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劉夫人直接讓人將她帶到明玉堂,不過這地兒也不是她想進就進的,站了半響等待通傳,她方被領進了門。


    重簷飛脊,庭院深深,紅漆回廊描金繪彩,即便是大冬天,也清晰能看出院中花木錯落有致,到了春夏,想必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繽紛景致。


    劉夫人跟了領路丫鬟進了明堂,在客座坐了,她掃了室內一眼,心中便是一沉。


    屋裏擺設不繁複,但難得樣樣是珍品,她雖出身一般,但嫁進國公府已多年,眼光還是有的,這一室低調的奢華,她看得分毫不差。


    室內布置十分雅致,牆角高幾上,還放置了一叢嬌嫩的泥金香,如今已是十月初冬,這名貴菊品徑自怒放,顯然少不了暖房花匠的用心培育。


    延寧殿也奢華大氣,但與明玉堂相較之下,卻是遜色了一分精心嗬護,僅憑這屋子,不難看出此間主人是何等被人捧著掌心嬌寵。


    正是如此,劉夫人憶起病骨支離的愛女,心下愈發憤恨難言。


    這時,內屋門簾子被突然丫鬟打起,緊接著,一個年輕女子被攙扶了出來。


    劉夫人冷眼看去,這是一名相貌極姣好的少婦,她烏發鬆鬆挽著,鬢上隻略略簪了支點翠鳳尾流蘇步搖,一身淡紫色蜀錦衫裙,雖是家常樣式,但做工繡紋卻非常精致。少婦眉目如畫,身段婀娜,款款而來,一室暗香浮動。


    平心而論,這位確實是難得一見的俏佳人,隻可惜劉夫人全無半分欣賞之意,對方越出眾,她的心越發怨憤。


    好一個狐媚子。


    女子受夫婿冷落的滋味,劉夫人深有體會,確實讓人鬱鬱難歡,她也是熬了多年後,才不得不看開的,如今愛女落到這般境地,她已是將所有罪責,盡數歸到這生了長子的顧側妃頭上。


    劉夫人臉色越來越冷。


    顧雲錦在上首落座,她瞥了劉夫人一眼,心下一哂,這人不會真打算來興師問罪吧?


    她以為對方好歹當了多年世子夫人,不會這般沒腦子,看來也未必。


    不過劉夫人要是真不識相,她也不會忍著,要知道真論品級,她的身份比對方還要高一頭。


    不是什麽地方,都能借著長輩身份擺譜的。


    顧雲錦也沒急著說話,隨手接過丫鬟奉上的茶盞,低頭淺啜了一口,偏劉夫人本一肚子火氣,如今見了她這副優哉遊哉的閑適模樣,登時怒了。


    不過劉夫人雖不聰明,但也不是真傻,她還知道不能發飆,於是勉力忍了忍,隻冷冷出言,道:“顧側妃看著很是閑適。”


    她斜睨著顧雲錦,話語聽著很不客氣,想來在劉夫人心中,這秦王舅母的身份,還是很讓人有底氣的。


    顧雲錦挑眉,側頭瞥向劉夫人,對方麵貌依稀與章芷瑩有幾分神似,隻可惜麵容卻難掩鬱氣,眉心豎了一道淺淺的紋路,看起來頗顯老相,看來這世子夫人的生活並不順心。


    她擱下茶盞,淡淡一笑,道:“後宅婦人,自然比不得男人勞碌。”


    顧雲錦說話不緊不慢,神態閑適,雖舉止優雅儀態端方,但也明明白白說明一件事,她並將劉夫人所謂舅母身份放在心上。


    不過倒也是,她現在是皇家人,品級也不比劉夫人低,若是有所顧忌,原因也隻出在趙文煊身上罷了,男人不在意這人,她便全無掣肘。


    劉夫人心中一窒,她自覺有倚仗,才會毫不猶豫的往明玉堂而來,隻是現在情況,顯然與原先預料的大不相同。


    隻是護犢子的母獸總是格外有攻擊性的,劉夫人亦不例外,她怒火中燒,目光陡然一厲,沉聲喝問:“王妃病重,顧側妃安敢這般閑適自在?為何不侍奉湯藥於王妃榻前?”


