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處已是佛門清淨地,偏偏就出現了這麽一個糟心人。


    許成德聲音一起,顧雲錦餘光便見三妹顧雲淑馬上往後縮了縮,垂下眼簾沒有看她。


    她也沒在意,反正,她並不指望這不同娘生的妹妹有多少手足之情。


    顧雲錦抬眼,看向車簾子處,許成德話罷,探向前的手已經向上,正撩起車簾子。


    她就坐在接近車簾子的地方,這麽瞥過去,看見許成德一截墨綠色團花暗紋錦袍的同時,不免也能望見些許馬車外的景色。


    馬車停靠的地方,正在寺院正門台階下,這地兒鋪砌這整齊的長條青石板。


    時值春季,濕潤而多雨,這些多年的老青石板互相板銜接的地方,已經長了一圈碧綠的苔蘚。縫隙筆直,從那頭延伸到馬車底下。


    許成德站立的地方,應當正好在青苔部位前方。


    顧雲錦劉海下柳眉輕抬。


    從抬眼到此刻,不過瞬息功夫,她心中一動,人已經站起。


    顧雲錦立即伸出手,將那撩起些許的車簾子倏地掀起。


    大馬車外的許成德驟不及防,他下意識往前邁了半步,手順著車簾子而去。


    他同時抬頭,顧雲錦那張俏麗的小臉映入眼簾,他心中一喜,剛要張嘴說話,“表妹……”


    許成德才吐出倆字,不料腳下突兀滑溜,他心裏咯噔一下,忙低頭要站穩。


    隻可惜,這苔蘚多年累積,長勢極好,他的掙紮並無用處。頓了頓,許成德還是失去了平衡,“砰”的一聲,身體向前撲去,下巴重重地撞在車廂門框上。


    許成德下頜劇痛,口腔立即一陣血腥的味道,他狼狽站起,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表哥!”顧雲錦柳眉輕蹙,捂唇驚呼一聲,低頭關切問道:“表哥你沒事吧,可是磕得狠了?”


    她一臉自責,垂目道:“都是我的錯處,我掀簾子急切了些。”


    許成德聞言,忙騰出一隻手,使勁地擺了擺,他緩了片刻,方勉強含糊道:“我無事,這怪不得表妹,是我沒站穩。”


    顧雲錦麵色放緩,她點頭說:“表哥無事就好。”


    她瞥了眼許成德,見他麵有痛色,大著舌頭說不清話,不禁心下稍舒,麵上亦帶了絲微笑。


    讓你丫的癡心妄想,讓你丫的視本姑娘為囊中物!


    等疼痛緩了之後,許成德的下巴處多了老大一塊淤青,許夫人領著女兒下了車,見了,蹙眉問道:“德兒,你的臉怎麽回事?”


    許夫人今年未及四旬,相貌隻算端莊,此生絕對與美人沾不上邊,身材很豐腴,整體看上去頗為圓潤,也難怪顧繼嚴近年來,除了初一十五,基本不會歇在正房了。


    不過許氏姿色並不出眾,卻能把持後宅,讓一個庶子俱無,還是有一定的手腕的。


    許夫人今兒穿了件寶藍色提花緞麵小襖,頭戴一支嵌寶累絲赤金釵,腕子掛了兩對明晃晃的嵌珠金鐲,好一副官夫人的派頭。


    她見了侄兒狼狽模樣,不禁領著女兒上前,蹙眉詢問道。


    許氏知道侄兒往後頭湊,也不在意,反正她想著,這兩個庶女中,肯定要嫁一個給侄兒的。少年慕色,許成德看中了相貌標致的顧雲錦,她已經在算計著,到了京城後,如何讓顧繼嚴點頭。


    回京後或許難些,但她是嫡母,隻要多費心思,肯定能成的。


    隻不過,這許成德出門前還好好的,怎麽這一陣子功夫,就成這樣了。


    許成德聽了姑母問話,隻是不好意思表示,路上有苔蘚,他不小心滑了一跤。


    許氏無奈,隻得說:“德兒,你應當謹慎些。”


    她多次向顧繼嚴說起,讓他提攜一下許成德,結果收效甚微,許氏也明白,這侄兒為人不穩重是一大原因。


    她瞥了一眼那邊兩個庶女,見顧雲錦安靜站著,她更堅定了要將其許嫁侄兒的決心。要不然,許成德日後的處境,怕會更加不堪。


    侄兒成親前還能借住姑母家,成親後就不能如此了,顧雲錦雖是庶女,但嫁妝按例也豐厚,許成德娶了她,其中一大好處便是囊中無憂。


    許氏與許成德說了幾句,旁邊的顧雲嬿等得不耐煩了,她瞥一眼唯唯諾諾的表兄,又扯了扯母親手臂。


    等回京後,這等逍遙日子就沒有了,她一刻也不想浪費。


    顧雲嬿是許氏骨肉,知女莫若母,許氏哪能不懂,她隻得安撫性地拍了拍女兒手臂,隨即說道:“好了,咱們進去吧。”


