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我是蟬喔!」


    染成漆黑的天空下,隻有某種不明怪異生物的叫聲響遍四方。


    在某個夏日過半的悶熱夜晚,我住處外突然響起這種聲音,非比尋常的恐懼嚇得我手足無措。


    這是什麽情況?發生什麽事了?零碎片段的思緒弄得我頭昏腦脹。


    我躲在被窩裏捂起耳朵,但怎麽也等不到聲音消退,反而愈來愈大。我今天身體已經很不舒服了,那聲音還無情地猛敲我的鼓膜。


    「說錯了!我是人喔~是人所以不用怕喔~快開門——!喂~快開門——!開門嘛——!快點開啦——!開門——!我不是怪人,可以放心開門啦——!喂——!」


    那不明生物用力敲打我的門,讓這間屋齡四十年的三坪套房破爛公寓整個搖晃起來。老舊的門軋軋作響,傳遍公寓每個角落。


    我眼前因恐懼和不安而天旋地轉。突如其來的事態,嚇得我腦袋幾乎短路。


    「開門啦——!我不是怪人,我真的是人啦!」


    那不明的生物不停以可愛的聲音刻意強調自己是個人類。不過正常人才不會說「我真的是人」,擺明她根本不是人類。


    「我知道你在家!我真的不是怪人!也不是蟬!所以不用怕,快點開鬥嘛!快開門——!殺人犯——!強奸魔——!蘿莉控——!」


    門外回蕩的話愈說愈奇怪,再這樣下去勢必會引起鄰居的懷疑,得快點設法阻止。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玄關,門板後依舊傳來「快開門——!豆芽菜牧場主任!稀金屬礦場負責人!」之類的罵聲;不過最後算不算罵,實在很難說。


    這時,隔壁有人拍牆了。我嚇得全身一晃,然後失去平衡,不小心抓住門的握把。


    忘了上鎖的門猛然敞開。


    「呼哇!」


    門後的不是蟬,是有如小動物的嬌小女孩。要敲的門突然不見使她不禁撲空踉蹌,發出怪叫。


    「啊!你終於開門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不是蟬,是人類!所以請你放心,不用怕喔!」


    呃,我又不是問這個。問題不在這裏啊。


    我第一次體會到,當一個人所麵臨的狀況完全超過其處理能力時,真的會拿不出任何反應。我傻在原地,站得像根木頭。


    「日安~啊!說錯了,是晚安才對。我是蟬子喔!今天要來向你報恩喔!」


    「還是蟬嘛。」


    女孩沒多給我機會吐槽,之後也劈哩啪啦說個不停。好像是這樣。


    我並不是沒有那部分的記憶,隻是我承受不了那種狀況,當場昏了過去。當她自我介紹說到一半,我整個人在玄關倒下。


    我的意識就在那時,以她慌張的可愛聲音為背景音樂,徹底地中斷了。


    接下來的,就是如此一隻說謊的蟬的故事。


    「你還好嗎!消防車!要趕快叫消防車!」


    恢複意識的我睜開眼睛,見到跪坐在我身旁的女孩——蟬子正急得不知所措。


    「哇哇!太好了~你突然昏倒,差點把我嚇死。」


    身穿白色洋裝的蟬子和房外的漆黑形成強烈對比,格外耀眼;單獨結在下胸的蝴蝶結有著殘火般的亮橘色,十分醒目。比起蟬,她更像花草樹木的精靈,身邊仿佛隨時都有形容輕柔飄逸的效果音跟著她。


    「呃……你是……」


    沒等我說完,蟬子就打斷我的話說:


    「晚安!我是人類的蟬子!今天是來報恩的!」


    「那個,你到底是什麽人啊?還有你一開始說自己是蟬是什麽意思?」


    滿腹疑問的我,姑且先從剛才沒吐完的槽開始問起。


    這瞬間,蟬子臉上冷汗直流,表情抽搐,兩腳細細顫抖,吹起不自然的口哨。


    「我、我有說過那種話嗎~?」


    「有啊,還說過蟬王國怎樣怎樣。」


    「嗚哇~真是糗大了……」


    蟬子喃喃地抱頭縮成一團。


    「嗚啊啊,我怎麽會犯這麽低級的錯咧。人家還說我是平成的天才蟬耶……」


    「嗯。我是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啦,可以先把鞋子脫掉嗎?」


    一聽我這麽說,蟬子臉就紅得像蘋果一樣,當場急忙脫下鞋子,啪噠啪噠跑向玄關。當她在玄關台階跌倒時,我不知為何忍不住為蟬王國的未來感到憂心。


    「其實這些事都是不能說出來的,所以請你一定要保密喔……」


    即使旁邊沒人,蟬子還是壓低音量,把機密事項全說了出來。由於她解釋了將近三個小時,重點之外請容我割愛。


    看樣子,我很久以前曾經幫助過她。


    「有一次在山裏,我差點要一命嗚呼的時候,你就像救世主一樣跑出來,救了我一命呢!」


    蟬子興奮地說得七嘴八舌。到這個時候,她似乎已經完全忘了要壓低音量。


    雖然她解釋得像在說夢話,但事情好像就是那麽回事。


    當然,我完全不記得那種事,所以向她問了詳細經過。


    「說太多真的會出事啦。再說下去,圓滾滾被蟬王國的人用感覺像詛咒的那個弄出厭食症之類的,感覺不是不可能啊……」


    結果,等著我的還是夢話般的回答。


    順道一提,這個「圓滾滾」是蟬子的寵物;特征是喜歡吃魚,討厭裝在寶特瓶裏的水,冬天時常在暖桌下縮成一團,會喵喵叫著撒嬌,非常叫愛。怎麽想都是貓嘛,蟬還會養貓喔……


    「圓滾滾要是得到厭食症,以後就不會毛茸茸的了……我無論如何都不希望這種事發生。不會毛茸茸的圓滾滾,就隻是一隻不會毛茸茸的貓嘛!」


    「我就知道,果然是貓。」


    她就這麽忘了原本目的,圓滾滾長圓滾滾短地大聊特聊,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脫軌似的——


    「這種事沒什麽好說的啦!」


    這麽大叫一聲,返回正題。


    之後,蟬子以又臭又長、不時慌慌張張的方式解釋,說她一定要設法對曾經救過她的我報恩,否則會引發詛咒,害圓滾滾的毛掉光光之類的。


    「因為這些緣故,如果我不想讓像是詛咒的那個發作,就隻能來報恩了……」


    蟬子哀怨地結束了仿佛是剛編出來的說明。


    這樣啊~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諸如此類表示接受的想法,我一點也沒有。


    我活到這麽大都不知道什麽蟬王國,以後也不打算知道。有常識的人都曉得,那種東西不可能存在。


    「那個,你先等等,讓我整理一下。」


    「沒問題~請你盡管整理。」


    我待在原地拚命地想。或許是因為生病了,腦袋比想像中遲緩很多,整理不起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


    在我嗯嗯低吟著苦惱時,蟬子像是等得無聊,仔細觀察起擺在房裏的觀葉植物。我是不知道那有什麽好玩的啦,隻是她搗著臉一下「嘿嘿嘿」笑,一下賊賊地笑,但還是被我看得清清楚楚。老實說,感覺怪恐怖的。


    「那個,該怎麽說呢。你說的那個蟬王國,到底在哪裏啊?」


    腦袋還亂糟糟的我,暫且先這麽問。蟬子「嗯~」地想了幾秒,左右看看後指著北邊的窗戶笑著說:


    「大概在那邊喔!」


    我懂了,這孩子恐怕是貨真價實的呆瓜。這時我如此肯定。


    「是喔~那邊啊。」


    「就是啊。如果不是那邊,那會是哪邊呢。」


    開始有種近似確信的感覺,認為自己在這個超現實空間內花再多時間,也整理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我踩著搖晃不穩的腳步,走向廁所。


    可能是感冒病毒反攻了吧,關節酸痛得有如遭到層層捆綁,每一步都幾乎要摔倒。盡管如此,我還是用稍微發昏的腦袋,拚命整理現況。


    那個女生——蟬子,真的是來自蟬王國的蟬少女嗎?


