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搬進了新家,就屬葉母最高興。


    當天晚上,她特地做了一大桌的菜,也沒有吝嗇銀錢,大魚大肉,比年節時還要豐盛。


    她連連往葉明蓁碗中夾菜:“蓁兒辛苦了,蓁兒多吃點。”


    葉母的手藝不算是好,但是今日肯舍得放油放料,濃油醬赤,滋味也比平日裏好了不少。


    葉母笑眯眯地道:“娘想過了,等明日,娘也出門去找些事情做,買這宅子花了不少銀子,你還欠齊公子不少呢,總不能全都由你一個人擔著。我和你爹年紀雖然大了,但是也不是沒有用處。”


    葉明蓁點了點頭。


    葉母心中高興,話也變得尤其多,她還打了一壺燒酒給葉父,自己也嚐了幾口,雖是沒醉,卻是兩頰醺紅。她自顧自說了不少,才發覺葉明蓁情緒有些低落,這才道:“蓁兒累著了,那早些去休息。”


    葉父也關切地夾過來一塊肉。


    夜裏。


    葉母偷偷過來查看她睡了沒有,她剛打開門的時候,葉明蓁就睜開了眼睛,眼中毫無睡意。她起身坐了起來。


    “娘。”


    葉母被嚇了一跳,連忙道:“蓁兒,你還沒歇下?”


    “娘,我有些事情想要問你。”


    “什麽事情這樣重要,不能等到明天再問?”葉母心疼地道:“天都這麽晚了,你累了一天,是該好好休息。”


    “不能,若是不問出來,我就睡不著。”


    葉母這才走了過來。


    她點了燈,坐到女兒身邊去。葉明蓁縮在被窩裏,隻露出一個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杏眸烏黑,模樣看著還有幾分可憐。


    葉母心中一軟,為她將鬢邊碎發別到耳中,柔聲問:“是不是換了個新住處,有些住不慣?”


    葉明蓁搖了搖頭。


    她小聲問:“娘,你能否給我講講姐姐的事情?”


    葉母動作一滯。


    她收回手,麵色有些僵硬:“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我隻是好奇。”葉明蓁從被子裏伸出手,撒嬌似地拉了拉:“隻講幾句,好嗎?”


    “也沒有什麽可講的。”葉母陷入往事的回憶中:“她剛出生沒幾日就沒了,也不會叫人,哭聲跟貓崽子似的,那時候我和你爹都沒顧上,一不留神她就沒了。”


    一晃眼過去十幾年,葉母回憶起來,仿若隔世。


    她也記不太清那時候是個什麽場景,卻還記得有了身孕時的欣喜,無數人都盯著她的肚子,直到她有身孕之後,那些打著葉家主意的人才不甘心收回了念頭,她如釋重負。可她原本身體就不好,即便葉父想方設法給她找好東西補身體,那個孩子到底在她肚子裏就傷了根本。


    等後來孩子出生,她又因生產一病不起,知道是個女娃,那些人的念頭又生出來,屢次上門來打攪。葉父又要照顧她,又要應付那些人,還要照顧女兒,更要為她尋醫問藥,分身乏術,一不留神,他夜裏多打了個盹,等第二天早上起來時,孩子的身體都涼透了。


    她的孩子還那麽小,麵容也沒長開,也不知道是像誰。她懷胎十月含辛茹苦生下來,卻連一聲“娘”也沒聽見。


    後來有了顧思凝,旁人都說他們對顧思凝過分溺愛,可葉母自己清楚,她與丈夫別的什麽也不求,隻要孩子健健康康好好活著就好。


    葉母抹了一把臉:“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娘,那姐姐比我大幾歲?”


    “她與你差不多大。”


    葉明蓁眨了眨眼,聲音輕輕的:“那她與我是雙胞胎嗎?”


    葉母微怔,含糊應了一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那若是她長大了,是不是也會與我特別像?”


    “應、應當是的……”葉母撇過頭,不敢多看她。


    她自己心中再清楚不過。


    不會像的,一點也不可能會像的。


    葉明蓁的五官與自己與葉父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隻是進了她家門,她便真心實意將葉明蓁當做自己的女兒養,至於別的,隻要不說,也無人會知道。


    葉明蓁有些不忍多問。


    她心中清楚,這無疑是揭人傷疤,讓葉母把陳年舊創翻出來再麵對一回。


    可她心中卻還是忍不住想問出口。孫婆子說葉母隻生過一個女兒,可葉母又說,那座孤墳裏埋得是她的女兒。


    那她算什麽呢?


    她在侯府待了十六年,顧夫人對她冷淡,長寧侯偶爾想起來施恩,唯一對她好的老夫人去的又早,她努力過了十六年,才得知自己不是顧家的親女兒。侯府不是她的家,她回了自己家,家裏有慈愛的爹娘,如她許多年想象之中的那般溫情。可今日又忽然得知,她可能還不是爹娘的親女兒。


    葉父葉母賣了她,將她換到侯府,那她又是如何到葉家的?


    是被她的親爹娘丟了嗎?


