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我希望你能暫時安靜地聽我講接下來的話,然後如果我有哪些地方說錯了,再請你指出來。」


    橋的兩岸並排著住宅,每一戶的窗子都透出溫暖的燈光,反射在波光粼粼的河麵


    上。鐵製的欄杆冷得像要把手掌黏住般,我卻還是不得不緊抓著,以免一個不小心墜落下去。


    「我姑且知道你在跟蹤我,並且搜集了足以令你無法否認的證據。不好意思,因為我拜托熟人跟蹤你。沒錯,就是所謂的雙重跟蹤……唉呀,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從嘴裏講出『雙重跟蹤』這種話呢。」


    常葉這麽說著,一個人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跟蹤我。雖然由我自己說出來有點那個,但因為我的為人跟聖人差不多呢,從來沒做過一件心虛的事。正因為做的都是令人感謝的事,沒做過惹人怨恨的事。說到底,我和你之間的共同點就是念同一個科係,應該隻有這一點才對。盡管如此,也有可能是因妒生恨,不能完全排除你會以某種形式加害我的可能——所以我做了個測試。」


    我看著正下方,夜晚的河川就像墨汁滴落般漆黑。我突然注意到,這條河除了可以用來推常葉落水以外,我自己也可以跳下去。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解決辦法呢。嗯,先不論我有沒有這種膽量跳下去就是了。


    「在此之前,我總共給了你三次機會。在你跟蹤我的時候,我特地製造了三次非常適合你加害我的場麵……當然,那隻是表麵上看起來而已,實際上如果你真的在那當下對我下手的話,我都留下了保證可以獲救的餘地。」


    我將雙手從欄杆上拿開,取出大衣口袋裏的香煙,小心翼翼地點火。橋上的風勢強勁,讓火點著費了我一番功夫。


    「然而,你卻沒有行動。我不知道你是一開始就無意傷害我,還是因為恐懼才沒下手。無論如何,我因此知道了『這個人對我無害』。就算你對我懷有殺意,但要將其轉化成實際行動,大概是不可能的……當然,之後你也有可能鐵了心,終於準備對我下手。不過,這樣和你直接麵對麵,我好像明白了——你無法傷害我。這是像第六感一樣的直覺,或是應該叫做潛意識的經驗法則呢?」


    「你第一次發現我跟蹤你是什麽時候?」我第一次開口。


    「校慶的隔周。」常葉回答:「那應該是很早的階段吧?我想你當時應該才剛開始跟蹤不久。」


    沒錯。我在心中附和。


    「我不是天生敏感,也不是背後有長眼睛。既不是特別敏銳,也不是習慣有人跟蹤。那麽,我為什麽可以那麽快就發現有人跟蹤我呢?……答案很簡單,因為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是個可以說是自我意識過剩到異常的人喔。我非常介意別人的目光,很常把別人的行為全當成是對自己的訊息。如果一天看到同樣的人三次,就會想這個人是不是特地在等我呢,我就是會這樣想的人。」


    「哦……但是你看不出來有在東張西望的樣子。」


    聽我這麽一說,常葉以不在乎的表情說道:


    「真正自我意識過剩的人,不會讓別人發現自己『因為在意周圍而東張西望』喔。不如說是行動會自然到不自然的地步。我想如果你也跟蹤其他人的話就能明白,一般人應該會更頻繁地向後看或是站著不動,采取一些意義不明的行動喔。我故意提供了你一個很好跟蹤的環境。」


    簡單來說,就是他什麽都知道了。


    真是的,我混著煙吐出歎息。


    不過,我內心卻沒有產生什麽後悔或丟臉的情緒,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從剛才開始就如此冷靜呢。還是說,或許我已經太習慣「受到常葉的重挫」這樣的公式了。


    「那麽,你打算把我怎樣?」我向常葉問道:「想把我丟給警察嗎?」


    「我不會對你做什麽喔。」常葉搖搖頭說:「那是因為啊,你可能覺得很意外——我不認為你這一個月以來對我做的事情有多糟。不,不如說我是感激你的呢。我不是喜歡別人從暗處偷看自己什麽的,我想說的是,也就是說『借由你持續監視我,讓我得到了你這個人的觀點』。而世上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有這麽棒的事發生喔。」


    我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常葉直率地向我說明:


    「硬要說的話,如此得天獨厚的我,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從小就太過幸福了。這句話要由像我這樣的人說才具有意義。幸福這件事,隻要習慣的話,其實是很無味的喔。就像每天三餐都吃糖果點心一樣,舌頭會麻痹,漸漸嚐不出味道。我沒有騙你!幾乎每天都得到各式各樣的人稱讚,數不清的女生向你拋媚眼,還有一個完美無缺的女朋友——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盡管擁有了這些,我卻什麽也感覺不到……之後我臉上仍然掛著一如往常的笑容,內心卻宛如嚼蠟般過著每一天。傷腦筋的是,盡管發生了開心的事我卻完全開心不起來,但隻要一有難過或生氣的事,好像就會徹底地悲傷或是發怒。看樣子我似乎對愉快的事情已經變得遲鈍得嚇人,對於討厭的事情卻比從前更加敏銳了……可以給我一根煙嗎?」


