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大樓四樓·美術教室


    「不可能找不到!」


    哲郎站在大家麵前,一臉憤慨地說。


    「他已經逃亡好幾天,一樓也完全被水淹沒,二樓也開始進水,搜尋的範圍漸漸縮小,為什麽就是找不到他?太奇怪了。」


    「會不會是還有我們沒找過的地方?」


    班長小聲地說著。


    「這樣亂找有什麽意思?明明不能放過每個角落,現在竟然說有地方還沒找過?再這麽混下去我們絕對不可能逃出這裏!」


    哲郎提高音量。


    「大家並沒有打混。」


    「沒有打混?那為什麽找不到?找不到的話混不混還有什麽差!」


    自從雄太逃走之後,班長和哲郎的關係似乎完全反過來,本來是由班長領導,而哲郎從旁輔助,然而不知不覺間哲郎卻成了隊長,而班長則成了一旁提供意見的參謀。


    二樓開始進水後,我們把四樓的美術教室當成新的據點,現在的氣氛十分緊張。


    自從找不到雄太之後,哲郎就一直很暴躁。莫內也一樣,皺著眉頭雙手交叉在胸前。瘦比則變得更沉默,一臉不高興。搞不清麻美在想些什麽,不過她不再依偎著瘦比撒嬌,或者靠近瘦比。搞不好已經分手了。麻美現在經常獨來獨往地行動。班長試圖鼓勵大家並緩和緊張氣氛,但是徒勞無功,人看起來也很疲憊。而佐久依然我行我素,態度輕浮。而我呢?完全不想幫忙找雄太。我不在乎能不能找到雄太,我的無所謂態度似乎更惹惱了哲郎。


    「大家都有認真地找嗎?我覺得有人一直在摸魚。怎麽想都不認為在學校裏找個人會有這麽困難。」


    「可是我們找遍了架子和書桌底下,也找了所有的教室。」


    「班長,食物倉庫那邊呢?」


    「他沒來偷食物。」


    「越來越可疑。該不會他知道隻有主辦單位才知道的出口,已經從那邊偷偷溜走了吧?」


    「怎麽可能……雄太應該不會丟下我們自己溜掉吧。」


    喀喀。


    我好像能聽見哲郎咬牙切齒的聲音。


    「還有一個可能。」


    「什麽可能,哲郎?」


    「我們這裏有叛徒……不止雄太,還有另一個叛徒。因為叛徒故意不去找人,害我們一直抓不到雄太。那人將我們的情報泄漏給雄太,讓他知道我們今天要搜查哪裏,還有誰負責搜查等等。那麽雄太隻要避開我們搜尋的地方躲好就不會被找到。叛徒還偷偷拿食物給雄太。我們之中還有一個背叛者!」


    「怎麽可能……」


    「先關上門!要是想逃就表示那個人是叛徒,承認吧,誰背叛了我們?快一點自首!」


    哲郎睜著充滿血絲的雙眼,好像有點發瘋的樣子。


    凝重的沉默飄蕩在美術教室中,牆上的畫看起來充滿詭異氣氛。


    「叛徒應該是莫內吧?」


    瘦比說。


    「為什麽是我!」


    莫內大叫。


    「因為莫內喜歡雄太啊。」


    「你胡說!」


    「我沒有,大家都看得出來。莫內隻要在雄太麵前就會臉紅,而雄太自己卻完全沒有發現。」


    「……」


    「自從我們被關在這裏,你就很介意雄太吧?現在也一樣,一直替他擔心,你很有可能藏起雄太,偷偷拿食物給他。」


    「我……」


    莫內無法反駁,低垂著頭。大家靠近她,像是要包圍她一樣。


    「莫內,真的是你?」


    莫內沒有回答班長的問題。


    我聽見啜泣聲。


    一向強勢,總是暢所欲言的莫內竟然哭了。她的沉默似乎證實了瘦比說的是真的。


    「莫內,快說。雄太究竟躲在哪裏?」


    「我不知道!」


    莫內聲音嘶啞地回答哲郎。


    「我就告訴你們吧。沒錯,我是喜歡雄太。所以我很擔心他,一直很擔心。他被真央擄走的時候,被大家發現是叛徒的時候、還有現在他逃亡的時候,我都很擔心他!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躲在哪裏。雄太根本沒發現我對他的心意。老實說,如果他跑來跟我求救,我一定會幫他。也會把食物分給他吃。可是他並沒有來找我,他連利用都沒有來利用我!」