    不對,哪會有這種事。十之八九,隻是個腦袋少根筋的電波少女。


    總而言之,我想還是別和這種電波少女再繼續攪和下去的好。不管怎麽想,最後都得上警局走一趟。


    快把這個怪人請出門吧。考慮了幾分鍾,我極其自然地得出這樣的結論。


    「該怎麽請她回去呢……」


    我念念有詞地離開廁所回到房間,見到蟬子不知為何練習起前滾翻來。


    滾滾滾、滾滾滾,啪碰,姿勢垮掉了。


    蟬子像是撞到了額頭,手按在那裏,一副很痛的樣子。


    「你在幹麽啊?」


    她立刻把按著額頭的手藏到背後,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因、因為我好無聊好無聊,不知道要做什麽,就開始玩前滾翻了。」


    蟬子害羞地低著頭這麽說,然後露出靈光乍現似的表情,接著又說:


    「那個那個啊,在蟬王國會前滾翻的人,就表示已經長大了喔!」


    「這、這樣啊。」


    「嗯。所以呀,在蟬王國作前滾翻沒什麽好害羞的喔!」


    「是、是喔~好棒喔。」


    蟬子「嗯哼~」一聲,驕傲地為自己辯解起來。不管怎麽想,那都是後來瞎掰的,可是她似乎以為已經混了過去,臉上洋溢著自信。


    「如果我出生在蟬王國,一定是個神童吧。」


    「就跟純種馬一樣羅!」


    我有很多話想吐槽。但看她一點惡意也沒有,我不禁猜想蟬王國的人多半不會有害人的念頭。想歸想,我沒有把這種無謂的話說出口。


    「啊——!時間到了!我要回去了!」


    蟬子忽然大叫。


    現在是淩晨四點,從我開門至今已過了五個小時左右。


    「下次再見吧!今天真的很不好意思!」


    「是喔。」


    蟬子急忙站起來,往玄關飛也似的跑去,然後又像之前那樣在玄關台階跌倒。雖然隱約看到洋裝底下露出藍白相間的橫線條,但我還是撇開眼睛,裝作沒發現。


    「那、那、那我走羅!」她爬起身後滿臉通紅地這麽說,並直接離開我家,仿佛秋風過境般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使我又愣愣地杵在原地。


    兩秒後,我倒回被窩,一麵心想、祈求剛才遇到的全都是夢,一麵放開意識。


    *


    我在令人無力的炎熱氣溫中睜開眼睛,陷在作了場怪夢似的奇妙感覺裏。那是怎樣的夢,我已經記不清了,隻知道身體狀況比昨天好了不少,腦袋和手腳都很輕盈。


    企圖回想夢境時,我發現房裏熱得能殺人,便在熱瘋之前趕緊殷動冷氣。泠氣隨之送出涼風,降低室溫。


    我脫下濕黏的衣服,到浴室衝洗汗水。


    「我作了什麽夢啊?」


    人一旦獨自生活,自囈的情況就會變多。我一麵衝澡,一麵對牆壁說話,結果發現昨天的怪夢感覺有如實際發生過一樣。


    沒錯,就是蟬子的來訪。


    就夢而言,那也太現實了。


    那場夢究竟是什麽呢?


    為夢傷腦筋也沒意思。我快快衝完澡,回到房間。冷氣工作得很賣力,不到十分鍾就讓房間有點寒意了。


    接著我下意識地看看時鍾,短針指的是五。


    啊啊,怎麽會這樣,已經下午五點了。


    感冒徹底打亂了我的生理時鍾。


    我急忙準備動身前往圖書館,但很快就停手了。


    現在去圖書館,頂多隻能k個兩三小時書,不如幹脆在家念。


    於是我從背包中取出古文參考書,翻到前天的進度。一見到同樣看不太懂的題目,我就歎了口氣,硬著頭皮從還沒解的開始解起。對上這些古文問題時,我心裏總會對想出大學入學考這種製度的人燃起熊熊憎恨,甚至強過弑親之仇;但即使莫名其妙的題目讓我氣得咬牙切齒,我還是默默地繼續填下去。


    大約過了六個小時,這場睽違一天多的k書終於告一段落。盡管速度不快,那仍能給我確實變聰明的感覺,我並不討厭;特別是明白困難的問題時,更是如獲至寶。


    終於能靠自己的腦袋解決難題的我,情緒相當地亢奮,決定在長達六小時的k書後稍作休息,在房中小跳步起來。這時,一張分明不屬於我的粉紅色信紙映入眼簾,某種壞預感下意識地竄起。亢奮的情緒,仿佛能清楚看見似的煙消雲散。


    我怯怯地撿起紙條,上頭有段字體可愛的話。


    『明天我會再來報恩,請多包涵。我喜歡碳酸飲料,能幫我準備可樂的話,我會很高興。』


    明明感冒已經康複,我還是一陣頭暈腿軟。就在我讀完這段話時,玄關傳來喊聲。對,就是那個聲音。


    「晚安——!我是蟬子喔!人類的蟬子喔!請快點開門——!」


    看來昨天那些並不是夢,現正高聲叫喊的女孩就是最好的證據。我瞬間衝出房間,跑向蟬子。


    「哇哇,今天快好多喔!你在練身體嗎?」


    我姑且先將意外失措、不知在說些什麽的蟬子請進門。或許為時已晚,但我還是不希望招來鄰居的誤會。


    不對,什麽誤會,我房裏有個傷腦筋的電波少女已是不爭的事實。胃開始陣陣抽痛。


    蟬子的步伐,輕盈得令人懷疑她腳究竟有沒有著地。我注視了她一會兒,心中不知怎地憂鬱起來。蟬子一進房就開口說:


    「昨天突然走掉,真的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完全不在意,反而還有點高興……」


    「今天我一定會努力、用力地向你報恩的!」


    「不需要勉強做那種事啦……」


    「交給我就對了!我要用鶴的七倍來報答你!」


    唉,完全沒聽人說話。我又歎一聲,不再思考怎麽攆走這個電波少女。要把這種兩眼發出燦爛星光、渾身充滿幹勁的蟬趕出家門,簡直難如登天。與其浪費力氣,不如順她的意,讓她早點回去比較省事。


    於是我放棄一切掙紮,直視著蟬子問:


    「那麽,你要怎麽報答我呢?」


    「這個嘛……」


    蟬子稍微支吾,然後抬起頭,下定了決心似的說:


    「那個,我……還不知道。」


    「什麽不知道啊……」


    「你希望我做什麽,要由你來決定。」


    「我嗎?」


    「沒錯,就是你。」


    的確,由本人決定報恩內容最合自己的意,報恩效果一定好。從這方麵來想,是挺合理。


    這讓我苦惱了一陣子。


    絞盡腦汁,思考可能的好點子。


    這段時間,蟬子又像是閑得發慌一般,開始左右拉扯窗簾。對於這家夥的這種行為,我也已經習慣了。


    「對了。」


    我忽然有個靈感,對蟬子說:


    「我知道了!」


    蟬子一這麽說就輕飄飄地站起,大步走到我麵前後突然蹲下,用她的大眼睛盯著我看。她長長的黑發碰上我的臉,撫摸我的臉頰般溜下。距離一近,女孩特有的芳香便勾動我的鼻腔。


    蟬子在我眼前雙手合十,接著——


    「一定要讓他考上。阿彌陀佛。」


    說了這些話。


    轉瞬間,蟬子又回到原位,表情滿足得像成功接到飛盤的狗,並活潑地問:「下一個是什麽願望?」


    啊啊,完全是悲劇的節奏。我不禁偷偷這麽想。


    後來也是一連串令人沒轍的事。


    「我想要錢。」


    許這樣的願後,蟬子笑咪咪地說:「我身上隻有三圓,不如送你這個!」給了我一包麵紙。


    告訴她「肩膀很僵硬」,她又像之前那樣祈禱說:「讓他肩膀舒服一點,阿彌陀佛。」喂,好歹揉一揉嘛。


    最後我終於死心,說了個「希望世界和平」這般開悟之人會許的願;結果她不知為何拿出似乎是隨身攜帶的指南針,轉向東北方大喊:


    「拜托請想想辦法——!」


    我並不意外。看樣子,那很可能是在懇求美國維護世界和平。與其做那麽沒意義的事,不如就請你最自豪的蟬王國幫幫忙怎麽樣?


    「你有什麽擅長的嗎?你會些什麽?」


    由於再鬧下去也沒什麽用,我便直接問了。


    「我很會找形狀漂亮的石頭喔!」


    而蟬子天真無邪地這麽回答。


    「那、那對報恩能派上什麽用場啊?」


    「如果你要找形狀漂亮的石頭,就會派上用場吧~」


    我現在也隻能抱頭認栽了。


    時間在我們一來一往之間悄悄流逝,一轉眼就過了約四個小時;而我在這四小時裏學到的,隻有她的報恩能力近乎於零而已。期待她真的能報恩的想法,早已消失無蹤。


    當我不禁為蟬子對我願望的種種無厘頭回答歎氣時,她似乎是因為報恩要求出現空檔,閑得望著窗外發呆.


    看見這樣的蟬子,我不禁回想起我那段始於今年春天,難與言喻的灰色大學生活。


    重考一年才上大學的我,很快發現在那裏學不到我要的東西,不是我該待的地方,萌生離意。


    開學典禮當天,我決定再重考一年。


    所以我不打算交朋友,認為和一年後就要分開的人建立友情簡直浪費時間;所以迎新會、迎新合宿、班聚之類的我全都沒參加,不斷告訴自己,這樣最好。


    這都是為了重考,都是為了重考,為了重考……


    不用說,我一個朋友也沒有;就連老家的朋友也完全不再聯絡,沒有任何人肯聽我說話;偶爾去大學上課,也沒說過一句話;餐廳找不到位子坐,就隻能摸摸鼻子到廁所吃午餐;不會有人邀我喝酒,各個交遊圈在我不覺之間紛紛成形,大學生們的歡笑深深刺進我肺腑之間。


    日子一長,就連搭上通學的電車都很難受。


    但我並不覺得寂寞,因為我有大任在身,這都是必須承受的事。我並不想和這些家夥打交道。


    騙人,這種想法全是自欺欺人。就算耐得住孤寂,也耐不住孤立。


    哪怕是一點點,我也沒有舍棄人際關係的想法。盡管明白問題在哪,但在扭曲的優越意識作祟下,我交不了朋友。這一年下來,我已經完全忘了怎麽交朋友。


    當然,我十分地明白自己並不特別,沒有把自己衝昏頭;可是我還是每天孤立自己,而那小小的孤立,更助長了某種怪異的自尊心。


    就結論而言,我的生活孤單得無可救藥。


    這樣的大學生活,一定讓我過得很無力,不然我也不會把這麽活潑的電波少女請進門吧。


    「好想要朋友喔。」


    我不自覺地如此低語,還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發現自己說了這種話。那時,我羞得滿臉通紅,幾乎要噴火。


    我自己也不曉得,這句話究竟是對誰而說。


    說不定是不禁叫想起枯燥大學生活引起的反響,使心底的願望湧出口中。


    抑或是,我希望蟬子這麽報恩。事到如今,我仍無法斷定。


    「我知道了!」


    蟬子似乎是聽見了我的話,自信十足地回答,並多此一舉地站起,用她那雙大眼睛直視而來——


    「從今天開始,我就當你的朋友吧!」


    然後對我伸直手指如此宣告。


    這次不是「一定要讓他交到朋友,阿彌陀佛」啊?再說,我要的不是這種電波少女,而是更普通的——


    「幹脆就當摯友吧!摯友啊,買可樂給我喝!」


    眼睛發亮的蟬子說話打斷了我的思考。有夠厚臉皮。


    「可樂的話冰箱裏有,拿去喝吧。」


    雖然這孩子很煩人,不過她似乎讓我每天淤沉的陰鬱情緒,稍微減少了一點點。


    注視著這個奇妙的蟬少女,正要把寶特瓶裝的沾麵醬當可樂喝的模樣,使我心中對她產生了些許的感謝之情。


    *


    「啊!時間到了!」


    一回神,已過淩晨四點。


    「要回去啦?」


    「嗯。天快亮了,該回去了。」


    說完,蟬子就忙著準備走人。


    「你都這麽晚過來,深夜出門不太好吧?」


    「那個,在蟬王國啊,就是,非常鼓勵在深夜出門喔!」


    「可是在人類世界,深夜出門很危險啊。」


    「你放心!為了防範未然,我有帶電擊棒喔!」


    蟬子開始翻找她隨身攜帶的圓包包。


    指南針、點心、形狀漂亮的石頭、小燈泡、鬧鍾、石頭、唇膏、石頭、石頭、又一顆石頭。


    「你是多喜歡形狀漂亮的石頭啊……」


    這家夥帶著這些到底想要做什麽?


    「奇怪~怎麽沒有?我應該有放進去啊。」


    蟬子翻了半天,就是找不到最重要的電擊棒。她喃喃重複幾聲「奇怪~怎麽沒有」後,表情在發現馬卡龍時亮了起來。


    「對了!我今天為了帶馬卡龍,把電擊棒拿出來了!」


    蟬子邊說邊打開馬卡龍的袋子,就這麽啃起馬卡龍。


    「馬卡龍真的好好吃喔~」


    幸福地嚼著滿嘴馬卡龍的蟬子,腦袋瓜裏應該早就把電擊棒忘光了吧。有夠單純。


    「那你這樣回去很危險吧,我送你。」


    聽我這麽說,蟬子的表情稍微黯淡下來。


    「呃,那個……」


    「怎麽了嗎?」


    「不可以。就是,如果被人知道蟬王國在哪裏,那個、就是……對了!我就再也不能來了!」


    ……原來如此,是這種設定啊。無所謂,我本來就絲毫沒有深究的意思,而且每個人都有些不欲人知的事。當然,我也有。


    「這樣啊,那你路上要小心喔。」


    「沒問題!我會盡全力回家的!」


    蟬子站起來,一轉身就急忙往玄關跑,這次沒在台階處跌倒。


    「掰掰,明天見!」


    她在門框後點亮滿臉裝不下的燦爛笑容,接著節奏輕快地踏下公寓樓梯。所以,她明天還要來啊?