    愛女纏綿病榻,淒風苦雨,而這狐媚子卻安然地過著小日子,兩者對比,如利針狠紮在劉夫人心口上,她忍了又忍,最終質問還是直逼顧雲錦。


    顧雲錦聞言,忍不住詫異地看了劉夫人一眼,這人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要知道,皇室是天子之家,曆來是最看重規矩,卻也最不守規矩的地方,就譬如親王側妃這位置,雖不是正室,但也有品有階,與尋常人家的偏房是截然不同的。


    單單一點,側妃們是要向正妃請安不假,但那些諸如布菜打扇之類的立規矩事宜,卻是全然不必。


    所謂侍奉湯藥,更不是本分之事了,除非這王妃很得王爺看重,王爺親自命側妃侍奉,這才有可能。


    章芷瑩還是省省吧。


    顧雲錦好笑,她看著疾言厲色的劉夫人,也不惱,隻慢悠悠道:“我以為夫人知道。”


    這些皇家大規矩,一般世家貴女不論用不用上,都會知悉,以免日後出門在外丟人。顧雲錦即便從前是個被圈養的庶女,也被祖母派來的禮儀嬤嬤科普過,她真沒想到劉夫人會當麵說出這麽突兀的話來。


    這劉夫人聽說出身大族旁支,看來真旁的很厲害。


    顧雲錦沒想錯,事實便是如此,這些規矩劉夫人出閣前一概不知,即便日後慢慢惡補起來,印象也不夠深刻,好在她平時很謹慎寡言,於是便沒有出岔子,如今憤怒之下,竟腦子一蒙就脫口而出。


    她一見顧雲錦似笑非笑的神情,登時便回過神來,劉夫人又羞又惱夾雜著滿腔怒火,她本持著自己是秦王舅母,隻覺腰杆子挺直,如今既心疼女兒又失了麵子,當即氣得兩肋生疼,冷冷眸光如利劍般射向上首。


    “我身為秦王舅母,不得不說顧側妃幾句,”劉夫人眸光飽含怨憤,聲音高而厲,道:“女子當柔順恭謹,似側妃這般擅弄口舌者,殿下即便看在小公子麵上忍了一時,亦絕不會長久。”


    “以色侍人亦如是,要知道,秦王殿下向來不是戀慕美色之人。”劉夫人目光陰冷,一寸寸刮過顧雲錦姣好的麵龐,話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又添了一句。


    顧雲錦失笑,或許,她還可以把這最後一句話當成另類的誇獎。


    掃了麵前這個自以為是的婦人一眼,顧雲錦啼笑皆非,說真的,她還真沒把對方的話放在心上,隻是突然覺得,章芷瑩那脾性,未必全是自己的錯。


    隻是,顧雲錦不放在心上,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


    她剛俏臉一沉,欲出言敲打劉夫人一番時,不料內屋簾子卻“刷”一聲,倏地被人撩了起來,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門前。


    趙文煊抱著鈺哥兒,邁開大步出了裏屋,冷冷說道:“本王的事,外人無資格幹涉。”


    明堂中二人聞聲望去,正見他麵色陰沉如水,眸光冷冷投向劉夫人方向。


    劉夫人正好與那雙攝人黑眸對了個正著,趙文煊目光銳利,如刀鋒般冰冷,她心下登時一顫,下意識便“騰”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她是真沒想到,趙文煊就在一牆之隔的裏屋內,看他表情,顯然將二人對話聽了個清楚明白,且如今十分不悅。


