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住持訥訥半響,隻道:“施主年紀輕輕,見識倒是不淺,老衲受教了,這場理佛,施主贏了。”


    葉卿在笑,神情卻是悲憫又冷然:“國仇家恨,塗塗蒼生的生死,在主持看來隻是一場佛理的詭辯麽?”


    “阿彌陀佛,施主誤解了老衲。佛前,眾生平等,老衲所盼的,不過是一個安康盛世。明知兩軍開戰會死去更多的人,為了那幾座孤城瘠山,白搭上數萬人的性命,實在是不值得。”住持歎息道。


    “大翰朝原先也富庶,但這些年邊關戰事不斷,百姓苦不堪言,賦稅沉重,家中的男丁又被迫上了戰場……施主,若舍一人野心,換千萬人安寧,此有何不可?老衲先前說施主贏了,是認同施主所言的大翰禮教短時間內不能與西羌禮教相融的說法。但戰爭,總有個終結的時候,如今舉國哀鳴,聖上若是執意再開戰,隻怕天下怨哉!”


    “住持大師,我且一問,若是鄰家占了你的屋舍,你要他還回來,雙方爭執時,自己妻兒被鄰人打死。你是尋他複仇,還是放任死去的妻兒不管,順帶把屋舍拱手相讓?”葉卿跪坐於蒲團上,雙手交疊於膝前,緩緩道:


    “而今大翰與西羌的戰事亦是如此,西羌侵略大翰在先,大翰失了城池,折了無數好兒郎,這口氣,舉國上下誰能咽得下?大師言休戰,是為了免去民生疾苦,我是否也可認為,大師是覺得大翰同西羌這一戰,大翰必敗?所以不如不戰而降?”


    “非也非也。”住持搖頭:“施主跟蕭施主一樣,好勝心太重。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們非普通百姓,安知他們可願開戰?”


    葉卿反問:“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佛門講究四大皆空,但人活在世上,哪能沒個念想?主持大師看破紅塵多年,自是不知何謂血緣親情,何謂家國大恨。大翰此番若是不戰而降,周邊列國就會覺得這是一隻失了尖牙和利爪的獅子,誰都會湊上來分一杯羹,到時候苦的還是大翰百姓。”


    “國泰民安,不是與世無爭得來的,是這個王朝強盛到了一定程度,番邦異族才再不敢貿然來犯。天下大定,是一個絕對的王權統領九州後,世界才大同。”葉卿直視住持雙目。


    住持良久才歎息一聲:“老衲雖不認同施主的說法,但老衲現在的確是無法辯駁。不過老衲始終以為,真正的極樂,應當是人心向善。”


    葉卿道:“我倒認為住持大師勸說錯了人。”


    住持麵露疑惑:“施主此言何意?”


    葉卿笑道:“佛普渡罪惡之人,善德之人就合該在世間受苦,受惡人所迫害?若是有一天惡人迫害善人迫害到突然醒悟,不再行惡。佛會原諒惡人,畢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人哪怕致死,佛也隻會說一句普渡苦厄,善莫大焉,不是嗎?”


    “阿彌陀佛,施主既能悟透這些,也該悟到行善積德,以己渡人乃人生之大滿。”雖然葉卿句句都在懟住持,但這主持麵上始終掛著悲憫的笑意,他望著葉卿:“施主身上有佛性,也有佛緣。”


    葉卿卻道:“大師怕是看錯了,我悟性沒那般高。我也不覺得善德之人合該如此,若真如大師所言,那麽佛對世間的善人,也太不公平了些。”


    住持誦了句佛號道:“施主此言差矣,待世間再無惡人,又何來紛爭,屆時人人可登極樂。”


    葉卿歪了歪頭,隻是笑笑,發髻上步搖上垂下的瓔珞因為她這個動作輕輕搖晃,相綴的玉石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道:“惡人造下的孽,不該由善人來承擔。大師的觀念,我不敢苟同。先前之所以說大師想避免開戰,勸說錯了人,是因為我覺得,大師應該去勸說西羌王退兵。大師隻一味的勸大昭退兵,這不就是在助長西羌的惡麽?”


