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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伊把釣線垂入池塘。


    就這樣等了好一陣子,釣線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氣死我了!」


    他咂了嘴,把釣線拉上岸。釣鉤上掛著作為魚餌的寂靜蟲。


    「留伊,你也太心急了吧。」


    勇芬笑道。他也跟留伊一樣,手上握著用纖竹做成的釣竿。


    「根本釣不到魚!」


    「問題是你這樣心浮氣躁的,魚怎麽敢吃你的魚餌嘛。」


    「你自己還不是釣不到半條魚,沒資格批評我。」


    「我跟箜不一樣,我是很有耐性的人類,我在慢慢等魚上鉤啊。」


    「你還好意思說呢!勇芬你的急躁眾所皆知,聽說你等不及紫桃的果實成熟就摘下來吃,結果鬧肚子痛,最後去找藥師求助對吧?」


    勇芬縮起下巴,羞得連粗硬黑發的根部都染紅了。


    「胡、胡說八道!你聽誰說的?」


    「咦?這件事是假的?」


    「……不是,是真的。」


    留伊放聲大笑。坐在他旁邊的科塔爾也笑得身體頻頻顫抖。


    「啊!科塔爾,是你對不對?你怎麽可以把這麽無聊的事情告訴留伊!」


    「因為這是事實啊。我警告過你好幾次,叫你不要吃;結果你說可以吃,還吃了三四個。之後就忽然大叫肚子痛,那時候好慘啊。」


    「當、當時我才五歲,事情都已經過了十年了!」


    「不對不對,現在的勇芬跟五歲的勇芬差不多,到了紫桃果實成熟的季節,你千萬要小心啊。」


    科塔爾一臉嚴肅地說道,惹得留伊又笑了。


    好愉快啊。


    雖然沒有釣到半條魚,卻開心得不得了。


    好久沒和勇芬與科塔爾在一起玩,真的很久沒聚了。他們大概有一季沒見麵,以往他們總是三人一起在草原上奔跑、追趕光狐、跳進湖裏玩水,偶爾偷摘果樹園裏的水果來吃,或是到處挖洞做陷阱……所有壞孩子玩的把戲,他們全玩過了。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不再無謂地胡鬧,也不再成天玩耍,甚至難得見上一麵。


    勇芬和科塔爾是人類,留伊是介於神與人之間的箜。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命運。


    勇芬和科塔爾都在甘花凋謝時滿了十五歲。以人類的年紀來看,已經是獨當一麵的男人。


    勇芬家代代都是擔任村落的長老,一旦滿十五歲,就必須開始進行成為長老的修練。


    「修練真的很嚴格喔。早上一定要在天亮前起床,起床後立刻要進行祈禱,感謝大神兩小時,為村人祈福一小時。祈禱的時候禁止進食,不管是肉類還是水果都不行,甚至連一滴水也不能喝。一滴也不行喔!」


    「噢,這麽嚴格啊。」


    「可是,上次我真的忍不住,偷喝了一口水。喉嚨幹到不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我想大神應該會原諒我吧?」


    「一定會的。是說,修練真的好辛苦喔。」


    留伊正經八百地說道。


    箜升格為神的時候,會舉行慶典(有些神的慶典很熱鬧華麗,有些則不一定)。但是他從來沒聽說過,箜必須經過嚴苛的修練才能升格為神。


    相較之下,人類比神還要熱衷於鍛鏈自己。這是因為神就是神,不需要修練也是神嗎?還是人類借由鍛鏈、磨練自己的肉體與精神,企圖求得更高的境界呢?


    留伊雖然是箜,但是他既不了解神,對人類也一無所知。


    「就是啊,很嚴格對不對?告訴你們,還不隻如此喔。」


    勇芬豎起手指,左右晃動。


    「真正嚴格的還在後麵呢,留伊。」


    「……怎麽說?」


    「還有比這個更嚴苛的,如果是你,恐怕三天就會逃走了吧?」


    勇芬壓低了聲音。不知何時,勇芬和科塔爾的聲音變得又粗又低,一壓低聲音就很難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麽。


    「到底是什麽樣的修練啊?」


    「就是念書啊。」


    「念書?」


    「沒錯,我老爸管它叫勤學。從村子的曆史開始,包括古早的書卷、藥草的名稱、祭祀典禮的起源、外國的語言、再加上成為長老的準備……除了吃中飯時可以休息,從早到晚都排得滿滿的。」


    「被強迫念書啊。」


    「對,很驚人吧?我覺得我都快神經錯亂了。」


    勇芬歎了口氣,留伊見狀也跟著發出歎息。聽起來確實很嚴苛,對於前陣子還在山野自由奔馳的少年來說,無疑是在做苦工。


    「我雖然很辛苦,不過科塔爾也很累呢。」


    聽到勇芬這麽說,科塔爾微笑道。


    「雖然我不像勇芬那麽辛苦,但我也必須盡快學會工房的工作。算是很拚命吧?對了,我也跟他一樣在念我最不拿手的書喔,留伊。」


    科塔爾的哥哥是城裏最了不起的工匠,為了繼承他的盛名,目前正在工房工作。同樣也必須從早到晚做著各式各樣的工作,不隻如此,結束一天的工作後,他還得閱讀數量驚人的技術書籍。科塔爾說,念書的時間是他最痛苦的時間。


    「我念到腦子快要爆炸,不小心就打了瞌睡,結果老爸就用拳頭把我敲醒。好不容易念完書,鑽進被窩就會一覺到天亮,甚至連夢也沒作過,真的累斃了。」


    「這樣啊……科塔爾也很辛苦呢。」


    「嗯。不過,總有一天我要跟哥哥一樣,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工匠。我絕對要當上工匠,所以我要努力學習。」


    「我也是。我想快點成為獨當一麵的長老,讓村民幸福地生活,一想到這裏就會讓我充滿鬥誌,但是念書真的很累。」


    他們兩個好了不起喔。


    留伊垂下雙眼,咬著嘴唇。


    至於我……又是怎麽樣呢?


