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李誡一句話問住了齊王。


    是啊,同樣的建議,從張妲嘴裏說出來,他為什麽就沒翻臉?


    那個女人是怎麽說的……


    齊王似乎又看到張妲杵在麵前,看著自己,小心翼翼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說:“我知道你現在什麽滋味,你不願意將自己的母親想得太壞。母後對你很好很好,不管別人怎麽看,在你心裏,她從來都是最愛你的人……”


    “父皇寵愛你,但萬裏江山的分量更重,武陽親近你,但她更喜歡權勢。隻有母後,她想把世上最好的東西給你。”


    “帝位……便是我一個婦道人家都知道,那是無上的威儀榮光,一句話就能左右人的生死,天下萬民,朝臣宗親,別管是誰,見了你都要跪下!你在最高處,看著所有人臣服腳下……這種登頂的感覺,沒有幾個人可以抵抗得住!”


    “但是母後從根本上就錯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你頭上。她用錯了手段,一步錯,步步錯,最終走了極端……”


    “其實你也明白的對不對?你一直慪氣,是因為無法接受母後的死亡……更無法接受,她是因你而死。”


    最後一句話,張妲說的很輕,卻仿佛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齊王的心上。


    自從母後死後,他心裏隱隱覺得,如果自己更強勢,讓母後聽自己的,或許她不會走這條路。


    如果自己能力更強,蓋過二哥的鋒芒,或許父皇會選自己做儲君,那母後根本用不著替他爭奪。


    終究自己太無能,平白葬送了母後的命!


    這種無可化解的自責愧疚,化成周身尖刺,排斥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


    所有人都認為他在無理取鬧,張妲卻看出他的痛苦。


    這傻丫頭,大概一直關注著他吧。


    自己也不是孑然一身……


    齊王眼神發飄,臉上要笑不笑的,對麵的李誡看了,伸手輕輕推了他一下,“三爺,您老發呆發了一刻鍾,想什麽好事呢,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


    齊王一怔,下意識去抹嘴角,馬上喊道:“哪有哈喇子?你小子少拿本王找樂,哼,媳婦兒娶進門了是吧,可不是你求著本王撐麵子的時候!”


    他有心情和自己鬥嘴,李誡便知他的心結已解,雖不知張妲是怎麽勸解的,但好歹目的達成,自己也終於能緩口氣!


    頭七一過,李誡回到家,舒舒服服洗過熱水澡,攤著手腳躺在自家暖炕上,長長籲口氣,“還是家裏好啊。”


    趙瑀坐在旁邊,給他細細擦幹頭發,柔聲說:“明兒還去宮裏嗎?”


    “嗯,先皇停靈二十七日,還得商議下葬的事,這些循著舊例,倒不難辦。”李誡皺皺眉頭,“我發愁的是賑濟糧,因這場民亂,幾個大省今年都沒什麽收成,偏今年冬天又長又冷——看這雪就沒怎麽停過!”


    “別皺眉,豎紋都長出來了。“趙瑀揉著他的眉心,“天災人禍,老百姓也真是苦,昨個兒我去齊王府,王府街竟然都有要飯的!往年別說要飯的,就是小商小販都不讓往裏走。”


    “西城還算好的,東城那邊更多,都知道那裏商賈雲集,有錢人多。什麽乞丐流民,一窩一窩的,趕都趕不走。”李誡深深歎息道,“京城都成這個樣子,其他地方可想而知,賑濟糧必須要足量、及早調撥下去。二爺……皇上,剛登基就碰到棘手事,也是難啊!”


    看他憂心忡忡,趙瑀不免心疼,忙撿著幾樣趣事哄他開心,“你不是納悶張妲怎樣勸的齊王麽?昨天我特地問了,她說……”


    趙瑀忍不住抿嘴一笑,“她說齊王就是個要糖吃的孩子,給他講大道理行不通的,須得給塊糖甜甜嘴,讓他知道有人一心一意掛念他。”


    李誡也笑起來,仰起頭,伸手撫上趙瑀的臉頰,“這個法子好……瑀兒,甜個嘴兒吧。”


    溫暖的燭光染紅了趙瑀嬌靨,恰似一塊美玉瑩瑩生光,看得李誡又是一呆。


    等他回過神來,心上人的唇已然貼過來。


    李誡啜住她的唇,輕輕的,吮了又吮。


    似甘露,似瓊漿,那是人間無上的美味,搖人心扉。


    京城接連幾場大雪,臨近年關,總算晴了天。


    這天是送喪的日子,浩浩蕩蕩的隊伍護送先帝的靈柩,去往靈壽山帝陵。


    袁福兒自請守陵,皇上準了。


    李誡一同送葬,臨別時,袁福兒和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和先帝的性情大不相同,與你也沒有先帝那般深厚的情分,老哥哥多嘴提醒你一句,慎言慎行,無過便是有功。”


    李誡怔怔望著踽踽獨行的袁福兒,心裏一陣空明,說不出什麽滋味,直到雙腳凍得發麻,才慢慢折返。


    殘雪連陌,映著陽光,發出白花花的光,刺得人眼疼。


    禦書房,景順帝看著戶部的折子,眉頭緊皺,臉冰得可怕。


    “國庫就這麽點兒銀子?”


