來不吝指導……」


    獅堂停頓了短短一瞬間。


    她喘了一口氣,眼睛大大眨了一下,接著才繼續說下去:


    「——我們。過了今天以後再也不能聆聽各位學長姊的教導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同時我們也強烈感受到,今後要成為高年級學生所應肩負起的責任。」


    一般人見她剛才的動作,隻會以為是一時忘詞。


    不,不是這樣,她這個人聰明至極,這麽簡單的文章不會讓她忘詞。


    她的表情和聲調都沒有變化,仍然一張撲克臉朗誦在校生致詞。


    可是,我就是看得出來。


    因為我坐在她隔壁已經一年了。


    因為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以來,我和她彼此有著相當親密的互動。


    我就是知道。


    ……獅堂那丫頭快發作了!


    「青春症候群」一旦發作,便會無法抑製想和異性親熱的衝動。發作期間隻要有任何男人靠近她,她便會無法抗拒地親吻對方——不,甚至有可能做出更誇張的行動。


    現在正在進行的可是畢業典禮耶!她要是在全校師生眾目睽睽下……狀況將慘不忍睹。


    要是真的演變到那一步,她的校園生活就會劃下句點。


    我一時忘記呼吸,緊張到喉嚨幹渴不已。


    緊緊握拳的手中已經滿是汗水。


    獅堂現在在講台上,我根本愛莫能助。


    我望著她,心中不斷祈禱她能順利念完在校生致詞。


    拜托……獅堂,你一定要撐下去……!


    然而我的祈禱沒有生效,講台上的獅堂情況明顯開始惡化。


    「我們在校生不會辜負三年級的學長姊為獅子神學園高中部打下的名聲……今後將專心……向學……」


    獅堂講話變得斷斷續續,聲音開始出現破音。


    「呼……呼……」


    她似乎感到暈眩,開始搖搖晃晃。她的臉泛起紅潮,呼吸也變得淩亂,粗重的呼吸聲透過麥克風響徹體育館。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不行了,她已經完全發作了!


    「唔……嗯。」


    獅堂發出呻吟。


    會場上開始有學生發現獅堂身體不適。


    嗡嗡嗡的騷動聲有如水麵上的漣漪擴散般蔓延整個體育館。


    「獅堂……!」


    我反射性站了起來,踹開椅子拔腿向她跑去。


    獅堂試圖保持平靜,繼續在校生致詞。


    「現在為各位畢業生的嶄新旅程……唔……!」


    可是獅堂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一個重心不穩便跪倒在講台上。


    會場中有女生開始尖叫。


    「獅、獅堂!你沒事吧!」「獅堂同學,振作一點!」「吹雪小姐!您保重啊!」


    距離她不遠的體育老師、一旁準備上台進行畢業生致詞的前學生會會長,還有在理事長身後待命的獅堂家保鑣。


    獅堂周遭的所有人見她跪倒,全都往她身邊跑去。


    無數「男人們的手臂」——


    多到數不清的異性朝獅堂伸出手。


    他們出於善意,向痛苦不堪的獅堂伸出援手。


    但對病情發作的她而言,那一隻隻手無異於想捕捉獵物的觸手。


    「不……不要……!」


    腿軟坐倒在地的獅堂搖搖頭,痛苦地呻吟。


    「不……不要碰我……!」


    平時總是冷漠的臉因恐懼而扭曲。


    ——我不要被男人碰到,現在被碰到我會忍受不住……


    她的表情透露出這個訊息。


    可是她的身體不聽使喚。


    「不……不要接近我……!」


    心裏明明千百個不願意,但獅堂卻向趕至她身邊的體育老師伸出手,彷佛在向他求助。


    那是她的身體渴求和異性接觸,是不由自主的行為。


    「


    求求你……不要……!」


    冷漠又高傲的獅堂泫然欲泣地哀求。


    不曉得她病情的男人們打算將她抱起。


    體育老師的手要碰到獅堂的肩膀——的前一刻。


    ——抓住!


    「不要碰獅堂!」


    一路衝上講台的我抓住體育老師的手腕。


    我擋在他們與獅堂之間,張開雙手不讓其他男人碰觸到她。


    「你幹什麽!」「你離小姐遠一點!」


    隸屬獅堂家的黑衣男用雙手自背後擒拿住我的雙手。


    「唔……!放開我!你們不準靠遠獅堂!」


    可惡!她現在不能被碰到啊!


    此時——叩的一聲。


    體育館裏響起一道硬物撞擊聲。黑衣男全都停止動作。


    因為那是穿著袴服的獅堂寒一郎的拐杖敲擊地板的聲音。


    他低沉又有威嚴的聲音響起:


    「——放開他,老師們也請離開講台。」


    擒拿住我雙臂的手鬆開力道。


    老師們不敢違背理事長的命令,一個個困惑地走下講台。


    講台上隻剩下我和獅堂。


    「澤渡……同學……」


    我的同班同學跪倒在地,怔怔地看著我,一臉不相信我此刻竟然會出現在她麵前。


    為了不讓周遭的人聽見我們的對話,我壓低聲音對她說:


    「你還是一樣愛說謊耶。」


    「……咦?」


    「你之前說『我要親熱找誰都可以』,這句話是騙人的。剛剛老師們快要碰到你的時候,你根本就一臉不願意嘛。」


    「……」


    獅堂默不出聲,像是無言以對。


    這沉默等同於肯定。


    「問你一個問題,六連兄之前有向你報告吧?說愛火這陣子在班上一直悶悶不樂,和我之間似乎有些爭執——她有沒有這樣向你報告?」


    她猶豫了一會兒後點點頭。


    「……是的,我有聽她提起。」


    「原來如此,我終於搞懂你解雇我的理由了……」


    獅堂的鼻子哼了一聲,漠然的聲音提高音量。


    「既然被你看穿,我就不狡辯了。沒錯,你得和飛鳥井同學甜蜜相處,我們的親熱才會有意義。這種違背道德當第三者的感覺,才是讓我動情的最重要因素。所以——」


    「不用說了。」


    我的食指輕輕按在獅堂的嘴唇上。


    「我已經知道了。」


    並對她溫柔一笑。


    獅堂必定了解了再撒第二侗謊也沒用,因此難為情地別開視線,臉頰染上一絲紅暈。


    獅堂選擇我當治療者的理由,以及她解雇我的理由……


    全都不是她的一時興起。


    她和我在小時候就已經相遇了。


    當年的獅堂看著我拚命鼓勵愛火的模樣,便起了想要我當她治療者的念頭。


    可是因此破壞我跟愛火的感情,也不是她所樂見的。


    所以她才會在得知我們吵架之後,想要抽身離開。


    「這真的不像你的作風耶,我還以為你會更蠻橫不講理。」


    「我向來都很我行我素啊,請你不要隨便誤會……」


    獅堂嘴硬噘著嘴的模樣,看起來真的好可愛。


    同時,我感覺到心中一直盤旋不去的迷霧逐漸消散。


    我這陣子一直煩惱著一個問題。


    我今後到底該怎麽做?


    我與愛火,以及我與獅堂。


    初戀男友與初戀女友;青春症候群的患者與治療者。


    我到底該如何麵對以我為原點的這兩段不平衡關係?


    ——謝謝你,獅堂。多虧有你,我終於找到答案了。


    我的手伸向跪倒在地的獅堂。


    獅堂握住我的手,手指環扣我的指節,似乎想用「情侶牽法」。我知道她的病正在發作。


    「澤渡同學……」


    她的嘴呼出溫熱的氣息,濕潤的眼眸含情脈脈地望著我。


    「你等我一下。」


    我跟獅堂說了一聲,放開她的手。


    我將手放在演講桌上,環視整個畢業典禮會場。


    全校師生都咽了一下口水,緊張地看向我這邊。


    我第一次站在這麽多人麵前。我在心中狠狠拍打自己想要發抖的大腿。


    愛火此刻坐在遙遠彼端的在校生座位區,即使站在講台上,我也能看見她眼眶裏的淚水、一臉哀傷的表情和顫抖的嘴唇。


    我深深吸氣、吐氣——然後做出覺悟。


    我在和愛火的交往過程中,犯了一個很大的過錯。


    從和她交往的那瞬間開始,直到目前這一刻。


    我一直沒有和她進行「情侶間應有的,也是最重要的親昵行為」。


    也因為如此,我和愛火、獅堂的關係才會衍生出歪斜扭曲。


    在我重新成為愛火的男朋友之前……


    重新成為獅堂的治療者之前……


    就讓我改正自己的錯誤吧。


    我站在講台上凝望著愛火,開口對她說:


    「愛火,你聽我說。」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沒做到。


    那便是——


    「我喜歡你。」


    向她表達我的心意。


    「我從和你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愛上了你,這十年來,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


    情侶間應有的,也是最重要的親昵行為。


    那便是——


    「我愛你!」


    傳達對對方的愛。


    我的告白有如子彈擊中愛火,她瞬間滿臉通紅。


    同一時間,畢業典禮的會場陷入更大的討論聲中。


    大家的反應也很正常,畢竟剛剛在獅堂即將昏倒之際有如白馬王子趕到她身邊的男生,竟然在台上公然向另一名女生告白。


    數不清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但我心裏卻不可思議地平靜。


    我看著臉頰紅得像蘋果,張開的嘴唇微微發顫的愛火。


    就這麽筆直凝視著我心愛的青梅竹馬。


    「我很愛你,這顆愛你的心沒有任何虛假。今後我還想和你繼續走下去。」


    我當著全校師生的麵向青梅竹馬發誓,我是真的愛她。


    「——所以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希望你相信我。」


    接著,我轉身麵對在我身旁的同班同學。


    「好了,我來為你治療。」


    「……咦?」


    我的手輕輕搭上她的肩膀,屏住呼吸,直視她的黑色眼眸。


    在全校師生的注視之下……


    我和獅堂接吻。


    整間體育館陷入一片寂靜。


    甚至沒有任何人發出絲毫的呼吸聲。


    我緩緩移開貼在一起的嘴唇。


    「……如何?發作平息了嗎?」


    我輕撫獅堂烏黑美麗的秀發,結果一抹紅霞飛上她的臉頰。


    兩人獨處時話很多的她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點頭。


    「好。」


    我再次抓起麥克風,睥睨整個會場。


    不單是學生,包括老師和那些黑衣保鑣,全都被我狠狠瞪了。


    接著我鼓起所有覺悟,朝全場呐喊:


    「我是一年b班的澤渡由吾!


    a班的飛鳥井愛火是我的女朋友,b班的獅堂吹雪是我的小三!


    哪個男人膽敢碰她們一根汗毛,我就跟他沒完沒了!誰有意見盡管衝著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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