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容貌相近


    伴隨著房門打開,寒風呼嘯灌入,看清門外之人那一刻,毛筆掉落,宣月寧伸手欲接卻將鎮紙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


    桌上畫著設計圖的宣紙,被風卷起四散飄揚,片片而下。


    鄭梓睿的目光從她的腳底盤旋而上,最終落在她嬌俏的臉龐。


    門外的百姓還在喋喋不休,“呦,七郎今這身打扮好看,果然還是穿女裝好看,得了,我不打擾你們敘舊,先走了。”


    “慢走。”


    宣月寧點了下頭,流蘇晃了幾晃,才對鄭梓睿道:“八郎怎麽來鹹滿縣了?還是先進來,外貌太冷了些。”


    他關上門,同她一起撿地上的圖樣,“八郎不必麻煩,我自己來撿就好。”她動作快,幾乎是躲著他將宣紙撿了起來放在桌上。


    鎮紙被她摔成兩半,她便將其隨便壓了上去。


    宣夫人剛帶著人走,嫌棄鋪子裏太冷,打算給送幾個火盆過來,現下鋪子裏就宣月寧和鄭梓睿,兩人相顧無言。


    她垂下眼瞼,鋪子裏空蕩蕩的甚是簡陋,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便尷尬道:“八郎找我何事?阿兄他……”


    “我是來找七郎的。”鄭梓睿目不斜視,君子的沒有四處環顧,從袖中拿出一本沒有封皮的書。


    放在桌上後,才道:“我剛到鹹滿縣,打算先拜訪淳元,打聽七郎是何人再拜訪,可不過是在外麵隨口說了兩句,便有百姓附和七郎在這,我便改主意找了過來。”


    宣月寧還以為鄭梓睿是專門來找自己,聽此話之意,不過是意外碰見了自己,頗有些疑惑,不太明白他話中之意,“八郎是不是找錯了人?我可以幫你在鹹滿縣找一下七郎。”


    他輕輕翻開那無名之書,落款的作者分明寫得是淳元和七郎,“我沒找錯,早該想到,淳元身邊排行第七者唯七娘耳,原來七郎就是七娘。”


    什麽七郎七娘,宣月寧看著那落款,心裏便又是一動,裴寓衡這個人,什麽時候把她的名字也放了上去,她竟不知曉。


    鄭梓睿看她不似作假的不知此事,苦笑一聲,“莫不是我壞了淳元的驚喜?此事也理應他親自告訴你才好。”


    她搖搖頭,盯著那並排的兩個名字,笑意止都止不住,“想必他早就忘了的,還要多謝八郎告訴我,你若不說,隻怕我要出了鹹滿縣才知道。”


    此書在鹹滿縣外風靡,人人皆知有個七郎,可在鹹滿縣內家家都被裴寓衡手把手教過,這書根本沒有用武之地,裏麵的人都知道裴縣令家的七郎,卻不知道此書之事。


    陰差陽錯之下,就是沒和宣月寧聯係在一起。


    鄭梓睿看著她,“萬沒想到此書也是七娘所做,能夠寫出那般多的菜譜,七娘想必也吃了不少的苦。”


    溫情問吃苦,宣月寧連忙將心神從裴寓衡那抽離開,全身心應付起來,笑道:“怎會說是吃苦,阿娘對我一向很好,不過是我想讓家裏人吃的好些,再說番薯這種事物,本就是阿兄著人種植出來的,我們不先行試驗,其他人也不敢,不利於推行。”


    他喉頭滾動,察覺到她對自己的疏離和對裴寓衡的句句維護,半晌才道:“在越州時就經常有人將七娘看做我的族人,今日來了鹹滿縣,倒是讓我沾了這張臉的便宜,輕而易舉尋到了七娘這,真是羨慕淳元有七娘這樣的阿妹。”


    宣月寧掩在寬袖下的手緊緊掐在了一起不住顫抖,心髒狂跳不止,奔騰的血液輸送到身體各處,輕輕地吸著氣。


    刻板一樣的定格在臉上的笑容是她在他麵前最後的倔強。


    她幾乎不敢深想,他這話是隨口而問,還是知道了什麽。


    咽下喉間湧上的酸楚,她在心裏不住的告訴自己,不能露餡,不準哭出來,把你那無用的眼淚收一收!


