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不知為何,他說這話的時候,葉卿隻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她沒再接話,把視線落回那燈籠上,好歹有著三世的記憶,毛筆字葉卿還是會寫。她絞緊腦汁想了半天,題了一句詩:“皓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


    許久沒握筆了,她寫的毛筆字秀麗有餘,但筋骨不足,好在也還能入眼。


    葉卿如釋重負把毛筆還給蕭玨:“我題好了。”


    蕭玨接過筆看了一眼,略驚訝了一瞬,笑道:“詩不錯,字還有待練練。”


    言罷也在燈罩上題下了後半句。


    葉卿從盤子裏撿了塊果幹吃:“我又不考科舉,練這個作甚?”


    蕭玨笑了一聲:“你這般說,似乎也不無道理。”


    最後一筆完成,他把毛筆遞擱下,安福忙帶著小太監把桌上的硯台筆墨和多餘的紙張收了下去。


    宮人把燈罩安在安在一隻紅燭之上,又找了根長竹竿來。


    安福笑嗬嗬問:“陛下,這燃燈,您親自掛嗎?”


    蕭玨看了葉卿一眼,道:“過來。”


    葉卿趕緊嚼了兩下,把果幹咽下去,這才慢吞吞走了過去。


    蕭玨把點了紅燭的燈籠遞給葉卿:“拿著。”


    葉卿順從接過,恰好瞧見了蕭玨題的那後半句詩: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裏明1。


    她抬頭望蕭玨,恰好蕭玨也在這時候低下頭來,毫無防備撞入彼此眼中。天上是皎皎一輪圓月,手上是橘紅一豆燈火。


    長風過境,衣擺相接,青絲相纏。


    “砰——”


    一個拖著尾巴的白色亮點竄上夜空,炸開後灑下五顏六色的流光,璀璨的流光再帶著煙火的嗤啦聲緩緩垂了下去,隨即又有更多的煙花在夜空裏炸開,像是一團團花簇。


    “不是讓他們晚些時候再放麽?”蕭玨回過神,懊惱般低聲念了句。


    他瞥了一眼被煙花奪去視線的葉卿,她的臉被流光照亮,嘴角的笑意和眼中的欣喜那般鮮明,直叫他再也挪不開目光。


    那總是空蕩蕩的心口,像是一下子被什麽填滿了。


    他嘴角也抿出了幾分笑意,把燈籠上的係繩掛在了竹竿頂端的小枝上。


    這是帝後二人一起掛燃燈了,宮人們滿臉歡喜的把竹竿豎到了昭陽宮大門口處,那一盞紅燈籠在夜風裏搖曳,說不出的喜慶。


    “這是哪兒放的煙花?”葉卿望著那幾乎占滿整個夜空的煙火,笑著扭頭問蕭玨。


    蕭玨隻一瞬不瞬望著她,神情慵懶而溫柔:“你猜。”


    葉卿氣哼哼瞪他一眼:“我要是知道就不問你了。”


    他似乎很喜歡她向自己耍小脾氣,笑得愈發開懷了些:“先祭月,一會兒我帶你去看。”