    幾秒後,樓梯底下傳來有人跌倒的聲音。我自囈著說聲:「真是的。」淡淡地,笑了。


    ,在念書的我身邊觀察盆栽、打磨她帶來的漂亮小石子或看看小說,隨性地打發時間。


    她似乎是聽進了我的要求,沒有打擾我k書。到了淩晨四點左右,她又像昨天那樣回去了。


    之後我洗了澡、念了點書,在太陽宣告一日開始的同時潛入夢中世界。


    日夜完全顛倒。看這情況,恐怕一時半刻是恢複不了了。


    盡管如此,和蟬子對話是很好的心情調劑,讓我書念得順利許多。


    但話說回來,蟬子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麽呢?她今天幾乎沒提報恩,不是和我說話,就是自己在一邊打發時間。


    不過她沒打擾我念書,其實也無所謂就是了。


    *


    「對了,蟬子——」


    邂逅蟬子的第四天深夜,我對在我房裏閑晃、翻著破舊小說的蟬子心血來潮地問:


    「你為什麽都隻在晚上來啊?」


    蟬子總是在日落以後才出現,然後固定在淩晨四點回去。


    這讓我一直很好奇,為何蟬子隻在晚上來呢?


    「因為我……」


    蟬子小聲低語。


    「我討厭藍天。」


    「你討厭藍天?」


    「就是啊。我喜歡晚上,喜歡黑漆漆的。」


    「是喔,好像鼴鼠喔。」


    「鼴鼠很可愛喔~!我超愛鼴鼠的!可是,我討厭藍天。」


    「我倒是備喜歡藍天的。」


    聽我這麽說,蟬於稍微沉下了臉;可是一眨眼又若無其事地換上笑容,什麽也沒說。


    話說這想法還真怪。竟然有人討厭藍天,真是稀奇。


    「那麽,你為什麽要念書呢?」


    當我那麽想時,蟬子反過來對我提問。


    「你不是大學生嗎?為什麽還要再考一次啊,我還覺得你這樣比較奇怪呢。」


    被她說到痛處了。


    我打算重考,確實是有我自己的理由;不過,那還不到足以告訴別人的階段,也不值得說。由旁人看來,那或許除了浪費時間以外什麽也不是,我也不知是否會有實現的一天。那並不是平凡普通、缺乏才能的我能輕易說出口的東西。


    「嗯。該怎麽說呢,就是理科和我個性不太合,想重考文科為主的大學。」


    我回避核心部分,曖昧地回答。


    「這樣啊~你想考哪間?」


    「嗯~○○○大學的文學係吧。可是憑我的偏差值,有一點困難。」


    蟬子一聽我這麽說,表情豁然開朗。


    「文、文學係!」


    「嗯,是啊。」


    「所以你以後的工作會是小說家之類的羅!」


    「很少人能當得上啦,我隻是想讓大學生活輕鬆一點而已。」


    「是喔……」


    蟬子遺憾得語調直直落。沮喪得這麽明顯,讓我心裏過意不去,試著問她:「你有在寫小說嗎?」結果蟬子又馬上變臉,眼睛閃亮亮地回答:


    「那個啊,我從小就一~直在想故事,想了很多很多喔!然後現在正在寫的,也差不多快寫完了呢。」


    她反應純真得仿佛是個受母親誇獎的孩子,一口氣這麽說。


    我無視心中的小小刺痛,問:「你在寫怎樣的小說呀?」


    「這個嘛,是發生在蟬王國的超夢幻感人愛情故事喔!」


    蟬子晃動輕盈的長發,拚命比手畫腳,打從心底開心地描述她正在寫的小說。


    「我還想寫怪怪外星人的故事、女孩盡情吃了一大堆馬卡龍的故事。雖然我還沒開始,但我絕對會把它們寫出來的!」


    蟬子如此介紹自己想寫的故事的模樣,實在是耀眼無比,使我稍微別開眼睛。


    這天,我就這麽入迷地聽著蟬子一句句如星空般閃耀的話語。


    *


    「咦,好久不見啪。」


    邂逅蟬子的第五天,照樣在傍晚起床的我難得沒k書,來到位在都心的書局。之前寫的題庫終於被我寫完,所以來到這間頗具規模的書店,想挑本難度高一點且適合我的,結果在那裏遇上了我高中時代的朋友,結城。


    高中時結城常和我玩在一塊兒,老師們對相貌端正、曾擔任學生會副會長的他讚譽有加,很早就獲得推薦而確定了大學進路。重考生活開始後,我幾乎沒再見過他,頂多隻聽說過一些消息。


    許久沒見的結城,頭發染成了褐色,有整體感的襯衫和價位不低的牛仔褲,十足是大學生的裝扮。身穿破爛運動外套、頭發散亂的我和他相比,簡直是個冒牌貨。


    「是啊,好久不見。」


    「你來這裏找什麽啊?」


    聽結城這麽問,我不禁將手上的題庫藏到背後。


    「沒什麽啦,找點東西。那你呢?」


    「我?等一下要跟大學同學喝酒,先來這打發時間。你不覺得這個升學專區很讓人懷念嗎?」


    結城隨手拿本參考書起來翻了翻。


    「啊~幾乎都忘光了耶。」


    「大考到現在都一年多了,正常吧。」


    「也是啦。」


    我總覺得,久違的結城和我之間有種距離,相信那多半與結城過著正常大學生活脫不了關係。


    「對了,你現在怎麽樣啊?你有重考一年吧?」


    心髒猛然一怔。


    「嗯,就是普通大學生啊。」


    「喔,你考上啦,恭喜啊~」


    我臨時撒了個謊。結城不知道我打算再重考,極其自然地為我道賀。我心髒如警鈴般瘋狂敲打,一陣莫名的惡心感侵襲而來。


    「說真的,有學校念是比較好。」


    「嗯。」


    「重考兩年就有點慘了。我社團上有一個重考兩年的,個性超陰沉又很白目,有夠受不了。」


    結城苦笑著說,而我隻想趕快離開這裏。


    「話說,你也該剪個頭發了吧,都放暑假了耶。」


    「我也想找個時間剪一下。」


    我說謊。剪了頭發,我就沒錢買題庫了。再說就算剪了,身邊也沒人會——


    「對了對了,改天陪我喝一杯吧。」


    結城打斷我的思考說:


    「難得那麽久沒見,幹脆就趁現在約起來吧。對了,你之前的手機號碼在重考的時候解約了吧?我們交換一下。」


    「嗯,好啊。」


    這時,我才想起我換了新手機之後,還沒和任何人交換過電話;我不知道該怎麽操作。


    「抱歉,我手機好像放在家裏了。」


    「唉,搞什麽啊~」


    我又忍不住說謊了。我抓著口袋裏的手機,向結城道歉。掌中滲出的汗水,將手機沾得濕漉漉的。


    「啊,時間差不多,我要過去了。」


    「這樣啊,好好玩啊。」


    「嗯,下次見麵再一起喝啊。」


    「ok。掰啦。」


    「掰~」


    不知為何,我有種近乎確信的預感,認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結城。離開書店、前往聚會地點的結城,仿佛要到一個極為遙遠的地方,給人難以言喻的寂寥。


