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趙瑀一行人遠遠綴在那姐妹倆後麵,走了半裏地,繞過一堵土牆,有許多村民圍著的便是那姐妹家。


    和別家的青磚瓦房不同,這家是土坯房,茅草結頂,也沒有圍牆。


    隔著人群就聽到裏麵撕心裂肺的哭聲,“姓木的你個沒良心的窩囊廢,你這是把閨女往火坑裏推啊——!錢老爺,冤有頭債有主,木愣子欠你們的錢,你們找他要,讓他給你們當牛做馬還去!”


    趙瑀幾人悄悄在一株老槐下站定,但見院子正中站著一個瘦子,身後還有三四個混混兒模樣的人。


    一個婦人披頭散發地跪在他麵前,泣聲哀求著,小花跪在旁邊,抱著她嗚嗚地哭。


    剛才那姑娘卻立在一旁,低著頭,看不到臉上是什麽表情。


    “放屁!既然敢賭,就要有本事擔當。”錢老爺冷笑道:“輸我五百兩銀子,說是回家取錢,他拍拍屁股連夜就從濟南府跑了,讓我這一通找。好容易找到你們,我可不會再上當。沒錢,就拿人來抵!”


    他走到那姑娘跟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托,獰笑道:“這女的還不錯,細皮嫩肉的,嗯,身上該鼓的鼓,該細的細,花樓裏五百兩賣不了,三四百兩還是有的。得,瞧你家這破敗樣,我也不落忍的,剩下的銀子我不要了!”


    婦人一聽這話,頓時麵無人色,搗蒜般不住磕頭,“錢老爺,您行行好,那地方不是女孩子去的啊,我們做工給您還行不行?”


    錢老爺看也不看她,向後揮揮手,“來呀,綁人。”


    那幾個混混兒立刻拿著繩子過來。


    婦人回身護住女兒,極力與錢老爺幾人廝打,小花也哭著喊著撲在姐姐身上,死活抱著不撒手。


    村民們隻是指指點點的看著,沒有人上去幫忙。


    趙瑀的一顆心像是從懸崖猛然摔下來,眼前的景象不由讓她想起了當初的自己。


    當初趙老太太灌她毒酒時,趙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觀,隻有母親,也是這樣護著自己。


    她看向李誡,“幫幫她吧。”


    李誡也看著她,眼中帶著了然的神色,微一點頭,正要出聲喝止,卻聽那姑娘厲聲喝道:“放開我娘,我跟你們走便是!”


    這一聲,驚呆了圍觀的眾人,李誡也硬生生把“住手”的話咽了回去,隻等看這姑娘到底什麽打算。


    那姑娘奮力掙脫錢老爺的手,後退幾步,剛才一番廝打,她已是鬢發散亂,衣襟扣子也扯掉了一個。


    她一手捂住衣領口,一手抿了抿頭發,麵上異常平靜,“錢老爺,不用綁,我跟你走。請等我換身衣服。”


    錢老爺道:“好,我等你,若你敢跑,我就把你妹子抓走抵債。”


    那姑娘冷冷一笑,轉身進屋,不到一刻鍾出來,已換了一身補丁摞補丁的藍粗布舊衣。


    衣服洗得發白,卻很幹淨。


    她溫柔地摸摸妹妹的頭,“小花,那身襖裙留給你穿。”


    她又給婦人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娘,女兒去了,您多保重,和小花好好過日子……若是爹回來,你告訴他,賭債女兒替他還了,讓他別再扔下你們跑了。”


    “我苦命的女兒……”那婦人滿麵淚光,身形搖搖欲墜。


    錢老爺冷哼道:“羅裏吧嗦的,快些,還要趕路!”


    那姑娘依言起身,卻徑直走到趙瑀跟前。


    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自然也跟著她看過來。


    趙瑀和李誡本就姿容出眾,且一看穿戴就知道是富足的人家,霎時便引得村人紛紛交頭接耳,猜測他們是什麽來路。


    李誡微微皺起眉頭。


    那姑娘盈盈下拜,行了一個十分標準的福禮,“太太,我叫木梨,我人窮,卻從不欠債,這是七十文,剛才的找錢。”


    她掌心托著一個荷包。


    趙瑀愣住了,這姑娘的舉動太出乎意料,她有點看不明白。


    木梨看她不收,就將荷包輕輕放在地上。


    錢老爺也暗自打量著李誡等人。


    這幾人衣著雖不甚華貴,在他看來也就是中等人家,但氣度不俗,特別是那個年輕的男子,看似隨隨便便的,然一旦和他目光對上,就不自覺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壓力。


    錢老爺直覺這是個有來頭的人,心中不安,便催促道:“都交代清楚了吧?快走快走!”


