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岑嬤嬤不禁將目光投到麵前之人身上。


    這是一個年約四旬的男子,她挑眉,她當年剛進慶國公府時,為了找到丈夫兒子,她將二人年紀等訊息說得十分詳細,想來要打聽到也不難。


    眼前男子皮膚黝黑粗糙,明顯飽經日曬雨淋,雙手有厚厚繭子,這是一個靠天吃飯的農夫,他顯然沒有見識過這等陣仗,被摜在地上後悄悄地爬坐起來,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散亂的頭發遮住臉麵,看不清麵容。


    孩童的哭聲引起他的注意,他抬眼,見一家子皆被趕了下來,他大驚失色,一時也顧不上恐懼,忙爬起來麵向首座,叩首道:“這位大爺,求求您,若小的有冒犯之處,取了小的命去便罷,小的這一家老小著實無辜,求大爺寬恕,饒了他們狗命。”


    這家子顯然確是他的親人,男子涕淚交流,腦袋磕得砰砰大響,苦苦哀求,哭著將那幾句話顛過來倒過去地說著。


    那家人中有個四旬出頭的農婦,她乍然驚喜,“孩兒他爹!原來你在這裏。”


    農婦驚喜過後,瞬間想起如今處境,她忙隨夫君一起對上座叩首,哭道:“大爺,我當家的為人老實,這必然是有了誤會,求大爺仔細查明,放過我一家老小。”


    堂上十餘人哭聲一片,苦聲哀求,端是淒慘悲涼至極。


    岑嬤嬤不為所動,隻冷冷看著。


    水牢中不複平靜,哭喊哀求聲大作,徐非皺了皺眉,喝道:“都住嘴!”


    他眉目冷冽,“唰”一聲拔出佩劍,寒芒閃動的劍鋒瞬間讓哭嚎聲戛然而止,這一家人盡數目露恐懼,皆閉口不敢再言。


    趙文煊劍眉微蹙,似乎有些不耐,他揉了揉眉心,道:“既然如此,那便……”都處理的罷。


    他麵上神色說明一切,岑嬤嬤跟前那中年男子見了大驚,他忙抬首驚道:“大爺饒命!”


    中年男子動作很大,他一頭亂發揚了揚,左邊臉便暴露在橘黃色的燭光下,他左耳後赫然有一點朱紅,豆大般滾圓,這竟是十分罕見的一顆大紅痣。


    這紅痣一閃而過後,隨即又被亂發遮掩,隻是恰恰好讓後麵岑嬤嬤看得分明。


    她本冷眼旁觀,紋絲不動,隻是這顆紅痣的突兀出現,卻如巨石投入平整的湖麵,讓她心中波瀾驟起,岑嬤嬤呼吸急促,腦中轟然巨響。


    等岑嬤嬤再次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時,她已經撲過去,蒼老的身軀爆發無窮力量,瞬間將男子按到在地,一手撥開他耳後亂發。


    大紅痣徹底暴露在燭光下。


    岑嬤嬤屏住呼吸,仔細搓了搓,又湊近去凝目察看。


    這顆痣是真的!


    岑嬤嬤一把翻過男子身體,手上與動作迅速敏捷與年紀完全不符,她一把撩開對方臉上覆蓋著的亂發,直視對方麵容。


    對方額頭血跡斑斑,但這五官輪廓卻似曾相識,既已有數十年不曾見的陌生,又熟悉得在午夜夢回間已描繪過無數遍。


    岑嬤嬤頭腦轟鳴,這男子容貌與她的夫君相仿,而她那兒子五官最肖似其父不過。


    這輪廓,這年紀,再加上耳後那一顆大紅痣絕造不得假,這中年男人身份呼之欲出。


    岑嬤嬤心跳亂了,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這,這真就是她的親兒子?


    她雙唇顫抖,將中年男子死死摟住,雖不做聲,但兩行渾濁的老淚已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趙文煊與徐非對視一眼,他斂目,看來事情已經成了大半。


    男子便是方善平,在岑嬤嬤所知裏,這外侄連同其父早已經死了。


    她曾經多次派人返鄉探聽丈夫孩子消息,不免連族人也一並了解過,有鄉親目睹方大伯父子在災難中身死,回鄉後一五一十說了,連墓碑岑嬤嬤也派人立了。


    誰曾想方大伯父子沒死成,在外地落地生根,多年後輾轉回家鄉,親近族人一個不見,墓碑倒是成排,他祭拜一番,平了父子倆的墓,便在附近另一縣找個更合適的地方安家。


    倒是一個砍柴的樵夫見到了有人祭拜,趙文煊手下暗衛便是從這樵夫口中獲得線索,不過那時候岑嬤嬤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回家鄉打聽了。


    這方善平出現得剛剛好,要知道時下沒有整容技術,胎記、痣等乃天生記認,不可複製,而岑嬤嬤之子這大紅痣生得與眾不同,替身也難尋。


    即便趙文煊早打算在這顆大紅痣上做文章,也不能以假亂真,按照岑嬤嬤這種又搓又湊近的辨認方式,露陷的可能性太大。


    屆時隻能不讓岑嬤嬤靠近了,如此一來,逼真程度難免會大打折扣,想成功撬開岑嬤嬤的嘴,隻怕要費上更多心思。


    如此,極好。


    趙文煊看著徐非一眼,徐非心靈神會,他揚了揚手中佩劍,舉步往方善平家人走去。


    為了這場戲的逼真程度,知悉事情真相僅有方善平,方家其餘人並不知情,一見徐非麵無表情提劍大步而來,冰冷的劍鋒閃爍寒芒,死亡就在眼前,他們驚慌失措,連爬帶滾退後著,尖聲求饒呼叫聲立起。