    莫內大喊著,好沉痛的呐喊。


    ——連利用都沒有來利用我。


    無法表達的愛意與擔心。自己喜歡的人被大家追捕,腦袋一片混亂,無所適從。莫內的心因此備受煎熬,現在的她如潰堤的堤防般宣泄著自己的情感。


    「要說誰很可疑,我覺得麻美最可疑。一直都是她負責管理食物,最有可能偷食物給雄太的人就是她。」


    莫內冷冷地瞪著麻美。


    「為什麽是麻美?」


    這次換麻美替自己辯解。


    「麻美根本沒有理由幫雄太君嘛。雄太君是叛徒喔?如果能抓到他,我們就有機會得救,所以麻美不可能幫雄太君逃亡呀。」


    麻美蹙起形狀優美的眉毛,頗感困擾似的說著。


    「你這話怎麽聽都像是在裝傻!根本摸不清你心裏到底是什麽想法嘛!」


    「太過分了!你就這麽喜歡欺負麻美嗎?莫內,不要再強詞奪理了!」


    「強詞奪理?我才沒有。說到底,懷疑到我頭上才比較像是強詞奪理吧!」


    麻美和莫內開始爭吵,兩人的語氣都歇斯底裏地上揚起來。


    「大家先冷靜!安靜點好嗎?」


    哲郎喝止她們。


    「這樣懷疑下去沒完沒了……」


    哲郎走下講台,靜靜地踱步。


    「可是,我大概知道誰才是叛徒。」


    哲郎的發言讓大家不發一語。


    他口中的叛徒究竟是誰?哲郎這次又要找出叛徒?自己會不會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呢?大家心中好像都有著期待與不安。


    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叛徒?有沒有叛徒都跟我無關。


    隻要不來害我就行。


    大家都坐在位置上,而哲郎就在我們當中來回走著。他走過莫內身旁。


    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接著他走過瘦比和班長身邊,步伐沉穩毫不猶疑。他走過麵無表情地凝望著遠方的佐久,眼睛緊盯著我瞧。


    不會吧。


    事情居然演變成最麻煩的狀況。


    「轉學生,你就是叛徒吧?」


    哲郎走到坐著的我麵前之後說。


    「……」


    我歎了口氣。


    哲郎。一直覺得他是個擁有果決的判斷力,同時具備智慧與充沛體力的男生。我相信班上其他同學對他都有一樣的評價。可是他還是差了點,不適合當領導者。竟然笨到推測我是叛徒。


    「搜尋雄太時最混的人就是你。另外也有很多令人懷疑的地方,根本從一開始就非常可疑……」


    我懶得去找雄太不是為了想掩護他,隻是不想去而已。還有,如果我真的是叛徒,一定會裝做很認真搜尋的樣子吧。怎麽可能這麽明顯地摸魚?


    哲郎無疑是個優秀的人,可是他對自己的能力太有自信了,連帶影響到他的判斷。


    他還沒發現嗎?真正的叛徒正竊喜著,大家懷疑別人,他可以放心了。與其花時間來質疑我,不如把心力放在找出真正的叛徒上。


    唉。


    突然傳來一陣笑聲。


    坐在我斜前方的佐久正捧腹大笑。


    從來沒聽過他笑的這麽大聲過,哲郎忍不住轉頭看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好像聽到什麽超好笑的事情,笑到肚子都快抽筋的笑法。


    什麽啊。到底在笑什麽?


    你平常可不是這麽搞笑的家夥。


    「嗬嗬嗬嗬。哲郎,對不起。實在太好笑了,哈哈哈。沒辦法停下來。」


    「佐久……你笑什麽?」


    「哈哈哈。真的抱歉,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暴露出來,真是想不到哇。哲郎、還有各位請注意聽我說。」


    佐久捧著肚子開心地說。


    「我才是叛徒!」


    哈哈哈。


    ■♂■ 東大樓二樓·漂浮在成為水路的走廊的橡皮艇


    到現在還有點不習慣走廊飄散著水的臭味這件事,多麽不可思議的感覺。在橡皮艇上生活了大約十天。但是到這間學校上學的幾百天裏的記憶依舊幹擾著我,讓我產生奇特的感覺。


    我坐著小小的橡皮艇漂過一年級時的教室。水麵平靜無波,隻有船槳劃在水上產生的漣漪靜靜地擴散出去。地下水飄散出冰冷的空氣,慢慢地上升,而橡皮艇則無奈地隨之漂流。


    好安靜。


    像這樣漂浮在水麵上,仿佛全世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窗外依然是黑色的岩壁,看不見外麵。教室裏的桌椅也一樣漂浮在水麵上。總覺得劃進去一定很有趣,又怕橡皮艇卡在裏頭隻好作罷。


