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外


    葉夫人圍堵葉建南已經十分有經驗了,她一邊朝著這邊小跑過來,一邊衝著角門那邊看門的婆子吼:“把門給我守住嘍!別讓這小兔崽子再溜出去!”


    葉建南一聽,頭又開始大。


    他沉著臉喚了一聲:“母親!”


    他這一變臉,葉夫人倒還真有了幾分忌憚,訕訕道:“你長本事了?如今連你親娘都訓斥?”


    葉建南不說話,就這麽盯著葉夫人。


    葉夫人被盯得如芒在背,也知道兒子如今身居高位,自己這般對他是有些荒唐,最終低眉耷眼,不再說話了。


    葉建南看了葉夫人身邊伺候的婆子一眼:“送夫人回屋去。”


    婆子唯唯諾諾扶著葉夫人要往回走,葉夫人推開婆子的手,再看葉建南時,眼中已有了淚意:“南哥兒?你當真是要急死為娘嗎?隻是讓你娶個親,又不是讓你上斷頭台!”


    葉建南繃直了背脊沒有搭話。


    葉夫人眼眶含淚繼續道:“你這次去關外,還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如今心腸的越來越硬了,可為娘想抱抱孫子,享天倫之樂啊!”


    葉建南閉上眼:“母親,關外苦寒,孩兒便是大婚了,內人還能跟去關外不成?”


    關外茶壺裏的水放上一夜都能給凍成冰坨坨,沒有哪個世家女願意去吃這樣的苦。


    葉夫人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若娶了妻,她自然還是留在京城,但你在關外就可以堂堂正正的納妾生子。”


    這在那些常年駐守關外的武將世家是常有的事。


    男子隻要還沒有娶正妻,就有了庶出的子女,這在世家貴族中是極為不齒的,他們以後娶妻,好人家也不願意把姑娘嫁過來。所以那些世家公子,不管家裏有多少房妾侍,在沒娶正妻前,都不會讓妾侍生下孩子。


    正妻進門一年裏,妾侍的避子湯藥也不能斷,為的就是讓正妻生下嫡長子。


    將門世家中,正妻大多出生高門大戶,疼愛閨女的娘家人肯定舍不得讓閨女跟去關外吃苦。這樣男人出征關外時,在那邊安家了,收小妾或是通房丫鬟就順理成章,便是小妾先生下了長子,正妻和親家也說不得什麽。


    畢竟身為正妻不服侍夫君,就已經是失職。在關外那邊納的妾不僅要替正妻照料男人的衣食起居,還得想盡法子快些懷上身孕。她們是“功臣”,等以後跟隨夫君回京,正妻也不敢薄待她們。


    有點良心的人家,會把妾侍生的兒子記到正妻名下撫養,這樣明麵上就是正妻的兒子。讓一個苦等丈夫多年的妻子撫養小妾的孩子,這無疑是往她們心口上戳刀子,可她們還得笑吟吟的表示開心,半點不能薄待那孩子,因為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糟糕一些的,約莫就是丈夫和小妾在關外你儂我儂的那些日子裏感情深厚,已經和正妻離了心。丈夫和小妾母子每天其樂融融,正妻就以淚洗麵。公婆一開始或許還會站在正妻這邊,久了就會覺得是正妻不懂事,一點也不識大體,不知道體諒兒子……


    這樣的故事,葉建南聽了太多太多。


    他不恥,他憤怒,他不願自己也這樣毀了一個姑娘一輩子。可是他身邊的人,似乎沒有一個覺得這有什麽不妥。


    或許那些姑娘在願意接受這樣一樁婚姻時,就已經做好了接受這一切的打算,葉建南自認為是個薄情的人,他不會有太多的同情心。但讓他每天虛假的麵對這樣一個枕邊人,他寧可不要!


    曾經葉建南討厭蠢笨的人,如今他討厭聰明人。


    那些聰明人挖空了心思,拿一切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做籌碼,隻為了換取更大的利益。府外每天拿著帖子上門來的那些人是抱著這樣的心思,那些扳扯各種各樣的理由跟他套近乎的人也是這樣的心思。


    人總有算計累了的時候,筋疲力竭過後就渴望簡單。隻不過在這樣的世道,簡單和純粹幾乎是成了一種奢望。


    他有幸遇見過那樣一個簡單純粹的姑娘,隻是他也徘徊,他怕她隻是年少錯許了姻緣,他怕自己給她的不是她想要的……


    葉建南久久沒有說話,抬眼看葉夫人的時候,突然問:“母親,您恨趙姨娘嗎?”


    葉夫人瞬間瞪圓了眼:“她若是現在站在我跟前,我恨不能撕了她!”


    葉建南笑了笑,像是有些悲憫:“看,您自己都這般恨趙姨娘,您說,將來您若是真幫著兒子在關外納妾,您千挑萬選出來的兒媳會不會恨您?”


    葉夫人眼神幾度變換,最終紅了眼眶,狠狠一巴掌甩到了葉建南臉上:“你個混賬東西!”