    我安靜地將寶馬香煙和打火機遞給常葉。他以熟練的手勢點燃香煙,朝打火機上畫的莫裏西盯了幾秒後,把東西還給我。


    我突然覺得,或許常葉知道亞彌會抽煙吧。如果不知道的話,關於亞彌我能贏過他的,也隻有知道亞彌會抽煙這件事。所以我仿佛要緊抓住般在腦海中反複那段記憶,回想著亞彌那夾著細長香煙的美麗手指。


    「但是,」常葉吐了一口煙繼續說道:「因為你的出現,我的想法稍微產生了變化。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借由你跟蹤我,讓我得到了你這個人的觀點喔。在你跟蹤我的時候,我想的不是『他為什麽會跟蹤我呢?』而是『在他的眼裏,我是個怎麽樣的人呢?』我對這點比較有興趣。睡覺前總是會回想那天的種種,想像著過了那樣一天的我在你眼中會是什麽樣子。我忍不住這樣想像著,因為我這種人把獨處時開反省大會當作是一種興趣呢。世界上有一種人會一整晚思考著『當時我的行為舉止給周圍的人什麽印象呢?』或是『當時那個人對我說的話有什麽意義呢?』這一類的事喔。」


    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無聲說著。因為,不是別人,我自己正是這種人啊。


    常葉俐落地在指間轉起點燃的香煙說道:


    「——大概是在你開始跟蹤之後兩周左右的時候吧。我突然發現自己內心起了某種重大的變化,一時之間我還不敢相信呢!我那已經麻痹的感覺又再度回複正常了。」


    常葉不是在諷刺,而是真的像敘述一段美麗的回憶般說了這些話:


    「早上一起床,我的胸口就溢滿對那一天的期待。看著鏡子,便打從心底覺得能以這副身軀出生真是太好了。走在街上,覺得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們都好可愛。看著女朋友的臉,心中滿是感謝能夠遇見她。花兒有多像花,石頭有多像石頭,用盡全力般強調著它們的獨特性,並一一映入我的眼簾。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可以說是正常過了頭。不,應該說或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能夠以正常的眼光看待事物也說不定。我幸福得要死。我變得能夠將理所當然的幸福,不再視為理所當然地接受……一開始,我以為這隻是暫時的現象。實際上,隨著時間經過,這種心情漸漸地淡化了。我和朋友在學生餐廳吃午餐的時候,那種幸福感宛如一開始就不存在似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當因此失望的我吃完飯突然抬起頭時——雖然有段相當的距離,但的確是看到了你的身影。那一瞬間,我的幸福帶著更勝從前的清晰感回來了。不誇張,我當時的心情真的想站起來大喊萬歲喔……因此我終於發現,這份幸福是你給我的。借由


    你的觀點檢視自己後,我可以用全新的目光再一次重新看待那些從前視為理所當然的幸福。」


    常葉的話暫時在這裏告一段落。


    我雖然一直靜靜聽著,但很能理解他說的話。這就跟第二次的我因為背負著多餘的記憶,而落入對現狀沒必要的不滿境地,兩者是很類似的吧。


    「有件事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說,那就是『跟蹤我的那個人一定要是你才可以』。我想如果跟蹤我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的話,我不會這麽熱切地去思考跟蹤者的心情。在這層意義上,我對你懷抱深深的感謝。這樣聽起來或許很像在諷刺——但是你這個人有某些地方跟我很像。希望你不要不高興,老實說看著你,我有一種『如果我走錯一步的話,可能就會變成那樣吧』的感覺……我們兩個人的基礎一定是一樣的,人生的初期條件一定像得不得了。雖然因為一點環境的差異和命運的惡作劇導致現在的落差,但以可能性而言,我們應該是在相同的起點出發的喔。正因此我才能了解你的心情,也很容易想像你看著我時的感受。」


    說到這,他從包包裏拿出深藍色皮革的筆記本。一邊說著:「請稍等一下,馬上就好了。」一邊在筆記本上開始寫些什麽。大約三分鍾過後,他撕下剛剛寫下的那頁筆記交給了我。


    看著手上那張紙,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感到佩服。


    常葉解釋他在紙上寫的內容:「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你跟蹤我的理由。不過,如果你今後還願意繼續這個沒有意義的跟蹤的話,到時候,請參考這個。關於我之後的行程,現在這個時間點能決定的內容我全都寫上去了。跟蹤也很辛苦吧?……聖誕節也越來越近了,隨著聖誕節到來,我的生活也會變得更加充實。如果你願意看著這一切的話,對我而言沒有比這還令人高興的事了。」


    52


    行道樹和店麵都擺上了裝飾,所到之處都播著聖誕節歌曲,地鐵站前擺了棵巨大的杉樹,街道上終於完全染上了聖誕節的色彩。


    和常葉在橋上對話已經過了四天。我還是一如往常地繼續跟蹤常葉,那時正在車站裏的咖啡店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等待常葉現身。因為從這間咖啡店可以清楚看見車站前廣場的樣子,那裏是常葉和亞彌約會常碰麵的地方喔。