    不要看劉夫人在顧雲錦麵前橫,她出身極低又是填房,在國公爺乃至世子跟前,向來矮上不止一頭,也是因此,有子有寵的妾室向來不太忌憚她。


    更被提趙文煊這位真正的天潢貴胄了,甚至在今日之前,劉夫人還從未見過他。


    不過沒見過歸沒見過,麵前高大的年青男子頭戴金冠,身穿玄色團龍蟒袍,這身標誌性穿著以及自稱,已明晃晃地昭示了他的身份。


    劉夫人驚栗陡生,此消彼長,瞬間替代了不少怨憤,她震驚之下,後背立即沁出密密細汗,袖下雙手已緊攢成拳。


    她這反應,不得不說,章芷瑩的性情確實有些隨了母親,隻不過章芷瑩底氣更足,於是性子更倔罷了。


    趙文煊腳下不停,向顧雲錦行來,他懷裏摟抱了一個白胖小子,這孩子實在太紮人眼,劉夫人心驚肉跳之餘,但視線還是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


    “壞!”鈺哥兒先瞪著劉夫人高嚷了一聲,隨即又張開兩條小胳膊,撲向顧雲錦方向,小嘴裏喚著,“娘,娘!”


    顧雲錦上前,接過他,柔聲說:“父王抱著不好麽?”


    小胖子一手攢緊父親大拇指,一手緊緊摟著母親脖子,方再次側過小腦袋,板著小臉盯住眼前的劉夫人,大聲說道:“壞!”


    小胖子在裏屋,也聽見了外麵的動靜,他很機靈,一出門便鎖定了劉夫人這個階級敵人,十分憤怒。


    他敏感又聰明,雖小小人兒一個,卻知道這人對母親不懷好意。


    小胖子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偎依在母親懷裏用力撐起身子,黑溜溜的眼眸一眨不眨,怒視劉夫人。


    顧雲錦本來就不怒,跟個沒自知之明的人生什麽氣?她見了父子二人表現,心裏軟熱,含笑看了男人一眼,又撫了撫兒子小腦袋,道:“鈺兒真乖。”


    她拍拍兒子的背部,溫聲道:“你還小,我們讓父王說話,可好?”孩子雖然還小,但已經有了自己的思想,顧雲錦平時說話做事,會很注意與兒子的溝通。


    小胖子果然聽懂了,他雖沒點頭,但已經同意,身子軟了軟也不做聲了,隻抬頭繼續警惕地盯著劉夫人。


    母子說話這麽半響功夫,劉夫人已勉強鎮定下來,她咽了口涎沫,先給上首的趙文煊見了禮。


    趙文煊並沒有喚起,也不待劉夫人繼續說話,他掃了對方一眼,便冷聲喚來廖榮,吩咐道:“將她叉出去。”


    他不屑與個無知婦人多加糾纏,言簡意賅將人掃地出門,趙文煊便攜了顧雲錦母子,直接返回裏屋。


    廖榮領命,轉頭看向劉夫人,抬手示意,“夫人請。”


    他皮笑肉不笑,語氣難掩輕蔑之意,很明顯已清晰領悟到了主子的意思。


    劉夫人臉上陣青陣白,趙文煊毫不掩飾的忽視以及厭惡,打得她這舅母的臉啪啪響,偏偏她無計可施,愣神片刻,便被廖榮使人半架著,直接半拖出門,連回頭看一下章芷瑩也不能。


    ……


    內屋。


    “錦兒,方才委屈你了。”趙文煊接過胖兒子,蹙眉對顧雲錦說道。


    劉夫人雖出言不遜,讓趙文煊極為不悅,但他也不能太過分,畢竟她是慶國公府的人,他不好一言不合便盡情打母家的臉。


    章芷瑩劉夫人就不說了,外祖父與舅舅打小疼愛他,二人在趙文煊心裏還是頗有地位的。


    這點顧雲錦當然懂,其實說句老實話,方才男人態度堅決,行動十分強勢,對比起劉夫人早前的話,力道可謂強了十倍不止。


    她親了親趙文煊的側臉,又撫了撫他的背,反倒勸道:“這劉夫人就是個糊塗人,國公府必然不知方才之事,你何必放在心上。”


    跟個弄不清楚狀況的糊塗人,又什麽好計較的?劉夫人但凡有一絲精明,也不會將女兒養成這副模樣。


    顧雲錦猜測得不錯,劉夫人被架著扔上來時馬車,被驅趕著出了王府大門後,她狼狽萬分,好半響回過神後,扶了扶搖搖欲墜的釵子,便盯著方才帶過去的貼身丫鬟,沉著臉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知道嗎?”


