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銅錢大的雨滴紛紛落下,打在薑嬈的鬢發和羅裙上,但這沁涼的觸感遠遠比不上脖頸處架著的短刀,冷涼銳利的刀麵緊緊貼著她脖頸的嫩肉。


    薑嬈水潤的眸子看著遠處地麵上躺著的匕首,這是薑侯爺在她十歲那年送給她的生辰禮,讓她出門在外帶著防身,她每次出行,便會帶在身上。


    今日這把匕首為她拖延了時間,卻依舊逃不過被這殺手追上來的命運。


    胡三刀渾身濕漉漉的,他粗糙的大掌抹了一把臉,細眯著眼打量著薑嬈,女郎青絲貼麵,如雲般的發髻在逃跑的過程中鬆鬆的搭在細肩。


    即便在這樣的情景中,這個女郎絲毫不讓人覺得狼狽,麵色如被清水洗滌過的白瓷,有些蒼白,卻更顯柔憐。


    她的神色不見什麽慌亂,並沒有淌著淚水苦苦的哀求他放過自己,而是沉著又冷靜,貴女的氣質在這一刻更加凸顯。


    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頗是柔婉、纖細的女郎,如嬌花一樣的女郎,竟然不如花枝那樣可輕易采擷,有膽量拿著匕首刺他幾下,急中生智想著各種逃脫之策,在這命懸一線的時候,也不見有什麽怯懦。


    若不是他親眼所見,絕對想不到薑嬈會是這樣的女郎。


    可惜啊,這個女郎命不太好。


    膝蓋處鑽心的痛拉回他的思緒,那殺手收回目光,冷笑一聲,“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這裏是山腳,平日來的人本就少,況且這會兒又下著大雨,你口中的二表哥指不定在哪裏享著齊人之福呢,又怎會出現在這裏來救你?”


    胡三刀眸光突然陰冷起來,舉著短刀的手更加用力,“老子本來想讓你自己選個死法,體麵的離去。可是你敬酒不吃吃罰酒,膽敢逃跑,還傷了老子,到了這一刻,你別再想什麽花招了。有什麽遺言沒有,要說趕快說出來,不然待會兒可就再也開不了口了。”


    薑嬈冷冷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並不因他這幾句話而顫顫發抖,反倒是譏諷道:“有沒有人告訴你,話多的反派一般都活不久!”


    胡三刀麵上一滯,隨即惱羞成怒的喊道:“胡說八道。”


    薑嬈冷笑一聲,抑製著怦怦亂跳的心,腰杆挺直,頗有氣勢的冷厲道:“你如意算盤打得確實不錯,即便如你所言,你成功離開了開封。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假冒晏府馬夫的身份,你接觸過的各種人人事事,隻要一直查下去,總有一天能查明真相。我父親和我外祖家也不是吃素的,他們絕對會查個水落石出,不然絕不罷休。”


    “我又是陛下親封的縣主,謀害當朝縣主更是罪加一等,你當真願意,以後一輩子如過街老鼠般,東躲西藏見不得天日?”


    “與其讓我說遺言,不如你現在好好想一想自己的遺言吧。”


    如今情形緊切,薑嬈知道她流淚裝可憐是無法逃過這一劫的,她隻能祈望,這個殺手會因她的這番話有些顧慮,能盡量的拖一些時間。


    胡三刀神色一變,皺眉仔細看著薑嬈,仿佛在思考她話中的真實性。


    思來想去,他終是無所畏懼道:“老子做了殺手這麽多年,即便不做你這一樁生意,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老子能多活一天就是賺到了。再說讓老子殺了你的那個貴人允諾,必定保我無事。”


    他不欲再多說什麽,舉著短刀的手愈發使勁,薑嬈纖細的脖頸裂開一條細小的縫,殷紅的血漬緩緩沿著刀麵滴落,“薑小姐,對不住了。”


    隱隱的刺疼傳來,薑嬈的心跳的很快,在這一刻,她直直望著前方的路麵,腦海中出現了許許多多的麵孔,有薑侯爺、晏氏和薑綰,有阮氏、晏老國公、晏大郎等人,最終定格在她腦海中的是晏安。


    她若真的就這麽死了,最後一次與晏安見麵,卻還在與他置氣。


    薑嬈慢慢闔上眸子,疼痛愈發明顯,耳畔卻隱約傳來奔騰的馬蹄聲,夾雜在嘩嘩的雨聲中,那疾疾的馬蹄聲越發清晰。


    隻聽胡三刀倏然驚呼出聲,毫無防備,他的後背和肩膀處突然砸來一條馬鞭,鞭子打在骨頭上,凶狠又用力,讓他痛的身子一哆嗦,“砰”的一聲,架在薑嬈脖頸處的短刀落在地麵,發出沉悶的響聲。


    胡三刀抱著手臂,神色因疼痛而猙獰,“誰?誰來了?”