    我身邊的座位不是男女的組合就是一群女生的團體,每一個人都投入在聊天當中。單獨一位的客人好像隻有我一個呢。


    我將馬克杯拿到手邊,喝了一口。咖啡已經冷掉了,喝起來就像清潔劑一樣。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說明白點,跟蹤常葉已經幾乎沒有意義了。因為一切都已經被他看穿了啊!應該可以說我毫無可能對他出手了吧。


    然而,我卻拖拖拉拉繼續跟蹤的原因,是因為我想要「記住」。


    本來就很不具體的第一人生的記憶,最近又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好像一個不注意,就會連這段人生是第二次都會忘記。老實說,跟蹤常葉,看他和亞彌在一起的樣子,對強化記憶也很有效。若非如此,這時我會以為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是現在這種人吧。


    或許那樣還比較幸福也不一定。因為有比較的對象,第二人生才會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糟糕。


    正麵積極一點來看,我現在的人生也不是那麽沒用。我念的大學不是那麽差,現在的我有許多該看的書和該聽的音樂。有個雖然有點難以理解,但是還大致上關心我的妹妹。不過一年的繭居生活又該怎麽說呢?隻要當作自己是重考一年就好了。


    雖然這麽想,但這是不可能的呢。如果忘記第一人生,這樣想會很容易吧。然而,另一方麵,就算知道這份記憶會令我多痛苦,我也不想忘記第一人生。無論如何,我都想要記住這個世界以及人生中存在著那麽美好的事物。如果要我忘記那些,在第二人生中幸福生活的話,我寧願抱著第一人生的記憶死去,我是真心這麽想的。


    亞彌比常葉早一步來到廣場。她坐在長椅上,身邊放著一個綠色的紙袋,抬頭看向車站的時鍾。


    雙重跟蹤。常葉說的拜托幫忙雙重跟蹤的「熟人」,該不會就是亞彌吧?如果是的話,那真是糟透了。或許那天在圖書館遇到的時間點,亞彌已經知道我在跟蹤常葉了。會特別親切地跟我搭話,也可以看成是為了掩飾她的動搖。


    過了幾分鍾,常葉出現在廣場上。亞彌看到常葉的身影後,提起紙袋,驕傲地拿給常葉看。常葉也表現出嚇一大跳的樣子。


    袋子裏裝的,可能是稍微提早的聖誕禮物,也有可能是生日禮物。常葉跟我同一天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出生的話,為了不要把聖誕禮物和生日禮物混在一起,亞彌故意提前一個星期先送他生日禮物也不奇怪。


    收下紙袋的常葉似乎是突然注意到什麽一樣,將目光看向完全無關的方向。不,那簡直可以說是看向我待的這個方向——看樣子他好像注意到我在這裏監視他了。


    而他竟然還朝我揮了揮手。實在是很直率啊。


    我慌慌張張地低下頭,躲入他們視線的死角。臉一下子熱了起來,我不自覺地抱著自己的頭。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53


    我好一陣子無法抬起頭,大概過了十分鍾,心想常葉他們應該已經離開廣場,剛抬起頭的時候,才注意到我左邊坐了一個女孩子。


    這又是件好笑的事了。跟我相隔四個座位的女生,以跟我非常相似的姿勢抱著自己的頭。在這種地方兩個相鄰幾個座位的男女,用同樣的姿勢抱著頭,這也太奇怪了吧?


    當我注意到那個人就是柊的時候,情況又變得更詭異了。


    這麽說來,她好像也在跟蹤常葉吧?我想了起來。該不會柊也跟我一樣被常葉發現跟蹤的事,而在被揭發之後,常葉也周到地將自己的行程止口訴她了吧?雖然常葉跟我說過:「跟蹤我的那個人一定要是你才可以。」但那也等於代表「如果是柊也可以」呢。因為我和柊在這層意義上來說,幾乎就像雙胞胎一樣。


    柊從座位上起身前往櫃台,續了杯咖啡,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在旁邊的樣子。她這一天的打扮跟我上次看到時完全不一樣,穿著有點土氣的白色毛衣,卻神奇地很適合她,有些人就是不適合流行時尚的裝扮呢。如果要說的話,我也是這樣就是了。


    柊拿著續杯咖啡走向自助調味區,打開紙杯的蓋子,瘋狂地加入砂糖。真希望你也能看看那幅景象呢,那簡直就像是要把咖啡拌至濃稠般地加入砂糖。她把那杯像是在砂糖裏麵加入咖啡的飲料拿回座位,雙手拿著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


    看到她這個樣子,我突然有種懷念得手腳發麻的感覺。仿佛就像十年前自己非常喜歡、但這幾年卻完全不曾再聽的流行歌,正由收音機裏播放出來一樣。


    我盯著柊喝咖啡的樣子好一陣子,但是完全找不出自己是對什麽感到懷念。不過,這種感覺的確不是來自其他的事物。唯一能確定的是,這股懷念的感覺確實來自柊。


    當然,柊本身對我來說,是從很久以前就熟悉的對象,我們從國中開始就同班。但是,正因為這樣,事情才奇怪。麵對這樣一直在你身邊的對象,不會有什麽懷不懷念的問題吧?我本來就不應該對柊有這種感覺呀!