    水麵上還漂著鉛筆、筆記本和裝飾在教室裏的花之類的物品。仔細一看,緊急照明燈在水裏發出微弱的光,像是一朵開在被水淹沒的走廊上的花。它的輪廓隨著水波流動而模糊蠢動。居然還有電啊,真佩服。我突然了解哲郎那樣說的理由了。這些緊急照明燈真不是蓋的,能夠維持這麽久,浸泡在水裏也持續發光。


    我劃著小艇在走廊上前進。狹窄的水路讓我聯想到遊樂園的遊樂設施。積到二樓的水距離地麵約有兩公尺半,所以我漂浮在比平常的視線還要高的地方。平常我們走著的地方是現在水底的位置。從這個角度看學校,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還真新鮮。


    家政教室門口浮著一片泡泡,從幾天前開始這裏就出現泡泡。從開始有泡泡到現在已經過了不短的時間,泡泡卻未消失。看上去很詭異。這些泡泡是洗碗精冒出來的嗎?畢竟這裏是家政教室,很可能是放在裏頭的洗碗精跑進水裏打出泡泡。泡泡的數量還不少,大約有兩公尺寬的正方形大小。小小的泡泡在緊急照明燈的照射下閃出七彩光芒。用船槳輕輕一碰,泡泡就飄到半空中,在我身邊飛舞。


    好美。


    美到不可思議。


    這裏像是異世界。


    飄散的泡泡飛到隻露出一點點的自動販賣機後掉落水麵。


    看習慣了的校園現在成了充滿幻想的空間。我一邊注意不要太靠近樓梯,一邊前進。


    我每天都像這樣劃著橡皮艇繞行學校好幾圈,找尋漂浮在水麵上的塑膠袋。不過這幾天都沒有塑膠袋的蹤影。


    「我會定時將食物和水放在塑膠袋裏,讓袋子漂浮在水上,你要去找來吃喔。」


    麻美說完,朝劃著橡皮艇的我揮手。


    接著便如她所說,一天大概會找到兩個塑膠袋。她讓袋子充滿空氣並打結封緊,如氣球般鼓起的塑膠袋就這麽浮在水麵上。找到後我便劃著橡皮艇過去撈起袋子。


    吃著裝在袋子裏的零食或麵包,我才能繼續活下去。


    麻美守住了我藏在這裏的秘密,沒有人跑來抓我。有時能聽見從樓上傳來的腳步聲,卻沒有人跑來我躲藏的水上世界找我。我一個人體會著孤獨的感覺,繼續度過漂浮在水上的日子。


    這陣子我想了很多。


    麻美。


    也許她其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不,應該也不算好,她的確具備邪惡的特質。有著深不可測的可怕潛能。但是,今天要是沒有她的幫忙,我絕對不可能逃亡這麽久。她是個可靠的夥伴。害我有點不懂該把誰當夥伴,又該把誰當敵人了。


    哲郎。


    他應該是我的敵人。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不知不覺間,我們的誤會越結越深,終於爆發出來。我們已經無法回到從前那樣友好的關係。正義感強烈、冷靜又有行動力的哲郎,從來沒有人能像他那樣,讓我覺得隻要跟他在一起就有安全感。可是,現在他卻是最恐怖的敵人。


    猩猩、真央、福君。他們的屍體現在也正漂浮在某處吧。還是已經沉入水中了呢?詩織、佐久、瘦比、莫內。大家都還好嗎?是否還在樓上殷切地找尋著我?


    這個世界裏沒有日夜之分。沒有會升起的太陽,也沒有會發光的星星。之前手機有電時還能知道時間,可是現在已經沒辦法使用。肚子餓了要吃飯,吃了飯就能利用吃飯的次數來統計過了幾天。吃了三次飯就差不多過了一天,隻能用這麽簡陋的方式計算。


    好冷……


    已經少了十一次的食物補給,麻美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還有,最近聽不到從樓上傳來的腳步聲。


    好安靜,真的好安靜……啪沙。打在橡皮艇旁的水聲顯得格外清晰。


    這樣的安靜讓人有點擔心。


    要不要走上去看看呢?