    住持思量片刻後道:“施主和蕭施主性子頑固,老衲的確是勸說不動了。不過施主這建議甚好,老衲早些年便有去外邦傳授佛理度化世人的想法。”


    葉卿聽了他這話,笑得見牙不見眼:“大師畢竟在大翰傳授佛理這麽多年,大師若是決定去西羌,我一定勸說陛下,讓陛下給您在西羌也修建一座大昭寺。”


    去了就別回來了!


    住持言辭十分感激:“老衲謝過施主。老衲沒看錯,施主身上是有佛性的……”


    “過獎過獎。”葉卿打斷住持的話,又被迫客套兩句,這才一瘸一拐的被墨竹扶著走出了大殿。


    隱約可聞殿裏的小和尚帶著哭腔問:“師父,咱們在這裏待得好好的,為何要去西羌蠻地?”


    住持嗬斥道:“傳授佛理,教化世人,怎可偏安一隅。唯有苦修,方得正果,慧空啊,你還需苦修……”


    墨竹從前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出了大殿瞧著四下沒人,蹙眉道:“這群禿驢就會扯歪理,還好娘娘您能說會道。”


    葉卿失笑:“石頭沒砸到自己腳背上不知道疼罷了,讓他們去找西羌王誦經說理吧。”


    墨竹噗嗤一聲笑出來:“西羌人蠻橫,可不會聽他叨叨這些,那是群誰的拳頭硬誰說話有分量的蠻人。大昭寺在京城勳貴中威望頗深,陛下才對主持禮讓三分罷了。”


    葉卿不由得感慨:“你說住持大師若是讓那些達官貴人辭官回鄉,他們是不是也會照做?”


    墨竹想了想道:“不無可能。先帝在時,有個新科狀元就是上任不到一年就辭官還鄉了。聽聞是他為官後,家中老母身患重疾,他去佛前求了一支簽。僧人解簽說人一生不能大圓大滿,他居高位,折損的是他雙親的氣運。於是那新科狀元便還鄉了。”


    葉卿聽得咋舌,道:“若是那簽是有心人為之可就有意思了。”


    墨竹笑了笑:“娘娘聰穎,當年那簽,便是楊相國派人收買僧人的。新科狀元本是李太傅門生,他一走,李太傅跟楊相在朝堂上的持衡才稍落下風。”


    這次葉卿沒再說話,目光沉沉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大昭寺的格局很大,曲徑禪房無數,不過不管從哪個角落看,都能望見立在山巔的那座高塔。塔下環繞七樓九閣三十六殿,大氣磅薄,恍若山川湖海都在這一塔之間。


    葉卿雖然不是主修房屋建築的,可是看到這輝煌的建築群,心中還是有些震撼,一時間連腳疼都忘了,跟墨竹不知不覺轉悠了大半天。


    地勢漸偏,甚至可見菜畦,葉卿猜測她們應該是誤入了僧人自己種菜的地方。


    她跟墨竹嘮嗑:“我聽說寺裏一般都是從山下的菜農那裏買菜,沒想到大昭寺的僧人還自己種菜。”


    墨竹道:“許是寺裏人太多,不種地可惜了。”


    對於墨竹這回答,葉卿竟無言以對,甚至想給她豎個大拇指。


    二人沿路往回走時,葉卿瞧見一個有些破敗的禪院,院中一顆老樹,枝椏光禿,半片葉子沒有,看樣子是顆死樹。樹上倒是纏了一株綠藤,藤蔓深深勒進樹幹,莫名給人一種這樹是被這藤給勒死的錯覺。


    綠油油的藤葉間,隻結了一個果子,果子有巴掌大小,果皮呈深紫色。


    一些零碎的記憶湧上腦海,葉卿望著這小院有幾分遲疑:“我好像來過這裏……”


    墨竹疑惑道:“娘娘何時來過?”