    留伊還是留伊,跟成天玩耍的孩提時候相比,沒有太大的改變。久違的勇芬和科塔爾早已變聲、長高,肩膀也變寬,就要長大成一個健壯的成熟男人。但是留伊卻還是原本的模樣……


    人類與箜的成長遠度截然不同。箜和森林的大樹一樣,會花上比人類多好幾倍的時間慢慢成長。若是升格為神,年紀就不再增長,會永遠保持原本的模樣。


    永遠的少年,永遠的少女,永遠的姑娘,永遠的青年。這樣稱得上是幸福嗎?出生、成長、衰老、死去,這是人類的定數。與其像箜或是神那樣,擁有近乎永恒的生命,留伊總覺得自己比較適合人類的生路曆程。


    他不禁歎息。


    「留伊?」


    科塔爾盯著他的臉看。


    「你怎麽了?」


    「啊?沒有……沒事。」


    「你一直在聽我們抱怨,真是不好意思。」


    科塔爾拉起釣線,釣鉤上隻掛著寂靜蟲,讓他發出失望的低吟。


    「怎麽這麽說……不用道歉啊。我好久沒跟你們玩,真的很高興喔!」


    「我也是。」


    科塔爾笑了,一如往常的笑容,完全沒有變。勇芬也點點頭,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我也是超開心的!和你們在一起果然很快樂。可是啊,我跟科塔爾可以同時放假的日子,一年說不定隻有一次,簡直就像奇跡。這算是大神大發慈悲吧?」


    「我想應該跟大神無關,我不認為祂那麽有慈悲心。」


    聽到留伊說話這麽刻薄,勇芬皺起眉頭。


    「喂,留伊,你不是大神的兒子嗎?說這種話可以嗎?」


    「無所謂。反正我沒有跟老爸一起生活,而且我是第三百零一個孩子。我們的親子關係,跟人類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就在這時候,「啪沙!」留伊身後發出了一個小小的聲響。好像有東西掉進草叢裏。


    「是什麽?」


    他放下釣竿,在草叢裏摸索。


    「啊……」


    一隻淺紅色的小鳥橫躺在地。留伊把小鳥撿起來,雖然還有微溫,但它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是紅風鳥啊。」


    科塔爾從留伊背後把頭探過來。


    「對。不過……它死了。」


    紅風鳥是一種叫聲很悅耳的鳥。與金色羽鳥、遝啟鳥並稱為三鳴鳥。傳說是在遙遠的過去,由一名非常喜愛歌唱的美麗少女化身而成的。


    「為什麽會死掉呢?忽然掉下來太奇怪了。」


    小鳥的身軀在留伊手中越變越冷,


    「是不是被鉤爪鳥弄死的?」


    勇芬彎起手指,做出有尖銳利爪的猛禽的模樣。


    「可是它好像沒有受傷……」


    「喂!」


    科塔爾拉扯留伊的手臂。


    「你們看!」


    留伊朝科塔爾指的草叢看去,不禁屏住了呼吸。


    有另一隻紅風鳥躺在地上。


    啪沙!


    又有另一隻鳥從樹上掉下來。


    「這次是……潘妮鳥。」


    勇芬撿起黃綠色的鳥,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鳥死掉?」


    「說不定不隻鳥類。」


    說完這句話,留伊發現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很沙啞。他不停地發抖,而且有不祥的預感,總覺得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不安的情緒揪緊了他的胸口,讓他呼吸困難,


    「留伊,你說不隻鳥類是什麽意思?」


    勇芬聲音嘶啞地問道。


    「勇芬、科塔爾,你們想想看,我們今天連一條魚也沒釣到。從前我們就常常到這麵湖釣魚,今天卻沒有釣到半條魚,過去曾經發生過這種情況嗎?」


    勇芬和科塔爾麵麵相覦,勇芬咽下了口水。


    「你這麽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耶。這麵湖有很多魚,無論什麽時候來,總是能釣到很多魚。」


    「對啊。但是今天卻沒有半條魚上鉤,而且是三個人都沒釣到。」


    科塔爾扭動著身體。


    「留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不知道。」


    「湖裏的魚都死光了,是這樣嗎?」


    「應該沒有死光。假如死光了,魚應該會浮上來……」


    「錯了……魚浮上來了。」


    或許是因為這句話哽在喉嚨,害得勇芬用力地咳嗽。他一邊咳嗽,一邊把手伸向湖麵。


    「你們看……就是那裏,看清楚了。」


    山毛櫸朝著湖麵伸出枝葉,樹影落在湖麵上,湖麵的暗處看得見浮起的白色魚肚。


    一條、兩條、三條……


    不知道是樹影太暗以至於他們沒有發現,也或許是剛剛才浮起來的。就在留伊注視著湖麵暗處的時候,又有一兩條魚浮上湖麵。


    「留伊。」


    科塔爾更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怎麽搞的?這到底怎麽一回事啊?」


    「我不知道。」


    留伊搖著頭。


    不知道,他什麽也不知道。他隻知道有異常的情況正在發生。留伊全身上下都感受到莫名的不安,完全猜不到發生了什麽事。一想到或許有料想不到的可怕事態即將發生,就讓他更加恐懼。