    宮人給二人手中都遞了點燃的香,葉卿和蕭玨站在香案前,對著高掛在空中的那輪圓月拜了三拜。


    見她們拜完,候在一旁的宮人又極其機敏的上前接過她們手上的香,插到了香台上。


    原本是打算在昭陽宮直接擺宴席的,因為帝王突發奇想,決定把晚宴擺到摘星樓。宮人們連忙麻利布置上。


    等葉卿和蕭玨到那兒時,摘星樓樓頂的露台外已經圍好了紗簾,裏麵也擺好了吃食。


    這露台四周一共有六根一人合抱不過來的紅漆木柱,柱子下麵的石墩上雕刻了栩栩如生的異獸,聽說這些異獸是出自山海經,柱子下麵石雕異獸,是為了鎮樓。


    這裏地勢極高,視野也好,大半個皇城都能納入眼底。


    中秋夜,大街上張燈結彩,家家戶戶也都點著的燈,一眼望去,當真是萬家燈火。


    第二批煙花很快在夜空炸開,摘星樓是最合適不過的觀景點,瞧著簡直是萬千流光從閣樓四麵垂了下來。


    “好看嗎?”蕭玨大聲問葉卿,但他的聲音還是隱在了接二連三的煙花炸響聲裏。


    地勢高,夜風也格外寒涼,這露台還四麵透風。


    葉卿吸了吸鼻子,暗暗後悔沒帶個披風過來。


    她抱著自己凍得起了雞皮疙瘩的胳膊瑟瑟發抖:“有……有點冷。”


    蕭玨麵上的欣喜卡了一卡,垂眸就見葉卿在夜風裏幾乎快縮成一團。


    他趕緊脫下自己的外袍裹在了葉卿身上:“怎麽不多穿點。”


    衣服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嚴嚴實實裹在葉卿身上了,那通體的寒意似乎也消失了,葉卿咕隆道:“我又不知道這邊這麽冷。”


    “你啊,可真會煞風景。”他懊惱似乎又有點失落,仿佛是個費盡心思想討喜歡的姑娘開心卻又不得其法的毛頭小子。


    這份懊惱,怕也是氣自己沒有考慮周全。


    葉卿自然知曉他的別扭,道:“煙花很好看。”


    帝王耳朵幾乎是瞬間豎了起來:“是嗎?”


    葉卿抿唇笑了笑:“臣妾謝過陛下的煙花了。”


    蕭玨神色別扭:“誰說那是我準備的煙花了?”


    這家夥還能再幼稚點麽?


    葉卿笑道:“那許是我誤會了吧。陛下,先吃飯吧,要不然菜都涼了。”


    見她回到桌前,蕭玨隻得把到嘴巴的話又憋了回去,跟著坐了過去。


    這些菜送過來前都是在灶上一直熱著的,這會子功夫倒是沒冷。


    布菜的下人被蕭玨打發下去了,葉卿親自動手給蕭玨夾了一個月餅:“陛下快嚐嚐這肉餡的月餅。”


    蕭玨嚐了一口,道了聲不錯。


    他把他捏的那個豬頭月餅放到葉卿跟前:“你也吃。”


    這圓嘟嘟的豬頭月餅其實也挺可愛的,葉卿嗷嗚一口咬了上去。


    蕭玨帶著幾分期待問:“怎麽樣?”


    這麵是她揉的,餡料是她調的,雖說捏月餅的人不一樣,味道還能不同麽?


    葉卿笑了笑,沒拆蕭玨的台,道了聲:“好吃。”


    “是嗎,那我也嚐嚐。”蓄謀已久的帝王扣住她後腦勺吻了上去。


    摘星樓外又炸響了煙花,但煙花如何,已經跟她們無關了。


    葉卿記著蕭玨之前說的要帶自己去看燃塔燈,在帝王想拉著他回寢宮時,笑眯眯開口:“陛下,你說了帶我出宮去大昭寺看塔燈的。”


    帝王什麽都沒說,隻俯下身去,抬頭的時候,她頸上多了一簇簇紅點。


    矜貴的帝王呼吸重了些,卻十分好脾氣的道:“這兩天怕是去不了了。”


    葉卿恨不能給他撓出個大花臉,他留下的紅痕都快延伸到她下顎去了,領子再高的衣衫都遮不住。這才入秋,她總不能戴個圍脖招搖過市。


    當夜帝王被皇後趕出了寢宮。


    蕭玨也知曉自己約莫是真的惹惱了她,拍了半天門沒人應。


    他心中也有些微惱,這輩子畢竟沒這麽低聲下氣的哄過人,再拍門的時候手上力道沒控製住,稍微大了些,那飽經摧殘的大門就這麽報廢了。


    葉卿聽見外邊的聲響還嚇了一跳,爬起來一看,發現他把自己的宮門都給拆了。


    葉卿驚得瞪圓了眼:“蕭玨,你什麽意思?”