    將眸中濕意眨掉,她才道:“八郎還有十一娘啊,在越州時,經常能聽見你們兄妹二人親密的事跡,也是很讓人豔羨。”


    鄭梓睿眼也不眨的看著宣月寧道:“十一娘長大後,總不好再與我如往常般親近,看見七娘的臉,總是讓我忍不住感歎,七娘若是我的阿妹該多好,一個長得與我頗為相似的阿妹。”


    宣月寧的笑容徹底僵硬在了臉上,語言間客氣道:“大洛之大,遇見與自己長相相仿之人,總是不足為奇的,八郎這般想要個阿妹,不妨催催……”


    她一咬舌頭,他已經不是自己前世的阿兄,不能像往日般亂開玩笑。


    對,她已不是鄭家人了,鄭家的事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便不再接鄭梓睿的話。


    鄭梓睿依舊是那個會為別人著想的謙謙君子,轉移了話題問起宣月寧在鋪子裏作甚,又問了裴寓衡在鹹滿縣開的貿易區,還有那番薯,他一直在外遊曆,每每到一個新地方,都想嚐一嚐。


    奈何每次都被高昂的價格勸退。


    說到這,他一副想吃吃不到的模樣,成功將宣月寧逗得臉上有了真實的笑模樣,他暗自鬆了一口氣,便聽宣月寧問他,“八郎因何來此?”


    他說道:“我本以為自己學的東西是高屋建瓴,沒有實用,想用遊學充實一番自己,可淳元卻在任上種植番薯,開設貿易區,我便想,自己之前的想法錯了,經驗不是遊學可以漲的,這便啟程來了鹹滿縣,欲和淳元求求經。”


    聽他這樣說,宣月寧提著的心,倒是能稍微放下了,不是衝著她來就好。


    “那八郎這是打算入朝為官了?我們回縣衙說話,這裏實不是交談之地。”


    這麽一會兒功夫,被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又一直站在原地,腳都覺得凍得慌,“家裏還有儲存的番薯,回去我就給你做一桌子,讓你吃個管夠,阿兄要是知道你來,定非常開心,我們且去給他個驚喜。”


    鄭梓睿跟著她把鋪子鎖了,看她把披風的帽子戴上,襯得臉跟巴掌大似的,才道:“淳元已經知曉我到了,想來是沒有驚喜之感了。”


    宣月寧收好鑰匙,下意識一個,“啊?”


    他解釋道:“家中阿妹十一娘先我一步去了縣衙拜訪,她有些事情要同淳元商談。”


    這個她絕不想看見的人,她的名字就響在耳邊,而她的人,就在縣衙中。


    一股說不出什麽的火驟然躥了上來,這熟悉的委屈,又是這樣,鄭八郎把鄭亦雪帶了過來,帶到了她的麵前。


    她低下頭死死咬住唇瓣。


    鄭亦雪找裴寓衡能有什麽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合適嗎?鄭八郎還真就放心。


    “七娘?怎麽了?”


    宣月寧鼓起腮幫子,快速活動了一下,這才抬起頭,說道:“八郎,我想起自己還有事情,先回縣衙一步,等你到了我再跟你賠罪,你知道縣衙在何處吧,我就不領你去了。”


    說完,不顧鄭梓睿在後麵挽留她,一路小跑拐回了縣衙。


    剛進縣衙門,得著一個衙役問道:“縣令呢?”


    “在前院書房。”


    她提著裙擺直奔書房而去,快要接近書房時,放慢了步子,喘著粗氣停了下來。


    慌什麽,有什麽好慌的。


    身後腳步聲響起,蕭子昂含著笑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孫主簿,我隻是想看看你們鹹滿縣的卷宗,不用特地跟裴縣令說一聲吧。”


    “那如何能行,蕭監察史,我隻是一個小小的主簿,你別為難我。”


    書房外有一座假山,此時宣月寧在這頭,另外兩人還沒轉過來在那一頭。


    她眼睛眯起,怎麽把蕭子昂給忘了,這人皮癢了不是,鹹滿縣的賬目他查了快一個月,一點錯都沒查出來,再者裴寓衡已經被禦賜緋袍,他不可能再深入往下查。


    可他還要從小孫主簿那看卷宗,隻能是那唯一一個可能了,他現在對小孫主簿興趣正弄,用查案借口,接近人家。


    “你這人也太無趣了些,你還信不過裴縣令,我又能從中查到什麽?”