    薑嬈趕忙睜開雙眸,趁此機會脫離胡三刀的轄製,她盡力的朝前跑去,朝著越來越近的馬背上的郎君跑去。


    郎君玄色衣袍,眉眼清峻,薄唇緊閉,手執韁繩,飛速的朝著薑嬈騎馬奔去,來人正是晏安。


    二表哥來救自己了,薑嬈見到晏安的第一眼,一下子心裏踏實起來,好像看到了靠山那樣可靠,她顧不上脖子上的疼痛,顧不上腳底被鋒利石塊劃出來的傷痕,她隻想趕快跑到晏安身旁。


    胡三刀見勢不好,撿起短刀大步朝著薑嬈追去。


    就在他再一次要追上薑嬈的時候,晏安終於騎著駿馬來到薑嬈身旁,千鈞一發之際,晏安俯身,一手拉著馬背上的韁繩,一手一把攬上薑嬈的柳腰,一下子將她帶上馬背,帶入他的懷中。


    與此同時,胡三刀已來到跟前,見到薑嬈上了馬背,他咬著牙拿著短刀使勁刺在馬脖子處。


    駿馬長聲嘶鳴,馬蹄亂踏起來。


    晏安騎射功夫並不差,盡管晏家乃是書香世家,可他自幼習君子六藝,他屏氣凝神操縱著韁繩,帶著薑嬈朝另一邊奔去,拉開與胡三刀的距離。


    真切的感受到晏安懷中的隱隱溫度,薑嬈跳如鑼鼓的心一下子慢下來,她繃成一條線的脊背此刻也終於鬆了下來。


    有晏安在,她便什麽都不怕了,她便可以不用一個人強撐著堅強了。


    她喘著幾口粗氣,“表哥,你來救我了。”


    猛然鬆懈下來,懷中的女郎身子微微發抖,不知是因著寒冷,還是因為害怕,鬢發也有些淩亂。


    看著這樣的薑嬈,晏安一瞬間有些酸澀,他一手將薑嬈攬入懷中,用行動給她力量和溫暖。


    晏安朗潤的聲音響起,語氣中還有些隱隱的後怕,“表哥來晚了,是表哥錯了。”


    薑嬈搖搖頭,眼眶緋紅,裏麵蘊著晶瑩的淚珠,“沒有,你沒有來晚。”


    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薑嬈伸出手指,指向地麵上掉落的匕首,趕忙道:“表哥當心,那人有幾招功夫,手中還有著短刀,不好對付。我的匕首就在那邊,你去拿起來防身。”


    駿馬受的傷頗是嚴重,在晏安俯身撿起地麵上屬於薑嬈匕首的那一刻,這匹馬再也堅持不下去,一下子前蹄跪地,倒在地上。


    晏安身姿驍勇,利落的帶著薑嬈下馬,他神情嚴峻的對著薑嬈囑咐,“你去找地方藏身,我去對付那個歹人。”


    形勢危急,多說無益,薑嬈連連點頭,“表哥你別擔心我,那歹人膝蓋處受了傷,那是他的弱點。”


    晏安輕輕頜首,墨眸看了薑嬈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麽,朝著胡三刀走去,他骨節分明的掌中握著刀尖上滴著雨水的匕首。


    若是駿馬沒有受傷,他與薑嬈還可以趁機騎馬離開。但此刻無法離去,胡三刀如吐著信子的蛇一般,洶洶的盯著晏安。


    胡三刀冷哼道:“看來你就是她口中的二表哥,也好,有情人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同日死也是好的。壞了老子的好事,受死吧!”


    說著,他便持刀衝了上來。


    晏安趁機躲過去,一下子來到胡三刀的背麵,將匕首插在他的後背上。


    胡三刀兩目血紅,猶如瘋狂的毒蛇,又好似瘋馬一般,他轉過身,手中的短刀刺過晏安的右臂,滑落下去好大一條口子,殷紅的血跡染紅了玄色的衣衫。


    晏安學的是君子之道,到底比不上胡三刀這種殺手狠辣,不可避免的受了傷。


    遠遠看著的薑嬈揪著心,淚珠和雨滴摻雜在一起,她從藏身的草叢中出來,用盡力氣拿著地麵上手掌大的石塊砸在胡三刀的後背,一個石塊接一個的砸過去。


    石塊砸在身上傳來的疼痛阻礙著胡三刀的行動,晏安趁此機會,將匕首深深刺入他的雙膝。


    胡三刀一下子癱在地上,再也無法行動。


    晏安眸色冰冷,周身散發著冷冽,奪去他手中的短刀,舉著匕首橫亙在胡三刀脖子處,居高臨下的發問,“誰派你來的?”