    帝王撒謊不打草稿:“準備帶你出宮,但你沒應聲,怕你憋壞了,朕這才破門而入。”


    見葉卿一臉狐疑,他拉了她的手腕就往外走:“再不出宮,一會兒就趕不上燃塔燈了。”


    葉卿把他往外推搡:“我這樣子怎麽去?”


    蕭玨反問:“真不去了?”


    葉卿:……


    他這麽一問,她還確實有點心癢癢。


    最終她把蕭玨留在殿外:“你等等,我先換身衣裳。”


    之前從江南帶回來的衣裳她還一直留著,換上民間衣裙後,為了能把脖子上那些紅痕掩蓋掉,她直接把臉上和脖子上的皮膚都抹黑了些,這才興衝衝出了門。


    大晚上的出宮怕遇著什麽意外,葉卿就沒帶紫竹,隻帶了墨竹和文竹。


    途徑鬧市的時候,她們雖沒下車,但蕭玨還是讓人買了個兔子燈給葉卿。


    “你這是哄小孩呢?”葉卿小聲咕隆,拿著兔子燈卻再也不肯放開。


    蕭玨寵溺笑了笑,眼中的溫柔幾乎能化開這沉沉夜色。


    街上有不少猜燈謎的鋪子,這些花燈跟元宵掛的花燈大不一樣,不少年輕男女都聚在花燈下猜燈謎,若不是還趕著去大昭寺看燃塔燈,葉卿也想去猜兩個試試。


    看樣子今夜上大昭寺的人不少,一路上都能見到馬車和徒步走去的人,官道上每隔五十米就掛了一盞燈籠照明,官府還專門派了官兵在道上巡邏。


    到了大昭寺山門前,那場麵,堪稱人山人海,人擠人,車擠車,甭管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混在一起,王荊架著馬車簡直沒地落腳。


    “主子,我先去向住持通傳一聲。”王荊瞧著這場麵也頗為頭疼。


    “今日寺中這般忙碌,就不必麻煩他了。”蕭玨撩開車簾下了車,他望了一眼黑蟻一般遍布那九百九十九級台階的人群,眉峰微蹙,向著馬車內伸出手:“跟我來。”


    葉卿搭著蕭玨的手下了馬車,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時,他直接把人箍在自己懷裏,愣是沒讓被人碰到她一片衣角。


    葉卿心口有些暖暖的。


    蕭玨直接帶著她繞到山後邊,借著火把勉強能看清那叢林隱映間有一條黑漆漆的小路。


    “這條路是直通後山的,隻有寺裏的僧人才知曉。”蕭玨牽著葉卿的手緩緩踏上那條長了青苔的小道。


    他每年都要上大昭寺靜修半旬,想來知曉這條道也不稀奇。


    山門那邊人聲鼎沸,這裏卻一片死寂,偶有聲響,也隻是林間鴉雀發出的瘮人叫聲。


    葉卿不由得把蕭玨的手握緊了些。


    蕭玨回捏了一下她的手:“這裏乃佛門清靜之地,莫怕。”


    他這句話一落,遠處就撲騰飛起一大片黑鴉,葉卿嚇得趕緊把頭埋進他懷裏去。


    蕭玨安撫一般拍了拍她的後背。


    先前就能聞到一股腐味,他原以為是林間死了什麽鳥獸,但走到這裏,那股腐味似乎更濃了些。


    蕭玨眉峰輕蹙:“王荊,你去那邊看看。”


    同是習武之人,對血腥味都比較敏感,王荊領命拿著火把,用佩刀撥開林間擋身的枝椏,走到那邊黑鴉起飛的地方,瞧見那邊的情景,他瞳孔劇烈一縮,用佩刀撥了撥,隨即轉身往回走。