    雖然我很節省地吃麻美給的食物,所以小艇裏還有一些東西可以吃,還不到必須要上去的時候。


    「除非我來叫你,否則你絕對不能自己上樓喔。你要一直躲著。不用擔心,躲在這裏就沒問題。如果有人發現你躲在這裏,我會替你殺掉那個人。雄太君盡管安心地躲著,想找我的話就在某個樓梯旁做記號。這樣好了,你可以拿粉筆或其他筆在樓梯那邊寫一個小小的『a』。隻要他們不注意看就不容易被發現,知道了嗎?」


    麻美是這樣說的。


    我遵照她的指示,一直躲藏在樓下。


    從裝著食物的塑膠袋不再出現,大約過了八次吃飯時間之後,我在樓梯旁用粉筆做記號。我一邊注意著周遭,一邊偷偷登上往上的樓梯,在中途寫下小小的『a』。接著等待麻美的回應,可是卻沒有任何消息。


    有動靜的隻有悄悄搖晃著的水麵。


    發生了什麽事?


    難道大家都病倒而沉睡不起?還是說真正的救難隊找到這裏,把大家都救出去了?再不然就是我對時間的感覺錯亂,實際上根本沒有經過那麽久的時間?


    想不透。


    我伸出手指摸著水麵。水好冰。


    漣漪自手指擴散出去,畫出一個個同心圓。


    我出神地凝望著水麵,同心圓遠遠地往外擴散。


    沒多久又恢複成平靜無波的鏡麵。


    「還是去陸地上看一看吧。」


    我喃喃地自言自語,但是沒有人回應。沒有人出來阻止我上去。當然,也沒有人同意我。


    「就算……繼續待在這裏也找不出答案。」


    我試著說服自己。


    然後,我朝著樓梯緩緩地滑動小艇。


    去看一下就好。


    如果察覺到危險就立刻回到小艇。


    我將小艇劃到二樓連接到三樓的樓梯旁。樓梯仿佛從前曾在港口見過的那種從海裏長出來的樓梯。


    用繩索將小艇固定在扶手上,這樣一來小艇就不會漂走。


    搞定。


    出聲音,卻還是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自己所發出的聲響。呼吸聲、衣服摩擦的聲音、腳步聲、心髒跳動的聲音。四周太安靜了,仿佛這世界中會發出聲音的物體隻剩下我一人。


    空無一人。


    三樓的走廊上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就好像晚上的校園,當所有學生和老師都回家後,隻剩下緊急照明燈的世界。


    大家在哪裏?我猜現在應該是以四樓的美術教室為根據地,難道都聚集在那邊開會?還是都在睡覺?


    去四樓看看吧。


    我躡手躡腳地走上四樓的樓梯,探頭往下看還看得見漂在水麵上的橡皮艇。樓梯旁竟有一艘小艇,真是奇異的景象。盯著小艇看了一會兒,我繼續往上走。


    ……四樓跟三樓一樣。


    安靜到有點詭異。


    雖然一路上沒遇到半個人還不錯,但這反而讓我有些不安。


    麻美會不會從哪裏冒出來?或者能看到佐久或詩織也好。莫內、班長、瘦比、哲郎。大家都在嗎?


    眼前就是美術教室,門敞開著。


    但是沒聽到聲音。我小心翼翼地前進,打算迅速地瞄一眼就好。若有危險就立刻逃跑,奮力衝到小艇就沒事了。我一邊在腦海中推演著,一邊靠近美術教室。


    看見某個人影了。


    是誰呢?那人靠在牆上坐著,頭低低的仿佛正在睡覺。可是他的睡姿實在不太對勁,全身無力,手腳呈大字垂下來。怎麽能用那種怪異的姿勢睡覺?我仔細地觀察——


    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啊……


    那人是哲郎。


    他安靜地張開雙眼,脖子與胸口都有很深的傷口。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汙漬,幹涸的血跡與黑暗融合,蔓延在美術教室地上。


    他臉上的表情就跟平常專心聽我說話時一樣,而哲郎就是以這樣的表情死去。一動也不動,雙瞳失去光芒,和一旁放置的石膏像一樣靜止。而班長就倒在他旁邊。破碎的眼鏡掉在地上,頭上流著血癱倒在地。


    對他們的死我並不感到太驚訝。


    或許我隱約能猜到是這樣的結果。也可能隻是因為我已經看過太多死亡而麻痹。他們死了,都死了啊……這句話不停在腦中播放著,我很希望大家都活著,很希望大家都能活著的啊……


    美術教室裏總共有三具屍體。哲郎、班長、瘦比。一把染血的刀掉在瘦比的手附近。是他殺死了大家?可是瘦比自己的胸口也有刀傷,不知道這裏究竟發生了些什麽。桌椅都倒下,似乎有過一場激烈的爭鬥,而且到處染滿血跡。血已經幹掉變黑,走在血跡上能感覺到鞋底傳來粗糙的觸感。


    教室的角落堆著食物,存量還不少。也許是因為吃的人減少的緣故吧。


    其他人在哪裏?


