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葉建南大步走出屋子的時候,葉夫人也披了衣服趕到院中,一路過來見府上把守森嚴,她心中有些不詳的預感。


    見了葉建南,葉夫人直接叫住他:“南哥兒,府上到底出了什麽事,你這般大動幹戈。”


    葉建南的人把周姨娘院中的下人都圍了起來,讓他們蹲在院角,這場麵,說是沒出什麽事,是個人都不會信。


    葉建南得在天亮之前找到周姨娘,把被她卷走的那幾處莊子鋪子的地契拿回來。他一走,府上的確得要個人看著。


    於是這次葉建南沒再打馬虎眼,直言不諱把葉尚書公然受賄被人抓到把柄,周姨娘又卷銀子逃跑的事情一說,葉夫人腳下一軟,險些站不住。


    她怒罵道:“我就知道那姓周的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這葉府還沒落魄呢,她就開始跑路了!這小賤蹄子,抓回來後我非把她的腿給打折了不可!”


    葉建南趕著出府找人,沒空聽葉夫人罵這些,囑咐道:“母親,府上便暫由您撐著了,祖母年事已高,莫用這些事去煩她,白惹得老人家擔心。”


    葉夫人點頭:“我省得我省得。”


    等葉建南出門後,葉夫人才反應過來:“老爺上哪兒去了?”


    葉建南留下的小廝道:“老爺喝醉了,正在房裏躺著。”


    葉夫人炮仗脾氣一上來,瞬間又壓不住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他還買醉?爛酒桶一個!廚房熬醒酒湯了沒?”


    下人答道:“熬了,但是老爺醉得厲害,喂不進去。”


    葉夫人大步往屋子裏走去,吩咐道:“把醒酒湯端來,硬灌也給我灌進去!”


    小廝在給葉尚書灌醒酒湯的時候,葉尚書又吐了一回,還口齒不清叫著周姨娘的閨名。


    葉夫人看得怒火中燒,直接命下人打了一盆涼井水來,給他擦手腳心。


    葉尚書總算是恢複了幾分意識,不過還是說著胡話,他把胸膛拍得啪啪響:“文若,你放心,我不會薄待你的,我給咱瑤兒把那溫泉莊子弄到手了,你喜歡的玉石鋪子我也給你弄來了,酒樓……酒樓給你家兄長……”


    說完這些他伸手往懷裏摸地契。


    葉夫人氣得頭發根都要豎起來,直接搶過丫鬟手裏端的一盆涼井水,兜頭潑在了葉尚書身上。


    她顧不得規矩禮儀,叉腰怒罵道:“葉亭修你個沒心肝兒的!我入門二十餘載,勤儉持家過日子,做身新衣裳都得在節令時日才舍得。你那小妾成天穿紅戴綠,都騎到我頭上來了,多少次我都忍了氣往肚子裏吞。哪家小妾過得有你家舒心,給她置完田產置鋪子。如今背了個貪墨受賄的罪名,就為了扶持她娘家!你這腦子裏是裝了多少水啊?”


    葉夫人越罵越窩火,幹脆拿了床鋪上的軟枕往葉尚書身上砸:“你個糊塗東西!你那小妾平日裏跟你情意綿綿,怎麽你一遭難,她就卷銀子逃了?你看不上我這一雙兒女,如今給你收拾爛攤子的還是他們。葉亭修你……你枉為人父!”


    葉夫人罵到後麵,直接嗚嗚大哭起來。


    葉尚書神情呆呆的,不知是酒沒醒完還是什麽。


    “文若……文若走了?”他伸手在自己衣襟裏扒拉兩下,發現外袍已經脫下了,又去地上撿起自己的外袍翻揣衣服裏的銀票地契。


    衣兜裏空空如也,葉尚書口齒不清念叨著:“不可能……不可能啊……文若不是那樣的人……”


    葉夫人手指頭幾乎要戳到葉尚書臉上去,她怒急反笑:“是,你那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小妾不是這樣的人,那府上的地契銀票都是長翅膀飛了不成?你那受賄的銀票地契找不回來,等明日金鑾殿上被人參奏受賄,罪名坐實了,你就等著遺臭萬年吧你!”