    “主子,那片堆了不少僧人的屍體,瞧那腐爛程度,少說也有一個多月了。”王荊見慣了死人,可瞧著那邊密密麻麻一堆被烏鴉吃得隻剩腐肉白骨的屍體,心頭還是有幾分發怵。


    蕭玨眼神幾乎是瞬間就淩厲了起來。


    葉卿也沒想到,她們本是想來看大昭寺燃塔燈,卻發現這驚人的一幕。


    佛家都不殺生,那為何這密林裏還堆了這麽多僧人的屍體?


    是這些僧人在寺中犯了錯被打死的?還是他們是被人謀害的?


    這些問題尚不得解,石板路上方就燃起了火把,兩個聽見動靜趕過來的僧人,一臉凶悍喝道:“你們是什麽人?”


    蕭玨抬起頭,火光下,他瑰麗的薄唇緩緩勾起一個弧度:“路過之人。”


    兩個和尚正麵麵相覷,王荊已經借著道旁的林蔭遮掩,飛快的逼近他們,一記鞭腿直接劈暈一個和尚,另一個和尚剛張嘴想喊人,王荊手中的佩刀出鞘三寸,刀鋒已經割開他脖子上一層淺皮,溢出了血珠。


    “敢嚷嚷一聲,必叫你項上人頭落地。”王荊威脅道。


    僧人忙道:“大俠饒命大俠饒命!”


    蕭玨開口詢問:“那邊為何死了那麽多僧人?”


    僧人眼珠子轉了轉,求饒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


    葉卿眉頭鎖了起來,寺廟裏的和尚自稱都是“貧僧”,這和尚一口一個小人,不太像和尚。


    蕭玨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眼神冷了幾分:“王荊。”


    王荊手下發力,刀鋒深了幾分,那個假和尚似乎被嚇住了,趕緊道:“我說我說!我全說!”


    他身子抖得跟篩糠一般,一隻手偷偷從袖帶裏掏出信號彈,還沒發射,就被王荊手起刀落砍斷了那隻手。


    假和尚痛得慘叫,卻被王荊腳下一絆,倒在石階上,王荊直接用鞋底踩在他正臉上,讓他慘叫聲都發不出來。


    不過片刻,假和尚就沒了動靜。


    王荊扳開他嘴一看,對蕭玨道:“主子,他嘴裏藏了毒藥,咬破毒囊服毒自盡了。”


    蕭玨臉色不好看,他上前一步,接過王荊手中的刀劃破僧人的僧袍,僧人胸口有一個碩大的羊頭紋身。


    王荊看到那個紋身的時候幾乎是大吃一驚:“西羌人!”


    西羌是個遊牧為生的部落,羊被他們奉為神獸,西羌男子一出生就會在胸前紋上羊頭圖騰。


    王荊這句話讓葉卿心頭一跳,大軍還沒出塞,西羌就已經有細作直接混進大昭皇城了?


    蕭玨刀鋒一劃,直接割斷了另一個暈過去的僧人的咽喉,他冷聲道:“即刻前往西山大營,命顧硯山秘密帶兵前來圍了大昭寺。”


    黑夜中有暗影迅速離去。


    他回頭深深看了葉卿一眼,做了個手勢,不知從哪兒又冒出許多影衛來。


    他吩咐道:“你們即刻帶皇後回宮,萬不可叫皇後有半分閃失,否則提頭來見!”


    那些影衛跟墨竹文竹一齊道:“屬下領命!”


    葉卿知道這種時候她留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被墨竹和文竹扶著往山下走的時候,她隻來得及扭頭囑咐蕭玨一聲:“你萬事小心!”


    蕭玨衝著她輕輕點了一下頭,他身後還站著王荊和幾個留下來的暗衛,在婆娑陰森的樹影下,靜默如一堵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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