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上的春日井教會,背麵的車庫兼倉庫拉起了半年沒開的鐵卷門,晨光入室的那間小小的鐵皮屋搬進了許久未添的收納品。


    空有“龍蝦王”之名,不過怎麽看都是不過是“耕耘機裝了金屬管手臂”的物體就是這裏新的居民。


    詩流久和那堤推著手推車過來,手推車上載著美術社的紙糊聖母像。兩人照絢乃的指示將那尊聖母像搬到倉庫最裏麵放好以後,“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從今天起,我們要在七天內讓這家夥動起來!”


    “一起加油~!”


    三人手疊著手,“喔~!”提振士氣。


    這時有人出聲。


    “能不能讓我們加入呢?”


    三人轉頭一看,車庫前站著雪拉、茸味以及佩姬。


    “早,絢乃。”


    “早安。”


    雪拉和茸味分別問好。


    “早啊,雪拉,茸味同學。”


    “噢!這不是雪拉氏嗎?你怎麽變得比我們第一次見麵時還小了?”…


    “你們好!”


    絢乃、詩流久、那堤也問候他們。茸味跟她們是第一次見麵,不過雪拉似乎跟她們也認識。


    “好久不見,禦浦同學、那堤同學。”


    “嗯,好久不見了!”


    小麥肌少女雀躍地說完,便溜過耕耘機和聖母像之間奔向茸味他們。


    那是個比颯拉更嬌小的女孩子。她與皓齒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女毫無防備地來到茸味身旁,仰頭正視著茸味的眼睛。


    “幸會,小男孩。我是絢乃的朋友禦浦詩流久,對麵那個是那堤。她有個雙胞胎姐姐,這是題外話!”


    她頑皮的笑容有如活潑的寫照一般。


    茸味覺得她光是笑就能帶動周圍的氣氛,想必是眾人的開心果。


    “幸會,我是瀨戶。”


    “他是茸味同學,鬆茸的茸、口味的味。是雪拉的戀人。”


    絢乃這一介紹,相較於茸味和雪拉笑得靦腆,詩流久和那堤宛如遭到晴天霹靂一樣僵住。


    “怎麽啦?”絢乃問。


    “機娘小姐交男朋友啦!”


    “是男朋友呢!”


    看樣子,這兩個人知道雪拉是超鋼女——畢竟雪拉本來就沒有刻意隱瞞,所以並不足為奇——而且她們驚訝的是雪拉這個機娘竟然有了男朋友。


    這也難怪。


    雪拉是個美女,告白或情書根本是家常便飯。然而一直堅持回避交往至今的雪拉,如今竟然交了男朋友,而且還是像茸味這樣普通的男孩子。


    “機娘小姐也會談戀愛啊!”


    “哼!”


    鼻子一漏氣就會把“嗯”發成“哼”的那堤激動起來,與詩流久兩人互相點頭附和。


    兩人異口同聲道:


    “真是嚇了一跳!”


    原來她們這麽唱和。


    “詩流久,機娘小姐交了男朋友喔!太驚人了!機娘小姐也驚人,男友更是驚人!真是笨蛋!”


    “嗯,平常和機械談戀愛這檔事就算在妄想世界做得出來,在現實生活必定會感到猶豫才對。其中必然有什麽非常驚心動魄、迂回曲折的經過!”


    茸味和雪拉麵麵相覷,稍微地聳了一下肩膀。茸味總覺得兩人把他們講得非常難聽,不過他決定當作是自己多心。


    “雪拉氏!請你務必詳細告訴我!無男友曆即將邁入第十七年的本人非常感興趣啊!”


    “我也一樣喔!”


    詩流久和那堤爭相要求雪拉講初識經過,“喂!”絢乃從背後呼喚她們。


    “各位圍觀者,別忘了我們的目的是要讓那邊那台超鋼機重生~還有那堤,不準說謊!”


    “對喔!”


    詩流久哈哈大笑。


    “啊,對了,佩姬小姐。這些要怎麽辦?”


    茸味也一邊笑,一邊悄悄問退居在後的佩姬:


    他雙手拎著購物袋。佩姬一副現在才想起來的樣子,敲了一下掌心:


    “對喔,那就趕快來準備大家的早餐吧。各位都用過飯了嗎?”


    眾人搖頭表示還沒有。“大家都是現代兒童啊……”吃過早餐才來的茸味暗自這麽想。


    “那麽!”於是茸味從雪拉手中再接過小塑料袋:


    “我把這些東西拿到廚房去放喔。”


    “謝謝你。那我就來大顯身手,煮頓美味的一湯二菜吧~”


    佩姬就要跟茸味一起離開。


    這時一個聲音從背後叫住了她


    “佩姬。”


    佩姬的背影停下腳步,微微顫了一下。


    她緩緩轉過身來——


    “歡迎回來!”


    絢乃以爽快、毫無嫌隙的笑容迎接她。


    ◆


    “你跟瀨戶茸味告白了?”


    “嗯。”


    千美繪點頭,與含著吸管吸著冰淇淋蘇打的颯拉大眼瞪小眼


    從千美繪家到茸味家途中橫貫著一條國道。那條國道旁的家庭式餐廳正值周六,生意相當不錯。


    這種郊外型外食店鋪畢竟是靠著廣大停車場拉攏生意,客層以家庭或情侶為主。反觀像千美繪和颯拉這樣沒有車的純學生組合就幾乎不多見。


    這裏是千美繪和颯拉想要兩個人單獨談談時會造訪的餐廳,換句話說,就像是她們的秘密基地。


    “這樣啊。”


    “不過被甩了就是了。”


    “被甩了?”


    颯拉滿臉疑問(應該是)地問她:“這是什麽意思?”千美繪沒想到颯拉竟然會對這部分抱持疑問,一時間想不出該如何說明,當場說不出話來。


    再說千美繪並不知道颯拉是不懂什麽。


    她是不懂“被甩掉這個詞的意思”呢,還是不懂“千美繪為什麽會被甩掉”呢……


    煩惱了半天——


    “他說他喜歡來棲會長,所以不能跟我交往。”


    她選擇了兼顧兩種回答的說明。


    “唔嗯……”


    颯拉挖起漂浮在碧綠碳酸水上的冰淇淋放進嘴裏。


    她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過了半晌後……


    “原來是這樣啊。”


    颯拉不知怎地一副徹底放心的樣子,表情鬆懈下來。


    “你、你怎麽說得這麽輕鬆……雖然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結果會這樣……打擊還是很大欸。”


    “為什麽?”


    這要千美繪怎麽回答才好……


    “太好了,千美繪。”


    “……對不起,颯拉,我不懂你的意思。”


    千美繪現在相當混亂,聲音稍微尖銳起來。明明是在談失戀,颯拉卻不知為何顯得高興。她都說她被拒絕了,颯拉居然還予以祝福……


    “到、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你是不是已經說出你的心意?”


    千美繪點頭。


    “心意是不是已經傳達給他了?”


    “嗯……大概。”


    “既然這樣,就表示你隨時可以跟茸味成為一對戀人了。”


    “我說颯拉,所謂的戀人是一對一的關係。所以既然茸味同學和來棲會長正在交往,我們就不能跟他交往。”


    “別管這個就好。”


    颯拉眼也不抬,自信滿滿地斷言。


    “什麽別管……”


    “就算雪拉姐姐跟瀨戶茸味正在交往,也不代表我們就不能跟他交往。”


    千美繪並不覺得颯拉……異想天開。應該說,颯拉一向都是這樣。


    反倒是自己竟然沒想到來找颯拉商量會得到這種答案,說


    來也真是奇怪。


    不對,真要說起來,她會來找颯拉商量本來就很奇怪。颯拉是心儀茸味的女孩子,跟雪拉一樣都是千美繪的情敵……才對。


    千美繪居然會找這女孩商量自己該怎麽做才能跟茸味順利進展,她覺得自己是不是思慮欠周(雖然做都做了)。


    在意歸在意……不過,千美繪覺得要是不講,以朋友來說也不大對。


    “怎麽了,千美繪?”


    “咦,沒有,沒事喔、沒事。”


    “這樣啊。幸好茸味不討厭我、也不討厭千美繪。既然這樣,隻要大家都成為茸味的戀人就行了。”


    這真是亂來。


    亂來歸亂來,不過……


    “咦?”千美繪又稍微混亂起來。


    總覺得,聽颯拉這麽一講,自己也不是沒那個念頭。


    腦海裏一下子浮現影像,是幸福的想象。


    颯拉和千美繪伴隨茸味左右,手牽手走在一起……茸味顯得害羞而幸福,露出為難的笑容……


    有點不對勁……千美繪這才發覺一件事。


    其中沒有雪拉。跟颯拉一起成為茸味的戀人——這情景馬上就能想象出來,然而這個“幸福千美繪鏡頭”的取景框卻獨缺雪拉。


    這是為什麽呢……


    說起來,千美繪畢竟是女孩子,本來就會想要獨占喜歡的人。所以,她沒辦法跟任何人共享茸味也是當然的……因此問題並不在那裏,而是在於“為什麽跟颯拉一起就沒關係,跟雪拉就不行”。


    千美繪冒出這念頭的瞬間,颯拉問她:


    “千美繪討厭我嗎?”