    葉明蓁拉高被子,擋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燈火昏暗明滅不定,在昏暗中照出她的麵容,她的眼睛仿佛被水浸潤過,濕漉漉的,惹人可憐。


    葉母本在傷心,一看到她,心底便軟了下來。


    “娘如今有了你,就足夠了。”她柔聲道:“娘的蓁兒這樣好,還帶娘到城中住,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葉明蓁垂下眼。


    長睫掩去了她眼中的複雜,葉母也並未察覺。


    晌久,葉母以為她快要睡著了,輕手輕腳地起身,準備離開時,她才輕輕道:“我聽孫婆婆說,娘隻生過一個女兒……”


    葉母一僵。


    她下意思地應道:“是啊,娘就生了你……”她的話還沒說完,才察覺有些不對。


    葉母怔愣片刻,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瞪大了眼睛看著她。葉明蓁垂下眼睛,盯著近在咫尺的被子,不與她直視。


    “蓁、蓁兒……”葉母聲音顫抖地問:“你方才說什麽……”


    她心中諸多情緒,早在白日時就在心中翻騰了無數遍,可如今葉明蓁問起來,即便心中有些不忍,可語氣還是淡淡的:“孫婆婆說,娘隻生過一個女兒。”


    她迫切地想問,那她呢?


    她是從哪裏來的?


    甚至不需要她刨根問底問明白,隻葉母的反應,就已經能告訴她答案了。


    即便有了心理準備,葉明蓁心裏也是一陣一陣難受。


    “蓁兒……”葉母臉色煞白,語無倫次:“娘……娘……”


    “我知道了。”葉明蓁翻過身,輕聲道:“天色不早了,娘也回去休息吧。”


    葉母猛然閉上了嘴巴。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良久,跌跌撞撞地扶著門框走了出去。葉父眯著眼睛躺在床上,見她回來時臉色古怪,努力抵抗著睡意,迷迷瞪瞪問:“怎麽了?”


    “蓁兒她知道了……”葉母神色惶然:“孫婆婆跟她說,我隻生過一個女兒……”


    葉父一瞬間睜大了眼睛,睡意全無。


    ……


    定國公府。


    定國公拿繩子把人牽回府,一路被無數人瞧見,葉夫人一聽說此事,立刻找了過來。


    定國公原本還想攔著:“等我問出結果,再告訴你也不遲。”


    “我一定要親耳聽到。”葉夫人抓著他的手,認真地道:“我馬上就能找到她了,我等不了。”


    定國公歎息一聲,這才沒有阻攔,放她進去。


    裏麵的場景實在是不好看。


    此處是定國公府的一個暗房,平日裏鮮少動用,如今卻有一個人被吊在中央,他垂著頭,衣衫處處是凝固的血漬,胸口起伏微弱,仿佛已經沒了生息。


    葉夫人鎮定問:“就是他?”


    “他叫齊三。”定國公說:“是昭王的舊部。”


    葉夫人變了臉色:“昭王?!”


    二人同時想起許多年前。


    昭王是當今聖上的兄長,皇帝登基後帝位不穩,十六年前宮變那日,是昭王尤不死心反彈,定國公才留在宮中守衛。宮變之後,昭王舊部都被一網打盡,如今已經再也翻不出風浪。


    誰知竟然還有漏網之魚!


    聽見昭王名字,被吊在那的齊三終於抬起了頭來。


    他相貌普通,放入人群中就很難找到,隱姓埋名這麽多年,若非定國公府一直追查了十六年,令他片刻也不敢放鬆,這會兒早就淹沒在人群裏。


    “看來我做對了……”他聲音很輕,在寂靜的暗室之中,輕的也讓人難以察覺。


    葉夫人忍不住問:“我的女兒呢?你把我女兒藏到哪裏去了?”


    “她死了。”齊三冷漠地說:“早就死了……十六年前就死了。”


    “你胡說!”


    齊三卻不理會,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逃出後,就知道帶著她跑不遠,你們讓人看守所有關口,檢查每一個來往的人,若是帶著小孩的,全都要被搜查一番。若是帶著她,我不可能逃出去。”


    葉夫人臉色煞白,緊緊抓著定國公的手,才沒有倒下。


    她強裝著鎮定:“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宮中傳來消息,說是王爺敗了,所有人都被絞首。我本來留在宮外接應,得到消息時,我就知道我活不下去。”齊三抬起眼,被亂發遮擋,目光死死地盯著定國公:“你為皇帝出入死,把他保護的好,可沒人保護你們國公府,我沒花多少力氣就進了裏麵。”


    “我知道帶著她跑不遠,我也沒想帶她跑,我把她丟到城外山上,怕你們找到,連與她身份有關的東西都藏了起來。”事已至此,他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不如全部說出來,最後再給定國公府狠狠紮上一刀:“你們以為我跑的遠遠的,派人往外搜尋,肯定沒有想過,其實我沒有走。”


    她的女兒丟失時,正是寒冬,大雪封山。


    即便僥幸在野獸口中存活下來,她一個嬰孩,也無法在冰天雪地之中存活下來。


    國公府派人盤查每一個關口,搜查每一個帶著嬰兒的人,卻沒有一個人往山上搜過。誰也沒想到,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葉夫人用力抓緊了手,她緊緊地咬著牙關,瞪大了眼睛看著齊三,仿若視線可以將人千刀萬剮。忽然,她身子一軟,直接昏了過去。


    定國公麵色大變,連忙把人抱起,大步走了出去。


    “砰”地一聲,大門重重關上。


    齊三冷冷地笑了一聲,牽動傷處,大聲咳了起來。而後聲音漸低,重歸寂靜。


    他在心中想:到底還是婦人心腸狠毒。


    那人有身孕在身,卻還能想出這樣狠毒的主意來。


    連他把嬰兒放下時都還有些不忍,定國公府為皇帝效力,府中每一個人都沾過他們的血,唯獨那個剛出去的嬰兒是無辜。但他還是放下了。


    雖然狠毒,可是有用。


    在定國公府放了一把誅心刀,時隔十六年還能紮得他們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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