    「有人在嗎?」


    石膏像跟屍體都沒有回答我。


    我不再躡手躡腳地前進。


    假設大家都死了……這裏沒有其他人的話,我該怎麽辦?


    我的選項也不多。頂多就是吃掉食物,喝掉水,然後找個地方睡覺。就這樣不停地循環,有時在校園裏散步,或者坐上橡皮艇劃劃船。


    這樣的生活也算安穩。


    為什麽我能這麽冷靜?該不會是太過震驚,心已經有些麻木了吧。


    咦?


    有一些血跡自美術教室一路延伸出去,或許還有人倒在血跡的盡頭處。我沿著血跡走過去,好多血。這個人流了不少血,而這些血跡也差不多幹了,不知道這些血的主人是否還活著。


    我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慢慢向前走,想像著某人就倒在前方不遠處讓人心驚膽跳,但是我隻能盡量冷靜下來,繼續走下去。


    啊……原來是佐久。


    他坐在往屋頂的樓梯半途,雙手搭在一起,其中一隻手支著下巴像是在思考什麽。若非自他體內流出的大量鮮血染黑了樓梯,會讓人以為他隨時會動起來。盡管受了重傷,他還是掙紮著走到這裏並坐下,就這麽安靜地失去所有力氣。


    我看著他,默默地雙手合十,閉眼祈禱。


    我不知道還能怎麽做,這是我唯一知道的安撫亡靈的方法。


    「……」


    一睜開眼,佐久身後那道通往屋頂的門打開了。


    奇怪?我記得剛才門是關著的啊。怎麽打開了?我看著門外的黑暗,接著黑暗竟蠢動起來成了一個人形。


    「早安……」


    那個人形看見是我之後,麵無表情地打招呼。


    「詩織。」


    「是雄太吧?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詩織見了我似乎一點都不驚訝,而我也不覺得她的出現讓我吃驚。


    「好安靜喔。」


    我說,詩織慢慢地走下樓梯並回答我。


    「因為大家都死了啊。」


    「大家都死了?」


    「嗯。你去美術教室看過了嗎?」


    「去過了。我看見哲郎他們的屍體。」


    「是啊。莫內跟麻美大概也死了。」


    「真的嗎?」


    「雄太竟然還活著,真讓人意外,還以為你也死了呢。」


    詩織麵無表情地說完,便在佐久身旁坐下。


    「畢竟連這個曆史阿宅都死了,還以為這家夥殺也殺不死呢。」


    詩織把手裏抓著的某個東西放在佐久麵前。那是個小小的四角形方塊,表麵閃閃發光。


    「那是什麽?」


    「黃鐵礦。」


    詩織凝視那塊黃鐵礦與佐久好一會兒,不經意地發出歎息。


    「這樣做好像有點愚蠢。但是他說過很喜歡這種礦物,所以就拿了一塊給他。這種礦物會發光,很漂亮。沒辦法替他獻上花束,隻好拿黃鐵礦代替。」


    「你從屋頂那邊的岩石上拿到的嗎?」


    「嗯,一點一點地刮才拿到一小塊。」


    「你也拿去供給其他人嗎?」


    「怎麽可能?」


    詩織站了起來。


    「隻給他而已,他是為了保護我而死的。他替我犧牲生命,我也是懂得感激的。」


    「保護?」


    「沒錯。自從你逃走之後,事情的變化就開始一發不可收拾。」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唉。


