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門開著。


    衝進宅邸內,意外地籠罩著一片寂靜。透馬調整呼吸,側耳傾聽。


    耳邊傳來鬆籟、昆蟲的嗚叫,以及女人的慘叫。


    在裏麵嗎?


    兩人直接在走廊上跑了起來。年輕的武士俯臥在踏腳石上,手中仍握著白刃。麵


    向一旁,表情扭曲,嘴巴半開,仿佛正在苦笑。


    耳邊響起刀刃交鋒的響音。


    「來人啊!」


    一個女人滾了出來。是阿房。從額頭流下的鮮血,染紅了半張臉。


    「來人啊!來人啊!」


    兩人從阿房身上跳過,順勢拔刀出鞘。和歌子在房內以短刀抵禦男人的攻擊。男人以黑布蒙住臉,隻露出一對眼睛。聽說和歌子是古傳流短刀的使刀高手,但是不敵男人。


    如同生田清十郎透露的,水杉似乎派出了百中選一的刺客。盡管自己難以避免垮台的命運,仍要派刺客刺殺敵手,這與其說是執著,倒更接近怨念。


    和歌子的短刀被彈開了。男人大吼一聲,砍向一屁股跌坐在地的和歌子。透馬一個箭步上前,腰杆一沉,剜去男人小腿肚的一塊肉。男人發出厚實的慘叫,刀子落地。透馬也險些叫出聲來。


    右臂一陣劇痛。無法隨心所欲地使劍。


    清十郎造成的創傷似乎比想像中更深。


    如果不是新裏同行的話,我就沒命了。我應該會跟師父一樣,被人一刀劈開背部。


    如今,透馬才感覺到一陣寒意。


    和歌子撿起短刀,高喊「保孝」,一頭烏黑的亂發唰唰地上下起伏。她的背後塗滿了鮮血。


    「保孝沒事吧?給我保護保孝。」


    她一麵叫,一麵往前傾倒:像在掙紮似地動著雙臂,手指在空中亂抓。


    「母親大人。」


    「噢,保護……保護保孝。」


    「請您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他。」


    和歌子停止動作,對透馬露出笑容。一個令人看得入迷的美麗笑容。「拜托你。拜托你。拜托……」她放鬆全身的力氣。


    「夫人、夫人。」


    阿房連滾帶爬地靠近和歌子。


    「啊~,啊……夫人。」


    「阿房,二哥沒事吧?」


    「什麽?」


    「我問你二哥是否安然無恙?」


    「是的,保孝大人躲在米倉中。他沒事。」


    是嘛。既然如此,這個人也會獲得些許報答。


    林彌和透馬來到走廊上,阿房的哭聲促使兩人前進。


    刺客應該是看準信衛門在家才上門襲擊的。


    有幾人?


    五人?十人?


    應該不到十人。肯為失去重要地位的主人盡忠的人應該不多,而且水杉賴母不可能是值得令人盡忠的人物。


    在走廊上轉彎,立刻看見了在庭院交戰的人影。信衛門也在其中。


    和歌子為了祈求保孝痊愈而設置的篝火,照出一群戰鬥的男人。


    庭院中有五名賊人。一人伏臥在地,一人蹲著哀號。


    其餘三人是相當厲害的高手。劍尖伸縮變化自如。信衛門當然也預料到了政敵的報複,應該準備了對武藝有自信的護衛。事實上,包圍刺客的武士數量是刺客的好幾倍。


    但是武士受到刺客壓製,勉強應招,無法殺入敵陣。尤其是和信衛門麵對麵的黑色蒙麵男子,劍法淩厲。信衛門本身是一新流的劍士,但是和男子之間的實力差距一目了然。


    「看招!」


    男子發出呐喊,撲向信衛門。信衛門勉強避開了那一刀。


    「樫井,你乖乖受死吧!」


    男子焦躁地吼道。他如此叫喚時,露出一絲破綻。透馬介入男子與信衛門之間,「當」一聲接住他下揮的劍。男子馬上把劍抽回去,以不到一眨眼的速度再度進擊。


    這種使劍習慣……


    似曾相識。


    透馬彈開第二劍,看到對手的手肘露出破綻。雖然力道雄渾,但是招式粗暴。進擊與進擊之間會出現一絲破綻。


    換作平常的透馬,八成會毫不猶豫地進攻那裏。然而,他做不到。他的手臂沉重,指尖麻痹,劍不聽使喚。


    糟了。


    林彌和男子的目光對上,他好像微微笑了。刀身染上篝火的火光,從頭頂上往斜下方砍的劍尖劃破了透馬的胸膛。透馬身影搖晃。


    「去死!」


    男子再度發出呐喊。火紅色的刀身瞄準透馬落下。不知為何,看起來十分緩慢。但是,身體不能動彈。


    「樫井。」


    一道黑影掠過眼前。男子手中的刀往上彈。透馬的眼角餘光看見刀身的光芒翻轉。發出一聲悶響,男子摔倒在地。鮮血從他按住上臂的指縫間直流。頭巾鬆脫,露出一張灰不溜丟的臉。


    「野中先生。」


    林彌依然架著白刃,呼喊男子的名字。


    那是筒井道場的第二把交椅——野中伊兵衛。


    刺客們看見野中倒地,個個膽怯。眼看著他們原本囂張的氣焰逐漸熄滅。


    「退下!」


    信衛門高聲一喊,令空氣為之一震。


    「我們和暴徒之間的勝負已決。全部退下!」


    信衛門的手臂往旁一揮,睥睨四方。


    「不管你們是不是水杉的餘黨,事到如今,你們就算砍殺我又能怎樣?!不,我不會死。我要重整藩政,重新奠定立國基礎。我不會讓任何人阻礙我!」


    他的語氣和動作都威風凜凜。有一種令其他人不禁曲膝跪地的領袖魅力。


    門口立刻變得吵鬧,大目付的屬下抵達了。刺客們個個當場跪下。


    「你們可不許切腹!」


    信衛門大喝一聲。


    「我不準你們死。我完全不會過問你們的真正身明,明天起以一名藩士的身分效勞即可。唯有替藩主效勞才是武士的任務。」


    信衛門留下一句「沒有異議吧?」,爬上了走廊。


    林彌心想,他做得漂亮!