    確定看不見結城後,我低著頭,將藏在背後的題庫拿去結帳。


    *


    ?」


    在一旁看小說的蟬子擔心問來。自從第一天以來,我就沒看過她擔憂的表情了。


    「沒有,我沒事。」


    「才怪,你臉色很差喔。」


    蟬子很快就看破我臨時撒的謊。居然在這種時候這麽靈敏。蟬子烏黑的大眼睛,仿佛能看透我的一切。


    「那個,蟬子啊。你會後悔嗎?」


    一回神,我已經向蟬子吐露這份無可奈何的情緒。我知道問這種事沒什麽意義,但是我仍控製不住。」


    「我下定決心重考,也知道那是自己想要走的路;可是心裏有個角落,是後悔的。」


    話於仿佛衝開堤防,流出我心裏。


    「我現在也常想,我應該選擇過正常的大學生活。假如我順其自然地交了些朋友,現在可能就不會這麽難受了,覺得重考可能是個錯誤的決定。」


    累積了數個月的話,在這一瞬宣泄而出。


    決定重考後,我不偏不倚地朝這個目標前進,但背後的道路卻在這同時一塊塊地崩潰。驀然回首,我已經無路可退。然而我無論何時都告訴自己,這就是我所選擇的道路。


    可是,其實我一直都甩不開不安。


    蟬子默不作聲,隻是聽我說話。


    「蟬子,你會後悔嗎?」


    不知不覺,我又問了一次。會期待蟬子給出有用的回答,我大概是傻了。可是我還是想抓住一線生機似的對蟬子這麽問。


    蟬子理解了我的話後,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這個嘛。我啊,一~點都不後悔喔。無論是遇見你,還是來向你報恩都不後悔。不管未來發生什麽事,就算一年後、十年後、一百年後,甚至死掉的時候,我也絕對不會後悔喔!」


    蟬子奮力地如此斷言。麵對著前方,直視我的雙眼。我能感覺到,那是她的肺腑之言。


    啊啊,這樣啊。原來如此。


    相信很久以前,我早就已經——


    「事情一定會好轉啦!就像我恩報得不太好,也還是這麽有精神啊,所以你一定沒問題的!」


    「要報恩就該好好報吧?」


    一這麽說,蟬子就嘟著嘴鬧起別扭。


    *


    「啊啊!糟糕,要趕快回去了!」


    發現已經四點半的蟬子慌得亂七八糟,直往外跑。盡管每次都一樣,但這次總覺得有點寂寞。


    「那我們明天再見喔!」


    目送蟬子急忙跑走時,我不禁望向窗外。窗外是一整片漆黑的天空。


    喀啦喀啦的下樓梯聲傳來後,蟬子的身影出現在窗外。


    她一踏上馬路就誇張地跌了一跤,好像還露出了白色的內褲,應該是我看錯吧。


    話說今天特別累。發生了那麽多事,不累也難。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把跑走的蟬子左手看成了真的蟬腳。


    可見我今天真的累了。


    *


    這天不知為何,蟬子自個兒在熱得像蒸籠的房裏不停射著橡皮筋。


    「你在幹麽啊?」


    我心血來潮地問。


    「我在射橡皮筋啊!這很好玩喔!在不能抽煙喝酒的蟬王國裏,這是最棒的娛樂喔!」


    「是喔~」


    我敷衍過蟬子的回答,繼續k書。


    說起來,蟬子來我這兒已經是第六天了。


    我看著自得其樂地射橡皮筋的蟬子,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這幾天和她相處的時光。


    真的好快樂。


    我現在能肯定地這麽說。剛開始是有點煩,但蟬子讓我書念得愈來愈順利,而且她多多少少拯救了幹枯的心。這時我第一次想,說不定她這個恩報得還挺成功的。


    忽然間,我有個念頭。


    「明天要不要去廟會逛逛?」


    我對蟬子如此邀約。


    「廟會……」


    蟬子停下她的射橡皮筋遊戲,一臉疑惑地看著我,仿佛不知道那個詞是什麽意思。


    「對呀對呀,就是廟會,廟會。到時候會有很多人擺攤,還會有人抬神轎什麽的。你每天都這麽努力為我報恩,就讓我帶你去廟會酬謝一下嘛。至少讓我請吃刨冰也好。」


    我語氣略急地快嘴說完。


    「我不能去廟會……白天天還是藍的。」


    為何蟬子會這麽討厭藍天呢,黑漆漆的天空不是很寂寞嗎?每次我往這方向問,她都隻是眼神遊移地顧左右而言他,所以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原因。


    「放心啦,這場廟會是太陽下山才開始。」


    一聽我這麽說,蟬子的表情立刻亮得像太陽一樣,興奮地說:「那就沒問題了!」


    「可是——」


    但她的臉很快又罩上陰霾,把話吞了回去。


    「怎麽啦?」


    「沒事,不要在意!話說,我從來沒逛過廟會呢。」


    「蟬王國沒有廟會嗎?」


    「蟬王國沒有廟會這種東西。」


    怎麽會有這種補充設定。


    不過我在這幾天下來,早已學到不往那裏深究,於是對蟬子說:「那明天就是你第一次逛廟會吧,敬請期待喔!」


    「我很期待呀!比玩沙的前一天還期待喔!」


    「感覺好像不怎麽期待耶~」


    雖然我們一邊笑,一邊像過去幾天那樣對話,可是我總覺得,今天蟬子笑得有些勉強。


    決定好明天的集合時間後,蟬子同樣地趕在天亮前回去了。


    *


    我在和蟬子約定的時間前三十分鍾,就到約見地點等人了。這天我提早收起題庫,還難得剪了頭發,假裝沒發現腳步特別輕盈,在公園入口等待蟬子。


    相約時間五分鍾前,一個身穿白色洋裝的女孩從遠處嚏哇跑來。那個晃著長長黑發、踏著不穩腳步跑近的女孩,仿佛隨時會跌倒似的。啊,跌倒了。


    才剛那麽想,那女孩就倒了下來,趴在地上。蟬子今天也是那個蟬子。


    「嗚~好痛喔。」


    蟬子揉揉發紅的膝蓋說。


    「討厭啦,水泥太硬了。如果能和水泥說話,就能叫他變軟一點,這樣就不會擦到膝蓋了!」


    「你在說什麽啊。來,手給我。」


    蟬子抓住我伸出的手,搖搖晃晃地站起。即使跌倒了,蟬子的洋裝也沒沾上任何汙痕。


    「謝謝!這個送給你!」


    蟬子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綠色石頭,交到我手上。


    「不用啦。這哪來的啊?」


    「路邊撿到的,很漂亮吧。好像很好吃呢。」


    「謝啦。等一下要走好喔。」


    「知道了~」


    我將蟬子送我的綠色石頭塞進錢包,看了看蟬子跌倒的位置。沒有任何凹凸,也沒有能絆倒她的石子,原來會憑空跌倒的人真的存在啊。


    「你昨天說,廟會有很多攤子?」


    「是啊,數都數不完喔。」


    「哇~好期待喔。」


    蟬子整個人雀躍不已,仿佛恨不得馬上衡過去,我按住她,拿出錢包說:


    「今天有一半是為了答謝你,所以都讓我請吧。」


    「好耶!謝謝你!我下輩子也會感激你的!」


    「可是,最多一千喔。」


    「那就感激到肚子餓為止。」


    接下來,我們的廟會行開始了。


    蟬子似乎是真的第一次逛廟會,為鱗次櫛比的攤位驚歎連連。


    「好多喔,全部都是攤子嗎?」


    「耶~我要我要!」


    第一次的撈金魚,讓蟬子興奮不已。她用發抖的手拿起紙杓就插進水裏全力一撈,瞬間弄破,給蟬子的三百元就這麽消失在金魚攤的水泡裏。


    「奇怪,怎麽會這樣?」


    蟬子百思不解地喃喃自語。爾後,她還是撈不到半隻金魚。


    「這是新的詐欺!撈魚詐欺!」


    「應該不能這麽說吧。」


    老板或許是不忍見蟬子氣得淚眼汪汪的樣子,溫柔地說:


    「啊~真的很可惜耶,小姐。叔叔就送你一條金魚當安慰獎吧,自己挑。」


    老板對撈不到的人慣用的救濟措施發動了。他熟練地撈起一隻金魚,裝進塑膠袋交給蟬子。


    「謝謝!叔叔是我的神!」


    如果真的有撈魚詐欺這回事,蟬子恐怕非常容易上鉤吧。這時我不禁深深感慨。


    「好像在吃雲一樣耶!」


    蟬子和我一起坐在神社石階上,手拿輕飄飄的棉花糖,吃得笑容滿麵。


    看來她也逛得有點累了。在人群裏走了一個小時,腳不痛才怪。我也很久沒連續走這麽久的路,有點疲倦。


    「廟會好玩嗎?」


    我對開心地大咬棉花糖的蟬子問。


    「超——級好玩的!我愛死了!之前從來沒參加過這麽好玩的活動,真是虧大了。」


    「這樣啊,太好了。」


    「如果剛才抽線簽有中獎,就更完美了。」


    蟬子手指後頭一次三百元的線簽攤,歎了口氣。花一千二就想抽中熊布偶的蟬子手腕上,掛了四條亮晶晶的手環。四次都抽中銘謝惠顧,一定讓她很不甘心吧。她忿恨地瞄了好幾次線簽攤,一再歎息。


    我雖想勸住她,說那裏麵多半沒一條會中,但還是算了。沒必要故意潑她冷水。


    而且,看蟬子表情一下高興、一下失落地變來變去的樣子也很有趣。


    我和蟬子就這麽在神社石階坐了一會兒,聊聊廟會的事;不久後話題也被我們聊完了,舒暢的沉默包圍我倆。隻要有蟬子作伴,沉默一點也不令人難受,從來沒有任何人能讓我有這種感覺。


    這時,蟬子說過的「我討厭藍天」忽然浮出我腦海,讓我不禁想再問她一次為什麽。


    「那個,其實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訴你。」


    蟬子先一步開了口。錯失問話良機的我,選擇先聽蟬子說。


    「什麽事?」


    「就是,我……」


    蟬子支支吾吾地低下頭。


    「我在聽,你說吧。」


    聽我這麽說,蟬子打定心意似的抬頭直視前方,吐出一直猶豫不決的話。


    「我……今天不得不和你說再見了。」


    接著——


    「那個,蟬王國規定,報恩隻限七天。所以,那個、就是,我再也不能去你家了。」


    蟬子目光低垂地說。


    這時的我,是作何表情呢?


    在蟬子眼中,我是作何表情呢?


    我不知道,也無法知道。


    然而我還是抬起頭,凝視著她。


    那對人偶般的大眼睛在這麽近的距離看起來,長長的睫毛仿佛是沾濕了似的發著光;柔軟的臉頰染上些許櫻紅,與漆黑發絲相互輝映。她那輕盈嬌小的體態一點也不像蟬,仿佛是某種精靈。


    「我——」


    當我發覺,我已擁住了她。蟬子驚訝得全身一僵,但我仍緊擁著她。


    「其實我,也想要寫小說。」


    深深禁錮在心中、絕不願說出的話,潺潺流出我口中。


    「我就是為了寫小說才重考的。很好笑吧,連自己的文筆如何都不知道、原本念理科的人,居然會想轉文組;而且隻是想寫小說,卻連自己適合什麽類型都沒想過,單純就是想寫而已。我很清楚,自己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罷了。」


    就連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我害怕得不敢看蟬子,但仍繼續說下去。


    「可是,最近情況有點改變,我開始能看到自己想寫些什麽。雖然還很模糊,但總歸是看得見了。這都是因為有你陪我。」


    連我也很訝異自己會這麽多話。


    蟬子放鬆身體,細瘦的手臂圍上了我的腰。


    「你以後就離開那個蟬王國,再來見我一麵吧。明年這個時候,我的小說應該已經有點成果,我們到時候再見吧。」


    「好。」


    蟬子擠出顫抖的聲音說話。聽起來,仿佛在哭泣。


    「到時候,要交換自己寫的小說喔。你也還在寫你那個發生在蟬王國的超夢幻感人愛情故事吧?」


    「當然呀。我一直、一直都沒停過喔。」


    「那我們就來比誰寫得比較棒吧。不準輸給我喔。」


    我鬆開緊擁著她的手,從蟬子身上退開。這時見到的蟬子臉上,有著淡淡的淚痕。


    「我怎麽可能會輸呢!我的可是構思十多年的超級大作耶!」


    聲音已經不抖的蟬子信心十足地如此宣言。


    「那我們約好羅。你明年還要再來報恩喔,到時候一起看我們的小說吧。」


    「一言為定!」


    蟬子挺胸說道。她那時的表情,看來是無比地幸福。


    在我眼中,確是如此。


    *


    之後,我心無旁騖地k書;夏天在不知不覺間結束,大學也開學了。


    由於附近的圖書館歇業了,我隻好硬著頭皮上大學圖書館k書;無視於圍在一起討論專題的同學們,為大考作準備。


    雖然我在大學還是交不了朋友,但已不再感到暑假前的那種孤獨。非得考上誌願校不可,否則會被蟬子笑話。這樣的想法撐住了我,使我苦讀不倦。


    一回神,青翠茂盛的樹葉已染上金黃;當它們i漸失色、離開枝極之際,早已是冬季時分。


    除睡覺外,我將時間全用在k書上。到了衝刺期更是一天黏在桌前十五個小時,比前一次重考還拚。


    等到嘴裏能吐出濃濃的白氣時,入學中心測驗這第一大關也到來了。我以還過得去的成績通過測驗,終於來到大學招考的最後階段。


    我有自信,能說自己盡了一切努力。


    今年將是我最後一次重考,要全力以赴,絕不能留下後悔。


    最後的戰鬥,就在這樣的心情中開始了。


    這次,我和前一關一樣平靜。拿出至今累積的所有知識不停劃動自動筆,直到時間結束為止。


    「時間到,請放下考試用具。」


    監考官的話在教室裏響起後,我在宣告考試結束的鍾聲中,目送自己的答案卡被收走。


    「啊啊,終於全部結束了。」


    如此低語的我心中,確實一絲悔恨也不留。那些感情,全都被我塞進答案卡上了。


    就這樣,最後一場大考過去了。


    就結果而言,我考上了第一誌願的大學。在這之前我從未有過考取第一誌願的經驗,當時簡直不敢相信。


    即使聽了電話中通知錄取的語音播報,臉上也沒有喜悅。


    「號碼應該沒錯吧?」


    這是我第一句話。


    之後我重打了七次,還為保險起見而找個公共電話查錄取結果,每一次聽到的都是無機的「您已錄取」。


    「我真的考上啦……」


    如此喃喃自語後,喜悅才滾滾而上。


    斷暗自催促電車。快點,再跑快一點,再快、再快!


