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沒長眼睛, 你全家都沒長眼睛!”


    烏陵阿昭想也不想反駁。


    “哦。”行人雙手環胸,居高臨下俯視著膝蓋邊的小孩,“你娘沒教你, 大街上撞到人要說抱歉嗎?”


    小家夥頓時氣弱,內心腹誹, 明明是你先罵人的。


    “失禮啦。”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歉。


    行人哂笑,與他錯開了身。


    烏陵阿昭撇了撇嘴, 鑽入人群裏。


    旁邊突然竄出一條胳膊, 抓住他衣領,對方罵罵咧咧, “你個臭小子, 門沒關就溜出去,趕緊跟我回去!”


    “你誰啊?我不認識你!”


    男童不滿地掙紮。


    “我誰?你老子!”


    男人目露凶光。


    “哎喲,可算是找到人了,趕緊帶回去, 觀娘都嚇死了。”


    “是啊, 這小子皮猴似的,稍不注意就滿街跑。”


    “親戚”越來越多, 烏陵阿昭頓感不妙,這難道就是娘親說的“人口販賣”?


    他扭頭往後大叫, 聲音都變了, “阿福!阿壽!”


    “小公子!”


    隨從慌忙扒開人群。


    令烏陵阿昭絕望的是,他們越是奮力往前跑, 越是被路人組成的“人牆”拖住, 淹沒在烏泱泱的集市裏。


    這是陰謀!


    專門針對他的!


    烏陵阿昭小腦瓜裏驟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立刻跳起來,惡狠狠咬住男人的手腕。


    鮮血淋漓, 男人痛呼一聲,不自覺鬆了手勁。


    他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回跑,一麵高呼,“救命!他們要掠賣小孩子了!我不認識他們!”


    男人們嚷嚷道,“臭小子,離家出走還敢罵人!”


    路人們笑嘻嘻地圍觀,指指點點,卻無一人伸出援手。


    “嘭!”


    男童摔倒在地,膝蓋破了青。


    天神般的爹爹不在身邊,阿福阿壽又被攔住,烏陵阿昭心頭籠罩著濃重的陰影,難道他真要被抓回去?


    他猛地拽住了最前邊的靴子,恐懼使得男孩發出了哭腔,“……救救我!”


    對方腳步頓住。


    “小鬼,放手。”


    又是這副討厭的語氣!


    烏陵阿昭很想有骨氣呸他一聲,但現實不由得他不低頭。


    “我不認識他們!他們想要抓我回去,賣掉!”


    行人轉頭,睇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說。


    “他們賣的是你,又不是我,幹我何事?”


    烏陵阿昭瞪圓了眼。


    這人竟然能冷血到這個程度!


    事到如今,他隻好按照娘親說的方法自救了。


    他小手一抓,摔碎了男人的玉佩,又掐了把大腿,哭天抹地,“爹爹,娘,娘快要死了,你,你不要喝花酒了,跟昭昭,回去,回去看她,好不好?”


    “小孩,你行啊。”他挑眉,“都敢訛到閻羅王頭上了。”


    烏陵阿昭眼皮一跳,被一種不詳的預感籠罩。


    對方彎下腰,揪住衣領,將他輕鬆撈了起來,還晃悠了兩圈。


    他頓感頭暈,小腿在空中亂蹬。


    “你爹爹正好沒錢喝酒,把你賣了,估計值幾個酒錢。”男人露出牙齒,笑容陰森。


    烏陵阿昭:“!!!”


    他這是逃出狼窩又進了虎穴嗎?!


    這個時候男人們也趕到了,凶神惡煞地叫囂,“你年紀輕輕,還想搶小孩子呢?!”


    行人撩了眼皮。


    “心情欠佳,不想打架,滾。”


    大漢們紛紛使個眼色,擺出了陣勢,堵住了逃跑的道路。


    烏陵阿虜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全是壯漢。


    小臉當場綠了。


    完了!


    他抱錯大腿了,他應該抱一個肌肉結實孔武有力的!


    這個文文弱弱的清瘦路人,一看就是被打趴下的!


    “小鬼,把眼睛閉上。”


    “……啊?”


    鮮血濺在白玉般的小臉上。


    烏陵阿昭反射性閉上了眼,淒厲的慘叫聲擦著耳朵而過。


    “……嘖。”


    街道中央空出了一片地,橫七豎八躺了一堆。


    烏陵阿昭除了一開始的閉眼,剩下的時間全程圍觀。


    一戰結束,他興奮拍起掌來,“你好厲害!”頓了頓,他矜持補充道,“當然我爹爹才是天底下第一大厲害!”


    行人表情不耐煩,“行了,小鬼,你能下來了沒,我脖子被你掛著不累啊。趕緊回家,找你爹爹騎大馬去!……真是麻煩的小鬼,我撞邪了不成,多管閑事。”


    烏陵阿昭:“……”


    看他救了他的份上,他不跟嘴賤的計較!