    她搖了搖頭。


    “千美繪討厭雪拉姐姐嗎?”


    她再度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那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颯拉和千美繪喜歡茸味,茸味也喜歡颯拉和千美繪……所以“沒有”任何問題或阻礙。如此斷言的老幺超鋼女,是那麽樣自信滿滿、積極向前。


    ——好羨慕喔。


    千美繪這麽想。


    如果她能像颯拉這樣,堅信自己的“喜歡”到底,寄予對方的“喜歡”全盤信賴,就算得不到全部也沒關係——不,是自認已經得到一切——如果能像她那樣,戀愛該有多麽快樂。認為喜歡跟順序無關,不屑於爭寵奪愛,隻是珍惜“互相喜歡”的事實……像那樣的態度,不知道會帶給自己什麽樣的改變。


    千美繪實在沒辦法像她那樣。


    她果然無法想象雪拉和她共同擁有茸味。


    ——不過,至少她明白了一件事。


    千美繪還抱持希望……這件事。


    她還沒放棄跟茸味在一起的未來。


    就算被甩了,她依然喜歡茸味。


    這一定就是所謂的站在起跑點。


    盡管颯拉的話對千美繪來說不過是理想。


    不過她覺得,那種積極、相信自己心意的態度——認同千美繪戀情的颯拉的那種態度,會讓自己的心更加堅強。


    千美繪拜這個名叫颯拉的女孩子之賜,第一次知道——


    ——單戀非常美好。


    那並不是要人獨自煩惱,也絕對不需要感到不可取或悲觀。


    因為有颯拉在,千美繪才會改觀。


    隻要有夥伴在,能夠與之分享對同一個人的喜歡,那麽抱持喜歡的心情這件事,就能化為實現、前進的動力。


    或許有一天會破滅、產生無可避免的矛盾……不過,她想,這個“單戀同盟”再多持續一下也好。她這麽覺得。


    沒錯……暫且不論未來如何。


    ◆


    茸味和雪拉兩人倚靠著超商前一望無際的停車場邊鐵絲網,喝著利樂包飲料。茸味是乳酸菌葡萄柚口味,雪拉則是百分之百純蘋果汁。


    “也就是說,折枝小姐已經道歉、並答應今後要協助雪拉學姐你們?”


    茸味簡單總結了一下雪拉的說明,複誦一遍。


    “嗯。”小學生會長點頭。


    “沒錯,她似乎非常後悔。茸味對我們跟對人類一視同仁,所以可能無法同意……不過折枝小姐的行動對普通人來說非常稀鬆平常。你想想嘛,我爸不也是一直希望我去參加超鋼機武鬥會嗎?這跟那是一樣的。”


    茸味好像可以理解。就像拉爾夫也是不管雪拉有可能會受傷,依然堅持要送雪拉上名為“超鋼機武鬥會”的舞台。不過雪拉一旦倒下,卻又擔心得手足無措。


    既然比任何人都愛雪拉的拉爾夫都擁有技術人員與父親兩種麵孔,那麽雖然親近卻是外人的折枝會把雪拉她們當成實驗對象也並不奇怪。


    “嗯。啊,不過害茸味受傷這點就另當別論,唯獨這點不可饒恕。要是下次見到她,茸味大可責怪她。”


    雪拉半開玩笑地這麽說完,露出微笑。


    “好。”


    茸味也麵帶笑容回答。雪拉既然說要原諒她,就沒必要再追究下去。改天碰麵的時候,要是她直接跟茸味——最要緊的是跟颯拉道歉,茸味也就不會再說什麽了。


    “還有茸味。關於我的身體,聽說還要再一點時間。我很快就會變回大姐姐了,你再等一下喔。”


    於是雪拉就以“昨天的報告到此結束☆”為折枝的事作結。


    “那件事歸那件事……”


    啾嚕。雪拉吸了一口蘋果汁,接著喃喃道:


    “問題是那個。”


    “是啊。”


    順著茸味他們的視線看去,半大不小的旱田中央蓋著農協的建築物。兩個人剛剛才從那裏出來。


    “真沒想到已經完全淪為舊型了,而且出乎意料地貴。”


    “是啊。耕耘機說穿了不就是引擎和旋轉部分的集合體嗎?我還以為輕易就能修好,看來是我太天真了。”


    咕嚕嚕。兩人這回同時吸著利樂包飲料,有點傷腦筋地沉吟起來。


    太陽西斜,現在已經超過點心時間一個小時。


    絢乃她們一早搬超鋼機回來,接著聚在一起吃過佩姬做的早餐以後,就開始分解停擺的超鋼機……不過解體作業極其困難,結果光是拆掉引擎部分就弄到了一個小時前。


    “那台龍蝦王……基本上有經過大幅改造的樣子。雖然農協的大叔說我們可以從報廢的農耕機械拿零件走,不過能不能找到想要的零件還是得碰碰運氣……沒有專家在,果然不好做事


    “嗯,嗯!”拖著小小身軀煩惱的雪拉就像漫畫一樣可愛。茸味懷著這樣的感想,說出自己的想法。


    “畢竟絢乃同學專攻材料工程,詩流久同學也是。然後那堤同學專攻奈米技術……至於雪拉學姐和我是普通科就更不用說了。要是有機研社或是工業科的人在就好了……。”


    “嗯,看來我們隻能靠自己盡力而為了……我說茸味,你怎麽了?東西明明就買得不順利,你怎麽還笑嘻嘻的呢?”


    被識破的茸味不知所措。


    “啊、沒有。我就覺得我們這樣好像約會。”


    “……”


    雪拉半眯起眼。


    “呃……對不起。”


    茸味當場泄氣道歉。沒想到雪拉噗嗤笑出來:


    “我跟你說,茸味……其實我也一樣。”


    雪拉的表情頓時柔和了一些。


    “與其說像約會,根本就是約會呢——對絢乃她們真是過意不去。”


    “是啊。”茸味附和著雪拉。沒想到他們想的是同一件事,茸味高興了起來,至今板起的麵孔當場軟化下來。


    “我說茸味,我看我們現在就跟絢乃聯絡。零件就交給絢乃她們去拿,我們去圖書館好不好?”


    “咦?圖書館嗎?”


    “嗯。去圖書館約會是我的夢想!”


    雪拉都這麽說了,茸味根本不可能拒絕。


    當然個性認真的雪拉不可能會怠慢他們跟絢乃的共同作業,會去圖書館一定有理由——不過上述推論完全是出於信賴,沒有任何根據就是了。


    雪拉果然不出所料地說了:


    “這裏是東北,技術類書籍肯定非常充實。”


    “對啊。至少該怎麽讀,二年級以上的人都在課堂上學過了,應該都知道才對。再說沒有任何資料就埋頭苦幹也不是辦法。”


    光是和雪拉一起去圖書館就夠期待了,到時候還可以一起找書、幫她扶梯子、抱著書跟在她後頭。


    這真是太幸福了。


    不過……茸味心想。


    “總覺得今天一天做不完呢。”


    “搞不好會住下來喔~”


    雪拉這麽說完,稍微沉思後,“對了!”她靈機一動。


    偏藍的眼眸閃閃發亮起來,仰望著茸味。


    茸味不解地歪著頭,隻見小學姐離開了鐵絲網,張開雙臂轉了一圈麵向他。


    “我說茸味。”


    然後,她從底下湊近茸味的臉……


    雪拉學姐開口了:


    “難得有機會,就把拉薇也找來,大家一起合宿吧!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她這麽說完,便露出了微笑。


    ◆


    傍晚——東北經濟界重鎮雲集的晚宴會場,拉薇妮亞身在其間。


    以一流著稱的飯店頂層,惟獨該處建得宛如宮殿的樓層是他們的地盤,一般人根本不得其門而入。


    財界大人物自然不在話下,知名文化界人士、教區長級女王宮相關人士也隨處可見。


    整體來說,財界或中央政治人士年齡層偏高,實質統治東北的女王宮人士相對來說則是年輕一輩的人居多。日本與東北、政府與女王、經濟與宗教……像這樣的雙重支配構造,就是東北這塊地方的支配實態。


    身穿黑禮服、主動化身為這個世界一員的拉薇妮亞隨同祖父泉秋院利通到處走動,跟在場人士一一寒暄。


    她謹言慎行,絕不讓利通麵目無光,同時也不忘樂在其中。身為領導泉秋院集團的泉秋院利通的孫女,立場絕不輕鬆,但拉薇妮亞稱職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真難得你會主動說要來,你在打什麽主意啊?”