    詩織歎了口氣,似乎不太願意說明。但是又覺得該告訴我事情的經過,所以她還是說了。


    「大家怎麽找也找不到你,哲郎很生氣,懷疑是不是有人暗地裏幫你。他說我們之中一定還有另一個叛徒。」


    哲郎。


    他的觀察力真不是蓋的,實際上麻美就是那個叛徒。這麽說來,他懷疑麻美羅?我背上開始發涼。


    「大家開始爭論起來,最後竟懷疑到我頭上。他說我最不認真搜尋你的行蹤,接著就走到我麵前,一副想揍我的樣子。我也覺得很麻煩,想說如果他要打就讓他打吧。」


    沒想到被懷疑的人竟是詩織。


    「然後,佐久這大笨蛋竟然說謊,說自己才是『叛徒』。」


    「什麽……佐久他這麽說了?」


    「……」


    「大家的情緒都已經瀕臨爆炸邊緣,既煩躁又疲憊,所以立刻被佐久給煽動,一下子就打起來了。佐久出乎意料的強,好像有練過合氣道還怎樣。我看到他擺出跟猩猩打架時完全不同的奇怪姿勢,一個接一個地把哲郎、班長和瘦比甩出去。還一邊笑著。」


    「這麽厲害啊。」


    「可惜他還是沒能打敗大家。哲郎拿起椅子反擊,而瘦比竟拿出刀子。接下來的場麵成了可怕的戰爭。佐久搶下瘦比手中的刀並刺進瘦比的胸口,哲郎拿著椅子擊中佐久的左手,接著拿起掉在地上的刀子刺向佐久。班長本想介入他們之間勸架,卻被哲郎手中的刀刺傷,教室裏到處都是血。」


    詩織流暢地說著。


    好像正一一地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那樣。


    「我嚇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莫內和麻美卻在另一頭開始吵了起來,不知在爭論些什麽。沒多久就開始扭打,期間還聽見她們說了你的名字,她們的爭吵應該和你有關。」


    「莫內跟麻美打架?」


    「不知她們究竟吵些什麽。不過莫內說她喜歡你。」


    莫內?


    然後因為這樣跟麻美吵了起來嗎?


    難以理解也無法置信,我的腦袋一片混亂,不知是什麽狀況。


    「女生打起架來可是很慘烈的。扭打在一起,不但拉扯對方的頭發還用嘴咬,看起來像是兩頭打架中的狼。然後她們雙雙跌倒,我隻能無助地看著她們打架,接著莫內就站起來往外跑。麻美則目露凶光地追了上去,手裏還拿著菜刀。不愧是食物管理小組的人。她們兩人衝出教室之後往樓梯的方向跑過去,我跟著追出去卻沒找到她們,隻看見樓梯附近出現大量血跡。」


    樓梯附近……難道她們跑來泡了水的二樓?


    「她們兩人大概在樓梯附近互相砍殺吧?雖然我沒找到屍體,不過應該凶多吉少。搞不好兩個人抓著對方一起沉入水中了。」


    ——不用擔心,躲在這裏就沒問題。如果有人發現你躲在這裏,我會替你殺掉那個人。


    麻美的話在我腦海中響起。


    她的確這麽說過。


    難道莫內已經發現我躲在哪裏?所以麻美為了我殺死莫內,但莫內並沒有乖乖就範,拉著麻美一起死了。她們兩人就這樣一邊扭打,一邊沉入冰冷的水中。


    「雖然不知道她們究竟為了什麽要打架,結果最後的生還者隻有我。」


    我腦中想像著兩人打架的樣子。從美術教室衝出來的,所以距離最近的下樓階梯就是特殊教室旁邊的樓梯。那座樓梯通到二樓家政教室,假設她們就是在那邊互毆的話……


    難道那天我在家政教室附近看到的大量泡泡是她們引起的?


    「我什麽都沒做。沒有加入並攻擊某人,也沒有被誰攻擊。就這樣活了下來。大家為了求生存而拚命戰鬥,沒想到卻是最沒有鬥誌的我活下來。」


    「……」


    「為什麽要那樣?為什麽要把心裏的怒意發泄在別人身上?大家都太可怕了。難道不會因此而感到悲哀嗎?」


    詩織那冷靜的表情有一些扭曲。


    「大家一定很想很想回去吧?所以才會那樣害怕、恐懼、不安而痛苦,最後變得無法相信別人。都隻是因為太想回去原來的世界,所以才會死。我卻不同,我跟大家不一樣所以才活了下來。」


    「不一樣?」


    「嗯。」


    詩織定定地看著我。


    「我並不想回去原來的世界。」


    她的眼神如此清澄。


    她不想回去原來的世界。這裏很好,待在這裏比較好。從她那靜謐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以平靜的心默默接受了這個世界。她的眼神仿佛能將注視她的人吸進眼裏……