    “不是這樣的,我自然信任裴縣令,但你想調取案宗,此事我一個小小主簿如何能做的了主,要先稟報裴縣令,他同意了才好拿給你。”


    蕭子昂感歎似的的說:“你可真是和藺主簿性子完全相反,主簿專門掌管文書,你這樣去問,就不怕裴縣令覺得你不能勝任主簿之職?”


    “裴縣令不會的,”小孫主簿肯定的說,兩人轉了過來,他瞧見宣月寧下意識鬆了一口氣,“七郎怎麽不進去?”


    蕭子昂從他身後走了出去,收回黏在小孫主簿身上的目光,麵不改色地朝宣月寧打了聲招呼,“七娘。”


    宣月寧冷笑一聲,“蕭監察史想查什麽,直接告訴我阿兄就是,不必找小孫主簿,你查完案後離了鹹滿縣,可讓白白給你提供東西的小孫主簿怎麽辦?”


    她這話說者有心聽者有意,暗含著蕭子昂將小孫主簿騙到手,拍拍屁股離去,讓小孫主簿無法做人之意。


    小孫主簿不知道兩人打什麽啞謎,就是感覺宣月寧在給自己撐腰,句句都在理,抱著一卷卷宗在旁邊狂點頭。


    蕭子昂恢複了平日裏那張清冷皮相,“七娘未必管得寬了些,須知聰明人都不償命。”


    怎麽就說到償命上了,小孫主簿緊張地抱著卷宗瞧著兩人。


    宣月寧卻是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之話,成功讓蕭子昂那藏著殺機氣息散去,“不知蕭監察史可見到了千裏迢迢來鹹滿縣的鄭十一娘?”


    “你怎知她在此處?”


    她伸手一指身後的書房,“不如蕭監察史親自去看看?怎麽?鄭十一娘來此處沒告訴蕭監察史嗎?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嗎?啊,我忘了,我離開洛陽前,就聽聞,十一娘想同你退婚來著。”


    蕭子昂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臉色鐵青。


    以她對蕭子昂的了解,知曉鄭亦雪來了鹹滿縣,沒去見他,反而先見了裴寓衡這個外男,心裏不知如何憋火呢。


    他外表是風光霽月清雋郎君,內裏就是一個虛榮自大,卻又有城府容納自己野心之人,腸子都是黑的。


    前世他能拖著自己,隱藏他好龍陽之事,也可窺得一二。


    他絕不準別人踩踏他的麵子,是以鄭亦雪想搭上十一皇子,他也死咬不鬆口,不許鄭家脫離捆綁,執意不退婚,這對他來講何止折辱。


    自己的未婚妻心裏全是別人,妄想攀上高枝,哪怕他好龍陽也不可。


    知道他不是好人,但又覺得他要是能狠狠咬下鄭亦雪身上一口肉,可真是太好了!


    蕭子昂不是笨人,幾乎轉瞬間就洞悉了宣月寧的想法,“七娘不著急?那可是裴縣令的書房。”


    宣月寧大大方方任他打量試探,“著急啊,所以在此等候郎君呢。”


    她是算準了,蕭子昂咽不下那口氣。


    蕭子昂也果然如她所想,對一旁已然聽傻的小孫主簿道:“我不看卷宗了,你且拿回去,無需找裴縣令。”


    小孫主簿看了看蕭子昂,又看了看宣月寧,最後才抱著卷宗走了。


    書房內,熏香嫋嫋盤旋而上,屋裏裴寓衡為了保持清醒,隻放了一個火盆,凍得鄭亦雪連喝了好幾杯熱水,現在腹內脹痛難忍,實在坐不住了。


    裴寓衡以尚未弱冠的年紀,開設貿易區、種植番薯,又被女帝賜緋,能得女帝青睞之人,十一皇子勢要搶先將他奪過去。


    “淳元不妨在多加考慮一二,十一皇子有言,隻要淳元投靠他,你父親的事情,他定會為你辦理妥當。”


    提及其父,裴寓衡終於施舍給鄭亦雪一個正眼,一個皇子妄想插手他父親的案子,不知該說他是狂妄自大,還是該說他給出的利潤不足以打動他。


    他父親,是女帝新派和世家大族舊派之間爭鬥的犧牲品。


    十一皇子是想到時隨便推出一人敷衍他嗎?