    在思考的途中,我終於成功找到適合的詞匯來形容這股感覺。


    似曾相識。


    我在哪裏曾看過一次這幅景象。不,不隻一次。我在這間咖啡店裏,看著柊的側臉無數次。因為那不是第二人生的記憶,所以一定是第一人生的記憶。


    眼前的柊和某個東西重疊在一起。接著,巨大的不安向我席卷而來。


    我是不是哪裏發生了什麽天大的誤會呢


    ?


    柊抬起臉,終於與我眼神交會。


    我們彼此還是沒有出聲打招呼。不過,在高中的三年裏,我們已經變得很擅於用眼神相互溝通了。


    柊的眼神有著千言萬語。隻要看著她的眼睛兩、三秒,就隱約可以了解許多事了。


    所以——當柊撇開眼神時,我已經完全確定了。


    她擁有第一人生的記憶。


    54


    追根究柢,我究竟為什麽會認定亞彌是我第一人生的女朋友呢?她的確符合我記憶中第一人生中女朋友的特征:一雙想睡覺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以及明確的想法。話是這麽說沒錯。


    但是,難道完全沒有其他女生符合這個條件嗎?我有好好檢視過所有的可能性嗎?


    我再一次看向柊。


    不用說,柊的眼睛看起來總是一副想睡覺的樣子,睫毛也很長。雖然不確定她是不是擁有自己明確的想法,但我知道她跟我很合得來。


    我終於了解一切了。


    了解到我是在更早之前就犯下過錯了。


    了解到我做了比想像中更愚蠢的選擇。


    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被奪走原來位子的,不隻我一人。


    我國中時告白的對象完全是個誤會,即使犯下殺人罪行也想奪回來的女朋友,根本就認錯人了。


    我一直在暗處看著的那兩個人,「兩個都是」分身。


    不隻常葉,連亞彌都是分身。


    而我真正的女朋友,則始終待在我的旁邊。


    也就是說,柊——唯一能跟我比慘的女生,才是我第一人生中真正的女朋友。


    55


    盡管知道過往的戀人就在身旁,麵臨跟自己相同的情況、煩惱,我也高興不起來。不,還不如說內心更加絕望。


    要說為什麽,那是因為就算我身邊的柊以前真的是我的女朋友,但我現在喜歡的是更像第一次的她的那個假貨——亞彌喔。


    我在意的不是「是不是原版」,而是「是否能帶給我跟第一人生相同的感覺」這一點。我對改變了的本尊已經沒有興趣了。也就是說,正確答案不一定是真正的答案。就算是一場誤會,隻要持續十年的話,那個誤會對於本人也已經是不想修正的事實喔。


    當知道我所追求的亞彌在第一人生中並非我的女朋友後,我感到十分失望。因為,這麽一來,不就真的失去了我能和她在一起的依據嗎?我一直以來相信著的紅線那端,係的不是廣場上的亞彌,而是身邊抱著頭的那個女生。


    站在柊是我第一人生的女友這件事實上,我再次看向她,簡直就像是以客觀的角度看著第二次的自己一樣呢。在第一人生中認識我的人,看到現在的我時會有什麽感覺呢?看著柊,我再明白不過了。


    嗯,感覺不是很好呢。


    就這樣,這實在說不上是什麽命運般的重逢。「第一次的女朋友」寂寞地看向廣場,看起來她身邊需要某個溫暖的人。我想這次絕不是什麽誤會了。


    然而,我沒有向柊說任何話便離開咖啡店。就像我需要的人不是柊而是亞彌一樣,柊需要的應該是常葉吧。


    說不清是怎麽一回事。不過,所有問題的來源,果然還是出在我身上吧。如果我沒有搞錯一見鍾情的對象,對於我或是對於柊而一言,現在不隻是能完全重現第一人生,還能過著幸福的日子吧。不,要說過得比第一人生還幸福,也絕不是不可能的事。


    隻要我沒有做那些多餘的事,不隻是柊,還有我的妹妹、父母、臼水這些人,一定都可以步上更加幸福的人生。


    想到這裏,我打斷自己的思緒。


    已經夠了。我想。


    看樣子,是時候該真心忘記第一人生的記憶了呢。


    56


    我點燃香煙,祈求世界的終結。用盡全身的力量祈禱認識我的人和我認識的人全部消失不見。這麽一來,我應該就可以再次從頭來過了吧?


    那時候,我一定會盡全力避免和誰產生任何關係地生活,我已經受夠「他人」這種不確定的因素了。我當然知道要完全一個人生活很困難,但是,如果是在現在這個社會中,盡可能過著類似一個人的生活也不是什麽難事吧?最近不是有很多人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生活著,又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死去嗎?