    啊……


    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種清爽的感覺注入心中。


    為什麽會這樣,好像有道光照進心裏,趕走所有陰霾。我忍不住按著頭,這究竟是什麽?究竟是什麽?好像有一種長久以來的想法終於能轉換成語言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啊。


    「我也一樣。」


    「咦?」


    「我也一樣……不想……回到原來的世界。」


    我小心地說出每一個字眼,想要很確定自己的心意之後再說出口。


    沒錯,真的不想。


    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法?應該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剛開始時也覺得恐懼不安,一直想著逃出去的辦法。可是、可是我想起來了。內心的某個角落覺得很平靜,很不可思議的是,對這個黑暗的世界我竟感到一股興奮。就好像台風來臨前的那種亢奮的心情。


    不隻如此。同學也死了。同學的死讓我很難過,同時恐懼。後來猩猩製定了蠻橫的規定,而麻美改投猩猩懷抱。接著被真央挾持,簡直是一連串的打擊。


    真央和同學們的誤會與自我犧牲的舉動。班長製定的嚴格的法律。將男生玩弄於股掌間的麻美。毫不掩飾自己欲望的聰明演技派,必要時變身成壞人的麻美。還有哲郎,我可靠的好友,也是懷疑我並逼迫我的男人。讓無辜的我成為百分之百嫌疑者的男人。


    這些都讓人厭煩。


    接連產生的誤會讓我厭煩。結果,人類還是無法信任他人。每個人從一開始就生活在完全沒有交集的世界裏,這就是所有事物的本質。


    在那間陽光普照的教室裏,我們乍看之下是一群感情很好的同學,其實我們隻在生活優渥而正常的時候才能相處融洽。一旦遇到這種意外,就能看出每個人的本性。就算是好朋友也無法互相信任。就算是情侶,也會因個人利益而背叛對方。甚至演變成互相殘殺的結局。


    我已有深刻的體會。


    在人類那和平的笑容背後潛藏著可怕的本性。


    我也深刻地感覺到一點。


    那個可怕的本性才是人類的真麵目。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所以不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原來的世界裏有很多人會用笑臉溫柔地對待我。但是,我卻已經無法率直地接受人們對我的善意回應。搞不好他們的笑臉還會讓我很害怕,忍不住揣測,在那些笑容的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黑暗麵?我可能會害怕到轉身就逃。


    光想就開始害怕了。


    一想到回去原來的世界之後會看見那些人的笑容,就無法壓抑內心的恐懼。


    忍不住發抖。


    滿臉堆笑的人們隱藏了內心的黑暗,表麵上裝作感情融洽的那個世界。不論是學校、公司、鄰居或者情侶,隻要遇到突發狀況就可能開始互相殘殺。


    這樣的世界好可怕。


    我不想回去那裏。


    我想逃出這樣的世界。


    所以,我想要被關在這裏。在這個『天地星』,乘坐橡皮艇悠閑地生活,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比較輕鬆,也比較幸福。


    「你也不想回去原來的世界吧?」


    「嗯。」


    詩織微笑地點頭。


    「嗬嗬。」


    「笑什麽?」


    「果然如此,我就知道。」


    「知道什麽?」


    「你是能夠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人。」


    「什麽意思?」


    「我一直都這麽想。你好像和這個世界同化了喔。」


    「同化……」


    子,不引人注意的存在。我知道你也不介意我們被關在這裏的事情。一開始你就給我這種印象,後來這種印象越趨強烈,說好聽一點,你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說難聽一點嘛,你從一開始就不想融入大家。」


    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變成石頭了。


    詩織的「石頭」理論讓我懂了。


    所有的人類都是基於「我們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裏的夥伴」這一點而試圖互相了解,這也是生為群體中一分子的人類所必須做的事。人與人互相往來、共同合作,以同一個目標努力,就這樣不停地進步。想要互相了解的是人類,相信人人能夠互相了解的也是人類。


    而我已經放棄了解別人。


    結果人類還是隻能一知半解地了解他人,因此產生誤會與爭端。所以,最好不要試圖「互相了解」。從一開始就不要去嚐試比較好。因為我們不需要「我們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裏的夥伴」這種前提設定。