    如果今晚的事傳開,信衛門的名聲將會不脛而走,節節高升。他將會以百年難得一見、具備度量的執政者,而不是屠殺政敵的謀略家的身分,受到人們的稱讚,成為人人敬重、正值壯年的家臣之長。不光是實權,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樫井信衛門的權勢都堅若磐石。再也不會有人派出刺客。他獲得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信賴。


    做得漂亮。但是……


    「父親大人。」


    透馬叫住父親的背影。


    「母親大人往生了。」


    父親依舊背對著他,不肯回頭看兒子。


    「你叫大家不許死,但已經死了很多人。他們平白無故、無辜地死了。那些人該怎麽辦才好呢?」


    你打算怎麽補償他們呢?


    「父親大人,你在聽嗎?大家都死了……」


    「你還在。」


    信衛門背對著透馬低喃道。


    「我還有你。」


    父親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走廊的陰暗處。


    大目付的屬下湧進庭院。


    野中他們束手就擒地被帶走。


    「你沒砍家父啊。」


    透馬抬頭看林彌。林彌站著,而透馬依舊蹲著。


    「你以為我會砍他嗎?」


    透馬搖了搖頭。


    「不曉得。我隻知道你沒有砍家父。不,我還知道另外一點,你今晚兩次救了我的命。」


    的男人。」


    「自從和你交手之後,野中先生就變了。」


    「與其說是變了,倒不如說是他露出了本性。你可別認為,他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自暴自棄。」


    林彌沒有回應;指了指透馬的胸口,代替回應。


    「我以為自己會來不及救你。我以為你會被野中先生幹掉。」


    「嗯。」


    透馬輕輕把手放在胸前。胸前斜斜地裂開。他將手指伸進衣服中,發出「喀噠」一聲,拿出一個裂成兩半的毛刷。


    「那是?」


    「我爺爺的毛刷。是它和你救了我一命。」


    「你真是走狗運!」


    透馬以指腹輕輕撫摸丸熊的烙印。林彌確實聞到了漿糊的氣味。


    「新裏,你要小心!」


    「小心什麽?」


    「家父。他看穿你的資質,說不定會想把你培養成新的暗中刺客。」


    林彌沉默不語。


    「你有那種資質。野中比不上你。你要銘記在心。不要隨波逐流!」


    新裏,千萬不要隨波逐流!


    林彌坐下來,指著天空。


    「星星。」


    「啊,真的。」


    或許是雲層在不知不覺間裂開,星星閃爍。透馬注視夜空,一顆劃過夜空的流星映在他眼中。


    透馬起程的那一天,小舞降雪。


    第一場雪。


    「我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


    透馬一身旅行裝扮,深深一鞠躬。


    「江戶路途遙遠。路上一切小心。」


    七緒悄悄擦拭眼角。


    三天前,剛辦完清十郎的葬禮。不知信衛門使出何種手段,將他的死處理成被卷入襲擊事件,死於非命。襲擊犯也除了死者之外,沒有公開。一切似乎都被暗中了結。而下手砍殺結之丞的真凶依然沒有召告天下,沒有洗清結之丞的汙名。唯獨人死了,冬意濃了。


    「不過話說回來,好歹該從樫井家啟程出發吧。」


    林彌故意對透馬麵露苦笑。


    「手臂怎麽樣?還是不太能動嗎?」


    「是啊,我要以治療這個傷勢為借口回江戶。要是那麽輕易痊愈的話,可就傷腦筋了。」


    「你少來,應該不是裝病吧。你這家夥愛搞鬼,可能來這一招。」


    「別開玩笑了。要是右手殘廢的話,就無法使用毛刷。我也真的希望治好它。」


    「是喔。」


    「是啊。那麽,我該不多該走了。」


    透馬再度低頭致意。美禰吸鼻涕。


    「不送了。」


    「正好。你來送反而礙事。」


    透馬邁開腳步。然而,他立刻止步,「喔」地驚呼一聲。


    和次郎站在門前。


    他對透馬舉起一隻手,似乎打算送行。


    林彌走下玄關,回頭對七緒說:


    「我還是送他到半路。」


    「去吧。」


    七緒微笑道。初冬的朝陽殘酷地使她眼睛底下的黑眼圈浮現。頭發中的銀絲也很顯眼。


    盡管如此,她仍舊是七緒。


    「大嫂,我會回來。」


    「咦?」


    「我一定會回來。我不會去任何地方。」


    我一定會回來你身邊。


    我不會像大哥那樣消失。


    「林彌。」


    「那麽,我走了。」


    林彌向前行。


    雪停了。


    透馬與和次郎在光中麵對麵,透馬抬頭仰望天空,說了什麽。和次郎回答:「是魚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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