    名義上是拉薇妮亞祖父的老紳士露出和藹的眼神注視著拉薇妮亞,這麽問道。


    “果然瞞不過爺爺的眼睛。不過,希望爺爺能容忍我稍微耍點任性。況且我不會給泉秋院添麻煩的,能不能請爺爺放心呢?”


    “何來擔心,我可是相當期待,想看看你會搞出什麽名堂來。再說這麽久沒帶你出門,我反而覺得高興,我還想多多跟大家炫耀我這個孫女。”


    “討厭啦,爺爺。”


    拉薇妮亞和祖父在一起就覺得幸福,笑容油然而生。


    正如利通所言,最近拉薇妮亞傾力於學生會或超鋼機武鬥會,並不是非常積極參加這類活動。不過拉薇妮亞絕對不是討厭這裏的氣氛。


    她小時候的確害怕聚集在此的大人。當時唯有抓緊利通的手、躲在高大的祖父背後那一刻,是她可以鬆一口氣的瞬間。


    不過……當她敢跟他們一對一交談以後,她發現這些人也是普通人。於是他們就成為來到這個場合後一時談笑的對象。


    時而窺見的城府、察言觀色的謙恭、視對象流露的高傲視線,全都是“普通人”自保的手段、為求好結果所做的努力。隻要理解這點,就會明白他們絕非刻意如此。


    也就會明白他們也是可親可愛的人。


    最重要的一點是從容。


    隻要具備了願意接納對方、同時不給對方有機可趁的胸襟和雅量,這層樓的人幾乎都會笑容以對。


    這是拉薇妮亞的認知。


    時間流逝。熟識或陌生的麵孔接二連三、更迭輪替地向利通與身旁的拉薇妮亞問候、寒暄。


    不久,跟拉薇妮亞交談的熟識婦人似乎看到了熟人,便行禮離開了。拉薇妮亞目送婦人的背影,隻見那位招呼婦人過去的青年朝她點頭致意——應該是為了搶走說話對象而賠罪——拉薇妮亞於是微笑應對。


    不料……青年不知為何突然在意起襯衫領口,也不管婦人就快走到他麵前,居然開始不時瞥向拉薇妮亞、刻意清清喉嚨。


    拉薇妮亞暗自苦笑,心想看來是自己害對方誤會了。她趁事情還沒變得麻煩前輕輕點頭致意,便轉身背對青年。這時今天的目標對象恰好抵達會場,正在跟利通打招呼。


    對方是年紀比利通小兩輪的紳士。眼角的魚尾紋雖然顯得他老態,不過背脊挺得筆直,態度謙恭。


    他和利通大致打過招呼後,鄭重地麵向拉薇妮亞。


    他是筱芽科技的社長。這家公司主要業務是為零件研磨拋光,擁有五百名員工,不過比照在場的人之中,不可否認地位稍嫌二流。


    “拉薇妮亞小姐……感謝您昨晚特地為敝公司撥出時間。喔,我身後就是昨天在席間稍微成為話題、排行老三的兒子。小犬不像拉薇妮亞小姐這樣手腕過人、掌管好幾間公司,他唯一的優點就是率直。”


    這位社長據說是前任社長的侄子,在就任社長以前是平凡的上班族。他跟拉薇妮亞說起話來,態度比起其他人要平易近人一點。


    社長的背後是一位少年。跟拉薇妮亞一樣都是高三,比父親還高的他,要說是少年又略顯成熟;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說是大學生應該也行得通。


    筱芽舞登……這個青年就是昨天來到學生會室那名少女的戀人。


    昨晚找筱芽社長會談的拉薇妮亞,刻意暗示自己沒什麽同年紀的朋友,表示務必想跟舞登見麵,於是邀請社長偕同舞登參加這場晚宴。


    “幸會。”


    “幸會。您的事我聽令尊說了,筱芽舞登先生。您是酸漿阪邏輯技術高中的超鋼機武鬥會代表吧?”


    “是的。不過因為我們學校並沒有獨立品牌,所以隻負責os設計而已。機體是增田汽車提供的半漠works。”{譯注:works mae,廠商開發的參賽機體}


    “我深感興趣呢。”


    拉薇妮亞展現出淑女風範與動人微笑邀請舞登:


    “方便的話,要不要到那邊稍微聊聊呢?”


    迎著初夏徐徐的晚風,在人群中悶得發熱的身體倍感舒暢。


    此處是一座寬敞的空中庭園,視野開闊。室內的空間足以召開三場喜筵,而露台也有將近其一半的大小。地板與扶手皆為大理石材質的此處,除了拉薇妮亞和舞登以外還有好幾組人。他們三三兩兩談笑,並不像室內那樣擁擠。


    跟在地上時比起來要更加接近的天空開始加深了夜色,已經看得見點點繁星閃爍。


    拉薇妮亞就坐在陽台角落的長椅上,身旁的舞登倚坐著大理石扶手。


    兩人手拿玻璃杯,果實碳酸水冒著細微氣泡。


    “怎麽說呢,雖然稱不上是災難……不過真是苦了您啊。”


    舞登一開口就苦笑地這麽說了。


    “哎呀,這話什麽意思?”


    “我剛才看到了,接連好幾位男性對您有所誤會。”


    似乎被他看到了。


    “拉薇妮亞小姐是個大美女,又是泉秋院的大小姐,任誰都會不由自主地被您吸引。該說是顯眼……嗎?不過他們也太膚淺了。稍微動動腦筋就知道了……像拉薇妮亞小姐這樣美麗聰明的人,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就向人示好。看來他們對自己非常有自信


    。”


    “您討厭在場這些人?”


    “我討厭的是無謂、缺乏根據的自信家。雖然在平常生活中,周圍的人當然會烘托出他們的不凡,不過跟來到這裏的人相比之下,他們難道就不懂得察覺自己不過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嗎……”


    “您覺得格格不入嗎?”


    “多少吧。因為我一直覺得這種地方跟我無緣。”


    舞登露出有些自嘲的表情,說自己來錯了地方。


    “我硬是要求您陪我,果然造成您的困擾了吧?”


    拉薇妮亞眼眸含憂地問道。


    這當然是演技,不過舞登並未發覺的樣子。少年似乎以為拉薇妮亞的問句當真就是字麵的意思,當場苦笑:


    “哈哈……老實說,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受夠父母的擺布,不過沒想到泉秋院集團的千金竟然是這麽棒的小姐——該說是驚訝、還是緊張,總之……我覺得此行值回票價。”


    “您真會說話,筱芽的教育也包括這種客套話?”


    拉薇妮亞婉約而不失華貴地一笑,朝少年伸出手。


    少年察覺她是要他陪同,於是牽起她的手。


    “這不是客套話喔。我真的覺得拉薇妮亞小姐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女性。如果這是真正的約會,那該有多幸福。”


    “當真?”


    “這是真心話。能夠像這樣暫時獨占拉薇妮亞小姐,我感到有些自豪。”


    “哎呀……不過這樣肯定會被舞登先生的戀人白眼吧。”


    舞登大概想到澤砥邊茄茄。隻見他一瞬間垂下眼去,接著——


    “那已經沒關係了。”


    他有些悲傷地、像在自言自語似地回答了。


    如果投緣,這種事有時可以容許。


    從晚宴回去的路上。拉薇妮亞和舞登並排坐在佐倉駕駛的乘用車後座。拉薇妮亞跟利通表示她想跟舞登再多聊一下,要先行回去,另外通知佐倉開車來載。


    拉薇妮亞和舞登投緣絕非誇大之詞。舞登這個人,論態度固然不及拉薇妮亞平常來往的那些企業子弟優雅,不過年紀相仿,自然興趣一致;另外他言談不拘小節,就像跟雪拉或絢乃、茸味他們說話一樣輕鬆自在。


    當然這並不代表她喜歡上他哪一點。不過,跟全然不知社交禮儀的舞登一起待在那個場合,感覺就好像童話故事裏偷偷潛入城堡宴會的淘氣戀人一樣……是一種非常刺激、愉快的體驗。


    “聽好,舞登先生。”


    拉薇妮亞就像在教訓不長進的弟弟般豎起了食指。


    “你好歹要把舞跳好才行,不然怎麽得了呢……真沒想到,居然會是那種像文化祭土風舞的……”


    話沒說到最後。拉薇妮亞想起舞登受據說是女王宮女官的女性之邀而展露的舞技,話說到一半就笑了出來。


    “……那實在……太誇……張了。”


    “你何必笑成那樣。”


    舞登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


    “反正我就是庶民出身。你總算幻滅了嗎?”


