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太子為一國儲君已多年,威嚴絕對是足夠的,他麵色沉沉低喝之下,立即把章芷瑩給鎮住了。


    章芷瑩動作頓住,仰麵愣愣看著他,連哭泣也停了下來。


    太子見她終於能安靜下來好好說話了,麵色方緩了緩,他想了想,盡量將語氣放和緩,道:“表妹,你聽孤與你細細道來。”


    往日,太子總是直接稱呼章芷瑩的閨名的,如今早非往日,太生硬怕又她反彈,他便含糊叫了聲表妹。


    他打算這次徹底把事情說清楚,把厲害關係給章芷瑩整理妥當,也免得日後再次糾纏。


    今夜,太子本來在萬春亭那邊,隻是下麵有人來報,說他一幹高位嬪妾正在宮道爭吵,難分難舍,他當即頭大如鬥。


    那幾個女人不省心,偏偏如今前朝後宮共聚一堂,鬧大了影響極不好,他借口更衣,便匆匆趕了過來。


    如今,太子還不知道他某位良娣已出事,因為他剛好被章芷瑩截住了。


    太子凝眉想了片刻,方道:“表妹,我們從前俱誤會了母後的意思。”他一歎,“如今事情已經塵埃落定,為你我二人計,前事休要再提。”


    他語重心長,規勸說:“聖旨下了之後,你我之間,身份如隔天塹,你務必多加留神,絕不能落人話柄。”


    “一旦有所不妥,你我將麵對的,即是覆頂之禍,便是母後與慶國公府也要頃刻零落。”說道此處,太子聲音嚴肅起來,他道:“你應把前事俱忘,方是正道。”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要想想你的母親。”末了,太子又添上一句。


    太子言簡意賅,說話期間,不忘細細留心附近動靜,見左右隻有微風吹拂而過,附近樹木枝葉擺動的聲響,心下方定了定。


    幸好這附近花木繁盛,又夜色深沉,頗為隱蔽。


    不過,太子心下仍舊焦灼,這地方毗鄰中秋宴場地,久留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必須速戰速決。


    太子低頭看了一眼章芷瑩,蹙了蹙眉,他如今對這個拎不清的女人全無好感。


    若非她平日行事頗有些不管不顧,太子唯恐避讓開了後,章芷瑩會突然失控,繼而有不合時宜的言行舉止,他也不會遠遠看見對方奔過來時,就把隨侍宮人太監都打發了,獨身尋了個僻靜處與她分說。


    這等事,他連貼身太監都不允許知道。


    太子眉心越蹙越緊,他勉強按捺住蠢蠢欲動的怒火,盡量放緩和語氣,道:“表妹,你可知曉?”


    章芷瑩仰麵看著他,愣愣無語,清麗的麵龐淚痕斑斑,她張了幾次嘴,才淒然問了一句,“太子哥哥,你是說,我們多年情誼,如今便要一筆勾銷了麽?”


    章芷瑩大概真到了傷心絕望透頂的地步,這一聲質問聲音不高,但卻透著絕望,不可置信,以及漫無邊際的悲滄。


    滿滿的苦痛無助盡在此言中,顧雲錦從來不知道,輕輕一句問話,還成承載上如此之多的情感,讓她隔著十幾步遠聽了,小心肝都不覺顫了顫。


    這姑娘確實夠癡情的,隻可惜對象不太妥當,這份情感放在眼前,也太過不合時宜。


    果然,她隨即便聽到太子說道:“不然,你待如何?”


    太子聲音中,有顯而易見的挫敗,兼壓抑了幾欲脫枷的慍怒。


    接下來的事,顧雲錦便不清楚了,因為趙文煊靜靜看了半響後,便捏了捏她的手,她抬頭看去,他微抬下頜,示意離去。


    顧雲錦點頭。


    趙文煊鬆開手臂,改為牽著她的小手,兩人轉身,舉步往回走去。


    旁邊一直垂頭侍立的廖榮碧桃,見狀忙跟上,主仆四人悄聲無息地離開了。


    趙文煊在宮中長大,對禦花園的大小道路自了然於心,他領著顧雲錦拐了幾個彎,須臾,便到了花燈彩棚不遠處。


    他輕輕鬆開顧雲錦的手,低頭溫聲囑咐幾句,目送她回了去,片刻,方轉身離去。


    顧雲錦回到千秋亭附近,果然,宮宴差不多要散了,正有宮人太監魚貫上前,要領諸位夫人小姐出宮。


    她暗暗鬆了一口氣,幸好給趕上了。


    這種場合,當然地位高者先行,顧雲錦是秦王側妃,不多時,便有宮人上前,恭敬請安後,欲領她出宮。


    顧雲錦頷首叫起,隨即便領了碧桃,主仆二人往外行去。


    路過千秋亭告退時,她順道往裏頭瞥一眼,皇後已不見蹤影,隻餘張貴妃獨坐。


    張貴妃似是心情暢快,那一貫溫柔可親的嬌容上,笑意更深了三分。


    顧雲錦憶起顧雲嬿那邊的事兒,心下了然。


    且過了幾天後,她果真收到消息,說那位見紅的良娣,被抬回東宮後,當夜就落下了一個成型男嬰。


    宮宴上出了這檔子事,皇後心疼大怒自不說,連皇帝也頗為不悅,翌日,便當著幾個重臣的麵,嗬斥了太子治家不嚴。


    東宮受挫,一時越王竟隱隱占了幾分上風。


    不過那些俱是後事,如今顧雲錦還不知,她離了千秋亭後,便隨著宮人出了內宮,登上自家車駕稍候片刻,趙文煊也出來了。


    駕車小太監手執細鞭,輕輕往馬背上一甩,四匹膘肥體壯、毛色油亮的駿馬撒開蹄子,大馬車平穩朝宮門外馳去。


    馬車內,趙文煊一如來時般,展臂輕輕擁著顧雲錦纖腰,二人親密比肩而坐。


    顧雲錦忍不住悄悄側頭,瞥一眼男人臉色。


    不論是否有感情,方才章芷瑩那事,對男人來說皆無法接受吧。尤其趙文煊還是皇子親王,天潢貴胄,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了。