    紅風鳥變得又冷又硬。生與死之間,原來有如此驚人的鴻溝。活著而且叫聲動聽的小鳥,和手中這個冰冷的軀體,差別竟然如此懸殊。


    「啊!」


    留伊望著手心大叫。勇芬和科塔爾也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


    「……怎麽會這樣……」


    科塔爾張大了嘴,用力地呼吸。仿佛不這麽做就會哽住喉嚨似的。留伊也是,過度驚嚇讓他幾乎要忘記呼吸。


    色彩鮮豔的紅風鳥,它的紅色竟然逐漸褪去,在留伊三人麵前變成淺灰色。


    「喂……這隻也一樣。」


    勇芬用越來越嘶啞的聲音輕聲說道。他伸出手,掌心的潘妮鳥,已經從黃綠色變成了淺灰色。


    呀——呀——


    頭上響起了沙啞的叫聲與翅膀的聲音。他們抬頭一看,發現有幾十、幾百隻鳥從樹梢飛起,在空中盤旋,接著又回到樹梢,不斷驚恐地啼叫。有些鳥甚至在空中撞成一團後掉落地麵。


    發生恐慌了。


    「天空……」


    科塔爾小聲說道。


    平靜晴朗、甚至連一片薄雲也沒有的天空,藍色逐漸褪去;並不是雨雲覆蓋了天空,而是天空本身的顏色正慢慢消失。


    「我……好怕啊。」


    科塔爾露出驚惶的神情,幾乎快要哭出來。留伊或許也和他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好可怕。


    這個世界就要瓦解,變成無法想像的麵貌。


    太恐怖了,令人不寒而栗。


    淺灰色的天空下,留伊、勇芬和科塔爾都屏住呼吸,竭盡全力忍受朝他們襲擊而來的恐懼。


    世界失去了色彩。


    天空、草原、河川、山麓,還有果樹園、小麥田,甚至是建築物,都沒有了顏色。


    整個世界隻剩下淺灰色。


    太陽不再升起,月亮也不再落下。小鳥們忘記啼叫,也看不到光狐和苔鼠。不下雨,也不起風。隻有霧無時無刻包圍著整個城市,蔓延到路上、屋簷,有時甚至飄進屋內,久久都不散去。


    所有的一切都變成灰色,所有的一切都被霧籠罩。


    花朵率先凋謝。花照射不到一絲太陽光,當然會凋謝。緊接著是草、農作物開始枯死。森林裏的樹木目前枝葉還很茂密,依舊矗立在大地上;但若是灰色的世界一直持續下去,早晚也會枯萎。


    此外,疾病也開始流行了。


    這個世界沒有陽光、從早到晚被灰霧籠罩,病患相繼出現也沒有什麽好訝異的。


    缺乏體力的老人家和幼童率先病倒,逐漸衰弱,最後離開人世。連生命也褪去了色彩。


    「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人們感到困惑、恐慌,唉聲歎氣。


    「神怎麽了?為何放任災厄不管?」


    「祂們在對我們發脾氣嗎?」


    「神對我們人類不滿嗎?」


    「是啊,不然還有什麽原因?」


    「意思是有人做出冒犯神隻的行為?」


    「沒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嗯……確實隻能這麽想。」


    「的確。肯定有哪個混帳觸怒了神,因為那個害群之馬,我們才會落得如此的下場!」


    「害群之馬到底是誰?」


    「不知道。」


    「怎麽可以不知道?無論如何都要把罪魁禍首揪出來處罰,否則無法平息神的憤怒。」


    「……換句話說,不把犯人揪出來,這個世界就會永遠死氣沉沉。」


    「我可受不了。再這樣下去,農作物會全部死光,咱們會餓死的!」


    「就是說啊,我們要趁早想個對策。」


    「大家一起去長老那裏,商量如何揪出那個混帳吧!」


    「哦哦,快點走吧!」


    男人們立即起身,趕往長老的家。


    留伊坐在窗邊,呆呆地眺望著窗外。窗外的風景原本應該充滿著青翠的綠、各種花朵繽紛的色彩,還有大地的深褐


    色,現在卻被塗抹成一片灰色,


    一開始,他猜想大概是神犯下了什麽過錯,世界早晚會恢複原狀。留伊逼迫自己接受這種想法,不這麽做的話,他就會被不安的情緒壓垮。


    神經常犯錯。


    太陽神曾經不小心睡過頭,讓日出的時間大幅延後。也曾經因為河川女神和空神吵架,造成河川逆流、正中午的天空染上了夕陽的色彩。豐作之神也曾經心情不好,躲到地底下不肯出來。


    總而言之,神和人沒什麽兩樣。祂們會犯下愚蠢的過錯、會後悔、偶爾也會沮喪;還會哭、鬧脾氣,甚至嫉妒。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神,人們依舊敬愛、仰賴、畏懼祂們,有時候……有時候雖然感到困惑,卻也崇拜著祂們,對祂們祈禱、表達感謝。神也疼愛著人類,守護著人類的生活。


    在這片土地上,神與人互相尊敬、互相疼惜,共度了好一段漫長的時光。


    想不到……


    如此悲慘的狀態,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


    這並不是太陽神、月之女神,或是森林之神的無心之過,時間實在太久了。再這樣下去,人類世界會瓦解成碎片。神到底在做什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無論留伊怎麽想都想不透。他雖然是箜,卻無計可施、束手無策。


    他不禁歎氣。這是今天第幾次歎氣呢?在這個太陽不升起、月亮不落下的世界,甚至無法區分現在是早晨還是夜晚。


    如果希穆還在,那該有多好。


    掌管雨雲的神,留伊的姐姐——希穆恰卡。


    雖然留伊老是和她吵架,動不動就說她壞話,但是留伊真的非常喜歡姐姐,真的好喜歡。


    可惜她現在已經不在了。


    她愛上了科塔爾的哥哥萊西,在萊西生命消失的那一刻,她自己也變成了白色的花朵。


    希穆恰卡之花,有著純白花瓣的漂亮花朵。


    若是希穆還在,這時候就可以找她商量了。


    留伊的腦海浮現了姐姐溫柔的笑容,同時也浮現了另一張臉,一張有著土黃色皮膚的醜臉。但是這張醜臉,卻有著和希穆恰卡非常神似的溫柔雙眸。


    對了,如果是祂一定可以……


    正當留伊要站起來的時候,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留伊!留伊!」


    「科塔爾!」


    科塔爾站在窗外。大概是從城裏跑過來的吧?他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


    「科塔爾,怎麽了嗎?」


    「留伊……事情不好了……」


    科塔爾雙膝跪倒在地,留伊連忙衝到屋外把他扶起來,還喂他喝水。


    「你要不要緊?科塔爾。振作點!看你急成這樣子,都站不穩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科塔爾把水喝光,大大地吐了一口氣,他的臉頰上有幾道擦傷,想必在趕來這裏的路上摔倒過好幾次。