    葉卿搖頭失笑:“約莫是小時候了,好像是入宮前,母親帶我來寺中禮佛,跟大兄一同無意間轉到了這裏。過了太多年,都有些記不清了,印象破深一些的,便是大兄為了摘樹上那果子給我吃,摔下來傷到了腿,母親還發了脾氣。”


    院中的房門突然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佝僂著身子顫巍巍走出來,看到葉卿,老嫗滿是褶子的臉上擠出一個笑,衝她招手:“來。”


    葉卿驚愕又遲疑,墨竹則是一臉警惕。


    一個擔水路過的大頭和尚路過,對她們道:“二位施主不用搭理,這老婆子瘋瘋癲癲十多年了,聽說是家裏遭了大火,丈夫兒子都死了。當年方丈可憐她沒有去處,才收容她在這寺中。她每天就守著一根樹藤,把藤果兒子長兒子短的叫,前些年有小施主貪食了藤上的果子,險些被她掐死。二位莫要靠近院子。”


    葉卿聽得有些唏噓。


    瞧著將近中午,紫竹怕是也做好了齋飯,她便問那大頭和尚怎麽回接引殿。


    大頭和尚指了一條路給她們:“二位施主是從鍾樓那邊過來的吧,那邊路繞得遠,從這條小路下山,直通接引殿。”


    “多謝小師傅。”雖然對主持大師主張休戰講和的觀念不滿,但對廟裏的僧人,葉卿還是十分和氣。


    她帶著墨竹往大頭和尚指的那條道走,院中的老嫗卻拖著頗足追了出來,她念叨著一些沒頭沒腦的話:“樹死了,今年才又結了一次果子,明年藤也該死了。十天後果子熟,記得來摘。”


    葉卿跟墨竹麵麵相覷。


    那老嫗卻望著樹上的藤果,唱起了什麽歌謠,調子不像大翰的曲律,詞也聽不清。


    葉卿心頭縈繞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她下山時還回頭望了老嫗幾眼,總覺得老嫗看那藤果的眼神,這哼唱的調子,仿佛真是在唱給自己的孩子聽。


    葉卿被自己這想法嚇了一跳。


    還沒到接引殿,蕭玨就從山路上找來了,瞧見葉卿,他麵色不怎麽好看:“腳上不是起水泡了麽?還滿山瞎轉悠?”


    葉卿尷尬摸摸鼻子。


    蕭玨冷冷瞥了墨竹一眼:“你便是這樣伺候人的?”


    墨竹臉色一白,忙跪下請罪:“陛下息怒,都是婢子的不是。”


    眼見他要拿墨竹開涮,葉卿頓時急了,道:“不幹下人的事,是我想出去尋你。”


    聽見後半句,蕭玨耳朵尖紅了紅,語氣卻沒緩和下來:“尋我你跑山上去了?”


    瞧著這家夥是要蹬鼻子上臉了,葉卿肉爪子叉腰:“不是你嫌我胖麽?我順便出去轉轉清減下來。”


    蕭玨微怔,沒想到又繞到之前的話題上去了。


    他瞧著氣鼓鼓的葉卿,一時間竟找不到說辭。


    半響,他道:“聽聞你在前殿跟住持一番高談闊論,把住持遊說得要去西羌傳佛了,我還不信,現在倒是有幾分信了。”


    葉卿氣得想錘他:“我跟住持理論,是為了幫誰找場子?你現在還拿這來取笑我?”


    蕭玨啞然失笑,大手捏了她的粉粉的肉爪子把人裹進懷裏:“不是取笑,是誇讚,朕的皇後這般能言善辯,的確是幫朕解決了一個難題。”


    蕭玨每年都會來寺裏一趟,僧人為他專門準備了一間禪房。


    用飯的時候,葉卿才聽蕭玨把如今朝堂上對於收複關外失地的看法跟她講了一遍。


    武將一身血性,肯定是恨不得立即殺回雁門關,將西羌人趕出大翰邊境。


    文官則覺得武夫好戰,不知戰事一起,得耗費多少國力。如今大翰已是強弓末弩,百姓怨聲載道,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不如跟西羌人講和,劃出幾座城池出去,不僅體現了大翰禮儀之邦的風範,還宣揚了國威。


    先皇在位的前期,大翰正是強盛時候。先皇怕武將擁兵自重,一直都重文輕武,到蕭玨接手,他繼位不過兩年,還沒能改變朝中重文輕武這一局麵。


    如今這形式,他好不容易抽出精力想要收複失地,但朝中像郭將軍一樣的武將早年被各種迫害,如今能掛帥出征的,還真尋不出一人來。加上一些文官各種攪合,主張講和,如今朝臣的態度大多都偏向休戰。