    “怎麽會。嗬嗬,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麽愉快的晚宴。不過,如果可以的話,到下次之前,就算學不會引導女伴的步法,好歹要知道如何打招呼啊?要不然跟你在一起實在很丟臉。”


    “我會這麽做的。我願多方學習,至少不要在拉薇妮亞小姐身旁出洋相。”


    “嗬嗬,既然這樣,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有空的時候可以指點你喔?”


    “咦……真的嗎?”


    對舞登來說這似乎是意外的提案。他開心的模樣實在太明顯了,拉薇妮亞都不自覺要臉紅起來。


    “請、請你別誤會喔!”


    她一不小心恢複平常的樣子。


    當場別過臉去的拉薇妮亞,她的側臉令舞登看得出神,說不出話來。


    拉薇妮亞依然別著頭,偷偷轉回視線,不料當場和注視著拉薇妮亞的舞登四目相接……


    兩人慌慌張張地別開視線。


    (~~這、這樣簡直就像是剛交往沒多久的情侶啊!)


    拉薇妮亞告訴自己沒這回事,清了清喉嚨。


    “我、我隻是要指導你社交場合應有的禮儀而已喔。況且我早就聽令尊說了喔,舞登先生有戀人吧?”


    沒錯,不可以忘記。拉薇妮亞另有目的。


    然而舞登說了:


    “那件事已經過去了。”


    他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已經放棄,卻還沒徹底死心。


    “這麽說來,我記得你剛才也說過同樣的話?”


    “對……直到最近我還有跟某個女孩交往,不過我們已經分手了。我想你應該不認識,她就讀拉薇妮亞小姐你們學校……啊,這個話題很無趣吧。難得你找我來,卻跟你說這種事,真是抱歉。”


    “不會,請你繼續說下去。”


    拉薇妮亞表示她有興趣,於是舞登開始談起他跟茄茄之間發生的事。


    “我想我們打從一開始就不合適。”


    舞登首先語帶自嘲地這麽說了。


    “那家夥之前受傷了。我明明就再三告訴過她機械工程很危險,不要再學下去……因為那家夥有點笨拙,常常分心,容易手忙腳亂。像她這樣,總有一天一定會受傷,所以我才希望她不要選那種要實地操作機械的誌願,偏偏我講那麽多次她都不聽……”


    “也就是說,她選擇了自己想走的路?”


    “對。於是就……雖然並不是什麽嚴重的傷,不過手腕卻多了那種疤痕。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就對她說,要是她不放棄就分手。”


    “結果怎麽樣了?”


    “昨天她來告訴我,她無法放棄。既然她都這麽說了,那就沒辦法了。”


    原來是這樣——拉薇妮亞苦笑,


    “也就是說,舞登先生現在仍喜歡那位小姐囉?”


    “是的。”


    他簡潔而有力地回答,接著:


    “不過,那已經結束了。既然我們已經告別、分道揚鑣,就再也無法回頭了。況且,更重要的是……今天我找到新戀情了。”


    “新戀情?”


    舞登點頭。


    “她聰明、美麗、笑容動人、頭腦好、善解人意,也懂得幽默……老實說,屈就我未免可惜、就憑我實在配不上。不過,盡管如此,如果是為了那名女性,我會不惜任何辛勞努力。她就是這麽迷人的一位小姐。”


    舞登的眼眸凝視著拉薇妮亞。


    拉薇妮亞的霍森傳動裝置有如小鹿般悸動了一下。


    然後他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來:


    “拉薇妮亞小姐,你願意以結婚為前提跟我交往嗎?”


    這個請求真是突然。以結婚為前提……來到那個場合的男女要交往,考慮到雙方的家庭,當然是以結婚為前提。不過……


    對方說得這麽直接……


    ——意外地,感覺並不討厭呢。


    “真是突然呢……你已經割舍了對戀人的留戀了嗎?”


    “今天一天和拉薇妮亞小姐在一起以後,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他正視著她,毫不遲疑地說了。


    他眼眸帶著真摯的神色,盡管寧靜,卻充滿火熱。


    拉薇妮亞在心中吐氣。


    ——雪拉總是像這樣為茸味先生所注視吧……原來如此,這個樣子任誰都會拜倒在對方跟前,還會衝昏頭,情不自禁地想同樣火熱地回眸凝視對方了。隻不過……


    拉薇妮亞看得出舞登眼眸深處有些微動搖。那大概是他對澤砥邊茄茄那位少女的留戀。


    對某人還有所留戀就喜歡上另一個人,拉薇妮亞絕不認為這是一種


    錯誤或無恥的事。


    重要的是“我”被選上。


    如果對方別有二心,那麽價值與喜悅就在於惟獨自己一個人脫穎而出的事實。對方選上自己並不是因為你是某人的代替品,而是選上了“你這個人”——對女孩子來說,這件事就足以保證未來。


    而他把茄茄這名少女的心意深藏於心,選擇了拉薇妮亞這名少女當作今後所愛的對象。


    他甚至做好跨越門第的心理準備,宣言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彌補不足。


    拉薇妮亞以隔壁的青年聽不見的音量喃喃自語:


    “看來效果超乎想象……”


    她還真沒想到對方會要求以結婚為前提。


    要說她不感動,那是騙人的。她跟這個叫筱芽舞登的男孩子共度數小時,至少她可以確定她並不厭惡他。就算沒辦法突然就交往,先從比較親近的朋友當起,加入拉薇妮亞的朋友圈也未嚐不可。


    她對他的確抱有相當程度的好感。


    不過拉薇妮亞之所以特地找他出來,當然是別有目的。


    ——我本來打算,如果舞登先生是個無可救藥的男人,就要二話不說打得他一敗塗地……不過我也知道,澤砥邊茄茄同學在他和未來出路間搖擺不定,為此抱憾。


    不刻意出鋒頭、表裏如一、真摯。適度的庶民,但在財界人中無畏無懼。嘴上雖然說不擅應付他們,卻也有主動出擊,學習他們言行舉止(遊戲規則)大膽的一麵。


    當然他也有脆弱——無法接納戀人“想要學習機械工程、實地當黑手”的意願而封閉內心——頑固——無法讓步——的一麵。雖然不盡然值得誇獎,不過從旁看著這位青年成長的模樣,應該會是相當開心的經驗。


    她覺得舞登好像某個人。當然舞登比他更像典型的男人。


    她注視著舞登,而他一直側耳等著拉薇妮亞的回複。


    拉薇妮亞下定決心,終於開口了:


    “真是誘人的請求呢,不過我說不定並不像舞登先生所想的那樣淑女喔。”


    “這……”


    她知道舞登想說什麽。用未來的不安來否定他現在的熱情是非常無意義之舉。再說拉薇妮亞有自信,自己絕對不會讓舞登失望。所以拉薇妮亞這一問僅止於確認他的心理準備。


    “話雖如此,我也不討厭舞登先生,所以我也不會吝於接受你的請求。不過光是點頭說‘好’也沒意思,我看這樣吧,就用超鋼機戰鬥來求愛如何?”


    “用超鋼機?”


    麵對拉薇妮亞唐突的提議,舞登會困惑也是極其合理的反應。


    “沒錯,就是用超鋼機。規則比照正式的超鋼機武鬥會,要是舞登先生贏了,我就以結婚為前提,跟舞登先生交往。要是我贏了,我想想喔,我可以要求舞登先生答應我一個請求,這個條件如何?”


    拉薇妮亞淘氣地微笑,挑起舞登的鬥爭心。


    要不了多少時間,舞登就按下手機鍵,聯絡超鋼機工作人員。


    ◆


    手腕戴的銀手環“操控環”顯示現在時間為二十一點五十七分。透過衛星聯機校正時間的手環時間顯示,應該和正麵相對的青年手腕上閃耀的手環刻劃著相同的時間。


    按照兩人在車內締結的約定,拉薇妮亞與舞登為了以彼此的超鋼機一決勝負而來到這裏。


    兩人就站在柏油鋪設的停車場。背後是蓊鬱山色,四周環繞著自行車道。這裏是占地廣大的自然公園大門前。


    鐵絲網圍起的停車場零星停放著乘用車及遊覽車,至於理由就不得而知了。


    舞登背後是超鋼機。


    那是廠商機常見的,毫無多餘突起、造型洗練的曲麵機體。


    塗成黃藍相間,前後略長的膠囊型駕駛艙。下方連著細長、裝著輪胎的懸吊狀零件。


    卵狀駕駛艙旁,連著跟本體比起來顯得細長的棒狀零件,目前是折疊起來的狀態——這應該是機械臂不會錯。


    全麵覆蓋機體的外板,乍看之下是一片一片像是會出現在太陽能車上的薄樹脂板,實態卻是會主動振動、吸收衝擊、阻穿性優異、輕量且強韌的裝甲。本體描繪著數家企業的商標及產品名稱,儼然化身為活動廣告塔。


    前麵是酸漿阪邏輯技術脫胎自掃晴娘圖案的校徽,下方打上“kourohou”的字樣。


    ——是香爐峰嗎?