    「留伊,勇芬他、他被抓走了。」


    「勇芬被抓走了?什麽意思?」


    「大家說勇芬是犯人。他們說世界會變成這樣,都是勇芬害的。」


    「啥?你說什麽?太荒唐了,怎麽可能會是這樣嘛!」


    「就是說啊。可是沒有人肯聽我解釋……最近在城裏,大家都在找犯人,說要揪出冒犯神的人,然後把那個人處刑……大家都說世界會變成這樣,是因為有人惹神生氣,揪出犯人之後,神就會息怒了……」


    「為什麽是勇芬?他們憑什麽說勇芬是犯人?」


    「……不知道是誰說的……有人說他是長老的兒子,卻沒有誠心祈禱,才會引起神的憤怒。」


    科塔爾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上次不是說過,在祈禱的時候偷喝過一口水嗎?這件事……好像傳進了大人的耳裏……大家都說他的行為觸怒了眾神……然後他們就衝進長老的家,把勇芬綁起來,關進牢裏去了。」


    「關進牢裏……隻不過是喝了一口水,神才不會生氣呢。」


    「就是說啊!我很努力解釋,可是沒人願意聽我說……留伊,怎麽辦?勇芬會被殺掉啊!」


    「被、被殺!」


    「對啊,他們好過分,真的太亂來了。他們說明天晚上要在廣場將勇芬處刑,把他的屍體獻給神,就能平息神的憤怒……大家都相信這麽做一定有用。留伊,大家都瘋了。世界忽然變得亂七八糟,大家不知所措才會把勇芬當作犯人;把過錯推給勇芬,大家就可以放心了。所有人都瘋了啊!」


    「你說明天晚上對吧?」


    「嗯!他們要在廣場對他處以火刑。留伊,我們該怎麽辦?啊!留伊,你要去哪裏?」


    火刑。勇芬會被火燒死。


    太荒謬了。他們休想得逞!


    「我要去沼澤!」


    「慢著,我也一起去!」


    留伊跑到位於森林邊境的某個沼澤,也是這一帶最大的沼澤,並且是唯一有花魚棲息的沼澤。


    「菲摩特!」


    留伊跪在岸邊,呼喚沼澤之神。


    「菲摩特!」


    沒有任何回應。平常蛙群總是吵翻天,今天卻連一隻蛙也沒看到,甚至沒有小蟲子飛來飛去,完全感受不到生物的氣息。


    「留伊,你來沼澤做什麽……」


    科塔爾眺望著一片寂靜的沼澤。


    「之前,我一個人來這裏釣魚,遇見了沼澤之神。」


    沼澤之神菲摩特外表醜陋,寡言又冷淡。但留伊很快就發現到,其實他內心十分善良又仁慈,後來就經常來沼澤玩。


    「菲摩特!」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留伊脫下上衣,跳進沼澤裏。冰冷的水滑溜地包覆住他的身體,有一種快要被拉進昏暗沼澤底部的感覺,讓他不寒而栗。


    現在沒空感到害怕,把勇芬救出來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


    留伊潛到沼澤底部,尋找菲摩特的身影,卻看不到他的影子。


    相較於人類,箜雖然能在水中潛得更深、時間更長,但還是有極限。留伊感到呼吸困難。


    他浮上了水麵。


    「菲摩特!」


    這麽緊急的時刻,菲摩特到底跑哪裏去了?混帳東西!


    「叫我嗎?」


    聲音在極近的距離響起。留伊立刻回頭,發現漂浮在沼澤水麵的水袋草上,有一隻很大的蛙。那是一隻身上有疣、身體有黑色線條的土蛙。


    「你就是菲摩特?」


    「沒錯。留伊,你這樣太危險了。沼澤的水很深,雖然你是箜,也不可以貿然下水。」


    「菲摩特,求求你幫幫我!」


    「找我幫忙?怎麽回事?總之……先上岸再說吧,不然事情還沒說清楚,你就會先溺死,」


    菲摩特以蛙的姿態遊向岸邊,留伊也緊跟在後。


    「原來如此,你的朋友發生了這麽淒慘的遭遇啊。」


    菲摩特在岸邊聽完留伊的敘述,靜靜地歎了口氣。


    「最近整個世界的確變得很奇怪,坦白說我也是,我一直是這副模樣,沒辦法恢複原狀。」


    「菲摩特是神,卻無法自由地變身?」


    「沒錯,我猜測……應該是大神的關係。」


    「大神?」


    「對,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別的原因。一定是大神發生了什麽事,這個世界才無法正常運轉。」


    「就算是這樣,也不是勇芬害的吧?」


    「沒錯,跟人類的少年一點關係也沒有。」


    「菲摩特,求求你幫幫忙。無論如何我都想救勇芬。」


    「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可是就憑我一個人……嗯,去拜托那家夥試試看好


    了。」


    菲摩特維持著蛙的姿態,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


    「你是什麽居心?菲。」


    古多密亞諾皺起那對秀麗的柳眉,稍微眯起眼睛,朝留伊看了一眼。又是那對成熟葡萄色的雙眸。


    掌管死與歎息之神,古多密亞諾……


    留伊深深地歎了一大口氣。


    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麵,早在姐姐希穆恰卡的慶典上,留依就見過古多密亞諾,祂跟當時一樣美。那雙深邃的雙眼,仿佛一不留神就會被奪去靈魂。因為祂無時無刻不注視著人類的歎息與哀傷,才成就了祂的美麗嗎?