    誰的女兒誰心疼,顧繼嚴外放十餘年,嫡妻許氏一家獨大,顧雲嬿當然活得逍遙自在,待回京後,日子肯定不比從前,許氏此刻也舍不得拂了女兒的意。


    於是,許氏便頓住話題,轉身領著一幹人,浩浩蕩蕩往寺院大門行去。


    顧雲錦一如既往保持安靜,她不著痕跡避開徐德成數尺距離,方拾級而上。


    近來春雨綿綿,今日終於停歇,旭日從雲層後稍稍露出,一抹晨光初現。


    顧雲錦就著丫鬟攙扶徐行,她順勢抬頭往上,這百年寶刹莊嚴古樸,陽光為其披上一層金輝,高懸的匾額上三個金漆大字“報恩寺”。


    那三個凝重的大字配上古刹,實在相得益彰,隻不過顧雲錦剛瞥見,心中卻是驀然一突。


    “報恩寺?這不是通州寺嗎?”她心中一驚,不禁轉頭往向身邊丫鬟。


    這丫鬟名碧桃,是顧雲錦的貼身大丫鬟,與主子一起長大,最是忠心耿耿不過,隻可惜,她也不知所以,隻得無措地搖了搖頭。


    碧桃沒答的出來,不過有人卻知道。


    許成德剛好聽到這句問話,他趕緊湊上前,殷勤給顧雲錦解釋道:“表妹,這寺本名報恩寺,是通州最有名的寺廟,無餘者能出其右,於是,大家說著說著,就稱其為通州寺了。”


    顧雲錦聞言,隻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她此刻心如鹿撞,實在無心敷衍這人。


    顧雲錦幼年至今,時常會做一些分外真實的夢,在這些夢中,雖絕大部分便是昨日中箭身亡那個,但偶爾也會有零星一些其餘的。


    她有印象的不多,其中一個便是發生在寺院中,那寺院的大名她記得分明,正是這“報恩寺”。


    顧雲錦瞥了一眼旁邊亦步亦趨的許成德,她的夢中,正好看見這人落水後拚命掙紮呼救,地點就在報恩寺後的蓮池當中。


    此報恩寺會是彼報恩寺嗎?這地方後山會有蓮池嗎?


    顧雲錦神情依舊平靜,腳步不疾不徐,但她劉海下白皙的前額已沁出細細汗珠,掩藏在袖中的纖手攢緊。


    或許,今天她就可以窺探一下,那些糾纏她十餘年的夢境,究竟是否真有預示之意。


    ……


    報恩寺百年古刹,極負盛名,當地名流官眷極愛到此處上香。


    寺院地處城郊,而這些人身份非同一般,安全問題必須多加留意,若是出了事故,香客家中頗有勢力,報恩寺一方怕也會招惹麻煩。


    這麽經年累月下來,寺院早已有了一套完善的對應措施,以保證香客在寺院範圍的安全。


    幾十年下來,這報恩寺確實非常妥當,香客無論貧富貴賤,一律全須全尾離開,沒遇見任何不妥之事。


    換句話說,便是這報恩寺十分安全。


    許夫人確定過此事不假後,便索性丟開手去,讓庶女們自行禮佛,她專心跟在顧雲嬿身邊,以免女兒出幺蛾子。


    嫡母的決定,正合顧雲錦的意,她也沒搭理身邊的顧雲淑,領著碧桃徑自進了大殿,開始按順序叩拜上香。


    那些冥冥中事,顧雲錦是隻信不迷,她這樣做的目的,便是要擺脫這如狗皮膏藥一般的許成德。


    這人是要蓮池落水的,但顧雲錦雖打算驗證一番,但也沒想湊這個熱鬧。


    事情一如顧雲錦所料。


    她順著大雄寶殿往左,不論大小殿堂,她一律入內叩拜。許成德開始時,還能一同入內上香,等十次八次後,他不耐煩了,便停在殿外,與丫鬟婆子說話。


    許成德雖然家道中落,但在顧家,他依舊是主母內侄,這些賣身契握在許氏手裏的下仆,不論心中如何想,嘴巴自然不吝於吹捧對方幾句。


    一幹人七嘴八舌,許成德通體舒泰,在門外哈哈大笑。


    顧雲錦充耳不聞,她麵色如常,叩拜後自蒲團上起身,款步上前,親手將三柱清香插在大香爐上。


    若是之前,她便會轉身出殿,繼續往隔壁行去。但顧雲錦此刻沒有這麽做,她朝碧桃打了個眼色,主仆二人腳下無聲,繞過巨大的佛像,往後房門快步行去。


    殿中念經的和尚恍若未見,半閉的眼簾紋絲不動,手裏撚著佛珠,嘴裏喃喃念著經。


    顧雲錦領著碧桃,二人急步走了一段,她估摸著足夠遠了,方停下來。


    這時,前方迎麵來了一個小沙彌,年約十一二歲,挑著兩個水桶微微晃蕩,看樣子要去汲水。


    顧雲錦忙上前一步,施了個禮,問道:“小師傅,不知這報恩寺中,是否有蓮池?”


    話罷,她心如擂鼓,緊緊盯著小和尚。


    那小和尚放下扁擔,合十回了一禮,方說道:“這位施主,本寺後方確有一蓮池。”


    隨後,小沙彌在顧雲錦陡然一凝的目光中,抬手往左側一指,道:“施主沿著此路直去,便可到達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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