    載那台“香爐峰”來的運輸車早就開進公園內,不在停車場這裏。對方大概判斷之後戰場會移動。


    至於另一方……拉薇妮亞身旁同樣不見機器人工學研究社的社員,這是因為拉薇妮亞刻意不召集她們來的緣故。


    她身旁隨侍著外型像行李箱長腳的小型超鋼機“巴特拉v”。巴特拉隻背著一管明真炮,擺出略微前傾的駐機姿勢,等待比賽開始的瞬間。


    敵我距離約二十公尺。這對應該是以速度見長的香爐峰有利,對必須停下腳步應對的拉薇妮亞來說稍嫌不利。


    拉薇妮亞看時間。


    二十一點五十九分。拉薇妮亞朝公園出口處、連接國道的十字路口瞥了一眼,確認那裏淨空後,低聲說了句“勉強趕上時間呢。”便看向正麵的舞登。


    “我要為開始時間延遲一事,向你致歉。”


    “不會。”


    舞登搖頭:


    “這場決鬥要是我贏了,我就請拉薇妮亞小姐以結婚為前提跟我交往。”


    “沒問題,到時候我會由衷樂意接受舞登先生的請求。”


    “那麽,拉薇妮亞小姐獲勝時的願望是?”


    “暫且保密喔。”


    “是嗎?我期望到時候拉薇妮亞小姐會對我說的是,我們從朋友開始交往。”


    “香爐峰”的整流罩開啟。卵形本體內是一人座的硬質靠背駕駛座。舞登跨過邊緣坐進香爐峰本體,在那硬邦邦的位子上坐穩。


    整流罩關閉。僅右側裝備的燈亮起,照著拉薇妮亞。


    拉薇妮亞在光中寸步不移,定定地凝視著駕駛艙的舞登。


    “我不會手下留情。”


    舞登在駕駛艙如此宣言,便操作手環的觸控麵板。手環掃描範圍內的操控者,傳回的信號隻有“泉秋女子工業高級中學”。青年毫不遲疑地向那個對手……泉秋院拉薇妮亞提出比賽申請。


    同時,拉薇妮亞的手環也收到了“酸漿阪邏輯技術”的信號,確認比賽是否成立。


    同意。


    然後,拉薇妮亞不發一語地揚起嘴角,含笑點頭。


    倒數開始。


    從敵我距離到比賽開始的時間經計算後出爐。


    隨著倒數數字減少,香爐峰背後開口噴射型引擎的嗡嗡聲提高了聲調。


    當倒數進入0時。


    駕駛艙的舞登踩下油門。車輪一瞬間空轉後,香爐峰像子彈一樣飛身而出。


    “既然是類別c!打倒超鋼機就勝負分曉了!”


    舞登的目標,是拉薇妮亞的超鋼機。這是基於不想攻擊拉薇妮亞本人,以及推測比人小的巴特拉應該不具什麽攻擊力所采取的作戰。


    然而……


    “巴特拉!”


    拉薇妮亞呼叫。


    拉薇妮亞和巴特拉隨即往左右跳開,載著舞登的卵形子彈——實在難以相信僅二十公尺就能加速到這麽快——通過眼前。


    栗色卷發因卷入風壓而飄揚。拉薇妮亞在劉海下眯起眼睛,再度指示巴特拉:


    “潔西叁式光學手槍,安妮○三衝擊槍!”


    巴特拉的箱形本體打開了前麵的外裝,露出內藏的納槍滾筒。滾筒旋轉,從前排槍支中朝主人拉薇妮亞依序射出兩把光學手槍。


    烏黑的槍準確落入跳躍的拉薇妮亞手中。接過手槍的拉薇妮亞著地。她踮步轉身,揚起裙擺後停止。


    視野前方,舞登的香爐峰描繪著大兜圈的軌道以維持突進速度不減。後部搭載著火箭引擎的突擊機,會這樣是在所難免——話雖如此,這未免也太單調了。


    “……照這種戰鬥方式,不可能取得四勝。”


    所以,拉薇妮亞猜想對方或許有所隱瞞。由於事前調查的資料幾乎沒有香爐峰的實戰數據,她並不知道對方究竟藏了哪一手。


    不過……


    針對“用超鋼機戰求愛”……這個提案,是舞登特別指定要選這座自然公園當作決鬥場的。既然如此,這裏非那架高速突擊機有利的場地莫屬。


    能夠徹底發揮這種寬敞無比、遮蔽物少的狀況的超鋼機……


    有兩種。


    不是能夠全方位掃蕩的重武裝齊射係,就是兼備最大速度與靈敏的機動性重視機體。


    “舞登先生的機體應該是後者不會錯。”


    拉薇妮亞板起臉來。這樣勝負一瞬間就會分曉了。


    ——那可不成喔。


    香爐峰再度針對巴特拉展開高速突擊。拉薇妮亞朝著通過眼前的那具塗成黃藍相間的外裝,扣下安妮○三衝擊槍的扳機。


    無形的光彈射得薄積層樹脂外裝整個撓曲。但香爐峰一點受損的跡象也沒有,速度不減地脫離了射程。


    香爐峰通過後,隻見巴特拉倒在地上。似乎是被香爐峰的手臂掃到。雖然不是被直接命中,看得出受到相當程度的損傷。


    “畢竟堅固是它的優點,就算從正麵撞個一兩下也壞不了才是……不過要是持續受損就不妙了……巴特拉!”


    接到指示的巴特拉靠著短腳靈活地站了起來,奔向拉薇妮亞身旁。


    在遙遠的對麵,舞登乘坐的突擊機再度繞著大圈回旋,同時大幅變換姿勢。至今看似主動式懸吊裝置、負責支撐輪胎的手臂,如今就像是千斤頂一樣抬起伸長。


    香爐峰伸長了腳,站了起來。


    它將重心上移,借長長的手腳保持平衡,香爐峰以比之前要短的旋轉半徑上完成回轉,滑過柏油路麵。


    這真是巨大。之前是半蹲姿勢,看起來還沒那麽龐大;一旦直立,光腳就三公尺……到機艙頂端應該有五公尺高。


    這台龐然大物朝正麵加速。


    ◆


    發動兩次突擊後,舞登為自己的失策與傲慢感到羞恥。拉薇妮亞搭檔的小型超鋼機,他確定剛才的第二擊會確實破壞它才對……然而即將得手時,機體竟挨了射擊,導致突擊軸偏掉。


    這當然不是偶然。那一槍毫無疑問是“為了使香爐峰前進路線偏移而射”的。


    他確定,隻要這種情況一再重演,不管他對那架小超鋼機……應該說是武器倉發動多少次攻擊,他都不可能摧毀得掉它。


    “真厲害,真不愧是拉薇妮亞小姐。”


    舞登發出歎息。


    當麵對超鋼機,就算是以格鬥或戰鬥為本分的能力者,一般就連憑著肉身與之對峙都會感到恐懼才對……然而拉薇妮亞卻不為所動,將槍口對準了香爐峰,而且還就這樣確實地貫穿了目標。


    舞登覺得她的身影好美。那毅然決然站在戰場上的模樣,竟在戰鬥中擄獲了他的心。


    說到泉秋院拉薇妮亞,的確是超鋼機武鬥會參賽者無人不曉的射擊名手,舞登當然也早就得知拉薇妮亞這個人。一方麵是因為她在開賽典禮上以宮城代表的身份進行宣誓,自然赫赫有名;不過對舞登來說,更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她是他昨天以前的戀人——澤砥邊茄茄學校的學生會長。


    茄茄常常提起拉薇妮亞。關心學妹、善待同學、總是英姿颯爽、風采堂堂……是她憧憬的理想。


    “或許我從之前就一直迷戀著拉薇妮亞小姐。”


    迷戀她話中提到的泉秋院拉薇妮亞。


    “不過真正的拉薇妮亞小姐,比我想的還要迷人。”


    既然如此,他不能辜負她的凜凜氣質、果敢姿態。他要以發揮出渾身解數的表現讓自己配得上她、贏得她才行。


    “也就是說,我之前錯了……既然我想得到拉薇妮亞小姐,就不該連要不要直接瞄準她都感到躊躇。她並不是手下留情或施以小惠能贏得了的對手!”