    劉夫人被架出院子後,回過神來也勉力維持了儀態,盡力配合小太監們的動作,硬要說是攙扶也能圓得過去,秦王是國公府另一大倚仗,她可不敢讓丈夫公公知道,自己得罪了趙文煊。


    隻是這其中究竟失了多少臉麵,隻有自己知道,她說話間,神色愈發陰沉。


    丫鬟聽了主子問話,忙低頭回道:“稟夫人,奴婢什麽都不知。”


    跟進院子裏就她一人,但凡有一絲風聲漏出,遭殃肯定有她,她當然得守口如瓶。


    ……


    月季打發了小丫鬟,對陳嬤嬤道:“嬤嬤放心了吧,我早就說了,我們無礙的。”


    自劉夫人氣勢洶洶出了富寧殿後,她便命小丫鬟出門探聽消息,明玉堂裏麵的事兒雖不得而知,但劉夫人被廖榮領人架出去,小丫鬟卻看得分明,馬上一溜煙回來報信。


    這裏頭的不和諧,傻子都知道,月季眼珠子一轉,事態大致發展便猜了個七七八八。


    陳嬤嬤也鬆了口氣,沒她們的事便好。隻不過,對於以前忠心的主子,她忍不住一歎,這夫人辦事,是越來越糊塗了。


    這秦王府即便是國公爺世子爺來了,也得客客氣氣,區區一個劉夫人又算得了什麽。


    難怪世人婚嫁講究門當戶對,有時候眼界與見識,不是惡補能拉回水平線的。


    這時候,裏屋傳來“劈啪”一聲脆響,隨即便是女子虛弱而憤怒的喝聲,“來人,快給我來人。”


    章芷瑩醒了,每天都會上演的一幕再次拉開帷幕。


    每天長時間的反複折騰,已將月季心中殘餘的愧疚消磨了個幹淨,她聞聲立即眉心緊蹙,大步進了屋,先吩咐小丫鬟們撿起碎瓷,然後她隨意撿了張椅子坐下,遠遠坐著,靜靜等待章芷瑩力竭。


    床榻左右,早已將所有物事都清理幹淨,章芷瑩身體確實虛弱,連下床也困難地很,她最多就扔扔被子軟枕。


    這些無礙,等會撿起來繼續用就好了。


    月季這態度雖然已見了很多次,但章芷瑩還是一如既然心生憤慨,她怒聲叫罵,揚手把被子狠狠地甩到地上,一番大動作,她氣喘籲籲,隻得停下緩了緩。


    陳嬤嬤隨後進門,見此又歎了一聲,她上前撿起被子放在一邊,重新給換上一個新的,輕輕抖開替章芷瑩蓋上,低聲勸道:“如今天冷,姑娘莫要受了寒。”


    她雖為新主辦事,但麵對悉心照顧了多年的舊主,心情難免複雜。


    隻不過,章芷瑩毫不領情,抬手“啪”一聲,便扇了陳嬤嬤一個耳光,怒罵道:“滾!你這個背主的老賤婢!”


    巴掌聲清脆,在室內尤為響亮。


    月季見狀,嗤笑一聲,涼涼道:“嬤嬤,你這耳光被扇得還是少了?何須理她。”


    陳嬤嬤沒答話,再歎了一聲,隻默默退開。


    章芷瑩扇巴掌費了不少力氣,她歇了良久,聲嘶力竭的怒罵聲方再起,新被子隨即又被掀翻在地,隻可惜這回無人再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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