    便半闔著眸子道:“十一娘不必多言,某不過區區八品縣令,自認為無能為殿下分憂。”


    鄭亦雪有些焦急,神色間全是為他的擔憂,“淳元你應該知曉,女帝登基不少男兒皆認為不妥,選擇十一皇子才是最正確的。”


    裴寓衡嗤笑一聲,“某的事,就不牢十一娘操心了,下次再見,希望八郎能陪在十一娘身邊,某沒有單獨麵見小娘子的習慣。”


    他站起身來,趕客道:“十一娘,天色不早了,還是歸吧。”


    外麵天光大亮,何曾晚了,鄭亦雪扶了扶自己頭上的簪子,向著裴寓衡盈盈一拜,“既如此,那十一娘先行歸家,還妄淳元不要如此武斷拒絕,十一娘會在鹹滿縣再多待些日子。”


    裴寓衡在她說完後,添了一句,“十一娘還是喚我裴縣令為好。”


    鄭亦雪走到門口停了下來,微轉著頭,“十一娘記得了,裴縣令。”


    房門打開,冷空氣進去,終於吹散了鄭亦雪身上的香氣,裴寓衡伸手將用來掩蓋她香氣的香爐熄滅,任由冷風打在自己身上。


    “郎君,”門外王虎出了一腦門子汗,“蕭監察史和七娘在門外候了半天了,正遇見鄭十一娘。”


    他聽聞抬步走出,宣月寧見他出來,趕忙離開蕭子昂,越過鄭亦雪朝他走去,“怎麽出來也不穿披風,大郎,快把郎君的披風拿出來。”


    披風拿過來,她臉色如常,笑著為他披上,“平日裏還是多注意一下自己身體,感染風寒可不是好受的。”


    可她動作不如語氣溫和,帶著一股勁,替他把披風披好,前麵的係帶直接被她係了死扣。


    裴寓衡就那般任她披衣裳,聽她絮叨著訓他也不反駁,和剛才在屋內句句冷淡拒絕的鄭亦雪判若兩人。


    蕭子昂看鄭亦雪麵色有異,壓低聲音道:“別看了,怎麽,十一娘吃著碗裏瞧著鍋裏還不夠,還想再勾朵野花在身邊?”


    鄭亦雪沉下臉,在洛陽兩人早已撕破臉皮,根本沒有握手言和的可能,“蕭監察史慎言。”


    “十一娘怎麽來鹹滿縣也不跟我說一聲?”


    “哦?我竟不知自己去何處也要同蕭監察史報告了。”


    蕭子昂冷笑,“我不欲同你糾纏,但是鄭十一娘還需謹記,隻要你是我未婚妻一日,就別做出格的事情,惹人生笑。”


    鄭亦雪別過頭去,“蕭監察史若是肯放過我,也不會輪為別人談資。”


    “蕭監察史,”裴寓衡在兩人身後出聲,打斷了兩人之間的談話,大半身子將宣月寧擋在其後,“你的未婚妻平安交到你手中,還請護送她回去。”


    蕭子昂朝他拱手,“裴縣令放心就是。”


    郎君們說著場麵話,兩個小娘子目光膠著在一起。


    鄭亦雪身上的稚氣已全都不見,蕭子昂遲遲不退親,她用小意拒絕,勾得十一皇子一顆心撲在自己身上,不可同日而語。


    她的目光讓宣月寧有一種被毒蛇纏上的冰冷黏膩之感。


    這個鄭亦雪,才是她前世熟知的人,高高在上自有傲氣,稍一流露出軟弱,就讓人心疼嗬護,巴不得將心都掏給她。


    不過一年的光景,她竟也有了這般大的改變。


    “七娘,就此別過。”鄭亦雪蹲下身子給她行禮,動作優雅大方,她似是在用這種方式,默默向她宣戰。


    不過行禮,為何總有人會認為自己不會,難道他們已經忘了裴家鼎盛之時是何等風光,隻見他們一家淒苦求生,就將他們定性為了草野粗鄙之事嗎?


    宣月寧從裴寓衡身後走出,用一模一樣的禮數回敬,“十一娘慢走,下次來再款待。”


    鄭亦雪昂著下巴,同蕭子昂走了出去,縣衙外鄭梓睿負手而立,見到蕭子昂也頗為詫異,交談幾句就將鄭亦雪領了回去。


    “見到淳元了?”


    “嗯,見到了。”


    “你覺如何?”


    “同以前一般無二,阿兄問這作甚,剛才怎麽沒進去?”


    鄭梓睿回身看了一眼縣衙,歎了口氣,“想讓你多和他接觸一二罷了,從他身上總是能學到不少東西,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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