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帶進宮裏做婢女的時候剛剛滿九歲,家中姊妹眾多,我在不上不下的第九個,所以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直到進宮前夕,我的爹還不清楚我是叫珍珠還是叫翡翠,窮苦人家偏偏愛取貴重的名字,比如村裏最窮的一戶人家的兒子,就叫富貴。


    話題說的太遠,反正就在我們家快要準備賣兒賣女的時候,我被官府的牙婆選中,擇日進宮。


    進宮對我們這樣一個小鄉村來說,可是件大事,整個村子裏就幾戶人家的女兒被挑選入宮。大家都說是我家的祖墳埋得好,是祖宗在保佑呢。我爹也這樣覺得,因為我這個不知道是叫珍珠還是叫翡翠的女兒,不但進了宮,官府還給了他二兩銀子。整個家裏都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氣氛中,唯一覺得有一點傷感的隻有我和我娘了吧。


    我娘是村子裏的大美女,這也是為什麽她嫁人十八年,就整整生了十四個孩子的原因。她的性子很溫柔,以前是教書先生的女兒,懂得比普通農家婦女稍微多一些,所以進宮前夕,她曾單獨找到我,摸著我的腦袋說:“珍珠啊,宮裏跟家裏不一樣啊,你一定要認命啊。”


    我那個時候並不太懂,不過因為娘的表情異常認真,也就使勁點頭。


    進宮的那一天總算來了,我們先是被集中縣裏官府的空地裏,整整二十個小女孩兒,年紀大抵七八歲的樣子。個個都是眉清目秀,有幾個還生的粉雕玉琢的十分可愛。人群中我認識的隻有同村的陸七巧,陸七巧的爹是個秀才,在村中頗矜貴,她也生得唇紅齒白,十分惹人喜歡,所以在村裏是有點名氣的。


    牙婆在挑選丫頭的時候就說了,我們進宮,自然是當奴婢,可這奴婢也分三六九等,我們則是那最最低的一等,幹的都是些粗使活兒,運氣不好的,也就是替皇宮裏的主子們刷刷馬桶。


    我倒是無所謂的,我娘說了,我要認命,何況,我覺得那也沒有特別的不好,在家時候,我也要幫著做農活的,其中也不乏挑糞這樣的事情,我不是大家閨秀,連小家碧玉都算不上,隻是個野丫頭,今後我能進宮,能吃飽飯,穿暖衣,這就行了。


    等我們都集合好了,牙婆又訓了幾句話,然後趕走來送行的大人,就請官老爺來訓話來了。我當時沒注意聽,而是四處尋找我的二哥,今天爹娘都忙不過來,是二哥來送行的,可一到縣城他就不見了蹤影,我本來想告訴他,我在院子第三棵樹的石板下藏了一個盒子,裏麵有四五顆鬆子糖。


    官老爺訓完話,就有一群士兵過來領我們去城外的馬車,這一下子就要往京城送去了。在這個時候,人群裏終於有了小小的驚慌,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對於縣城都是陌生的,何況是去京城,我也害怕,隻好擠到陸七巧的身邊,眼巴巴的望著她。


    到底是秀才的女兒,陸七巧比所有的小姑娘都鎮定,她似乎看出我的慌張,便伸手捏了捏我的掌心。她的手軟綿綿的,仿佛還帶著一股馨香氣息。奇怪的是,我一下子也鎮靜了下來,對啊,我是進宮了啊,我是去享福去的。


    馬車是楠木做的,相當的結實,上麵鋪著稻草,我們二十來個小姑娘,加上一個牙婆全部都圍坐在上麵,馬車的駕駛處坐著兩個官兵和一個車夫,總的來說,我對現在的處境很滿意,唯一覺得奇怪的是,這個馬車沒有頂蓋,好像是鄉下的牛車改造的,那麽下起雨的時候,我們要躲在哪裏。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讓我坐立不安,很想要搖著牙婆問個清楚,可是牙婆已經開始打瞌睡了,我又沒那個膽子去搖醒她。