    “大爺,求求您大發慈悲,”方善平見狀,立即推開岑嬤嬤,苦聲哀求道:“饒了小的家人罷,要殺要剮,請衝小的來。”


    方善平將身上的演藝細胞喚醒,並頃刻間發揮到淋漓盡致,他神色驚惶,聲音淒苦,那邊也“當家的”,“阿爹”“阿爺”叫成一片。


    好淒風苦雨的一家人。


    “住手!”岑嬤嬤挺直身子,高呼一聲,她精氣神陡然一振,老眼炯炯有神,她掃了那邊的方家人一眼,即便是稚齡小童,也有似曾相識的眉眼。


    這是她的孫子曾孫,兒媳孫媳,岑嬤嬤神色一肅,盯著趙文煊道:“我可以告訴殿下一切,由始到終一點不漏,不過,殿下須給我一個承諾。”


    岑嬤嬤夫君兒子不知所蹤,四十年來孑然一身,她奶大了皇後,一腔慈母心思禁寄托在小主子身上,因此,她對皇後忠心不二之餘,還夾雜了很多個人情感,這些都促成了她的寧死不屈。


    活了六十多年,死有何懼。


    無牽無掛的人豁出去,讓人無從下手。


    隻是若問岑嬤嬤心中,還有什麽比皇後更重要,那必然是她的親生兒子了,養的終歸是養的,親的到底是親的,幾十年的牽掛期盼,早已成為一種執念,如今親兒就在眼前,要看著他身死,卻是絕對不能的。


    還有麵前這滿堂兒孫,她說什麽也要保住。


    血脈至親無法割舍,與這些人相比,忠心了數十年的小主子章皇後,隻能被迫倒退一射之地。


    岑嬤嬤深之趙文煊想要什麽,有舍方有得,她一貫處事利落,既然做下決定,便絕不拖泥帶水,當即心念急轉,想出最合理的談判條件。


    她麵色平靜,即便身處下風,依舊氣勢不減,“老婆子要殿下承諾,將我兒一家老少悉數放出,事後不得尋釁報複,並給予銀錢,妥善安置我兒。”


    岑嬤嬤握住方善平的手,他的掌心粗糙如砂礫一般,這是數十年間辛苦耕種勞作所致,觸及此,她的心如針紮般刺痛。


    她不是個好母親,自己錦衣玉食,孩兒卻數十年如一日麵朝黃土背朝天,食不果腹衣衫襤褸。


    趙文煊挑眉,抬手止住徐非動作,淡淡看著岑嬤嬤,道:“本王答應你。”


    “不,我要殿下舉誓。”


    岑嬤嬤聲音沉著,一字一句說道:“殿下須以如今及往後膝下所有孩兒名義舉誓,若有違背誓言,他們俱疾病纏身,活不過成年。”


    “放肆!”


    趙文煊聞言勃然大怒,他一拂石案,茶盞落地粉身碎骨,岑嬤嬤之言正中他的要害,他絕不會以顧雲錦與二人孩兒起誓,他淡然神情盡去,一雙銳利的黑眸迸射出厲光,“一介賤民,也敢與本王愛子相提並論?”


    他不再多說,拂袖而去,隻留下一句話,“徐非,處理幹淨。”


    他直接轉身,繞過石案,登上台階,欲就此離去。


    岑嬤嬤見狀心下猛一沉,這千鈞一發之際,她陡然抬眼,高聲呼道:“殿下!不想知道你母妃是怎麽死的嗎?”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驚,趙文煊腳下一頓倏地轉身,銳利目光如激射的箭矢,瞬間奔岑嬤嬤而去。


    他眉目冷肅,聲音沉沉,道:“你說什麽?”


    趙文煊生母章淑妃,早在他未滿四歲的時候便病逝,他當時年紀小,記事不甚清明,其他印象俱已模糊,一雙柔軟且異常溫暖的手,一道和熙的女子嗓音,以及一個讓人無限依戀的懷抱,便是他記憶中對親娘最深的記憶。


    不能承歡母妃膝下,是趙文煊此生遺憾,這些情感與對顧雲錦母子截然不同,但卻是他心中不可觸碰的聖地。


    如今聽岑嬤嬤所言,章淑妃之死似另有隱情,這話對趙文煊影響之大不言自喻,他瞬間撕下一貫冷峻淡然的表像,氣勢陡然一變,陰暗的水牢中山雨欲來。


    他一瞬不瞬盯著岑嬤嬤,聲音低沉卻重若千鈞,道:“若你沒有將此事說個清楚明白,這裏所有方姓之人,本王必統統千刀萬剮。”


    趙文煊下頜繃緊,目光冰冷,“本王言出必行。”


    他的眸光攝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話音剛落,方家那邊已有人小聲抽泣起來,她們膽顫於趙文煊威勢,不敢放聲大哭,卻有恐懼難掩,隻得掩嘴落淚。


    岑嬤嬤久經風雨,此事依舊鎮定非常,她握緊兒子的手,道:“我還是那句話,隻要殿下起誓,我定當事無巨細,將我所知俱一五一十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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