    葉建南被葉夫人那巴掌打得側過頭去,葉夫人甩袖就走,從她那步子上就看得出來葉夫人這次是被氣狠了。


    “哎,少爺,你……你這說的都是些什麽話!”伺候葉夫人的婆子一跺腳追了上去。


    葉建南用舌尖頂了頂嘴角,絲毫沒有規矩的痞子樣。


    年過半百的管家也深深歎了口氣,上前一步對葉建南道:“少爺,夫人她是有苦衷的。”


    “去年夫人也想給你看門親事,有個姓黎的姑娘上門來,被您給轟走了,還鬧了好大的笑話……您隨顧元帥大軍出征後,顧家突然放出謠言來,說您和那姓黎的姑娘不清不白,最終那姑娘受不住這些流言蜚語回了西陵。”


    “夫人進宮一趟求皇後娘娘想法子,回來後命老奴前去西陵給人家賠罪。黎家什麽也不收,隻說等您凱旋後,允諾一件事即可。夫人就擔心,萬一黎家以此為脅,逼著您取了黎家姑娘,這才急著給您看親事,畢竟您若是娶了親,那黎家總不能叫您休妻再娶……”


    “怎麽不早些告訴我這些!”管家還沒說完,就被葉建南一把揪住了領口。


    管家整個人幾乎都快被葉建南給提起來,拚命扯著自己衣襟:“誒,少爺,您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啊……”


    管家以為葉建南是終於明白了葉夫人的苦衷。


    葉建南卻一把丟開他,扭頭問硯台:“黎家人現在哪兒?”


    硯台忙把自己聽來的消息告訴葉建南:“黎家受封前是住在運來客棧的,不過前幾天就在碼頭裝載貨物,聽說是要啟程回西陵了。”


    葉建南再顧不得這麽多,沉喝一聲:“備馬!”


    前往運來客棧的路上,葉建南頭一回發現自己心髒原來可以跳得這麽快。


    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時不時浮現在腦海裏的是一張桃花般嬌豔的臉,還有少女那句說了無數遍的“我會報答你的”。


    明明是個驕縱又從不肯吃虧的性子,可在關外的時候,他攆了她那麽多次,她從來沒有提過一次關於自己名節受損的事。


    葉建南不禁問自己,他老是高高在上,老是覺得別人的真心可笑又幼稚,他真的了解過這個看似嬌蠻的姑娘嗎?


    一路縱馬狂奔,撞翻了無數小販的攤位,但葉建南顧不了這麽多了,他隻能做到不讓馬踏傷人。硯台跟在後麵,一邊努力追上來,一邊拿銀子補償那些攤主。


    到達運來客棧時候,葉建南用力一拉韁繩,坐下的汗血寶馬高高揚起前蹄嘶鳴一聲才停了下來。


    他扔下韁繩直奔客棧。


    “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店小二熱絡迎上來。


    葉建南一邊往裏走一遍問:“被陛下封為皇商的西陵黎家住在哪間房?”


    店小二見葉建南衣著不凡,把他當做了生意人,惋惜道:“原是找咱們老東家,那客官你來晚了。老東家昨個兒一家老小才坐船回西陵去了,隻怕現在已經到了江陵一帶。”


    葉建南一聽,又帶著剛剛趕到的硯台一行人往外走。


    黎家走的是水路,他們也走水路肯定是追不上的。但走水路從京城回西陵,必然會經過淮水一帶。他們快馬加鞭,從陸路上取直線往淮陽縣去,應該能截住黎家的商船。


    葉建南一行人不眠不休趕路時,黎家的商船也行了一天一夜。


    夜裏的江風帶著涼意,水浪聲敲擊著兩岸,半輪殘月掛在天邊,稀疏幾點星子,映照著深藍的水麵,黑夜裏黛色的山巒,遠處偶爾能看見一兩艘漁船昏黃的燈火。


    黎婉婉的丫鬟杏芷端著絲毫未動的吃食從船艙裏出來的時候,便深深歎了一口氣。


    穿得金閃閃,挺著富貴肚的黎員外見了,也跟著長歎一聲:“婉婉還是不肯吃東西?”


    杏芷神色黯然道:“小姐說她吃不下。”


    黎員外一張肥臉憂心得擠做一團,推開房門進了黎婉婉的房間:“爹的心肝兒,你這不吃東西怎麽成啊?餓出病來了怎麽辦?”


    黎婉婉神色憔悴了很多,望著黎員外,勉強擠出個笑臉:“女兒不孝,叫爹爹擔心了。”


    這跟黎員外記憶中那個驕縱的女兒判若兩人,他急得在房間裏來回走動:“婉婉,你聽爹說,不是爹不同意這門婚事,是葉家看不上咱……”


    他半是心疼半是疚愧:“爹爹在西陵那是個土皇帝,巡撫都得給我三分薄麵。可京城這些當官的,從來就就沒把咱們經商的放眼裏過,咱們這樣的人,在那些讀了幾天聖賢書的人看來,就是一身銅臭……”


    “葉家那小子,若是真對你有心思,就不會一直默不作聲了。在京城的日子你也瞧見了,他加官進爵,趕著上葉家說親的人數不勝數,咱們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省得到時候葉家說咱是拿著那個約定去逼婚。天底下好男兒多得是,他葉建南算個什麽東西!”


    黎員外越是這般說,黎婉婉眼淚掉得就越厲害。


    她哽咽出聲:“女兒都知道……都知道……”


    黎員外見自己寶貝兒女兒哭成這樣,想說些安慰她的話,便道:“婉婉,你你娘去得早,爹就你這麽一個寶貝女兒,爹也不想叫你以後看人臉色過活。西陵多的是好兒郎,你嫁在西陵,或者是找個上門女婿,爹都安心。以後爹的這些家業,也是都留給你的,人活在這世上啊,靠男人還不如靠手裏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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