    “小公子!您沒事真的太好了!”


    隨從如釋重負,一人拉住他的小手,生怕他再次走散。


    “這位勇士,您救了我們家的小公子,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請您留下名帖,他日必登門拜訪……”


    “行了。”對方的忍耐到達極限,“真感謝我,吃一頓飯,就此打消。”


    隨從感覺他脾氣古怪,不敢多說,連忙在附近的酒樓訂下了雅間。


    南犀多牛羊,上的多數是肉菜,其中一道鮮肉蛋羹格外搶眼,散著碧綠蔥花,熱氣騰騰,香味四溢。


    男人瞟了下,“小鬼,你沒長牙啊,吃什麽蛋羹,吃肉才長得高。”


    烏陵阿昭氣鼓鼓瞪他,屁股一擰,不理人了。


    氣氛有些冷場,隨從阿福解釋道,“我家主母經常給小公子做蛋羹,故此小公子格外偏愛。”


    男人斜坐,單手支腮,散漫應了聲,“我仇人也會做,差點沒毒死我。”


    隨從:“……”


    你可真是話題終結者,這讓在下怎麽往下接話?


    烏陵阿虜自認為是小大人了,不能老鬧脾氣,而且這個人怎麽說也救了他,他做好思想建設,忍氣吞聲轉過頭。


    “小鬼,笑得真難看。”對方點評。


    放屁!娘親說我笑得最俊了,真不識貨。


    烏陵阿昭強忍怒火,從自己的衣裳內袋裏掏出一個小錢袋,決定要“買斷”救命之恩。小錢袋白緞為底,繡著一頭粉嫩的小豬崽,針線並不好,但小男孩特別愛惜,小心翼翼捧著。


    男人微眯貓瞳。


    “嗯……給你三枚好了。”


    小家夥滿臉肉疼,檢出小金稞子,黃燦燦的,小巧又精致。


    “小殿下客氣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烏陵阿昭還沒察覺到其中的陷阱,將小金稞子推到他麵前,順著他的稱呼很自然地接話,“母後說了,要知恩必報,不能當小白眼狼兒。”


    對方似笑非笑,“你母後倒是把你教得很好,沒有繼承她的冷血心肝。”


    男孩愣了下,緊接著臉皮漲紅。


    “不許侮辱昭昭娘親!”


    隨從如臨大敵,將小殿下搶回身邊,抽出彎刀,虎視眈眈,進入禦敵狀態。


    “閣下究竟是何人?!”


    “緊張什麽。”他輕描淡寫,“一條喪家之犬而已。”


    話落,男人打了個響指,湧出好幾條人影,還有一個是上菜的小二。


    “……黑店!”


    隨從怒罵,驟感四肢綿軟,他們不再遲疑,扯出懷中旗花。


    然而對方陣營早有準備,齊齊撲倒。


    兩撥人糾纏廝打。


    事情發生得太迅速,小家夥愣了下,轉身就跑,被人利落揪住了衣領,他張嘴狠咬。


    這似乎讓對方想到了不怎麽愉快的事,他皺起眉。


    “小鬼,鬆口。”


    他倔強瞪著人。


    男童雖然生得唇紅齒白,但鼻骨高,輪廓深邃,不似中原血統。


    他嘴角溢出一絲冷笑。


    烏陵阿昭突然覺得背脊發寒。


    他被這個翻臉無情的救命恩人帶了回去,住進了一個小院子裏,有專人看守,連茅廁也要跟著,烏陵阿昭根本找不到任何逃跑的機會。最可恨的是,男人是把他打暈了抓回來的,他沒法在路上做引導標記!


    小家夥氣得不肯吃晚飯。


    男人端了一碗肉粥進來,攪了攪,用勺子盛了一口,“小鬼,張嘴。”


    他憤怒掀翻。


    那粥粒和碎肉滾到男人的膝上玄衣,糟汙一片。


    他將勺子放回碗中,也不拭擦,臉上不辨喜怒,“像你這種頑劣成性,偷跑出來的小孩,不應該早就想到這個結果了嗎?你生氣?你自己的過失有什麽好生氣的?”


    “我、我不知道你是壞人!”小家夥憋著一股氣。


    “壞人有很多種,先示好,後翻臉,很奇怪嗎?”男人淡淡道,“你笨,學不到你娘的本事。”


    昭昭更生氣了。


    “娘親很好!”


    他不置可否,重新舀起了一勺粥,陰森森地威脅,“小鬼,你再耍脾氣,我就把你倒過來,吊在橫梁下,晚上讓禿鷹吃你的眼珠子!”


    昭昭臉色發白,“昭昭才、才不怕!”