    回家後,我就像是冬天的煙囪般不停吐著煙。妹妹離我離得遠遠的,講了好幾次要我別抽了。但我沒理她,繼續吐著煙。我想讓煙霧充滿房間和腦袋,要是變成什麽都看不到就好了。


    由於我無視妹妹的抱怨是史無前例的事,她似乎嚇了一跳。因為妹妹是典型的在家一條龍,出外一條蟲,骨子裏其實很膽小。發現我跟平常的樣子不同,妹妹馬上消了氣沒再說任何話。


    在我抽完第十二根煙後,妹妹猶豫地說道:


    「哥哥,我記得你以前不是說過討厭煙味嗎?為什麽會開始抽煙呢?」


    我吸了兩口第十三根煙後,這麽回答:


    「大概是因為擔心我的人消失了吧。」


    根據我不清楚的記憶,第一次的我,在某個時間點以前是個香煙不離手的人。但是,我戒了,因為女朋友很擔心的關係。她雖然沒有特別罵我,但是對我說了類似「我不希望你做減少壽命的事」的話,我就戒煙了。因為我覺得親手減少能和她一起相處的時間是件很蠢的事。


    然而,第二人生的現在,沒有一個人會為我擔心,也沒有一個人會介意我的壽命是否會減少。或許這就是我會抽這麽多煙的理由吧。


    妹妹好像不太懂我話中的意思。因為按我剛剛的說法,就像是在不久前還有人關心第二人生的我是否健康一樣。


    不過,她沒有再進一步追問。大概是知道就算問了,我也不會回答吧。相對地,妹妹慢慢地靠近我身邊,將手悄悄地伸到我的嘴邊說:


    「……那這樣,因為我會擔心,所以別抽了。」


    說完,便用指尖抓住香煙,從我口中抽走。


    我確認妹妹的表情。她以一貫的冷靜眼神看著我,但眨眼的次數稍微增加了呢。


    我點燃一根新的煙,吐著煙霧。


    妹妹咳了起來。


    我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條看著,那是寫著常葉行程的紙條。我把紙條放在煙灰缸裏,試著將打火機移近紙條,卻怎麽也燒不下去。因為雖然隻有一點點,但上麵還是寫了關於亞彌的事。雖然不甘心,但即使是這種紙條,隻要寫著跟亞彌相關的內容,對我而言就是寶貝。


    在煙灰缸裏熄掉香煙,我拿起桌上的書讀了起來,卻完全看不進內容。


    話說回來,我之前真的覺得自己有辦法殺得了常葉嗎?


    假設我真的成功的話,我又是真心覺得亞彌會喜歡上自己嗎?


    隻能說我腦袋不正常了吧。


    或許是身體對打擊起了防衛機製的關係,一回神,發現我已經狠狠睡了一覺。以腦細胞都要壞死的氣勢,睡了十四個鍾頭左右。


    隔天醒來時,妹妹已經不在了。


    隔一天,再隔一天,妹妹都沒有回來的跡象。


    57


    如此這般,我放棄了殺害常葉的計劃。所謂的願望,最令人生氣的是,在停止祈求的瞬間願望就實現。這件事我要之後才會了解。


    一個星期像眨眼般地過去了,十二月也進入了後半段。自從妹妹離開後,隻要看到一日工讀的工作我就一個接一個地應征。剛好那個時期信箱寄來了大量招募工讀生的郵件,隻要有心,想毫無間隙地把十二月的行程排滿也不是問題。


    雖然事到如今存錢也沒有什麽意義了。我隻想放空而已,想要比從前忘記更多


    各式各樣的事。另外,也是因為自從不需要跟蹤常葉後,時間多了出來的緣故。


    總之,我希望一整天都被綁得緊緊的。每天做著需要留宿過夜的飯店服務生、無聊的活動支援,或是指揮交通等等這類的工作。跟不認識的人一起工作總是令人感到不耐煩,而且這一類的工作仿佛公式般,經常有那種精神過度旺盛的正職員工對工讀生不合理地斥責。反正沒有一種打工是有趣的,我的心情也沒有好轉。不過,盡管如此還是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


    深夜回到家,就喝著摻著冰塊的便宜威士忌,並且快速翻閱妹妹留下的書本,等有睡意的時候,再一邊聽著音樂一邊鑽進被窩裏。隻要習慣的話,停止思考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


    第一人生的記憶,一下子就變得模糊不清了。


    某天,在結束打工回家的途中,我走在積著薄雪的道路上,打開手機打算確認隔天的行程,發現有一封郵件和一通語音留言。郵件是學校寄來的,但我連信件主旨都沒看就刪掉了,反正內容一定是要我趕快決定到底要不要休學之類的。


    問題是那通語音留言,留言顯示是從公共電話打來的。


    雖然這樣說很傻,但是我一開始以為那通電話是常葉打來的,之後又馬上期待著:「不,說不定是亞彌打來的電話?」因為,事到如今,我還是抱持著毫無根據的期待,心想自己在麵臨真正煩惱的時候,亞彌不是都會出現幫助我嗎?我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啊。


    當然,亞彌沒有必要打電話給我,那通電話是妹妹打來的。


    妹妹以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說著:「哥哥,我希望你回家……聽我說,爸爸和媽媽這次真的很嚴重。如果離婚能解決的話還好,可是這樣下去,或許離婚也無濟於事了……你回來或許也沒有辦法。但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在幾秒的沉默後,妹妹最後低聲說:


    「哥哥,我討厭這樣。」


    我也討厭啊。


    58


    不想直接回公寓,我沒有轉進原本應該轉彎的轉角,又持續在不該轉彎的地方轉彎。剛剛工作流的汗幹了,身體感覺以一種不健康的方式冷卻下來。天氣真的很冷呢。


    不自覺地,我哼起了電台司令的佘目g〉。說起來不好意思,第二次的我真的非常了解推崇這首歌的人的心情,因為我不是一個配得上亞彌的完美人類。


    走入車站前的商店街,可以看到十幾個穿著小學製服的孩子,正拿著手搖鈴演奏,我不知不覺停下腳步聆聽。仔細一看,他們演奏的樂器不隻手搖鈴,還有手風琴和馬鈴呢。是很好聽的音樂喔!貌似是老師的那位指揮,臉上的表情真是開心不已。


    我離開商店街,走進住宅區。在那裏,我看到了幾乎可以說是拚命地在屋子周圍裝飾起整片燈海的一家人。孩子們鬧成一團,父母親則是努力地在住宅的牆壁、樹木、以及圍牆上布置燈飾。我在稍微有些距離的地方看著他們。


    眼前的這幅光景太過遙遠到讓我嚇了一跳。心想為什麽我會和他們如此不同呢?感


    覺就像是不同的生物一樣。


    過了一陣子,孩子們喊著:「一、二、三。」接著,色彩繽紛的燈飾同時亮了起來,家裏一口氣變得像遊樂園一樣,還浮現出聖誕老人和馴鹿的圖案,真是了不起呢!


    我逃也似地離開了住宅區。因為這裏有太多類似那樣幸福的家庭,我擔心再看到同樣的景象自己會承受不了。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了經常光顧的小便利商店門前。原本打算就這樣直接路過,卻又改變心意進入店裏,一邊抵抗想要以熱咖啡罐暖手的衝動,一邊迅速地拿了一小瓶威士忌前往櫃台。


    一如往常,值班的店員是榛小姐。她是個很高的女人,不過絕不是模特兒體型的那種,感覺連她本人也都認為自己的身高很多餘。年紀大概比我大個三、四歲,頭發是淺棕色,聲音宛如喝醉酒般低沉,給人一種直來直往的印象。


    我光顧這家店的時間幾乎都是晚上十一點左右,每次來一定都是買一瓶長罐發泡酒和一包紅寶馬。不是我有什麽特別的喜好,應該說,正因為沒有喜好,所以才會購買以最便宜的價錢就能打發的組合。


    由於我好幾十次都是買相同的東西,對方也認得我的臉了。之後,隻要一看到我走進店裏,她就會馬上從架上拿出一包寶馬等我結帳。榛小姐每次看到我一定都是想著「啊,買便宜酒和便宜煙的人」吧。真是令人難為情呢。


    別人都特地幫你準備好了,我也不會突然說什麽:「請給我五包peace。」因此,我這幾個月一直抽同一個牌子的香煙。


    然而,由於這天我結帳的時候,拿的是威士忌和巧克力片,加上又沒有買煙,榛小姐似乎相當驚訝,將商品裝進袋子的動作比平常還要僵硬。


    「你今天不買寶馬呢。戒煙了嗎?」


    將袋子交給我後,榛小姐以客氣的口氣向我詢問。我很喜歡她這個反應以及真的像被嚇到的表情,讓我的心情稍征平複了下來。應該說,更重要的是,她願意對我這種人做的事情表現出些許關心,令我十分開心。即使那是無聊的購物小事。


    「沒有。是為了要嚇你才這樣的。」我回道。我好久沒有在別人麵前開玩笑了呢。


    「我真的嚇一大跳呢!」榛小姐笑著說:「那麽,你不是在戒煙對吧?」


    這麽說完後,榛小姐稍微思考了一下,自言自語說了句:「沒關係吧?」並拿起腳邊的小塑膠袋遞給我。


    「這是過期的香煙。香煙也有保存期限,我以前都不知道呢。話雖如此,日常要抽倒是完全沒問題的。其實店長要我全部丟掉,但我覺得可惜,所以就偷偷給你吧。」


    我盯著塑膠袋,裏麵總共大約有二十包不受歡迎牌子的香煙。


    「可以嗎?」


    「不,不太可以。不過,拿去吧。」


    正當我猶豫是否真的要收下的時候,榛小姐探出櫃台,拍拍我的肩膀說道:


    「我反聖誕老人喔。為了對抗會給好孩子玩具的聖誕老人,就送壞大人酒和香煙。真正需要禮物的不是好孩子,而是壞大人喔——所以,你趕快拿著那袋離開吧。」


    我一麵苦笑一麵向她問道:「你討厭聖誕節嗎?」


    「我喜歡聖誕節喔。從小就很喜歡……問題是我沒有可以參加聖誕節活動的立場。看樣子這個國家的聖誕節對我而言,門檻稍微高了點。」


    由於有別的客人拿著商品來櫃台,我便向榛小姐道謝後離開了商店。


    我迅速打開一包收到的香煙抽了起來,一邊在冬夜的街上閑晃,沒拿香煙的左手插在口袋裏。雖然一方麵是因為寒冷,但把手插口袋算是我的一種習慣。總之空著的那隻手就是很想要放進口袋裏,否則就會感覺怪怪的。