    隻不過,她卻見男人雙目微閉,一臉平靜,似乎在思索何事,麵上卻偏偏無一絲慍怒之色。


    趙文煊並沒看向顧雲錦,不過她這麽微微一動,他立即便知。


    他抬起眼瞼,側頭看向她,溫聲問道:“錦兒,怎麽了?”


    男人目光一如既往般專注和熙,但顧雲錦卻眨巴眨巴眼眸,輕搖了搖頭。


    她總不好問他,看到章芷瑩與別人愛了個死去活來,他為何這般平靜吧。


    趙文煊這半月來,待她實在很好,顧雲錦稍稍試探過幾次,他皆無限包容,因此,她亦適當放鬆了不少,隻不過,她卻並未有過就此肆意的打算。


    顧雲錦覺得,若是能這般過一輩子,也是幸事,她沒打算主動去破壞它。


    然而,趙文煊此刻的反應,實在太過於和緩若水,顧雲錦難免會有所猜測。


    難道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雖事不關己,但顧雲錦心下難免有些惴惴,她美眸閃過一絲忐忑。


    趙文煊上輩子與顧雲錦朝夕相對數年,對她一些小動作了如指掌,再聯想先前那事,頃刻便了然。


    他笑笑,輕拍了拍她的背,安撫道:“錦兒莫慌。”


    “今日之前,此事我便已知悉。”


    趙文煊說這話時,笑意略斂,語氣淡淡。這樁事到底涉及他尊嚴及體麵,若說真無一點不悅,這是不可能的,隻不過,他如今已將章芷瑩這表妹視之等閑。


    “什麽?”顧雲錦萬分詫異,她驚呼一聲,又覺不妥,忙壓低聲音說道:“你早已知道章小姐與,與他的私情?”


    不論實情如何,建德帝賜婚至今,已有將近三月,章芷瑩早是板上釘釘的秦王妃了,太子卻直至此刻,還與弟媳婦藕斷絲連,人品實在是落了下乘,老實說,顧雲錦對這人是全無好感,她頓了頓,便以一個“他”字替代了。


    反正趙文煊能聽懂就好。


    趙文煊點頭,應了一聲,他雖未曾親眼所見,卻能輕易猜測出來。


    他出身尊貴,少有人及,兼如今年不過及冠,又儀表堂堂,往日並無貪花好色等諸般惡名,平心而論,絕對稱得上是整個皇朝難覓的好夫婿。


    且最重要的是,他是章芷瑩的嫡親表哥,有了這麽一層關係,若是她歸了,基本一生順遂是沒跑了。


    但章芷瑩卻無征兆反抗了,她甚至冒險故意致病落選,隻為了實現這一終極目標。


    要知道,此舉罪犯欺君,雖慶國公府確實有能力捂住,但事前誰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一旦有所紕漏,她必是死罪無疑,便是章氏一族也要被牽連。


    一個深閨女子如此行事,隻可能是一個原因,那便是她有了難以割舍的心上人。


    時下未婚閨秀,能見到的外男實在少得可憐,最多也就是家裏男性親戚罷了,章芷瑩自然也不例外,且她為人孤高自許,尋常男子是絕對看不上眼的。


    這般略略分析,答案便呼之欲出,趙文煊心中早已明了。


    隻不過,今夜確實是他頭一回親眼所見,想到章芷瑩那淒然絕望又不舍的模樣,趙文煊冷冷一笑。


    賜婚聖旨下了足有三月,章芷瑩卻無半分身為秦王妃的自覺,而中秋宴近在咫尺,前方聚集了滿朝勳貴文武,這二人居然還在明目張膽私會拉扯,也不怕被人撞破。


    若是被人揭破了,那兩人自作自受就不說了,趙文煊隻怕立即要顏麵掃地,淪為整個京城的笑柄。


    且對於趙文煊而言,這些先暫且不論,他心中另存了一樁事。


    前世他在生命盡頭時,依舊強撐著一口氣,揮軍支援太子,雖他有些許私心,寄望太子看在援軍之義,同母家之情,能關照顧雲錦孤兒寡母,但他此舉,委實是太子反敗為勝的唯一依仗。


    怎料,最後陰差陽錯,他一家三口,皆命歸黃泉。


    前世的淒愴,與方才親眼目睹的種種,不可避免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想到此處,趙文煊眸光沉沉。


    片刻後,他方對顧雲錦說:“錦兒,這事無礙,我處理便可,你無需掛心。”


    顧雲錦乖乖點頭,她不願搭理,也無能為力,日後照顧好自己,無須男人多分神,便是幫忙的最好方法。


    進了王府不過半月,她已經深深體會到皇家裏頭的錯綜複雜,便是趙文煊要明哲保身,各種麻煩依舊接踵而來,若稍微放鬆,他付出的便是生命的代價。


    她很感歎,難怪人說天家都是能耐人,差別隻是一般厲害與更加厲害,果然,蠢笨些的早就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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