    葉尚書如喪考妣,他一個人呆坐在地上,望著仿佛經曆過一場洗劫的屋子,悲切至極又怒火中燒,想起明日的早朝心生絕望,情緒大起大落,不知怎地渾身抽搐起來。


    有小廝發現了葉尚書的不對勁,當即大叫起來。


    葉夫人也被葉尚書嚇了一跳,連忙派人前去情大夫,大夫來一看,說葉尚書這是中風了。


    這一整晚,整個葉府都是雞飛狗跳。


    葉建南在外邊也沒閑著,他連夜報官說府上失竊,這並非殺人放火的命案,京兆伊大晚上也不可能從家中跑來給他徹查。


    葉建南隻得自己帶著下人到處找周姨娘,但沒有官府的搜查令,一些酒樓客棧他都是無權徹查的。


    好在他的一幫狐朋狗友中,有個是九門提督的長子,當即派給他一隊巡城的兵馬。


    葉建南一家客棧一家客棧找過去,天快亮的時候總算是叫他找到了周姨娘母女。


    周姨娘母女被綁了送去官府,葉建南則從他們身上找到了那些被搜刮走的銀票地契。


    一些小鋪子已經被她們賣了換成銀票,好在葉建南要找的那幾家鋪子莊子地段好,銀子要價也高,一時半會兒還沒賣出去。


    他快馬加鞭趕在戶部尚書上朝前截住了何尚書的轎子。


    “何大人,半道上攔您,實屬冒犯,家父常和我說起您,慚愧一直沒能登門拜訪。”不管求人辦事有多急,客套話總得說幾句。


    何尚書在朝為官三十餘載,跟葉尚書談不上什麽交情,但也沒落下什麽齟齬。這點場麵話他又何嚐聽不出來,隻道:“賢侄攔轎,所謂何事。”


    葉建南心道這何尚書也是個爽快人,便把那幾處鋪子莊子的地契遞了過去:“家父行了些糊塗事,心中有愧,願把這些上充國庫。”


    何尚書沒看葉建南遞過去的是些什麽,直接收進了袖子裏,道:“明白了,我自會盡力而為。”


    有了這句話,葉建南心中的石頭也落地。他拱手答謝:“何尚書這份恩情,葉某人記下了,改日家父必定親自上您府上拜訪。”


    何尚書隻道:“再說,再說。賢侄,我趕著早朝,便不與你多言了。”


    葉建南退到一旁,作揖送何尚書的轎子離去。


    跟在何尚書轎旁的隨從不免咕隆:“大人,您何苦趟葉家這淌渾水呢?”


    轎中何尚書看著那幾處地契意味不明笑笑:“你以為,上邊的人不鬆刀口,葉亭修這鐵板上定釘的罪能逃得掉。”


    他給的不是葉家人麵子,而是金鑾殿上那位的麵子。


    隨從顯然想不通這一點,神色有些發懵,但何尚書也沒再解釋的意思。


    今日金鑾殿上的確是上演了一處好戲。


    安王一黨被定罪,誅連九族,秋後問斬。


    楊相一黨也參與謀逆,罪同安王。


    這時候自然有人拿葉建鬆說事,但葉建鬆已死,據說葉尚書今日朝會沒來,隻上了一封告老還鄉的的奏折。奏折上寫得是聲淚俱下,痛斥自己沒有管教好庶子,叫他犯下了彌天大禍,罪不可恕,唯有辭官才無愧君王這麽多年的重用。


    蕭玨沒有直接表態,而是直接問朝臣們對此事有和看法。


    一心想扳倒葉家自己上位的朝臣肯定是巴不得葉尚書辭官回鄉,言辭格外刻薄激烈。


    另一些跟葉尚書沒甚接觸,但是知曉葉尚書為扳倒楊相收集證據以身犯險,又險些在洪水中遭遇不測,最後還大公無私發放糧食救濟江南災民的朝臣,不免為葉家鳴不平。覺得葉家居功甚偉,不該因為一個庶子犯了錯,就連累全族。


    一時間朝臣又分為兩黨,吵得不可開交。最終還是李太傅出麵求情,葉尚書才得以保住官職,不過得賦閑半年以示懲戒。


    謀逆一事揭過,又有朝臣拿葉尚書受賄說事。那日賄賂葉尚書的幾個大人,許是覺得與其到時候看皇後臉色,不如扳倒皇後娘家。因此在朝堂上格外賣力的指證,把自己腆著臉行賄說成了葉尚書仗著官職勒索。


    蕭玨等他們跳梁小醜一般表演完,才問了一句何尚書是否屬實。


    何尚書拱手答道:“那幾處地契,葉尚書拿到後直接上充了國庫。”


    一時間朝野鴉雀無聲。


    朝臣中心思清明些的,已經弄明白了帝王今日之舉,是在看清現今朝臣們的站位。楊相才倒,帝王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允許另一個家族如日中天。


    誰這麽迫切的想打壓葉家,那麽誰就是蠢蠢欲動的那個了。


    那些人想明白這點也為時已晚,帝王早已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被盯上的家族,唯有夾著尾巴做人。


    不過葉家這懲罰,說重不重,但說輕也不輕。


    半年之後,春闈也放榜了,屆時還不知朝廷官員們會有怎樣的變動。


    別說旁人不知葉家半年後是會繼續青雲直上還是消沉敗落,便是葉家人自己也不知。


    葉建南把這些平靜告訴葉尚書的時候,中風後話都說不出的葉尚書隻能發出些咿咿呀呀的聲音,而且口水總是不受控製的流出來。


    下人直接給他脖子上係了個小孩子兜口水用的口水罩。


    葉建南看著葉尚書這幅模樣,神色淡淡的:“您又要罵人了吧?不過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陛下這一手,讓族人上上下下,都清楚的認識到,他們之前風光,到底是托了誰的福。”


    他舀了一勺藥往葉尚書嘴邊送去,葉尚書隻喝下一點,大半都流出來了。


    葉建南用帕子幫他擦了擦,葉尚書艱難出聲:“文……文……”


    葉建南嘴角揚起,有些嘲諷:“周姨娘麽?她現在蹲大獄呢。怎麽,父親心疼了?”