    然而到底是屈服在淫威之下。


    昭昭一直處在父母的庇佑之下,再懂事也是個嬌貴性子,被人連番恐嚇之下,六歲的小家夥癟著小嘴,眼淚撲簌而下,“……燙!爹爹不會這樣喂我的!”


    男人捏勺的手指僵住。


    “我又不是你爹。”


    “我要娘親嗚嗚。”


    他低罵,“哭個屁!你娘是個小祖宗!你更是個小混蛋!我天生欠你們娘倆不成。”


    烏陵阿昭哇的一聲哭了。


    “你凶我!我、我要爹爹,我要娘親,回家,昭昭要回家!”


    “小鬼,閉嘴,你做人質要有做人質的自覺!”


    “哇——”


    “……”


    房內傳出嘹亮的哭聲,夾雜著男人肝火大動的怒罵。


    在門外守著的暗衛交頭接耳。


    “主子可真有耐心啊,還親自喂粥。”


    “我倒是好久沒見主子這樣罵人過了,也不怕嚇著小孩。”


    眾人議論紛紛。


    “這小家夥究竟什麽來頭?莫非是主子的私生子?”


    “是就好了……謝天謝地,原來主子不好龍陽。”


    “你這話小聲點,被主子逮住你就完了。”


    “那也不怪我多想嘛,誰讓主子對女人恨之入骨,這,這可不就隻有男人了嘛。”


    “噓,據說主子是受了情傷……”


    “嘖,什麽女人能這麽狠心?”


    而裏邊的一大一小陷入了僵持。


    最終烏陵阿昭摸了摸自己咕嚕亂叫的肚子,不情願張開了嘴。他一點兒也不想麵對這個可怕的男人,但又對他口中的“年輕娘親”很感興趣,他猶猶豫豫,小聲地問,“娘親,哪裏得罪過你了?”娘親真是太可憐了,怎麽招惹了一個瘋子?


    “想知道?”他敲著碗,“吃完告訴你。”


    昭昭嘩啦嘩啦喝完了。


    眼看著人要走,小家夥連忙抓住他袖子。


    “你還沒說呢。”


    “什麽?”


    昭昭咿呀了一聲,著急道,“娘親啊。”


    他似乎定在了空氣中。


    窗欞捉進了晚霞的光,白鹿皮靴踩著了虛影。


    他轉過了臉,貓眼蕩漾著清淩淩的光,卻宛如一潭死水。


    “若是你娘親沒有背叛我,沒有跟你爹爹,她與我的孩兒,也應像你這般大了。烏陵阿昭,你本不該出生的。”


    世間上應有景昭,而不是烏陵阿昭。


    昭昭被他的可怖目光嚇住,大氣不敢喘。


    很快他恢複到平常的懶散模樣,丟下一句嗤笑,“小孩子就是不經嚇。”


    昭昭在這個小院子裏住了好幾天。


    第四日黃昏,鳥雀寂靜,缺乏生機。


    他壯著膽子叫了一聲,沒人回應,於是小心翼翼推開門。


    “……昭昭!”


    爹爹如天神般降臨。


    昭昭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裏,抽泣道,“爹爹!昭昭好想你!昭昭以後再也不亂跑了嗚嗚……”


    爹爹拍了拍他腦袋,“小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好了,回家。”


    他踉蹌抱住了人。


    “爹爹,你流血了!”


    男童心疼地直掉眼淚。


    “不礙事。”


    烏陵阿虜眼底掠過一道鋒芒。


    這南犀之行,就是個圈套,幕後之人借著王族內亂,故意誘他輕敵前來,想把他永遠留在這裏!


    現在昭昭也成了目標,恐怕此地不宜久留。


    烏陵阿虜不再遲疑,遣了一支暗兵,兵分兩路回國。


    途經一道天塹,變故突生。


    無數碎石從山峰滾落,隨之而來的,是百箭齊發。


    其中西南方向,是矢無虛發,一箭透甲,尤為淩厲。


    烏陵阿虜奪下大弓,瞄準目標。


    山頂上有一道模糊的細長人影,黑絨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


    暗淡的星光下,對方同樣彎弓拉弦。


    流星白羽,劍龍出匣。


    “爹爹!”


    小孩的哭喊聲從遠處傳來,分了烏陵阿虜的心神,卻原來是擅長口技的奇人異士。


    “嘭——”


    空中炸開一團血霧。


    烏陵阿虜射偏了,但對方沒有。


    這支冰冷的鐵箭挾裹著八年的濃烈恨意,精準地穿過男人的胸口。


    “……陛下!”


    底下響起了驚叫聲,場麵混亂不堪。


    景鯉將這一幕收於眼底,嘴角勾起幾分愉悅涼薄的笑。


    看,你的靠山倒了。


    小寡婦皇後,你要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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