    車一到站,我就奔向父母所在的那個家。久沒運動的我很快就喘不過氣,稍微停下腳步,脫去略厚的外套仰望天空。


    見到的是一大片仿佛也為我祝賀、萬裏無雲的天空。


    這讓我想起了討厭藍空的某人,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帶著喘得高低起伏的肩,以跑百米的速度蹬踏柏油路。腳步好輕,仿佛哪裏都能去。


    在喘得受不了之後,我又稍微放緩腳步大口吸氣,仰望天空。


    天空一點也沒有改變,一樣地澄澈、蔚藍。


    再一次地,我全力狂奔。


    *


    之後的時間,過得實在很快。


    「你怎麽都沒說一聲啊!」


    我在發火的老媽麵前磕了三個響頭表示知錯,才求得她的原諒。


    「做得不錯。」


    老爸趁老媽不在時這麽誇獎我。當時的喜悅,相信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與父母分享喜訊後隔天,我向目前就讀的大學申請退學。雖然手續意外地簡便,使我感覺好像少了些什麽,但我仍直奔新考取的大學,辦理入學手續。


    在櫻花開始染上美麗的粉紅色之際,嶄新的校園生活開始了。


    我在那裏交了不少朋友,不再像去年那樣積極地排斥與人接觸。能進這所大學真是太好了。這是我的真心話。


    就這樣,我的大學生活變得相當充實。


    同時,我也開始動筆寫小說了。那個夏天的承諾,我至今仍未忘懷。也許文筆還很拙稚,也許情節還很粗淺,但我仍天天一字一句地寫。


    畢竟,那家夥寫的可是「發生在蟬王國的超夢幻感人愛情故事」,現在一定也不停編寫著這篇钜作。


    隻要閉上眼,有蟬子相伴的那七天依舊能清晰地浮現腦海。我可不能輸給她。


    當櫻花開始凋謝,季節走向夏天時,我發現自己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昂揚,甚至偶爾會不經意地竊笑。


    化作嫩葉的綠色、穿上長袖會覺得悶熱的時節,都莫名地使我興奮;望著滿校園重回枝桎的新綠,我綻出微笑。


    不,那並不莫名。我打從很久之前就知道原因何在,隻是一直裝蒜,唬弄自己罷了。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在那個夏天的廟會最後,是作何表情。


    也知道仰望那片天空時,自己為何會全力奔跑。


    因為我愛上了她。


    我好想見她,再見見有點少根筋,但一點也不令人討厭的那隻小笨蟬。


    如今,我應該能毫不害羞地說出自己的心意。


    當小說寫了將近一半時,暑假終於到來。頭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沒有注明寄信人住址的怪信。


    而我的時間,就在讀起那封信時凍結了。


    蟬子死了。


    *


    我在太陽下山時來到公寓附近的公園,手裏抓著日前收到的信,微微顫抖。也許是我一等就等到深夜時分,周遭沒有人影,隻有街燈淡淡照亮的遊樂器材陪著我。


    「等很久了嗎……?」


    轉頭一看,向我說話的是個年約二十來歲、相貌成熟的女子。盡管早知道來的不會是蟬子,我還是難掩失落。


    「我才剛來而已。」


    聽我這麽說,女子放心地摸摸胸口。她的樣子,真的和人類沒兩樣……


    「那麽不好意思,我也要趕時間,馬上讓你看看證據。」


    她仿佛是看透了我的想法,卷起袖子,將手臂抬到我眼前。隻見那隻白皙的人類手臂逐漸變形,化為蟬一般形狀細長怪異的肢節。


    去年夏天,我曾見過這樣的手臂。從窗口見到的蟬子手臂就和她的一樣,當時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這樣,你能相信我信上寫的都是真的了吧?」


    可能是由於衝擊麻痹了情緒,即使看著她那明顯不屬於人類的肢體,心裏除了恍然大悟,明白蟬子所說的「設定」原來全都是事實外,沒其他念頭。


    沒錯,蟬子的確是她所說的「蟬王國」的居民。她們都是。


    我回想起手裏信上末尾的幾行字。


    我們身上,被施加了幾種限製。


    第一,若維持原來的模樣,約擁有千年壽命。


    第二,如果願意,能在夏季化為人類姿態。


    第三,一旦化為人類,七天過後就會死。


    第四,一旦在日落前外出就會死。


    「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那麽,請跟我來。」


    說完,女子領著我踏出腳步。


    但才走兩三步就忽然跌倒,擦傷膝蓋。


    「你還好吧?」


    「我沒事……隻是有點暈而已。」


    女子站起身、撥去膝上沙土。這時我才明白,她也和蟬子一樣,正逐漸步入死亡。


    之後,女子一路上說了很多。大部分都是信上寫過的事,而我隻是一聲不響地聽。


    以人世的方式來說,生命悠久的蟬子一族是八百萬諸神的一種,在古代受人敬畏。可是有一天,她的祖先愛上了人類。


    被這場神與人的禁忌之戀觸怒的其他神隻,對她的祖先下了詛咒。施加各種製約,也就是信上提到的那些,作為其變成人類的代價。


    「如今,我們依然在那個詛咒的限製之下。」


    諸神從蟬子一族手中奪去了季節、壽命,也奪走了藍天。蟬子時常跌倒不是因為少根筋,而是這詛咒的緣故。


    原為八百萬諸神,卻因詛咒而變得如蟬般醜陋的蟬子一族,開始被人類當作妖怪。就這樣,與人類接觸成為了他們的禁忌。


    然而蟬子還是願意打破禁忌,化作人類。為什麽?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她為什麽要變成人?為什麽能這麽輕易就舍棄自己的性命?」


    一不注意,這問題就衝出了口。聽了我的話,女子笑著回答:


    「我也愛上了人類,所以完全能體會她的心情。誰教戀愛就是這樣呢,能和喜歡的人說話、能夠獻出自己的愛,失去性命一點也不可惜。我想我和蟬子這輩子都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無論是一年後、十年後、一百年後,還是死去的那一刻,也絕不後悔。所謂的女孩子,就是這樣的生物。」


    從前,蟬子也說過類似的話。


    幸福地這麽說的女子臉上,沒有一絲後悔。


    隨後,我一麵穿過雜樹林,一麵聽她說話。她等等也要去見自己愛上的人,但在那之前,要先達成蟬子托付的請求,所以給了我那封信。


    請求……?會是什麽呢?