    我曾經想過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或許是在第一人生的時候,我經常和誰牽著手散步,然而在第二人生中卻連一個牽手的對象都沒有,所以手才會覺得寂寞吧。就像有一種講法是說,沒辦法戒煙的人是因為忘不了哺乳期,嘴巴會寂寞的感覺一樣。


    我走在路上尋找合適的場所,發現了一座適合的公園。那是一座位於橋下的狹窄公園,周圍是枯萎的樹木、空罐與紙盒掉落其中,公圔的籬笆到處都是破洞,是個十分符合我喜好的地方呢。


    我坐在長椅上,在扶手上撚熄香煙。紅色的火花四散,有一些墜落地麵後仍然持續發亮,過了幾秒又熄滅了。打開威士忌的瓶蓋,我就這麽直接就著瓶口慢慢地喝下去。雖然在來到公園的途中,威士忌早已變得冰冷,但光喝一口胃就暖和了起來。


    我一開始隻是開玩笑地想喝醉在外走


    一晚,讓自己稍微受點苦。不過——這樣喝醉又一覺睡下去的話,或許真的會冷死也說不定。酒精一下子就在疲憊的身體中蔓延開來,身體的感覺瞬間就麻痹了,加上又舒服得想睡覺。托榛小姐的福,我的心情也稍微好轉了起來,啊,這或許行得通呢,我開始思考起來。


    要是心情再差一點的話,應該不會想到要自殺。其實最危險的時候,是心情從穀底回複到一半的時候。


    對於突如其來的機會,我感到興奮不已。很不可思議呢,來到這個階段,後悔是件很舒服的事。隻要那是份強烈的感情,怎麽樣都可以很舒服。因為轉個念頭的話,那幾乎就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一個不小心,連絕望都能享受。


    所以我努力試著回憶一些悲傷的事,想嚐試看看臨死前的後悔,決定要正麵麵對我一直以來盡全力逃避思考的事情。


    由於疲勞和酒精使得腦袋一片空白,好像不能想一些太過嚴謹的事。不過,腦袋還是浮現出好幾個受到「後悔」這個詞吸引而擴散的畫麵。


    第一個畫麵當然是,如果我和亞彌能順利交往的話——的影像。我們兩人漫無目的地像那天在圖書館裏說著瑣事一樣,如此的光景在我眼前擴散開來。


    不過影像不隻有這些。腦海一個接一個地浮現「或許有可能發生的美好事物」。


    關於那一個個的影像,我就不在這裏贅述了。


    不過,看著那些影像,我稍微嚇了一跳。在想著那些有可能發生的幸福時,我了解到一件事。看樣子,所謂幸福的碎片,似乎就散落在其中。


    然而我卻將它們全部忽略,抑或是親自將它們踩個粉碎。為什麽會這樣呢?那是因為我總是在想著第一人生的事情啊。


    59


    我大概在那張長椅上坐到了淩晨四點左右。身體止不住顫抖,也像是快生病了似地咳嗽,但是卻完全看不出有什麽死亡的征兆,隻是單純地覺得很冷而已。因此最後我回到家裏,邊發抖邊蓋著毯子睡去。


    我想起小學的時候,遇到無論如何都不想參加的活動時,就會拚命衝冷水希望自己感冒。而這種事往往都不會成功。


    我在天色微暗的下午醒來,打開電暖器。雖然沒有食欲,但還是勉強將玉米片和牛奶灌進空蕩蕩的胃裏,出門抽起榛小姐送的煙。雖然身體有點無力,但沒有感冒或是得肺炎的跡象。白努力了,我的身體非常健康。


    再次回到屋裏時,我心中有個成形的計劃。


    我是這麽想的——繼續過著現在這樣充斥著打工的生活,存到一定的錢後,離開這裏,四處旅行,我要盡可能地往南方移動。當身上的錢耗盡時,也可以當個流浪漢。簡單來說,就是打算效法我第一人生的好友臼水啦。


    雖然這樣聽起來有點愚蠢,但我真的非常喜歡臼水的這個想法。沒錯,樂趣就在於隻有偶爾的幾頓飯,娛樂則在於看著星星和花朵、聽聽蟲鳴鳥叫,還有把天氣當作人生大事,就像這樣的生活。


    在我過著流浪漢生活時,也許有一天會遇到同樣身為流浪漢的臼水呢。到時候,我們或許可以像第一人生一樣,再一次成為好朋友,和平相處。一起分食一塊麵包、跟其他流浪漢爭地盤、同心協力搜集瓶瓶罐罐,並為了誰找到比較多空罐這種小事而爭吵……像這樣相處。


    每天,在星空下睡去,在太陽下睜開眼。這麽一來,我也可以不用再理會第一人生的事,每天隻要專注在食衣住行上就好了吧?這種生活,不是很像個人嗎——


    然而,我的內心某處,卻以極為冷靜的角度檢視這份空想。最後我可能沒有遇到臼水,又適應不了流浪漢的生活,然後獨自一人在悲歎中死去,直到最後還一邊說著:「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


    就算我死了,也一定沒有任何人在意吧。不——或許妹妹會為了我而流下眼淚。因為那家夥雖然外表看起來是那副德行,但骨子裏卻相當疼愛哥哥,為哥哥著想呢。我最近才發現,這一點在第二人生中也沒有任何改變。妹妹會特地跑到我的住處,雖然討厭家裏是一個原因,但我想有一半是為了安慰我才來的。這也有可能是我的誤會,但要怎麽想是我的自由。


    我消失之後,家人會變得怎麽樣呢?終究會一發不可收拾而導致毀滅嗎?或者是為了填補我不在的空缺,三個人並肩生活呢?無論如何,都會比現在這個不上不下的狀態好得多吧?