    戶部張郎中小心答道:“連年的水患,一年多的民亂,還有兩場國喪……國庫真的是捉襟見肘,最多三萬兩銀子買糧,多的,真拿不出來……”


    張郎中是張妲的父親,因齊王的原因,張郎中麵對新帝,總顯得底氣不足。


    新升了首輔的魏大學士見狀,斟酌道:“先帝在時,大力查處土地兼並,原本國庫充盈不少,但為平民亂,這些錢都填補到軍費裏頭去了。後來犒賞三軍,又折騰進去不少銀子,張大人能拿出這三萬兩銀子確實不易。”


    景順帝知道國庫沒銀子,可沒想到竟窮到這個地步!他把折子往書案上一扔,吩咐道:“縮減內宮開支,從內帑拿錢。”


    總管夏太監應了一聲,心裏暗算一陣,躬身答道:“陛下,內帑可省出一萬五千兩。”


    杯水車薪!


    景順帝麵色更加冷峻,目光沉沉注視下頭一幹大臣,真想把案上的奏折摔到他們臉上。


    這些人隻怕比他還有錢。


    但又不能抄人家的家,而且發怒也弄不來銀子,還得指著這幫人幹活。


    他隻得忍了又忍,吐出口濁氣,緩聲道:“好容易安生下來,朝廷經不起任何衝擊波折,內閣和戶部下去擬個章程,無論如何,先把這個冬天對付過去。”


    大臣們都很有眼色,見新帝麵露不虞,自然不會再說些讓人不痛快的話,皆唯唯諾諾應下,悄無聲息退了下去。


    景順帝盯著滿案的折子,沉默許久,忽問:“李誡怎的沒來?”


    夏太監躬身答道:“主子,李大人護送先帝靈柩出城,這時候應該回來了,要不要召他進宮?”


    “不必了,這陣子他也累得夠嗆,讓他歇歇吧。”


    禦書房又恢複了寂靜,隻聽到景順帝的筆尖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東麵牆壁上的自鳴鍾當當響了五下,已是酉時。


    門口進來一個小內侍,和夏太監耳語幾句。


    夏太監點點頭,走到景順帝旁邊稟報:“主子,溫大人求見。”


    景順帝放下筆,舒緩了下發僵的脖子,說:“宣。”


    少傾,溫鈞竹進來,提起袍角跪了下去,叩頭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為何早朝不奏?折子呢,內閣票擬了嗎?”


    “並無……”溫鈞竹從袖子裏掏出一份奏章,雙手舉過頭頂,“臣無密折專奏之權,但這份奏折不便明示朝堂之上,所以臣不得不越過內閣,直接遞交禦前。”


    景順帝臉上淡淡的,看不出什麽表情來,微一頷首,“老夏,給溫大人奉茶。”


    這就是要和溫鈞竹長談的意思了,夏太監忙捧過奏折,又吩咐小內侍上茶。


    溫鈞竹起身坐下,比剛才鬆弛一點兒,擦擦額角,說:“國庫沒有銀子,今冬的賑濟糧發不出來,再餓死人,好容易鎮壓下去的民亂也許會再次爆發。微臣以為,當務之急,必須要搞到銀子!”


    景順帝扯下嘴角,似是笑了下,“溫卿家有法子?”


    “是!”溫鈞竹毫不猶豫答道,如此堅決肯定,倒讓景順帝呆了一呆,“什麽法子?”


    “讓世家大族、大地主、大富商出錢!”溫鈞竹雙目炯炯,一掃先前的頹態,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他們家財頗豐,一家出點銀子,合起來的數目,足夠朝廷渡過此次危機。”


    景順帝並不認可,“誰會平白無故掏銀子?少不得要官職、要特權……這個口子一開,往後堵也堵不住,還不亂了套。”


    “皇上,微臣的法子不是這個,是賣地!”


    “賣地?你細說說。”


    溫鈞竹喝口茶清清嗓子,備細說道:“民亂的幾個省,人口大減,連帶著增加了許多無主地,這些地,理應歸為國有。皇上,微臣的建議就是,把這些地賣出去,給國庫換銀子。”


    景順帝認真想了想,不可否認,這的確是個法子,但是一年多沒有耕作,良田也成了荒地,能賣幾個錢?


    對於皇上的疑問,溫鈞竹早想好了如何作答,“當然不能按荒地買,充作二等田的價格,並且還要讓買地的人,雇傭沒地的農戶,這樣能減少流民的數量。”


    “至於如何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掏銀子……”溫鈞竹笑道,“就得令他們知曉,皇上心裏,始終是倚重他們的。”


    景順帝目光沉了下,他知道,這個“他們”,就是先帝費盡心思打壓的世家大族、權貴豪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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