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活一世


    宣月寧快死了。


    此時正是大洛王朝晉元十八年冬,天氣異常,初降大雪,洛陽城內外白雪皚皚。


    在靠近皇城的立德坊中,蕭府早已準備好了白綾,仆從忙到腳不沾地地穿過曲殤流水的羊腸小道,無人再去欣賞那覆著雪花的別致景色,不斷傳來的壓抑哭泣聲讓人喘不上氣。


    室內火盆中的碳燒得極旺,時不時蹦出零星火花,躺在床上的宣月寧饒是蓋了兩層厚被,也依舊被凍得直打哆嗦,心中已知大限將至。


    強撐著一口氣瞧了眼進來的人,是她夫君蕭子昂,屋內仆從被他揮手趕了出去,醫者剛被他送走,言語間回天乏術,讓他們準備後事。


    他站在床邊神色複雜,“我已派人通知裴相,他很快便到了。”


    裴相,裴寓衡……


    宣月寧閉上眼睛,像是沒聽見般,可喘息聲越來越重,胸口不斷起伏,瞬間便劇烈咳嗽吐出一口血來。


    製止住蕭子昂叫人,她慘然一笑,開口道:“我與你成親多年,替你教養庶子,遮掩你好龍陽之事,做到了能做的全部,咱們兩個之間的約定可還算數?”


    “自然。”


    像是最後的回光返照,宣月寧蠟黃的臉上浮出紅暈,睜開兩隻明亮的眼,一字一句道:“那好,待我死後便一把火將我燒幹淨,撒在這山野間吧。”


    “我不當蕭家婦,亦不做鄭家女!”


    “我叫,宣月寧。”


    她怎會到臨死時才想清楚,鄭月寧不是她,哪怕換了姓,她也不是鄭家心中高高在上的嫡女,他們隻認鄭亦雪,奉承她巴結她,她又算得了什麽。


    多年來的抗爭不過是一場笑話。


    可是憑什麽呢!她才是流著鄭家血的真娘子,鄭亦雪才是那個假的啊!她們兩個被抱錯,縱使她小時沒有養在他們膝下,可她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骨肉親情比不過鄭亦雪的花言巧語,她不過是要拿回她應得的一切,在他們眼中看來就是她在欺負鄭亦雪見不得她好。


    何其可笑,偷了原本屬於她錦繡人生的是鄭亦雪,她不過是想拿回自己的東西,怎麽就不對呢?怎麽就錯了呢?怎麽就得不到父母寵愛,兄長愛護呢!


    想到這,心髒猛地抽疼,額頭滲出汗滴,又是一口血吐了出來。


    在今天,她們兩個共同的生辰之際,蕭府中垂死的她身邊隻有蕭子昂,她所有的親人全都去參加鄭亦雪的宴會了。


    他們恭喜寶貝養女的生辰,忘記了親生女兒和她是同一天誕生,也不記得她如今病重在榻,隨時會咽氣。


    一滴淚順著眼角流了下去,真希望看見他們參加完宴會得到她死亡消息時會是什麽表情。


    真的好不甘心,明明她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流落在外十三年,就比不得鄭亦雪了嗎?他們傷透了她的心!


    罷了罷了,她當年就不該選擇回到鄭府。


    是她錯了,是她妄想,她不該奢望自己求得親情。


    就連嫁給蕭子昂,也是她鄭亦雪不想嫁,她才嫁過來的,她為何如今才懂,她在鄭家人心裏根本沒有任何地位,她就該一把骨灰撒在天地間,當個孤魂野鬼也好。


    “如何?你可同意?”她撐著一口氣,瞧著蕭子昂,就等他答應。


    蕭子昂點頭,“你我之間的約定一直算數,是我愧對於你,我已再次催促他們去叫裴相,你,再堅持堅持。”


    宣月寧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縱使期待著死後解脫,再不姓鄭,可聽到“裴相”這二字,還是讓她從心裏泛上苦楚。


    “你叫他,他也不會來的,何必呢。”


    蕭子昂鄭重道:“他會來的,月寧,等他來看你。”


    她臉上的紅暈褪去,輕輕搖頭,望著床頂的眼神逐漸渙散,當年她還是宣家小娘子時,父母皆亡投靠嫁給裴家的姑母——裴寓衡的母親,和裴寓衡一起長大。


    後來,裴家出事,就剩她和裴寓衡相依為命,鄭家找到她時,為了不再拖累裴寓衡,也為了鄭家給出的足以讓裴寓衡活下去的飛票(銀票),她跟著鄭家走了,隻留他裴寓衡一人孤苦成長。


    這件事,是她生平最後悔之事,她不該拋下裴寓衡的。


    彌留之際,身體感官不再靈敏,可如今卻清晰感受到喉頭哽塞,她大錯特錯。


    若再有一世,她必不會回鄭家認祖歸宗,她會陪著裴寓衡一起披荊斬棘,再不離開他。


    哪怕吃糠咽菜,她也願意,想到這,她嘴角彎彎翹起,灑淚而亡。


    “月寧?!”