    胡三刀成了階下囚,狠狠瞪著晏安,“我就是死,也不會告訴你的,我們殺手也是有職業修養的。”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在腰間摸著什麽,另一把鋒利的匕首閃著冷光,從他的腰間出來。


    就在他要刺向晏安的那一刻,晏安早已有防備,架在他脖頸處的手掌用力,匕首穿透,血流從胡三刀的脖頸處噴灑出來。


    胡三刀雙眼瞪圓,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舉著匕首的手臂便緩緩垂下去,漸漸沒了呼吸。


    晏安麵上沒有什麽表情,“想死,那就死了吧。”


    薑嬈跑到晏安身旁,查看著他手臂上的傷勢,隔著衣衫看不到傷口,隻看到晏安玄色衣袖被血染紅。


    薑嬈神情擔憂,“表哥,你怎麽樣?”


    晏安搖搖頭,衝著薑嬈一笑,安撫道:“別擔心,我沒事的。”


    他確認過那個殺手徹底沒了呼吸後,這才帶著薑嬈找尋避雨的地方。


    “馬是不能騎了,雨又越下越大,咱們先找地方避雨,這附近沒有什麽人家,我記得半山腰有一個山洞,咱們去那裏。待今晚咱們沒有回去,父親、母親一定會派人出來尋找的。”


    薑嬈點頭,“好。”


    晏安大掌握上薑嬈的素手,盡管兩人皆濕了衣衫,可被晏安這般握著,薑嬈沁涼的手心有了些許溫度。


    很快就到了山洞,晏安脫去外麵的錦袍,將洞裏麵的石板擦拭幹淨,讓薑嬈坐在那裏休息。


    “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找些柴禾取暖。”


    薑嬈抬眸,在這黯淡的山洞裏,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麵前的晏安,“表哥,我幫你。”


    低沉的輕笑傳入她的耳中,晏安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你在這裏坐著,表哥去去就來。”


    他又去找了一些尚還未被淋濕的木柴,拿火石生了火。


    他雖是世家郎君,可平常許多事情不喜讓身旁伺候的小廝、侍女代替,生火對晏安來說,不是什麽難事。


    昏暗的洞口有了些許明亮,金黃的火焰跳動,木柴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


    即便是如此簡陋的環境,可經曆過方才那一場危難,又有了避雨的地方,薑嬈並不嫌棄,此時的她,有晏安陪在身邊,她格外安心。


    薑嬈湊近火堆,火焰的溫暖傳到她的身上,她那被雨水打濕的、冷顫發抖的身子終於有了暖意,細肩後的青絲也撥弄到了前麵,盡力的讓火烘幹。


    透過金黃的火焰,薑嬈清透的眸光落在對麵的晏安身上,在這朦朧的光線下,斑駁的火焰跳躍在他的麵上,讓他冷冽的麵龐多了幾分柔和,眉眼顯得更加俊逸,又如瑩潤生輝的玉石。


    脫去外袍的他,內裏一襲白衣,即便此刻有些衣衫不整,可渾身的氣質仍是出塵,毓秀清朗,讓人望一眼便再也移不過去。


    同樣的,晏安也正神情專注的看著薑嬈。


    女郎麵色有些蒼白,少了以往的明麗,被雨水打濕後,麵上的胭脂被衝刷幹淨,顯露出她原本嬌嫩白皙的肌膚,猶如一朵風中淋雨的嬌花,讓人忍不住憐惜。


    兩人四目相對,沒有多說什麽。


    看著薑嬈平平安安的在自己麵前,晏安有了失而複得的感覺。


    就這麽靜靜看了片刻,他們二人頗有默契的一起笑出聲,女郎彎了眉眼,郎君墨眸皆是笑意,一切想要說的話都在這個笑意之中。


    晏安走到薑嬈的身旁,將她兩隻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中,為她取暖。


    “嬈兒,那日是我不對,是我誤解了你。”


    在這寂靜的、隻有他們二人在的山洞中,經曆方才的事情,晏安終可以心平氣和的吐露出心聲。


    他至今還在後怕,當他看見空無一人的馬車時,當他看到脖頸處被架著短刀的薑嬈時,他心裏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似的,男子的麵子、爭吵,所有的一切,都比不過平平安安在他麵前的薑嬈重要。