    留伊想起姐姐抱著斷氣的戀人,哭得肝腸寸斷的模樣,胸口隱隱作痛。


    古多密亞諾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我的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呃?」


    「你從剛才就很不客氣地盯著我看,原來箜都這麽不懂禮貌?」


    留伊垂下雙眼,咬緊嘴唇。古多密亞諾轉向一旁,俯視睡在躺椅上的大土蛙。


    「回答我,菲。為什麽把這個無禮之徒帶來這裏?這裏是神的附宮,沒有經過允許就不能隨便出入。」


    土蛙——沼澤之神菲摩特歪著頭,用長長的舌頭舔了嘴巴四周。


    「你心情很差喔,古多。」


    「我心情差?我跟平常沒兩樣。」


    「才怪。你不但沒有露出平常那個挖苦人的笑容,而且莫名地暴躁,完全沉不住氣。」


    古多密亞諾凝視菲摩特好一陣子,然後聳了聳肩。


    「原來都被你看穿了。」


    「我沒有。隻不過我們是老交情,至少我看得出來你心情好不好。」


    「你曾經說過,我們兩個都是大家討厭的對象。」


    「現在還是一樣啊。隻是除了你之外,我還有別的朋友,很少就是了。」


    古多密亞諾朝留伊瞥了一眼。


    「這個箜就是你僅有的熟人之一嗎?」


    「沒錯。他看到我的模樣既不驚訝也不討厭,甚至把我當成朋友。古多密亞諾,請你聽聽留伊的請求,然後助他一臂之力,拜托你。」


    古多密亞諾眨了眨眼,雙手抱胸,倚靠在牆壁上。


    「拜托是吧?我從來沒想過你竟然會來拜托我……好吧,我聽聽看就是了。」


    菲摩特朝留伊點點頭。


    留伊往前走了一步,盡可能冷靜並且詳細地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雖然他試著冷靜陳述,但說到勇芬被村人抓起來,明天晚上就會遭到處刑時,他的嗓子還是啞了,聲音也不停顫抖。說完之後,留伊的喉嚨和嘴裏都幹到刺痛,腋下也被汗水濡濕了。


    「假如明天晚上之前,世界沒有恢複原狀,勇芬就要活活犧牲了。火刑……他會活生生地被燒死!」


    當留伊把這件事說出口時,仿佛被火焰籠罩、痛苦掙紮的勇芬就在眼前,心中的恐懼像電流般貫穿了他的身體。


    「求求你,古多密亞諾。勇芬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說什麽我也要救他。我不能見死不救,求求你幫幫我!」


    古多密亞諾忽然有所行動。他大步走向房間角落的某個櫃子,取出水晶酒杯和紅色的酒瓶。


    「要喝嗎?」


    古多密亞諾問道,留伊搖頭婉拒。


    「你不喜歡紅草酒?」


    「我現在沒心情喝酒。」


    「哎呀呀,原來無禮的大少爺同時也是個多愁善感的年輕人,你不喝真是太可惜了。菲,你要喝嗎?」


    「當然要……我很想這麽說,可是我現在這個模樣根本沒辦法喝酒。」


    菲摩特歎氣道。


    「古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古多密亞諾沒有回答,不發一語,隻是大口喝著紅草酒。


    「世界就像快要垮掉的舊房子,到處都開始崩塌了。」


    「像快要垮掉的舊房子是嗎?」


    古多密亞諾抹幹嘴邊的酒,露出邪笑。


    「譬喻得真棒,以你來說算是妙喻。」


    菲摩特用力一躍,停在古多密亞諾的肩上,再次歎了一大口氣。


    「古多,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以後又會變成什麽模樣?我把留伊帶來這裏,是因為我看到他這麽拚命,很想幫助他。我也算認識那名叫勇芬的少年,他從小就常常來沼澤玩,是一個率真的好孩子,他是無辜的,卻很有可能慘死,我不能見死不救……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這個世界為什麽會突然變了樣……錯了,我不該這麽說,我的心情一點也不沉著,我跟人類一樣,對世界的驟變感到困惑與害怕。古多,為什麽?到底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我也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菲摩特又跳回躺椅上。


    「你應該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你太高估我了,菲。我跟你一樣隻是一個小小的神,你隻知道沼澤的事,而我也隻會乖乖做被賦予的工作。除此之外我無能為力。」


    古多密亞諾煞有其事地舉起一隻手,菲摩特一臉嚴肅地繼續說。


    「世界就要瓦解,人們感到恐懼、混亂,還發出了悲鳴。他們絕望、失去了理性,企圖殺害無辜的少年,心態已經不正常了啊。」


    「那又怎麽樣?」


    「這時候的人世間會充滿什麽?不就是歎息嗎?你是掌管歎息的神,再過不久,歎息就會籠罩世界。不對……應該說,世界本身正在發出歎息,或者說……世界就要滅亡了。古多,這是你的工作範圍吧?」


    「你的說法好牽強。」


    「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你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實,應該說我很確定你知道。我沒說錯吧?古多。」


    古多密亞諾把紅草酒含在口中,慢慢地咽下去。他的表情扭曲,仿佛喝下的是苦酒似的。


    「大神發生了什麽事?」


    菲摩特用低沉但強而有力的聲音問道。


    「快告訴我們吧。你是少數可以任意進出大神附宮的神,大神的一切你再清楚不過了,所以我才要問你。古多密亞諾,大神葛利庫路米堤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古多密亞諾忽然笑了出來。


    「了不起,今天的你真的很聰明,腦筋清楚得讓我想大聲稱讚你啊!」


    「看到世界亂七八糟的樣子,不管是再怎麽遲鈍的人,也會想到一定是大神出事了。至於是出了什麽事,這就不得而知了。」


    「……我想也是,就算知道了也無可奈何。」


    「什麽意思?」


    留伊情不自禁地大叫。


    「你說無可奈何是什麽意思?那勇芬怎麽辦?難道無辜的勇芬就要被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嗎?」