    所以,他解除香爐峰的炮彈模式,進入直立模式。憑借提高重心、降低穩定性,來實現速度不減的靈敏機動——這是香爐峰本來的姿態。


    他要全力以赴,贏得勝利。


    他一想到茄茄,心就痛起來。他現在仍愛著她……盡管如此,他不得不揮別這段感情。他鼓舞自己,為了在舞登與自己的路間選擇了後者的她,他不能沉緬於過去的戀情,要活在新的戀情才行。


    ◆


    她下了出租車。車費超過七千圓,她塞了一萬圓給司機就跑走了。


    澤砥邊茄茄跑過步道,衝進入園口處的廣大停車場。


    她來遲了。接到泉秋院會長的聯絡以後,她本來馬上就要衝出家門,卻被父母發現,多花了點時間說服他們。


    遠處傳來槍聲與衝撞聲,以及聽不出是什麽的嗡嗡聲與刺耳聲。


    停車場到處都是柏油被掀翻的痕跡。或是削掉薄薄一層、或是連底卸式車撇下的柏油層都被整個挖掉——由此看來,這裏進行過相當激烈的戰鬥,之後戰場才轉移到別的地方。


    她看著周圍,思索自己該怎麽做,接著便看到黑色高級轎車旁,站著一位身穿西裝的青年。他也注意到了茄茄,隨即恭敬地點頭致意。


    青年約二十五歲上下。那身西裝一眼就看得出做工精細,而他就像是刻意主張自己的無個性一樣,將這身衣服穿得中規中矩。從他手上戴著白手套看來,他應該是這輛黑轎車的司機。


    ……這麽看來,他應該就是泉秋院家的管家。


    “您是澤砥邊茄茄小姐吧?我是泉秋院家的司機,敝姓佐倉。”


    青年主動攀談。


    “那個……比賽呢……?”


    她心想相關人士必然知道些什麽,於是劈頭問道。


    “這個嘛……”佐倉笑了:


    “我深信大小姐會贏就是了。啊啊,那麽,能不能請您在這裏等候呢?因為這場比賽對那兩位來說,是決定人生的重要大事,我想恐怕不方便去打擾。”


    決定人生?


    “這話……什麽意思?會長隻跟我說她要和舞登比賽,要我來這裏而已……”


    “原來是這麽回事,那真是失禮了。我以為大小姐已經通知您了。”


    哪有人這樣話隻說一半。茄茄不掩不悅,“請告訴我,快點!”她催促佐倉。少女不停地跺腳,一刻也閑不下來,打算一聽完就要拔腿走人。


    “也不是什麽複雜的事。要是大小姐贏了,舞登先生就會答應她一個請求;要是舞登先生贏了,大小姐就會接受舞登先生的求婚,以結婚為前提跟舞登先生交往。僅隻如此而已。”


    “咦……”


    茄茄本來明明想要立刻走人,如今卻停下腳步,不自覺地杵在原地。


    “咦?這、這太奇怪了……舞登昨天還……”


    “就算您這麽說我也愛莫能助。”


    “請問,那麽泉秋院會長的請求是……?”


    “那也還未定。不過那兩位處得相當融洽,所以……這個嘛,畢竟結婚過於突然,或許會先從朋友開始做起吧?”


    “這怎麽可能!”


    “這不過是我個人的想象。”


    茄茄的臉轉眼間就要哭了出來。這時,她突然像是想到什麽主意似的,跌跌撞撞地朝戰鬥聲


    傳來的方向跑去。


    “什麽結婚?怎麽可能!”


    哪有人這樣壞心眼。茄茄不懂會長為什麽要給她看這種比賽。


    她邊跑邊自言自語:


    “這樣不行,這樣我絕對不要!舞登跟泉秋院會長要是在一起……這種事我絕對無法容許!”


    ◆


    自然公園是數個大而形狀不一的研缽狀廣場的集合體。


    草坪廣場、小巨蛋、棒球場、足球場、田徑跑道分別置於研缽內,各廣場之間,相當於研缽邊緣的部分是供車輛行駛的網狀道路。


    不知道是否因為這裏標榜自然公園,並沒有任何觀眾席。取而代之的是從道路走下廣場途中那片長滿草皮的緩坡。


    順著拉薇妮亞注視的方向看去,隔著草坪廣場對麵的路上,是酸漿阪的移動陣地——大型卡車改造成的超鋼機運輸車。舞登的機體“香爐峰”待在裏麵,正在接受今天第二次維修。


    拉薇妮亞等著比賽再度開始。身旁不見巴特拉v。因為機動力跟香爐峰相差太多,出來會淪為標靶,所以現在要它躲在暗處。


    香爐峰進入第二次整備,已經過了五分鍾。


    超鋼機對超鋼機的比賽按規定,各隊都擁有一定的整備時間。


    這項規定僅限於預賽,超鋼機要是進得了自己學校的運輸車,就可以在比賽中進行整備補給。


    目前戰鬥下來,拉薇妮亞本身的損害幾乎為零。反觀香爐峰全身多了好幾道彈痕,不過借著高速機動與衝擊吸收材料的整流罩而避開了要害,所以並未造成任何影響活動的致命傷。


    應該說,兩次補給主要是為了更換後部引擎的噴射劑空匣,整備是順便,頂多換掉負荷較大的手部或腳部零件。


    高度組件化的機械臂是今年廠商開發型超鋼機的趨勢。拜這種以組件單位提供的零件之賜,就算是酸漿阪這種非機械係工業高中,隻要得到企業的協助,就能參加超鋼機武鬥會。就這層意義來說,香爐峰毫無疑問可說是最新機體。


    不久,拉薇妮亞低聲說了:


    “來了呢。”


    鞋底卡著砂礫的腳步聲在拉薇妮亞後方停了下來。已經提升感度的發箍型感應器當然從之前就捕捉到了這個聲音,她也早就知道那個腳步聲的所有人呼吸紊亂、喘不過氣、喉嚨急促地吐納,不過拉薇妮亞刻意不回頭。


    “泉、泉秋院會長……”


    直到對方呼喚她,她才第一次麵向對方。


    對方應該是卯足全力從入口跑下階梯來到這座公園的吧?隻見澤砥邊茄茄喘得肩膀上上下下,她發出疑問道:


    “這是……怎麽……一……回事?”


    “哎呀,事情就像佐倉告訴你的那樣喔?”


    拉薇妮亞表示“就是那麽回事,沒其他話好說喔”。


    “為什麽會長要做這種事……”


    “看樣子結束了喔。”


    拉薇妮亞終止了話題,仿佛這個問題一點意義也沒有一樣。


    拉薇妮亞前方,草坪廣場再過去的車道上停駐的卡車有了動靜。塗成黃藍相間的貨櫃打開,同時,香爐峰那渾圓機艙裝備著格外細長手腳的機體朝夜空屹立。


    位置遠高於卡車駕駛座的樹脂製整流罩。現在雖然看不見,不過舞登應該就坐在那裏麵。


    操控環通知比賽再度開始。


    然而香爐峰就像僵直了一樣待在原地不動。本來一口氣逼近敵人應該是他的看家本領才對,過了半晌以後,這架機體仿佛感到迷惘似地緩緩踏出了一步。


    “澤砥邊茄茄同學。”


    “啊、是!”


    拉薇妮亞一呼喚,茄茄不由自主地站直。


    “這場對決沒有你插嘴的餘地喔。拜托你要有甩了舞登先生的自覺才行啊。”


    拉薇妮亞挑釁似地半眯起眼,視線投向茄茄。


    就連身為女性的茄茄都為之心跳加速的秋波下,拉薇妮亞浮現了嘲弄似的淺笑……然後宣告:


    “你就在特等席,看著你的舞登先生納為我所有的樣子吧。”


    ◆


    一步步前進的香爐峰駕駛艙裏,舞登困惑了。


    耳機傳來“趕快突擊”的內部通信,心想“到底在搞什麽鬼?”而下達指示的社長,其不耐煩的聲音聽在混亂的腦袋裏是如此刺耳。


    “為什麽茄茄會在這裏?”


    照常理來說,應該是拉薇妮亞要她來的。


    但是為了什麽?


    盡管煩惱也得不到答案,舞登還是得到了一個結論。


    那就是……


    ——拉薇妮亞小姐在試探我的誠意。


    她在試探我是否仍忘不了前一段戀情。


    這種做法一點也不像是那個冷靜、充滿自信、表裏如一的拉薇妮亞。不過,不像歸不像,就是因為不像,他才感覺到這是拉薇妮亞強烈的訊息。


    他覺得這仿佛是在告訴他,喜歡一個人,就得要展現出相應的誠意才行……舞登想要做出這樣的結論。


    “既然如此,我……”


    一旦下定決心,下一步就要不了一瞬間。


    “我要上了。”


    舞登透過內部通信告知夥伴後,一鼓作氣踩下油門。


    ◆


    長了手腳的膠囊,以超高速逼近拉薇妮亞。


    香爐峰在錯身而過之際,從高處使出連續打突{譯注:劍道的打擊和刺擊}。


    拉薇妮亞踩著一貫的翩翩步伐閃避。


    在對方逼近與脫離的瞬間,拉薇妮亞趁對手攻擊的破綻,扣下雙槍扳機……但香爐峰原本單純的直線突擊變得忽左忽右複雜起來,仿佛運動控製完全是隨機數決定一樣,無法預測下一步行動。


    “真不愧是酸漿阪高中……勉強機體做出那樣近乎隨機的動作,卻一點也沒失去平衡,真是令人敬畏。”


    拉薇妮亞向酸漿阪的控製程序完成度表示感歎與讚賞。


    像香爐峰這類具備“抵擋並吸收衝擊”裝甲的超鋼機再加上這等機動性,憑她手上兩把光學手槍,很難造成重大損傷。


    “話雖如此……”


    拉薇妮亞瞥了一眼在後方觀戰的澤砥邊茄茄。


    “既然她來了……再拖下去也沒意義呢。”


    拉薇妮亞再度麵向發動數擊後脫離的香爐峰,丟掉兩手的光學手槍。空手的拉薇妮亞朝舞登再度突擊而來的超鋼機輕盈跳起,蹬了整流罩一腳後飄舞在半空中上呼叫:“巴特拉!”