    反正我們就是生活在各自世界裏的人。


    沒錯。就是小石子。


    我和其他人就像是掉落在路旁的小石子與走在小石子旁的人。把我們的關係想得這麽毫不相幹就對了。石頭和人類「並不生活在同樣的世界」,小石子是從岩石生出,隨著風化耗損而磨成細沙。小石子的一生和人類的一生絕對沒有交集,也無法互相了解。我們無法將各自的情緒與生活態度傳達給對方,因此無法一起過完這輩子。從一開始就不該嚐試共同生活,隻需要知道對方的存在,保持這樣清淡的關係就好。


    從一開始就不試圖了解誰,我們是不同的個體,生活在各自的世界中。小石子會接受這樣的事實並孤身一人,不和誰一起,隻是孤單地存在於這個世界。


    我在這個『天地星』由人類進化成一顆小石子。


    「我喜歡你的氣質。和你在一起會覺得很平靜。你拒絕我的方式讓我覺得很自在,就如同黑色岩壁、冰冷的水或者停滯的空氣一樣。你們從未試圖闖入我的內心世界,而我也不打算那樣做。你和一般人不同這一點讓我很輕鬆。我討厭那些總是想要進入他人內心的人,也討厭那種一定得了解某人才能生存下去的原則。你是個人類,卻像顆石子。而我也是一顆小石子喔,未來也是。」


    詩織的想法似乎和我很接近。我們懷抱著類似的心情而不想回去。一定是這樣,我感覺詩織散發出相同的氣息,一種小石子的氣息。


    那種很想了解對方的人所沒有的氣息。


    我們就像是兩顆小石子,靜靜地生存著,隻感受對方的氣息。


    詩織和我,兩顆小石子。也許我們會比之前更寂寞地生存著,但是我們也因此獲得一些東西。從今以後我們將脫離人類所有壞的本性,不再有懷疑,也不會再有欺騙和誤會。


    人類心中最可怕的部分,以及被邪惡本質所威脅的恐懼已經消失。


    為什麽呢?


    大家都死了,為什麽我會有這麽輕鬆的感覺。


    我現在的心情……


    好平靜。


    我要在這裏生活,一直待在這裏。


    我終於找到能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一種從地獄逃出後發現新世界的感覺。


    好不可思議的感覺。校園莫名其妙被封鎖起來,同時失去了許多同學,而這樣的地方竟然成了我的「棲身之所」。


    我打從心裏覺得這裏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居處,隻有在這裏才能找到幸福。我全身都有這種強烈而肯定的感覺。


    「如果佐久還活著,一定會說:『雄太是亞當,詩織是夏娃。天地星的曆史總算開始運作。』之類的話。雖然我不太喜歡那家夥詭異的比喻,但是從樂園被流放的亞當和夏娃已經決定要在這個嶄新的世界生存下去。曆史已經翻開新的一頁,在這裏產生了和地球完全不一樣的曆史。」


    她的比喻的確奇怪,不過好像還滿貼切的。我靜靜地點頭。


    靜得有些詭異的校舍,從樂園被流放的亞當和夏娃見到荒蕪的大地時,是否有著同樣的感受?和之前所生活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一片可怕的土地,同時也是具有無限可能的土地。


    「我是這樣想的。你已經厭惡了人與人之前不斷誤會的情況,而我也討厭原來的世界。回不去原來世界的我們失去身為人類的資格,像兩顆小石子那樣……而這個『天地星』就是為了我們量身打造的世界,讓我們活下去的空間。就這樣想吧,因為是我們的星球,所以其他人無法適應這裏而陸續死亡,隻有我們活下來。沒錯……是『天地星』讓我們活下來的喔,它說我們兩個可以在這裏住下來。」


    這裏是為了我們量身打造的空間?


    「而我和你都選擇了在這裏生存下去。『住處』和『居民』互相選擇了對方。這麽一想,『地球』真的很過分,我們一生下來就被迫生活在地球上,沒問過我們願不願意。所以地球上有太多人事物讓我們感到疲乏,覺得痛苦,是個很討厭的地方。但是這裏,這裏才是我們的世界,在這個世界我們能夠真誠麵對彼此,不再受到傷害。」


    詩織看著我。


    「有沒有這種感覺?不,你應該要這樣想才對。」


    她愉快地笑了。


    「嗯……」


    沒錯,這樣想就對了。


    這裏並不是因意外而被封閉起來的校園,這是為了我們而特地準備的新世界。


    來到這裏我知道了人類的真麵目,受到傷害而難過之後進化成全新的人類。而我眼前就是這個世界,我們並不是從樂園被流放到這裏。


    這裏就是我們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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