    木梨低著頭跟在他身後,默默向外走去。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向李誡求救,甚至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的孩子!老天爺,你睜眼看看吧——”那婦人的呼聲淒厲無比,神經質似的揪自己頭發,轉眼間頭上就血淋淋的一片。


    小花去攔,她卻一把將小女兒揮開,猛地起身,瘋子一般衝趙瑀這邊跑過來。


    李誡反應快,在那婦人衝過來時,已下意識把趙瑀抱在懷裏,向旁邊躲了躲。


    那婦人卻是一頭撞在老槐樹上。


    一聲巨響,她應是用足了力氣,哼也沒哼一聲,身子便軟軟倒了下去。


    血,從她頭上四濺開來,順著樹幹流下,淌到地上,混在泥土裏。


    圍觀的人一陣倒吸氣,驚呼聲過後,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誰都沒想到她會尋死,木梨姐妹倆也似乎是嚇傻了,呆呆看著親娘躺在血泊中,半晌才反應過來。


    “娘——”木梨姐妹齊齊撲到那婦人身上,拚命哭喊著,然她們的娘,卻是一聲都聽不到了。


    隻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睜著,凸得老高。


    劉銘看了一眼就錯開目光,將蔓兒擋在身後,蔓兒臉色蒼白如紙,也是嚇得不輕。


    唯有曹無離氣得哇哇大叫,“大人,還不管嗎?你要袖手旁觀到什麽時候!”


    趙瑀躲在李誡懷中,沒有看到剛才那駭人的一幕,不過從眾人的反應中,她已然猜到發生了什麽。


    說不出什麽滋味,隻覺心揪成了一團,上不上下不下,難受得緊。她輕輕掙了掙,“放開我吧。”


    李誡此時也很是後悔,若是方才他及時出手,這婦人也不會喪命。


    他低聲說,“這裏血氣大,你站遠點兒別往這邊看,讓蔓兒陪著你。”


    趙瑀點點頭,扶著蔓兒的胳膊,慢慢往土牆那邊走。她覺得有人在看她,那目光讓她如芒在背,很不舒服,但她始終沒勇氣回頭看一眼。


    繞到土牆後麵站定,蔓兒見她臉色不好,勸說道:“太太,老爺肯定能處置好這事,不然我們回馬車上等吧。”


    趙瑀搖頭說,“就在這裏吧,我也關心這事怎麽處置。”


    土牆那邊傳來的聲音很清晰,李誡一亮明身份,那錢老爺氣焰立時下去不少。


    但他也說了,“大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父債子還也理所應當,您也都看到了,這丫頭片子是自願跟小人走,她娘自己想不開才尋死,不關小人的事。要怨,就怨她們自己命不好,攤上那麽個男人,那麽個爹,欠了一屁股債自己跑了,不管婆娘孩子的死活!”


    李誡的聲調不緊不慢,“你剛才也說欠的是賭債,按律,賭債概不追索,欠了也白欠,官府不承認的。”


    “這這,這算什麽道理?整個山東就沒聽說有人敢不還賭債的!……再說欠條上寫的可不是賭債,我……唉,怪我嘴欠,行,您是大老爺,您說了算,小人隻能自認倒黴!”


    錢老爺的語氣聽上去頗為無奈,透著十二分的委屈,但是趙瑀知道,這人是在有意退讓,畢竟出了人命,他肯定也想早點脫身。


    李誡冷冰冰說道:“你上門索要賭債,逼人賣女,這婦人之死與你有脫不開的關係。”


    “我真是跳進也黃河洗不清了!大江南北賭場遍布,自有他的規矩在,想必大人多少也知曉幾分,我不追債,我上頭的主人能答應?我也是給人家看場子的……這麽著吧,我看這家著實可憐,姓木的五百兩銀子我替他還了,這是兩百兩銀票,算是給他婆娘的喪儀。”


    土牆那邊傳來幾聲低語,模模糊糊的,似是李誡與木梨在說話。


    趙瑀歎道:“也隻能如此了。”


    蔓兒點頭說:“也幸虧遇到咱家老爺了,不然那婦人就是死千百遍,她閨女也照樣被賣——開賭場的,哪家背後不是有權有勢?黑白兩道都能吃得開,一般的官員也不會管賭債的閑事。”


    趙瑀卻道:“還是出手晚了,那婦人本用不著去死……老爺心裏也定然十分懊惱,我能感覺到,方才他整個人繃得好像一塊鐵石。”


    後頭應是談妥了,錢老爺幾人先一步走出來,村民們也陸陸續續地散了。


    他們並沒有歎惜這家人的悲慘境遇,反而有幾個破皮調笑說:“二百兩銀子呢,掙幾輩子才能掙來?這木家算是發財嘍!”


    “不如咱們娶了這姐妹倆?反正她爹都不知道逃到哪裏了,她倆無依無靠,正是需要男人幫襯……”


    這幾人嘀嘀咕咕從趙瑀身旁走過,其中一人還想扭頭看兩眼趙瑀,卻被旁邊人狠勁拽了一把,“人家是官太太,不要命了你!”


    那人立刻縮著脖子急匆匆溜掉。


    趙瑀暗暗思索片刻,吩咐蔓兒道:“過一會兒你去把馬車收拾下,我估計這兩個女孩子要跟著咱們走了。”


    蔓兒一怔,隨即也反應過來,咋舌道:“不會吧,以後老爺每救一個人,還都收到身邊用?那也負擔不起啊!”


    趙瑀歎道:“剛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如果把她們留在村子裏,還不定生出多少禍事來,那救人反倒成害人了。”


    她猜得沒錯,李誡三個大男人果真沒法子撇下這倆無依無靠的女孩子,幫著草草埋葬了她們的母親,就將木梨姐倆帶到趙瑀的馬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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