    凜冽的東風卷起高掛白綾,混合著震天的哭聲,道不盡的淒涼。


    蕭府大門外,一輛華麗馬車停在街角,隨從看著門上白綢,低聲同馬車中的人說話,話語中帶著三分焦急:“郎君,鄭夫人亡了,我們已經在此待了一個時辰有餘,還不進去嗎?您的身子可受不住了。”


    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挑起車簾,寒風呼嘯灌入,他眼神一瞥,那想護著他的隨從僵硬在原地,放下伸出的手跪在雪地中,“是屬下逾越了。”


    馬車中人輕咳兩聲,方才開口,聲音不似往日清澈,帶著一絲輕顫,“你說錯了,她不是鄭夫人,而是宣夫人,將馬車駕到蕭府門前,我們等著。”


    大洛出嫁的小娘子大多不冠夫姓,她們同娘家關係密切,是以多以自身姓氏稱呼,想必月寧是不喜歡別人稱呼她為鄭夫人的,鄭府從來都不是她的娘家,她還是最喜歡宣月寧這個名字。


    片刻後,蓋著一層厚厚白雪的華麗馬車,被持刀而立的侍衛護在中央,停在蕭府門前於雪地中獨立,想要進府,需得從鋒利刀鋒中走上一遭。


    緊閉的大門打開,蕭子昂從內走出,瞧見這陣仗,走到馬車前歎道:“裴相在我府門前好大威風,既然來了,何不進去瞧她最後一麵?”


    一聲輕笑從馬車中傳出,車簾掀開,布置奢華的車廂裏,四處盡是軟墊,上麵正斜窩一位麵如冠玉的男子,他身披純白裘皮大衣,狐狸尾巴繞在頸上唯獨尾間一寸黑垂在胸口,襯得那紅唇豔麗奢靡。


    他手裏握著鏤空雕花暖爐,寒風一吹冒起熱氣,氤氳在其周圍,當真是仙人之姿。


    喉嚨湧上癢意,抬起寬袖遮住半張臉,咳嗽個盡興他才說道:“東西呢?”


    蕭子昂從袖中拿出一紙和離書遞給他,“月寧死前有言,她死後,不當蕭家婦,不做鄭家女,惟願一把火燒盡,將其撒在天地間,我已按照和裴相約定的將和離書給你,日後月寧不再是我蕭家婦,可這不做鄭家女,裴相打算如何做?”


    不當蕭家婦,不做鄭家女?


    裴寓衡緩緩坐直身體,勾唇笑了,仔細將和離書放好,地麵震動,卻是收到消息的鄭家人趕了過來。


    他目光幽深的瞧著對麵的一群人,語氣突變森然,“隻要我裴寓衡想,禮數、人倫又如何,又有何人攔得住我,鄭家,嗬!”


    “裴寓衡,你縱使貴為宰相,也不能如此待我們。”


    哭聲、吵鬧過後,是一片寂靜,趕走鄭家人後,裴寓衡的馬車終是動了,從始至終他都未入蕭府。


    無人看見的車廂內,裴寓衡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一口血被他吐在汗巾上,他若無其事地擦拭嘴唇,不光擦掉了嘴角的鮮血,亦蹭掉了清晨抹上的唇脂,露出隱藏在下麵的青白唇色。


    鵝毛大雪阻了眾人眼簾,馬車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淹沒在風雪中。


    “月寧”,一句低聲呢喃,很快消散在天地中。


    “月寧!”


    宣月寧猛地睜開眼睛,胸腔中的心髒強健的跳動著,那是她生病以來,從沒感受過的有力。


    她重生了!


    伸手摸著那跳動的地方,她平息著自己的激動,那裏沒有成長為人的起伏,幹癟一片,她回到了自己十三歲時。


    此時的身體感染風寒,這三天裏她頭腦昏昏沉沉,被動接受著一切訊息,隱約感覺自己未死,到今日才真正清醒過來。


    她這是重生在了回到鄭家之前,裴父出事被同族汙蔑貪汙,有造反之嫌,此時女皇廢子初登基,急需大洛穩定,《大洛律》規定同族舉告謀逆不僅無過,反而有功,家產可得一半。


    在此風口浪尖,無人敢出聲支援裴父,裴父與宣夫人和離後被處斬,裴家家產一半充公一半被同族奪去,什麽也沒給他們留下,他們跟著宣夫人,一路流宕輾轉從長安來到越州,千裏迢迢尋求宣夫人娘家庇佑。


    可宣家生怕受牽連,大門緊閉拒不收留他們,他們流落在越州最亂的一個坊,這裏魚龍混雜,他們飽受欺淩。


    長途跋涉加之宣家的拒絕,讓宣夫人和她一病不起,裴寓衡外出賣字賺藥費,家裏隻有宣夫人的一對七歲龍鳳胎照料兩人。


    也就是在這困苦之時,那對龍鳳胎差點被賣染病夭折,宣夫人承受不了先喪夫後喪子的打擊,不治而亡。


    親人生死永別,留給裴寓衡的隻有無盡苦痛。


    屋外木門砰砰作響,“快給老婆子開門,別讓老婆子動武!我告訴你們,這坊裏絕沒有不給錢的理,你們要是掏不出住在這的費用,我看你們那對龍鳳胎聰明伶俐,不如抵給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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