    女子在雜樹林中東張西望地走了幾分鍾後,忽然停下腳步。


    「啊,在這裏。」


    女子說完就拿起鏟子,開始挖土。


    「可以幫我挖嗎?這裏的土有點硬。」


    我便從她手中接過鏟子,挖了起來。


    土比我想像得還要軟,沒費我多少力。


    挖土過程中,我仍無法相信蟬子已經去世,天真地以為她隨時會帶著形狀漂亮的石頭出現在我麵前。


    幾分鍾後,鏟子發出敲到硬物的聲響。


    那是一個裝在塑膠袋裏的大鐵罐。


    「就是這個。」


    女子急忙掀開蓋子,罐裏有某種好幾層塑膠袋包起來的東西。她小心地一層層解開,顯露出一本大學筆記簿。


    「雖然信上沒寫,不過我今天找你出來,就是為了把這個交給你。」


    蔚藍的天》


    翻開第一頁見到的,是一整麵以彩色鉛筆描繪的——


    蔚藍天空的插圖。


    啊啊,我懂了,原來是這麽回事。我頓時明白了一切。


    那家夥,蟬子,其實非常喜愛天空。不是充滿漆黑的夜空,而是藍天。陽光照耀的藍天。


    蟬子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對我說她「討厭藍天」呢?


    詛咒使她的身體日漸衰弱,生命分分秒秒地流逝。


    我不知道,當這樣的蟬子夢想著再也看不見的藍天時,心裏究竟作何感想。


    但是,我還是為了盡可能理解她的想法而翻頁。


    翻過藍天後,小說第一句躍入我眼裏。


    從前,有一隻討厭藍天的蟬。接下來,就是這隻說謊的蟬的故事。


    那隻蟬愛上的,是一個人類。


    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當蟬還是若蟲(注:不完全變態之昆蟲幼少期稱呼)時,男孩將意外被翻出土中的蟬埋了回去,讓蟬對他從此戀戀不忘。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蟬當然知道,那隻是男孩的無心之舉,也不期待他會記得這樣的小事。


    但是,男孩當時確實救了蟬一命。


    所以蟬希望成為真正的成蟲之後,能向男孩報恩。人類並不知道,蟬一旦成為真正的成蟲,就能和人類對話。


    隻要有空,蟬就會到男孩附近,遠遠地注視他。在成為真正的成蟲之前,男孩聽不懂蟬的話;因此蟬也不刻意和他說話,隻能在一旁不停大聲地唧唧叫。


    「我在這裏喔,快點注意到我!」


    但男孩當然不會注意到蟬的存在。當蟬為此寂寞得想哭時,就會看看藍天。


    蟬喜歡藍天。望著清澄透明的藍天,仿佛心情也會變得一樣透明。


    她總是望著這樣的藍天,癡癡地心想成為真正的成蟲後,要向男孩報恩。


    可是蟬一旦化為真正的成蟲,很快就會死去,再也見不到藍天。


    蟬不喜歡會令她悲傷的漆黑天空。每次看著漆黑的天空,都覺得自己會被吸進去,給她難以言喻的恐懼。


    然而,隻要能和男孩見麵,再黑的天空她也不怕。每一天、每一天,她都好想和男孩說說話。


    當蟬二十歲後,她終於成為真正的成蟲,當天就踏著喜悅的腳步,奔向男孩的住所。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我是蟬喔!」


    之後寫的,是她與我共度的每一天。


    我忽然昏倒,嚇了她一大跳。


    編故事掩飾自己的身分。


    和我說話讓她樂得不禁玩起前滾翻。


    被我問那是在做什麽,掰個理由蒙混過去。


    和我成為朋友。


    以及她那一刻是多麽地高興。


    與蟬子共度的七天,確實存在於這本筆記裏。


    廟會的經曆也寫在裏頭。她當時的喜悅、快樂,全都透過她寫下的語句,沁入了我的心。


    廟會之旅結束時,男孩說:


    「我們明年再見吧。」


    男孩的話讓蟬非常感動,答應了他的約定。


    可是蟬已經是真正的成蟲,時間所剩無幾。回到家後,她悲痛不已。


    不過,蟬還是盡一切努力把握住最後的時間。為了明年再與他相見。


    為了看看他的小說,也將自己的小說與他分享,對他傾訴自己的愛意。她想做的,就是如此充滿少女情懷的事。


    秋冬相繼而過,春日終於造訪。


    在變換不息的季節中,蟬努力地一直活到了將她完成的小說與男孩交換的那一天。


    接著,夏天到來了。在青翠茂密的樹林中、紅光照耀的太陽下,蟬和男孩重逢了。


    蟬子非常地幸福,由衷地慶幸自己能與男孩相遇。一想到男孩的身影,這段所剩無幾的日子也燦爛無比。


    無論是一年後、十年後、一百年後,甚至死去的那一刻,蟬也絕不會後悔自己的抉擇吧。


    「那個,我有些話,一直很想對你說。」


    蟬深呼吸後,告訴男孩:


    「謝謝你。」


    接著,再說一句。


    「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歡你喔。」


    一個人、一隻蟬,就這麽在夏日豔陽下手牽著手,愉快地並肩而行。


    兩人之間,再也沒有悲傷或痛苦。永永遠遠地,牽手走下去。


    不經意地,蟬昂首仰望。


    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清澄透明的無垠藍天。


    小說最後,是以happy ending收場。


    蟬子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篇小說的呢?


    一定是盡全力抗衡著死亡陰影逼近的恐懼,以及身體逐漸不聽使喚的悲憤,一直寫到了最後一刻吧。


    她應該很明白,自己再也見不到我了。然而,她仍不帶半分悔恨地將自己沒機會仰望、充滿陽光的世界寫成一篇完整的故事。


    好偉大,真是太偉大了。


    該道謝的人,是我才對啊。能與蟬子相遇,我也十分地慶幸。


    因為蟬子,我才能考取第一誌願、寫出我的小說,一部會讓蟬子大吃一驚的超級钜作。是蟬子給了我寫下這故事的動力啊。


    一切的一切,我都得感謝蟬子。所以,也讓我說一聲好嗎?我也非常感激你,非常喜歡你啊。拜托,再讓我看看你那天真無邪的笑臉好嗎?


    當我察覺,淚水已滑過臉龐。


    我回想著蟬子的種種,當場痛哭不已。


    灰雲罩住漆黑的夜空,撒下豆大雨珠。


    仿佛天空也為蟬子的死哭泣,下個不停、下個不停。


    *


    今年的夏天,也將要過去。


    在略感涼意的房間中,過季的風鈴搖出清脆聲響。


    目前,我在寫一篇故事。為了不讓自己遺忘與蟬子間的回憶,我決定將它寫成文字。而且,就快寫完了。


    說不定,這篇小說不會有麵世的一天。


    隻是,我並不介意。


    假如有一天,我要讓人看看這故事,我已經決定好第一人選了:至於第二個,就隨便找吧。總之,第一個非得是那家夥不可。雖不知何時會有這麽一天,但在我心中,這是既定事項。


    在那之前,我想我會不停地寫下去,寫出一篇篇讓蟬子讀得又哭又笑的小說。


    然後,然後……


    但願——


    真能有那麽一天,可以和那家夥一同歡笑,交換彼此的小說。


    在如此不切實際的祈願中,我放下筆,結束這篇故事。


    我拉開蟬子過去所指的北側窗簾。


    她送給我的翡翠綠石子,就在窗台上閃閃發亮。


    也許,蟬子也在某個角落看著這樣的畫麵呢。


    這麽想著的我,將頭探出窗外。


    在蟬子曾經夢想的天空下,陽光照暖大地;綠油油的樹木和閃耀的高樓大廈交織成鮮豔色彩,覆蓋整個世界。搖曳草木的晚夏和風,溫柔地撫過我的肌膚。


    環視這遍地光輝的世界後,我輕輕閉上雙眼。


    思念、懷想著某人,緩緩昂首。


    睜開眼見到的,是一片清澄透明的無垠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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