    古多密亞諾再度聳了聳肩,動作比剛才還要誇張。


    「人類遇到自己無法理解的情況時,就會找一個人當代罪羔羊,犧牲那個人,借此掩飾自己的不安與恐懼。這不就是人類一再重複的儀式嗎?太愚蠢了。無論經過幾百年、幾千年,人類還是不改他們的愚蠢。」


    「到底是誰在掩飾?你真是大言不慚啊!」


    留伊重重地敲了桌子,內心的衝動讓他無法克製自己的情緒。


    「假如是因為大神出事,世界才變成這樣,說穿了全都是神的過錯嘛!神讓這個世界陷入混亂,還害勇芬非死不可!為什麽你可以無動於衷?神竟然殺害人類,這樣像話嗎?」


    「我是死神,無所謂吧?」


    古多密亞諾露出了諷刺的淺笑。但他的葡萄色雙眸完全沒有笑意,反而變得更陰鬱。留伊把雙手撐在桌子上,向前探出身體。


    「帶我到老爸那裏去!」


    「老爸?……哦,原來如此,你是大神的兒子啊。」


    「我是他的第三百零一個孩子,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見過他就是了……我們的親子關係不是重點,總之讓我去見大神吧。」


    「見到他之後呢?」


    「我要罵他。大神若是不打起精神,這個世界就要完蛋了!我會叫他多替人類著想。」


    「這樣啊,你好能幹喔。」


    古多密亞諾收起笑容,暫時閉上雙眼。四周悄然無聲。這時候,留伊才發覺到,古多密亞諾的附宮可以說是一片死寂,帶有重量和熱度的寂靜,包覆了他的附宮。光是站著就能感受到壓力,還有一種幾乎要被寂靜吞沒的錯覺。與其說是安靜,更像是所有的聲音都遭到隔絕,留伊從來沒有來過如此安靜的地方,他甚至覺得有那麽一點恐怖。


    咯嘓!


    菲摩特發出蛙的叫聲。「放心吧,不要緊。」他安慰著留伊。留伊和菲摩特對看,對他點點頭,


    「好,走吧。跟我來。」


    古多密亞諾睜開眼睛,小聲說道。


    「呃?去哪裏……」


    「當然是大神的附宮啊。就在剛剛,你不是大聲嚷嚷著要我帶你去嗎?你癡呆了嗎?」


    古多密亞諾轉過身去,快步離開。


    「我們走吧。」


    菲摩特坐上留伊的肩膀。


    「我們一定要在明天晚上之前把世界恢複原狀。動作快,留伊!」


    「嗯!」


    沒錯,事不宜遲,時間所剩不多。留伊連忙跑步追上死神。


    「啊……」


    一打開附宮的大門,留伊就倒抽了一口氣。


    眼前有一條漆黑的巨蛇。


    「騎上來吧。」


    蛇這麽說,這聲音是古多密亞諾的聲音。


    「騎、騎上去……你要我騎蛇?」


    「受不了,你真的很羅唆耶!」


    黑色觸手從蛇的身體伸出來,刹那間就捉住留伊,把他卷在蛇的身體上,還把他的雙眼遼起來。


    「你、你做什麽?」


    「要進入大神附宮,必須和神成為一體。我要暫時讓你失去意識。」


    「咦?你說這話是什麽意……」


    話還來不及說完,留伊就在黑蛇背上沉沉地睡去。


    「快醒醒!」


    有個聲音響起。很冷淡的聲調,但不至於令人感到不愉快,反而像飲用湧出的清水時那樣舒爽。


    留伊慢慢地睜開雙眼。


    他看見了葡萄色的雙眸。因為受光的角度不同,有時看起來像黑色,有時又像紫色。


    「這裏是……」


    留伊爬了起來,環視四周。他看見了晴朗的天空,原本應該是一片蔚藍,現在卻抹上了淺灰色。樹枝在他的頭上搖曳。


    「森林?」


    「這裏是大神葛利庫路米堤的附宮。」


    「這裏就是他的附宮?」


    茂密的樹木,寬闊的天空,腳下是柔軟的草原,怎麽看都是森林的深處。


    「正確說法是附宮的一部分。大神的附宮非常遼闊,比你們生活的城市還要大上許多,甚至沒有人知道盡頭在哪裏。這裏是大神最喜歡的場所。」


    「跟我來。」古多密亞諾小聲說道,隨即快步向前走去。他穿梭在樹木間,留伊有點落後地跟在後麵。不知何時,菲摩特早已坐在留伊的肩膀上。


    「菲摩特,我好緊張喔,胸口快炸開來了。」


    「我也是。沼澤之神難得有機會見到大神,我緊張得全身僵硬呢。」


    箜和神一麵竊竊私語,一麵走在軟草上。古多密亞諾頭也不回地往前進,越走越深,渡過小河,爬上陡峭的坡道,越過岩石堆。


    到底要走多遠?


    留伊的內心充滿問號,古多密亞諾仿佛察覺到他的疑問,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裏。」


    眼前有一棵高聳的巨樹,恐怕要好幾個大人牽起手來,才能圈起它粗大的樹幹。它的樹枝朝四麵八方生長,長滿了茂密的菱形樹葉。


    古多密亞諾不發一語地用手指指向附近的地麵。地上有個洞穴,大小跟留伊的身高差不多。


    菲摩特坐在他的肩膀上,朝洞裏看進去。


    「啊……」


    「咦?」


    留伊和菲摩特異口同聲地叫道。


    洞穴裏有一個身穿白衣的嬰兒在睡覺。


    那是一個肥嫩可愛的嬰兒。綠色的頭發閃閃發光,雙頰宛如淡粉色的花朵,還有紅色的豐唇。他真的很漂亮,無論是頭發、臉頰,還是嘴唇,所有的一切都閃爍著光芒。或許正因為四周是一片灰色,才讓他顯得更加耀眼。