    我不是因為什麽自我犧牲的精神才想死,但如果因為我的消失而能發生什麽好事的話,那對我來說會是一種小小的救贖。這是我個人的問題。


    就這樣,我繼續深入這種自暴自棄的思考。諷刺的是,一日一拋下了對這個世界的執著,世界在眼裏反而顯得充滿魅力。沒錯,雖然以「我生活的這個世界」來看,是個不怎麽樣的地方,但去除這種私人感情,這個世界依舊美好。


    過了一會兒,我朝打工的地點前進。不過現在,就算是在那裏看到的廉價聖誕節燈飾,都能充分給我感動。路燈照在飄落的雪花上,將雪花染成橘色的樣子,怎麽看也看不膩,此外仔細觀察屋簷下那一根根平凡的下垂冰柱也可以很開心。


    簡直就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拜詁下雪的街道一樣。


    這是很好懂的事。因為就算是平常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事物,在失去或是體會到即將失去的那一刻,也會突然感覺像是無可替代的寶物。在想死的瞬間,生命開始閃閃發亮;在想活下去的瞬間,死亡則會散發出甜蜜的氣息。


    不過,再怎麽了解這個道理,直到真正失去之前,無論如何也沒有真實感吧。關於這點,人類還真是不怎麽懂得變通呢。真是麻煩的生物。


    60


    不用說也知道,第二人生的我最討厭聖誕節了。


    話雖如此,但不是討厭聖誕節本身的精神或是不喜歡基督教什麽的。我討厭的是人們口中講著「聖誕節」的時候,隻不過是把它當作借口的這件事。那就類似對「誌工」這個詞有時候帶點可疑性的厭惡一樣,並不是誌工本身有什麽不好。


    原本第一人生的我也是把聖誕節當作借口,盡情玩樂的人。所以,我很清楚第二次的我會討厭聖誕節隻是單純的心態偏激罷了。基本上,會討厭得不到祝福的生日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但不管是偏激還是嫉妒,討厭就是討厭。所以當我知道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打工內容時,真的覺得毀了。


    我應征了身旁所有看得到的打工,但隻有注意它們的時間和應征的注意事項,對重要的工作內容則是看都沒看一眼。我是在二十四日當天早上,才知道工作內容是一整天在人潮聚集的百貨公司裏,打扮成聖誕老人的樣子協助抽獎活動。


    雖然要請假也是可以請假,一整天待在家裏也很吸引人,但似乎又有些提不起勁。不管選哪一個,都可以預見我心情會很糟,既然如此,能賺錢的選擇還是比較好。得到這個結論後,我離開了家中。


    無精打采地前往百貨公司員工專用入口時,那裏已經聚集了大約二十個跟我一樣在聖誕節前夕打工的稀有動物。大部分的人看起來都一副聖誕節沒有約會的臉,但也有零星幾個情侶特地一起來打工,拜他們所賜,現場的氣氛十分尷尬。還滿好笑的。


    來打工的大部分是大學生,有一半是帶著朋友一起參加。一個人來打工的包含我在內隻有四個,一個是看起來非常習慣工作的男生,還有一個是完全不介意周遭目光的耳環男。最後一個是四人中唯一的女生——沒錯,你已經猜到了吧?


    直直站在角落看起來很不自在的那個家夥,是我很熟悉的女生——柊。柊看到我之後,輕輕點了個頭,我也同樣向她點頭。但照這個樣子看來,她似乎還沒有發現我的真實身分呢。


    話說回來,竟然會在這種地方相遇,我們的思考模式果然真的很像呢。真不愧是第一人生中的情侶。反正她大概也覺得比起關在家裏,選擇這裏比較好才來的吧。


    成員集合完幾分鍾後,工作人員開始跟我們說明工作內容,我久違地聽見了「兩人一組」這句咒語。不意外地,我和柊都沒有一組的對象,剩下來的兩個人變成了一組。


    自從高中畢業後就再也沒有這樣過了,我感到令人懷念的尷尬感。


    我們穿上悶熱的聖誕老人裝,甚至還戴了帽子,被要求向興致高昂的家庭或情侶說著「恭喜恭喜」、「聖誕快樂」這些恐怕心口不一的話。隔著桌子的對麵,沒有一個人看起來不幸福。我看著身旁的柊,心想我們曾經也是那一邊的人。柊拚死命地努力擺出笑容可掬的樣子,看著那樣的她令我忍不住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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