    隨後,從草坪廣場的取水處暗處,宛如四方形旅行箱的二足步行機器人飛身而出,踏穩短短的雙腳,擺出射出武器的姿勢。


    “羅蒂六九!安妮○三!”


    巴特拉遵照指示,這回分別射出一把光學手槍和實彈槍。


    兩把槍不偏不倚飛向主人的著地點。


    拉薇妮亞著地的同時接住那兩把槍,在手上轉了一圈後握穩,同時翩然轉身。


    “我要進攻了。”


    拉薇妮亞朝衝過了頭,現在才要開始轉身的香爐峰蹬地而出。她從正麵朝高出自己三倍的機械衝了過去,速度超乎常人一倍。


    拉薇妮亞腦內再次確認現況。


    我方:sara0666……遠距離射擊&早期製壓用超鋼女……泉秋院拉薇妮亞。


    敵方:酸漿阪邏輯技術高中七○年度代表機體……香爐峰。


    敵裝甲材質為積層樹脂雙重構造之共鳴型衝擊輕減裝甲。拉薇妮亞持有的三種手槍都無法予以致命傷,最適切的組合就隻有一種。


    右手是羅蒂六九式實彈手槍。


    左手是安妮○三衝擊槍。


    那兩把槍現在就


    在超鋼女手中。


    從正麵接近的兩位高中代表。要是就這麽撞上,不用說當然是拉薇妮亞單方麵受到重創。在千鈞一發之際,拉薇妮亞再度蹬地一躍而起。


    這真是意外。


    舞登大概沒想到拉薇妮亞會沒帶什麽強力武裝就主動再度突擊吧。香爐峰的動作遲了一瞬,朝拉薇妮亞已經通過的空間揮臂驅趕。拉薇妮亞蹬了那條手臂一腳,再次躍起,頭下腳上地……飛越了舞登操縱的駕駛艙上方。


    一瞬的邂逅,拉薇妮亞在錯身而過之際投以笑靨。


    舞登驚訝的表情在刹那間朝後方流逝,眼下是塗成黃藍相間的機身。


    拉薇妮亞幾乎同時扣下光學衝擊槍與實彈槍的扳機,展開連射。


    僅僅零點一秒的交錯間,拉薇妮亞結束了七連射,有如特技表演般在空中旋轉半圈後,滑行著地,輕微削去一層草坪。


    “七發中,五發有效。光學槍沒有問題,不過實彈手槍的機械部分就撐不住了呢……”


    拉薇妮亞把勉強連射而發燙的實彈槍一扔——


    “不過,算了,這就夠了。”


    拉薇妮亞僅持衝擊槍,動身迎擊香爐峰。


    ◆


    十幾分鍾後……香爐峰進入了跟一樣漆成黃與藍的運輸車內,進入第三次機體調整。同時,拉薇妮亞也後退到研缽狀廣場的對岸,跟巴特拉一起休息。


    茄茄跑向拉薇妮亞。


    看著檢查巴特拉受損處、輕聲說著“連擦傷都算不上呢”的學生會長,茄茄靜靜開口了:


    “為什麽會長要這麽過分?不管結果怎樣,不過就是舞登跟泉秋院會長交往而已嗎!為什麽要我看這種比賽……枉費我一直相信會長是位迷人的女性,不可能會變成這樣!”


    拉薇妮亞轉過頭來,顯得好意外。茄茄覺得那個樣子好像在說“你怎麽還在啊”,於是忍不住激動起來:


    “會長你……明明知道我還喜歡舞登!”


    “所以囉,隻要男士仍留戀過去的女性,彼此就不會幸福喔?既然這樣,就得抹滅掉過去才行;況且,我也得請你徹底死心到永無翻身之日才行。”


    拉薇妮亞浮現的笑意深深剜著茄茄的心。那像是嘲笑,也像是憐憫。那是得意人對失意人流露的淺笑。


    真是不敢相信。茄茄當初難過得去學生會室找人商量,如今拉薇妮亞居然一副這麽理所當然的樣子,踐踏著她的心情。


    “太過分了,我錯看你了,會長。”


    茄茄瞪著眼前十全十美的學姐。內心甚至懷著恨意,巴不得光靠視線就能殺掉她。


    然而泉秋院拉薇妮亞這個女孩——


    “哎呀?”


    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因為我想要全部。為了得到一切,我隻是盡全力去做我能做的事而已喔。我才不像某個人那樣,單選一邊才自以為是悲劇主角,我才沒活得那麽安逸呢。”


    被拉薇妮亞這樣泰然自若地斷言道,茄茄麵色蒼白。


    拉薇妮亞講得更狠了——而且完全是高高在上,甚至帶著憐憫。


    她的口氣還像是在奉勸她一樣。


    “太過分了,會長。你明知道我喜歡舞登,你還這樣……”


    “我應該已經說過沒有你出場的份囉。既然是過去,就表現像過去那樣,乖乖待在那裏喔。”


    拉薇妮亞背向茄茄,這次真的意味著多說無益。


    拉薇妮亞拒絕問話的背影訴說著她已經對茄茄沒興趣了。


    ◆


    “不行,惟獨這點,就憑我們實在無能為力。”


    酸漿阪機器人研究社社長沮喪地垂下魁梧的肩膀。


    他們麵前躺著香爐峰,本體部分的整流罩和外裝已經拆了下來,露出內部。


    破損的手腳已經拆換為預備零件。電氣、電子類零件更新了幾個組件,戰鬥累積的數據已經備份到os。


    到此花了五分鍾……他們所能做的修理已經完畢。


    然而最重要的本體卻沒有動靜,無法重新啟動。正確來說,控製類的電子零件沒事,不過噴射引擎以及變速器等機械部分多處受損,不了解構造的他們根本無從處理。


    “雖然好不容易回到了運輸車,不過這下要因為時間到而輸掉了。”


    以舞登為首的社員們都說不出話來,除了沉默以外也無計可施。


    這時,始終一個人盯著屏幕的社員抬起頭來,“社長,出來了”遞了一張打印在薄紙上的報告。


    短暫的沉默造訪運輸車內。


    “……喂,筱芽。”


    過了一會兒,看過報告的社長叫了坐在旁邊椅子上的舞登。


    “啊,是。”


    “你迷上了一個不得了的女孩啊。她到底是何方神聖啊,那個叫泉秋院拉薇妮亞的女孩……”


    社長指著放在本體旁的本體外裝。


    “為了貫穿共鳴型衝擊輕減裝甲……先利用衝擊槍的衝擊硬化外裝,暫時奪去柔軟性以後……緊接著朝該處……真的就慢了那麽百分之一秒發射實彈……不偏不倚,而且是在空中。”


    舞登睜大眼睛。


    沒想到,在空中那一瞬交錯,竟然可以辦到如此神技。


    而且之後她還用同樣手法破壞手腳,並朝外裝開出的洞再度射擊,成功破壞內部。


    看著舞登啞然,社長下了決斷:


    “沒辦法了,我們申請投降。既然機體的信號標幟沒事,就不會失去資格。隻是奉送泉秋院一點的分數而已。幸好這是預賽啊,筱芽。”


    社長伸出粗獷的手放在舞登肩上。


    “抱歉啊,沒辦法幫你實現戀情。喂,柳葉,去跟泉秋院同學……”


    “請等一下!”


    拚命阻止投降的聲音,發自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裏的少女。


    “茄茄?你怎麽會這裏?”


    嬌小的少女沒回答,反而向在場所有工作人員大聲疾呼:


    “別放棄。不是還沒輸嗎!不管是比賽時間、還是補給時間,都還各剩下五分鍾不是嗎!”


    眾人驚訝地抬起頭。


    “不過,澤砥邊同學……”


    知道茄茄跟舞登之前交往過的社長,表情稍顯過意不去。


    “我們社團的成員全都是專攻電子光學跟係統信息工學。”


    “有我在。”


    “等一下,你不是泉秋女子的學生嗎?她不是你們學校的代表嗎?”