    嬰兒橫躺著,手指微彎,睡得非常香甜。從規律的呼吸就可以知道他睡得非常沉。


    柔軟的苔長滿地麵,成了舒適的床鋪。


    古多密亞諾用下巴示意。


    「那就是大神葛利庫路米堤。」


    「啥?怎麽可能!」


    「什麽?你在騙人吧?」


    古多密亞諾朝留伊和他肩膀上的菲摩特看了一眼,露出苦笑。


    「你們真是有默契啊。我沒有騙你們,也不是在開玩笑,祂確實是如假包換的大神葛利庫路米堤。」


    「大神……竟然是一個嬰兒?可是,不會吧……他竟然是我老爸……」


    「大神有各種麵貌,包括嬰兒、年輕男子、老人,有時甚至會化身為美麗的少女。弛也可以變身成岩山羊、光狐、苔蜘蛛、金色的雨、狂風,或者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大神可以變成各種模樣,隻是現在碰巧變成嬰兒罷了。大概是在這裏睡覺的時候,心情就像嬰兒一樣吧。」


    「這就是……大神。」


    留伊伸手抱起嬰兒,也就是大神葛利庫路米堤。


    「快起來。老爸,你醒醒啊!」


    留伊試著搖醒他,但大神還是沒有醒過來。祂雙眼緊閉,睡得十分安穩,連一根睫毛也沒有動靜。


    「快醒醒,你快點醒來啦!現在不是睡大頭覺的時候啊!」


    留伊輕輕拍打大神的臉頰,古多密亞諾瞪大了眼睛。


    「菲摩特,你的朋友真是令我大開眼界。我第一次看到敢隨便亂打大神臉頰的箜!」


    菲摩特平靜地吐了口氣。


    「古多,怎麽會這樣?為什麽大神不會醒來?」


    「我也想知道原因啊。」


    古多密亞諾歎息道。


    「祂已經睡了一個月以上,無論我怎麽叫都叫不醒祂。不管是他的妻子月之女神呼喚祂,還是音樂之神拉瑪莉莉亞唱蘇醒之歌都沒用。祂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音。」


    「那光之神呢?請祂照亮四周,說不定可以……」


    古多密亞諾搖搖頭。


    「早就試過了。就像你看到的,大神依然把眼睛閉得很緊,似乎感受不到任何光亮。祂一直睡,維持著嬰兒的模樣……不隻如此,眾神也漸漸變得虛弱,各自關在自己的附宮裏。有的神甚至病倒了,動彈不得。大神閉起雙眼,會損耗神的能力,神無法踏出附宮。難怪人類的世界會變得亂七八糟。」


    「原來是這樣……所以我才沒辦法變身,一直是蛙的模樣。因為我失去了變身的能力。」


    「就是這麽一回事。假如大神就這樣一直不醒來,別說是變身,你甚至無法從沼澤底部浮上水麵,早晚會變成土塊。呼呼,勸你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你不要緊嗎?」


    「我嗎?我可是死神哪!無論發生什麽事,我永遠都是負責善後,同時也是目送世界走向盡頭的神。我可不像


    其他的神那麽清閑,可以把自己關在附宮裏呢。」


    留伊抬起頭,正眼凝視著古多密亞諾。


    「盡頭……這個世界就要結束了嗎?」


    「有這個可能。既然大神變成這副模樣,說不定眾神也會跟著消失。」


    「不會吧……萬一被你說中了,人類會有什麽下場啊?」


    「我不知道。大神睡不醒,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態,沒有人知道今後會發生什麽事。」


    話說到這裏,古多密亞諾發出了輕快的笑聲。


    「所以啊,或許你根本沒必要設法救你的好朋友!所有的人類早晚會死光……每個人遲早都會跟這個世界說再見,隻是時間快慢罷了。」


    「你亂講!這麽荒唐的事情,不可能會發生!」


    留伊抱著嬰兒大喊,憤怒從內心深處爆發。


    人類會死光?隻因為大神睡不醒,人類就會滅亡?這個世界會邁向末路?怎麽可能?如此荒唐的事,絕對不可能發生。


    古多密亞諾的笑容忽然轉為冷笑。


    「你對我大吼大叫也沒用,我隻是假設而已。不過啊……呼呼,留伊,你要不要換個想法?大神看到親手創造的人類太不長進、太過愚蠢,祂感到厭煩,於是主動閉上眼睛,企圖讓世界從頭來過。」


    「等到人類滅亡之後,再重新創造一個新世界……是這樣嗎?」


    「對,不過啊,這隻是我的假設。」


    留伊用力咬住嘴唇。


    人類很愚蠢。


    把無辜的勇芬當成罪人抓起來,犯下愚蠢的過錯卻毫不在乎。一發生異常狀況就會驚慌失措,失去判斷能力。為了保護自己,不惜犧牲他人。


    人類確實愚蠢透頂,


    但是,打造出結實累累的果樹園的就是人類。建造房子、打造城鎮、耕耘田地,借此維生的也是人類。奉獻供品給眾神,崇拜、敬畏、愛著眾神的還是人類。


    留伊忽然想起留在菲摩特的沼澤的科塔爾。科塔爾堅持要跟留伊同行,但留伊說什麽也不能帶活人去見死神,隻好拚命安撫他,把他留在那裏。現在他或許正設法和勇芬見麵,無論是要他向監視的男子下跪、哀求、被對方用腳踢、用棍子打,他都會勇敢奮戰,隻求能見到好朋友一麵並轉告他:「留伊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千萬不要放棄希望。」


    科塔爾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若是雙方的立場對調,勇芬一定也會為了他這麽做。


    人類為了心愛的人,會做出不惜犧牲生命的行為,隻為了救對方、保護對方。


    假如人類是大神創造出來的,訑一定懂得人類本性很聰明、很誠實、很善良,並非隻有愚蠢,否則就沒資格自稱大神。


    大神絕對不可能對人類厭煩,甚至想消滅他們。如果有這種念頭,那麽大神簡直比人類還要愚蠢,


    比人類還要愚蠢……


    沒錯,有些時候,神比人類還要愚笨而且幼稚。不隻人類會因為意外而慌了手腳,眾神同樣陷入混亂、手足無措。


    留伊把嬰兒放回青苔床鋪,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嬰兒的睡臉。


    「古多密亞諾。」


    他呼喚死神。


    「什麽事?」


    「你確實有認真嚐試叫醒大神嗎?」


    古多密亞諾皺起眉頭。


    「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因為……我看你的態度……我覺得……你並沒有認真要叫醒大神的意思。」