    葉尚書努力發出音節:“瑤……瑤兒……”


    葉建南露出一個溫和無害的笑容,說出的話卻叫人不寒而栗:“葉瑤啊,我先前給祖母說過這事了,祖母年紀大了,心腸軟,覺得畢竟是自己膝前長大的姑娘,在牢房裏蹉跎一生也惹人詬病,想把她接回來。但是……”


    他一雙眸子黑黝黝的,屋子裏光線有些暗,莫名的多了幾分詭譎:“您這個女兒,我可真是討厭極了。你猜我收拾她房間時發現了什麽?”


    葉建南在笑,眼神卻森冷嚇人:“她床底下有個木匣子,裏麵裝了個貼著黃符插滿銀針的人偶,人偶上寫的是阿卿的生辰八字。阿卿為了家族自幼被送進宮去,她在府上享盡了原本屬於阿卿的一切,還用這些醃臢的手段來詛咒阿卿?父親,您可真是養出了一個好女兒。”


    葉尚書情緒激動,吃力的拿手筆畫,咿咿呀呀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說不清楚。


    葉建南笑道:“放心,祖母的意願我是不敢違背的。不過族中長輩太關心葉家未來,鐵了心要把二弟從族譜上除名呢。您那放在心尖兒上的周姨娘,犯了行竊大罪,也得被除名。所以您的寶貝女兒回來,就隻能記在趙姨娘名下了。”


    他放下藥碗,沒骨頭似的倚在圈椅上:“趙姨娘之前可在周姨娘手上吃了不少苦頭,這下有你那寶貝女兒受的了。她若是住不慣這葉府,我也幫她想好了去住,城外那尼姑庵就挺好。她那麽喜歡紮人偶,去佛祖跟前懺悔挺好的。”


    這是要把葉瑤送去庵裏當姑子的意思。


    葉尚書死瞪著一雙眼,努力挪動身體,似乎想打葉建南,不過身體不聽使喚,他沒打著葉建鬆,反而囫圇摔到了地上,順帶碰倒了藥碗。


    藥碗碎成幾片,藥汁灑了一地。夏日屋中沒有鋪地毯,衣服料子也不厚,他手肘膝蓋當即磕得青紫一片,身上沾著藥汁,狼狽不已。


    葉建南喊小廝進來把他抬回床上。


    “父親你也太不小心了,病了兒子伺候您便是,非得要強自己端碗吃。”他說這番話時溫聲細語,像極了一個大孝子。


    下人們都說大少爺孝順心善。


    葉建南笑著,目光冷冷盯著葉尚書。


    葉尚書恨不得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泄憤一般打小廝們,到後麵,許是發現兒子那眼神裏飽含的恨意和冷意,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整個人都頹廢了下來。


    小廝們本就不耐煩伺候一個中風的人,私底下頗有怨言,葉尚書還這麽作,他們伺候起來也沒那般盡心了。


    葉夫人倒是常過來看看,她是個嘴碎的性子,每次來都得把葉尚書幹過的所有蠢事錯事從頭到尾數落一遍,直說得葉尚書抬不起頭來,不過喂藥倒是最精細的一個。


    用葉夫人自己的話來說,大抵便是:“當年嫁你的時候,我爹說,葉家門風好,讀書人知禮義廉恥,隻要不犯大錯,人家不會虧待我的。我便嫁你了,你嫌我粗鄙,不會讀書寫字,這些我都知曉。和離不和離,我從沒想過這茬兒。我娘說,人這輩子受苦還是享福,都是看輩子積德多少。”


    “我應當是上輩子積德太少,才到了這輩子來遭這些罪,受這些氣。但是亭修啊……這些日子我老是做夢,夢見年輕那會兒,你帶我去元宵燈會上看花燈,你說你會待我好的……如今想起來,真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葉夫人約莫是哭了,她卻笑著問:“你說,我們怎就成了這般?”


    葉尚書把頭扭做一邊,一言不發,唯有半邊枕巾濕了。


    葉尚書中風的事葉卿有耳聞,馬上就要辦中秋宴了,她抽不出空回葉家去看看,隻命太醫院的太醫隔三岔五去瞧瞧,珍奇補品流水一般的從宮裏送了出去,也算是盡了孝心。


    這日葉卿正在核對各個尚宮局呈上來的中秋宴流程簿子,蕭玨突然過來,讓她換身出宮的衣衫。


    葉卿一頭霧水,不過還是照做了,一直到坐上了馬車,蕭玨都沒說要去哪兒。


    等馬車停下時,蕭玨搭著她的手把她扶下馬車。


    葉卿望著那群山環抱間,一座高聳入雲的佛塔,驚愕瞪大了眼:“大昭寺?”


    蕭玨望著她,眼底的笑多了幾分遣倦卻黯然的味道:“帶你來還個願。”


    跟在他們身後的安福神情發苦,陛下這些天,咯血越開越頻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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