    社長驚慌失措,茄茄也不回話就轉過身去,探頭觀察香爐峰的後部引擎。然後她麵向社員,命令他們將剩下的預備零件解體。


    “引擎本身……並不是沒事啊。不過如果隻要求能動就好的話,這點程度倒還有辦法……”


    茄茄留下這句話,便從自己的包包取出卷成一卷的工具袋,放在地上攤開——隻見螺絲起子、扳手、鉗子……此外還有超過二十支的手動、電動基本工具一字排開。


    她戴上多處沾染油汙的手套,拿起螺絲起子拆起受損的零件。


    “是特殊螺絲啊……真是的,又不是家電……提供這台的公司似乎一點也不想給你們動機械部分……”


    茄茄喃喃自語的同時,接二連三地硬拆下螺絲。


    接著用電動扳手取下變速器外裝的螺栓,拆掉內部遭到破壞的齒輪狀零件……然後,拿解體預備手臂後取得的零件(用途完全不同),勉強嵌上去。


    她的手法純熟、迅速且毫不猶豫,看得聚集在周圍的學生不禁讚歎。


    她將栓起來費時的螺栓全部舍棄,換成直徑相同的市售螺栓,替變速器蓋上外裝以後,這回換拆解引擎本體。茄茄快馬


    加鞭修複著舞登的座機,希望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使之動起來。


    而舞登就站在茄茄身後。


    “話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茄茄碰機械的樣子耶。”


    “因為舞登討厭女孩子碰機械。”


    “……對喔,也是喔。”


    “我並不打算跟舞登分手喔。”


    “咦?”


    “因為我喜歡舞登嘛。”


    茄茄一邊說,一邊手也沒停下來。


    “不過我也喜歡碰機械。所以我絕對不會放棄。要我放棄哪邊我都絕對不要……扳手。”


    舞登聽她的話,從一排工具中拿出掌中型電動扳手遞給她。


    “……所以,就算舞登喜歡拉薇妮亞學姐,我也不會放棄。我知道舞登會要我放棄機械工程,是因為擔心我,但我不會放棄機械。因為,如果我負責硬件,舞登負責軟件……我們就可以一起做東西。這麽一來,就是最強最棒的事了。”


    茄茄說到這裏,把扳手放回地麵的工具袋後,便就此緘口,埋首於微調整作業。


    不久……


    “這樣最起碼能動了。隻不過變速改成手動,剩三段而已。為了避免造成引擎負擔,記得一旦加速以後,到比賽結束為止都別減速……另外……”


    短短三分鍾後……


    因為做過應急處置的關係,外裝沒有辦法直接蓋回去,於是隻好拿電鋸割開後,再替香爐峰裝上。


    指示完酸漿阪工作人員的茄茄確認引擎能夠再度點火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在一旁待命的舞登。


    “怎麽了?”


    茄茄輕輕搖搖頭,低聲說了句“沒什麽”,接著——


    “你要贏喔,舞登。”


    她朝他微笑。


    “可是,真的好嗎,要是我贏了……”


    “我就是為此才整備的,所以你要贏喔。”


    舞登困惑著。茄茄要舞登贏得勝利。但舞登贏了,就代表拉薇妮亞要接受舞登的求愛。


    但茄茄依然凝視著舞登的眼睛,說她不想看到舞登輸。


    “筱芽!還剩十五秒!”


    聽到隊友叫他,舞登連忙坐進香爐峰駕駛艙。


    ◆


    “來了呢。”


    時間到。黃藍相間的超鋼機……酸漿阪的香爐峰從運輸車貨櫃疾風迅雷般衝了出來。


    它越過草坪,朝著拉薇妮亞一直線發動突擊。


    就算下手多少輕了點,應該已經破壞到不能動的機體依然展現出跟剛才相差無幾的加速。它的外裝被切掉了一大半,從開口冒出的配重物是用來穩住經應急改造的機體平衡。


    就拉薇妮亞所知,酸漿阪應該沒有工作人員有能力這樣實地應對修理。這就表示……這是剛才跑到酸漿阪運輸車的澤砥邊茄茄所為。


    拉薇妮亞眯起眼睛,帶著滿足與放心的神情望著那架機體。


    “看樣子是時候結束了呢。”


    拉薇妮亞按著佇立身旁的巴特拉的背,喃喃自語著。


    “舞登先生的請求雖然非常令人動心……”


    正眼注視著拉薇妮亞的眼神。


    僅僅交談了一句話而已,就擔心自己是否惹拉薇妮亞不快,一方麵仍拚了命想要取悅拉薇妮亞。


    每當拉薇妮亞投以笑靨,就為之寬心、雀躍。


    這場對決,是那個男孩子誠摯告白的結果——


    預定並不是這樣,她並沒有打算做到這個地步。


    她當初是感到不可原諒,於是想要確認。


    她無法原諒那個男孩子一廂情願摘除可愛的學妹想要朝未來前進的夢想。


    所以……她之前隻想到,如果對方不明白自己所作所為有多愚蠢,那就訓他一頓;如果是個無可救藥的男人,那就狠狠賞他一巴掌。就更不用說要是他敢看輕拉薇妮亞,隨隨便便就轉而迷上她的話,她甚至考慮要打得他再也爬不起來。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


    舞登與茄茄會失和,僅僅隻是因為舞登這個男孩子的器量和度量稍嫌狹隘所造成的不合。


    舞登現在仍愛著茄茄。


    茄茄現在仍喜歡著舞登。


    既然如此,拉薇妮亞身負的工作就隻剩下一樣。


    “巴特拉。”


    她對著搭檔——武器倉型超鋼機說道:


    “明真形磁道炮。”


    “喀鏘”一聲,鎖定解除。


    巴特拉背上是長度與拉薇妮亞等高的白色四方形柱狀槍枝。


    拉薇妮亞把手伸向專為她開發、網羅長距離戰到近身戰鬥機能的超電磁炮,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


    然後,她撥起頰邊的栗色秀發。


    拉薇妮亞分配到的任務,那就是——


    ——盡早從這個舞台退場呢。


    拉薇妮亞為此拎起了明真炮,朝逼近的超鋼機踏出一步。


    “那麽,就趕快結束吧。”


    這很簡單……


    她隻要扣一次明真炮的扳機就行了。


    ◆


    香爐峰被一炮打飛了單腳和單手而摔倒在地,勝負就此分曉。


    如今在那殘骸前,拉薇妮亞和舞登正麵對彼此,後麵則是茄茄。大後方是酸漿阪成員,他們吞聲屏氣地關注著情況。


    “那麽,我們當初約好,要答應我的請求對吧?”


    拉薇妮亞以優雅的動作將那頭引以為傲的豐盈卷發撥到背後以後,春風得意地微笑。


    “首先,我想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是。”


    “你對機械工程依然抱持偏見嗎?你仍然不滿茄茄同學碰機械嗎?”


    “……不,我……現在體會到我之前錯了。因為修理香爐峰時的茄茄,真的非常耀眼。”


    “嗬嗬,既然是這樣的話,是我輸了呢。”


    “咦?”


    疑問聲出自舞登和茄茄兩人。


    “我要說出我的請求囉。我隻說一次,你可要聽好喔。”


    拉薇妮亞一度垂下眼簾以後抬起頭,將之訴諸於口。


    “舞登先生,請珍惜茄茄同學。請成為一個器量宏大、願意接納並愛她一切的男子。”


    “啊……”舞登臉上同時浮現了悵然與安心。


    他大概發覺到自己被甩了。這對舞登來說,應該同時也是一項天啟——啟示著他今後就珍惜重返懷抱的茄茄一個人就好。


    “那麽,保重了。”


    “泉、泉秋院會長!”


    拉薇妮亞正要離去之際,茄茄衝過來叫住她。


    “如果會長是想同情我的話,那就免了;如果要正麵迎戰的話,我奉陪!我不會輸的!就算對手是泉秋院會長,我也絕對不會把舞登讓出去!”


    “哎呀?”


    拉薇妮亞朝學妹投以動人微笑。


    “我接受你的挑戰喔。”


    茄茄表情一僵。


    “……隻是嘴上說說罷了,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喔。”


    “咦……這麽說……”


    “要知道我可是另有意中人喔。”


    拉薇妮亞一副“那還用說嗎?”的表情,然後朝茄茄耳邊湊近她飽滿而充滿魅力的雙唇,以舞登聽不見的音量,僅對她一人呢喃細語道:


    “他真是一位迷人的男士呢。你要珍惜他,手腕高明地掌握他,讓他也懂得珍惜你。要知道持之不懈抓住男士的人和心可是女性才做得來的事喔。”


    “會長……”


    拉薇妮亞也不給她多說什麽,徑自背過身去。


    “我們走囉,巴特拉。”


    就像主人在呼喚的小狗一樣,拉薇妮亞的超鋼機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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