    留伊欲言又止。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有勇氣質問死神。


    「你說我和其他的神都沒有認真叫醒大神?你認為大神就算不醒來,我們也無所謂是嗎?」


    「不是這樣……其他的神應該是認真的,大神不醒來的話,自己也會遭到波及,祂們一定很努力想要叫醒大神。但是你呢?就算大神不醒來也無所謂,世界滅亡也沒關係……你是這樣想的吧?」


    古多密亞諾慢條斯理地眨了眨眼。


    「你是死神,是守護一切邁向末路的神,是接納所有事物落幕的神。所以說,大神熟睡不醒,你並不會像其他的神那樣慌張,應該非常冷靜才對。」


    「假如我確實很冷靜,那又怎麽樣?」


    「正好相反。除了你之外的神,大家都慌了手腳,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所以眾神才會用錯誤的方法企圖叫醒大神,而且屢試屢敗。你隻不過是一個冷酷的旁觀者。」


    菲摩特左右移動著眼珠。


    「……是這樣嗎?古多。」


    古多密亞諾再度眨了眨眼。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啊……說不定我真的覺得觀看世界迎向終點也不錯。呼呼,留伊,你的觀察力真是敏銳,當箜太可惜了。」


    「古多密亞諾,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麽你認為大神不會醒來?理由是什麽?」


    沉默了好一陣子後,古多密亞諾深深歎了一口長氣。


    「祂大概聽不見吧……」


    「聽不見?」


    「大神在土裏是聽樹根成長的聲音蘇醒,應該說,為了喚醒大神,這棵巨樹會伸展樹根並且發出聲音。至於是什麽樣的聲音,我也不知道。我猜想祂可能聽不見那個聲音吧。」


    「意思是這棵樹沒有發出聲音羅?」


    留伊輕觸灰色的樹幹,樹枝擺蕩,發出沙沙的聲響,「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巨樹仿佛在這麽說。


    如果原因不是樹,那到底是……


    他看了嬰兒的耳朵裏。會不會裏麵有東西塞住了?


    留伊實在看不出來。嬰兒的耳朵裏非常柔軟,他不敢隨便亂掏。


    他看了嬰兒大神的睡床一眼。那是翡翠苔形成的床鋪,這種苔隻會生長在清澈冰涼的泉水附近。床鋪散發著微微的青草味。


    「翡翠苔……啊!說不定!」


    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


    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留伊跪在樹根旁,閉上雙眼,雙手按在地上,全神貫注地呼喚姐姐希穆恰卡。


    希穆、希穆、姐姐!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求求你幫幫我,賜給我希穆恰卡之花,拜托你!


    留伊聚精會神地祈禱,古多密亞諾和菲摩特不發一語地俯視著他。


    「留伊。」仿佛響起了姐姐的聲音,一陣芳香撲鼻而來。留伊睜開眼睛,眼前出現兩朵盛開的希穆恰卡之花。


    「希穆,謝謝你!」


    他摘下花朵,一左一右湊近大神的耳邊,甜蜜的花香發散開來,菲摩特緩緩靠近留伊的膝蓋旁。


    「留伊,你要做什麽?」


    「稍安勿躁,再等一下,再等一下下就好。」


    時間慢慢流逝,越來越接近處刑勇芬的時刻。不能著急,絕對不可以……留伊這樣告訴自己,內心卻急得冷汗直流。


    「啊!」菲摩特大喊。大神的耳朵裏,爬出了白色的小蟲子,而且是左右耳兩邊都有。


    「這是鈴鈴蟲的幼蟲,它們會棲息在長滿翡翠苔的洞穴裏。」


    「……原來是它們鑽進了大神的耳朵裏啊!」


    「沒錯。鈴鈴蟲吃花瓣長大,沒有花瓣可吃的時候,它們就會躲在洞穴裏一動也不動。我想它們應該是附著在苔上,鑽進了大神的耳朵裏;但是耳朵裏沒有食物,於是它們就留在裏麵……」


    「然後就塞住了大神的耳朵,大神聽不見叫醒祂的聲音,就這樣睡到忘我……太可笑了……哇!」


    菲摩特往後翻滾。嬰兒開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非常刺眼,光彩奪目令人睜不開眼睛。


    「大神要醒了,看來這個世界還能繼續存活一陣子。」


    古多密亞


    諾在亮光的另一頭喃喃自語道。


    「你朋友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菲摩特微笑道。留伊也點點頭,用滿臉的微笑回應他。他們坐在沼澤邊,菲摩特已經變回人形了。


    「嗯,世界恢複原狀,勇芬也證明他是冤枉的。他說每個人都有靜下心來認真地討論,避免重蹈覆轍。」


    「是嗎……犯錯若是能讓他們變得更聰明,那就太好了。」


    「人類和神都要學習呢。」


    聽到留伊這番話,菲摩特露出了苦笑。


    「留伊,這次你立下了大功勞,我聽說你原本可以升格為神,但是你拒絕了。與其當神,你更想當人類是嗎?」


    「對,我想以人類的身分活下去,這是我長久以來的心願。」


    「這樣啊……古多密亞諾嘲笑你是一個奇怪的家夥,他說等你過完人類的一生時,他就會變成蛇去接你。」


    「古多也是一個怪人,比我怪異一百倍吧。」


    「確實如此。」


    菲摩特和留伊異口同聲地大笑。


    天很藍,雲很白,水麵波光粼粼。留伊的眼前,是一個神與人共存的美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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