    他此時才深刻的認識到,他不能失去薑嬈。


    晏安清潤的聲音又響起,“看到了姑母信上的那一番話,又聽到了你的話,我便誤會了。我也有自己的驕傲,不願自己被當成貨物般挑挑揀揀。”


    “我也會患得患失、有些不自信,我會害怕你不是真的喜歡我。其實看到你紅了眼眶,那一刻我便後悔了,我想要向你賠罪,我想要哄你,可又拉不下臉麵,這麽一拖再拖。”


    薑嬈兩靨生笑,她笑吟吟的看著晏安,打趣道:“那你現在怎麽就拉下臉麵了?”


    晏安目光熾熱的看著薑嬈,“臉麵算什麽,你才是最重要的。男子哄心愛的女子是應當的,向心上人認錯也是應當的。這不是丟臉的事情,而是一個郎君應當做的事情。”


    “方才看到你的那一刻,我腦中隻有一個想法,若是我不惹你生氣,你也不用經受這種危險。我想要你平安健康的陪在我身邊,和我長久的過一輩子。嬈兒,是我錯了,是我誤解了你的心意,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你原諒犯了錯的我,好不好?”


    薑嬈麵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她心裏好像吃了蜜一樣甜,將真實的想法說了出來,“方才,我一直期盼著你能出現在我麵前,來救我。那一刻,我腦海中出現了很多麵孔,最後浮現的便是你。若是我真的有了什麽意外,與你相見的最後一麵,是我在與你置氣,那我多不甘心啊!”


    清透的眸子看著晏安,薑嬈一字一句認真的道:“表哥,我對你的情意是真的。無關其他,不是想要謀算你,不是因為你的家世、前途。隻是因為我心儀你,我願意和你在一起。你這麽好,值得我的喜歡。”


    經曆了這一遭,她可以平靜的剖析內心的想法,在生死之前,與晏安的爭執顯得不那麽重要了,“其實我也是個驕傲的人,你誤解了,我很是生氣。我提起程三郎和三皇子,也是想要故意惹你生氣。我從不曾對其他人有意,有你這樣的郎君在,便已經吸引了我全部的目光,我哪裏還能看到其他人呢?”


    晏安眼底的笑意加深,他將薑嬈攬在懷中,“好,這次是表哥錯了,表哥是小狗,表哥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薑嬈依偎在他懷中,“你那日問我緣由,為何我早已告訴母親我心儀你。我當時遲遲不說,不是不願告訴你,隻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我怕我說了,你以為我在騙你。”


    晏安捏了捏她蔥白的指尖兒,“不會,表哥相信你說的所有的話。”


    薑嬈嗔看他一眼,娓娓道來的講述了有關自己做的那幾個預知夢。


    “我當日實屬無奈,才編造借口告訴母親我心儀你,這樣說,隻是為了能來到開封,規避夢中之事發生,並非對你有什麽謀算,後麵與你在一起也是順其自然。淮陰侯果然來到了南陽,隻是與夢中不同,他最後與薑嫿有了肌膚之親。”


    薑嬈直起身子,盈盈的眸子看著晏安,有些忐忑的問道:“表哥,你真的會信嗎?預知夢,說出去很多人應該都覺得很可笑,這不過就是個夢境,也有可能就是碰巧了而已。”


    晏安笑著道:“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會騙人的。”


    薑嬈鬆了一口氣,做這些夢實在太過匪夷所思,說出去估計也沒人願意相信,她連薑侯爺和晏氏都不敢告訴,原本隻想一輩子悶在心裏。


    可如今晏安告訴她,他願意相信她說的話,薑嬈心裏很是開心。


    晏安又問道,“嬈兒,你後來可有再做這樣的夢?”


    薑嬈搖搖頭,“沒有,我也不知什麽時候會做這些預知的夢,許是遇到緊急的事情才會吧。”


    晏安若有所思的點頭,“想不通那便就不想了,一步步走下去,終會弄清楚的。若是日後你再做了夢,可以告訴表哥。”


    薑嬈眸子盈滿笑意,“好。”


    將事情說清楚,解除了誤會,薑嬈與晏安隻覺更加親密。


    看著薑嬈麵上的笑意,晏安忍不住慢慢湊過去,就在即將貼上去的那一刻,薑嬈狡黠的將他推開。


    “二表哥,你怎麽總想著這些啊?你可是個傷者,還是乖乖養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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