    大昭寺的主持大師跟蕭玨侃侃而談,也是希望休戰。


    能爬上高位的權貴還能有幾分理性的思考,但那些平民百姓,神佛就是他們心中的寄托,佛說什麽,他們就信什麽。若是以大昭寺為首的僧人都開始煽動民心,主張休戰,屆時蕭玨若想出兵,就更加不利。


    王權是用百姓的敬畏心來統治他們,宗教則是用百姓的虔誠和精神寄托來傳教,這兩者若是硬性違背,敬畏心終會敗給虔誠和精神寄托,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國庫每年都得拿出一大筆銀子給大昭寺,前兩年都被朕扣下了,到今年,已大有朝臣不滿。”蕭玨夾了一筷子菜給葉卿,他笑得玩味:“朕可真是煩死這群禿驢了,不過必須得忍著,因為他們是百姓心中的神佛。”


    皇位似乎是至高無上,可真正坐上去了,才知曉時刻都在抉擇和權衡。


    葉卿嚼著青菜,若有所思。


    “這才是陛下帶臣妾出宮的目的吧?”葉卿突然道了句。


    蕭玨臉上本還有三分笑意,一聽葉卿這話,那表情像是恨不得把葉卿搓成一顆球才能泄憤。


    他擱下碗筷,葉卿也慫慫停下了筷子。


    蕭玨沒理她,自顧自給自己倒了杯水喝。


    他越平靜,葉卿心底就越慫,她暗恨自己說話不過腦子。


    “陛下……”葉卿扯扯他袖子。


    蕭玨拂開她的手,笑得輕佻又自嘲:“葉卿,我在你眼裏,是不是無所不用其極?對一個人好,都是虛情假意,隻為了利用?”


    說到後麵,他手中茶杯直接砸到了地上,碎片飛濺,一小塊瓷片還碰到了葉卿衣角。


    守在屋外的墨竹王荊等人想進來,蕭玨冷冷瞥他們一眼:“滾遠些!”


    葉卿被他這一聲吼得直縮脖子,望著盛怒的蕭玨,又懵又慫,她沒想到蕭玨會發這麽大的脾氣。


    蕭玨單手按住額角,神情似有些痛苦。


    “你又發病了?”葉卿是真給嚇著了,忙過去要扶她。


    同先前一樣,蕭玨佛開了她的手,隻道:“你也出去。”


    葉卿沒理他,撿了地上一塊碎瓷片,輕輕紮了指尖一下,殷紅的血珠瞬間溢了出來,她痛得直抽氣,慘淡伸出爪子:“你吸一口吧。”


    蕭玨被她弄得沒脾氣,想說什麽,喉頭卻湧上一股腥甜,一口血就這麽咯了出來。


    他整個人一個踉蹌,幾乎站不住。


    葉卿大驚失色,忙過去扶住他,無措問道:“為什麽會咯血?方神醫前些天還給我說你半年內不會再發病的。”


    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喃喃道:“是你的意思對不對?是你故意讓方神醫這樣說,讓我不要給他血了對不對?”


    蕭玨麵色蒼白,唇瓣沾著血,倒顯得異常妖異:“都說了你的血治不好我,你還在自己胳膊上劃了那麽多道口子……蠢!”


    葉卿心頭像是堵了什麽,難受得緊,她覺得眼眶有些酸酸的,眼淚吧嗒就掉了下來:“蕭玨你個大騙子!”


    她在地上摸索瓷片:“肯定是有用的,你騙我罷了!”


    她撿起一塊碎瓷片要往手臂上劃,被蕭玨攔住。


    他眼中有太多無奈也有太多苦澀,卻用故作輕鬆的語氣道:“才說你蠢,你還非得再蠢給我看一遍。”


    他說得那麽漫不經心,好像就是在故意逗她一般,握住她捏著瓷片的那隻手,力道卻大得指節泛白。瓷片砸破了他掌心,湧出的鮮血跟葉卿指尖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


    葉卿喉嚨發啞,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他抬起另一手給她拭淚,“哭這麽傷心,是怕要給我陪葬麽?這樣吧,你說一句喜歡我,我就不要你陪葬了。”


    他衝著她笑得溫雅又痞氣。


    葉卿哽咽著,幾乎是用吼出來:“我恨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後隻想混吃等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團子來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團子來襲並收藏皇後隻想混吃等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