    我在這裏左耳為難,抓耳撓腮,旁邊卻有個清清亮亮的聲音道:“大家都是鬆陵縣的,也算是同鄉,今後進了宮自然要互相照顧,大家都認識一下吧,以後也有個照應。”我偏頭一看,我旁邊第四個位置坐著個圓臉圓眼的小姑娘。她笑嘻嘻的說:“我先說,我叫房錦。”她的聲音十分好聽,臉上又掛著迷人的笑容,我忍不住的回應她:“我叫符珍珠。”她笑著點點頭,周圍的人又先後的說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小聲交談起來,隻有七巧,她好像沒什麽興趣與人交談,很小聲的說了名字,也開始學著牙婆的樣子打起瞌睡來。我本來很想同人說話,便擠到房錦身邊,可房錦與幾個模樣俊俏的女孩子說著話,並不怎麽搭理我。


    我有些失落,重新擠回七巧身邊,算了,我還是跟著她打瞌睡好了。


    我的擔心並不是沒有道理的,雖然這是秋日,可那小雨還是下了幾場,所以有很多時候我們在那馬車都被淋的透濕,官兵和牙婆是不管我們的。所以在進京的途中就有兩個小女孩兒病倒了,一個是鄰村的殺豬匠的女兒李月喬,一個是縣裏一戶貨郎家的女兒賀敏兒。


    李月喬要嚴重一些,整日的咳,咳出的痰很濃很髒,所以已經沒有女孩兒願意坐在她的周圍了。至於賀敏兒,就是臉色蒼白,病歪歪的。皇宮每年都要選派大批的民女進宮,路上死上一兩個也不足為奇。其實官府是給了錢為這些民女看病的,可是這些錢早就被牙婆和官兵揣進了兜裏。


    她兩人這樣病歪歪的趕了兩天路,在第三天的時候賀敏兒總算有了點起色,可是李月喬,咳出的痰裏麵已經見了血絲。晚上與她同房的人也受不了了,說她通宵通宵的咳嗽,讓人無法入眠。


    重新上路的時候牙婆過去看了李月喬一眼,又和她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起程了。因為馬車上的位置本來就擠,現在大家都不願意挨著李月喬,我偏偏膽兒大,身體又好,就坐過去了一些,挨著她。這一近看,才覺得李月喬的樣子嚇人,她本來是偏黑的皮膚,可現在看來,卻比紙還白,白得卻不漂亮,隱隱浮現一股蠟黃,就像,就像死人一樣。她的眼睛常常是閉著的,偶爾睜開,卻是一股子死氣,就跟我奶奶臨走時一樣,滿是渾濁,好像已經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似的,我有些害怕,可是又覺得李月喬可憐,我把自己的水灌進她空扁扁的水壺,然後遞給她:“你喝點水吧。”她沒有接過去,也沒有說話,隻是不停的,不停的咳… …


    這天晚上,在我們在路邊的客棧住下來的時候,李月喬就被牙婆帶走了。


    第二天上路的時候,我們就沒有再看見李月喬,我有些疑惑,想要詢問牙婆,可她還是跟第一天一樣,上了馬車就開始打瞌睡。我也同樣不敢吵醒她,隻能憋得自己一臉通紅。就在我想要出聲的時候,陸七巧突然拍拍我,小聲在我耳邊說:“什麽都不要問,不要自討麻煩。”


    說來也奇怪,我一路上都很聽七巧的話,大概是因為我們來自同一個村子,她又是秀才先生的女兒吧,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半死不活的李月喬被扔了,扔在了哪裏,喂了老鼠還是狼我就不知道,隻是明白,像我們這樣的人,性命就如一隻小小的螻蟻。宮景宏偉,而我們不管揣著萬千的心思,注定也隻是裏麵的一粒沙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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