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定國公照舊如往常一樣回到家中,他在外忙了一天,回來時饑腸轆轆。國公府的廚子已經做了豐盛的菜肴,他剛坐下拿起筷子,便聽葉夫人說了今日的事情。


    定國公剛夾起一塊肉,頓時半點食欲也無,筷子在空中停滯了片刻,最後沉默地把肉放入碗中。他放下筷子,不禁重複了一遍:“皇後想要蓁兒做太子妃?”


    “是太子的意思。”葉夫人道:“按皇後說,是太子主動求來的。”


    “……”


    定國公沉默半晌,道:“不行。”


    葉明蓁聞聲抬起頭來,小聲地喊了一聲:“爹。”


    “蓁兒年紀還小,現在說這些事情,也太早了一些。”定國公沉聲道:“我明日就進宮一趟,替你回絕此事。”


    葉明蓁張了張口,定國公此時有些不太高興,板著一張臉,麵目有些凶巴巴的。她的爹娘都是真心實意為她打算,葉明蓁張口想勸,一看到他的臉,心底一點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心虛都放大了。


    最後,她隻能說:“我的年紀也不小了。”


    “怎麽不小?”定國公轉向她,一臉認真地道:“你離開我們時,還在繈褓之中,話也不會說,路也不會走,好不容易回來,這才多久的時間?”


    葉明蓁瞠目結舌:“照爹的意思,難道我在爹心中,還與嬰孩沒有區別?”


    定國公滿臉認真,他是真的這樣想的。


    就算女兒一眨眼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在他身邊的時間那麽短,在他心中,便還如幼童一般可憐可愛,哪怕女兒實際已經成人,也需要他小心嗬護。


    “……”


    今日一連遇到兩個能夠自己邏輯自圓其說的人,葉明蓁不禁反思:難道是她的問題?


    “皇後管教不了太子,那我明日就去找皇上。”定國公道:“有皇上出麵,太子也不敢對蓁兒做什麽。”


    葉夫人點了點頭,頗為讚同。


    葉明蓁左右看看,最後隻能低頭戳碗中的米粒。


    第二日一早,瑞王又熟練地趕車過來送禮,一大早便有下人過來傳報。


    瑞王難得起這麽早,車子聽聞後,他便先打了一個哈欠。等他回過神來,便見定國公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


    瑞王嚇了一大跳:“葉大人?”


    定國公悶悶應了一聲,大掌一把將他抓住,直接將他從車上拽了下來。


    “葉葉葉葉葉大人?!”瑞王滿臉驚恐,急得瘋狂蹬腿:“葉大人!你看清楚啊!本王是無辜的!本王就是個跑腿的,你有事別衝著本王來啊!”


    定國公卻不理會,拽著他翻身上馬,也不管瑞王有沒有坐穩,直接一揚馬鞭,重重拍了下去。


    棕色大馬自街道中央穿行而過,清早時街上人不多,可路上的所有人都見到了瑞王掛在馬上狼狽驚恐的模樣,他的喊叫聲從街頭傳到解尾,一路傳到了宮門口,而後當著守門侍衛的麵,撲通從馬上摔了下來。


    瑞王都來不及叫喚一聲,定國公大掌一伸,又把他抓了起來。


    皇帝一大早起來時,眼皮子便狂跳不已,他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來,剛在禦書房坐穩,便聽到外麵一陣鬼哭狼嚎聲。


    “父皇——救命啊——父皇——!”


    皇帝不禁坐直了身體,“這又是怎麽了?”


    大太監凝神去聽,道:“似乎是瑞王殿下?”


    “瑞王?他又幹了什麽混賬事?”皇帝習以為常地道:“前幾日他不是還被太子壓著讀書?這才過了幾日,又到處惹事了?”


    這個兒子沒回惹了事,就扮盡可憐樣,幹打雷不下雨,從小到大一直如此,皇帝已經見慣不慣。這會讓伴著外麵由遠及近的聲音,他還拿起一份折子看了起來。


    等定國公帶著人進來時,他定睛一瞧,果然見瑞王身上安然無恙,連皮肉傷都沒有受。


    相比瑞王,反而是定國公更讓他覺得稀奇一些。皇帝連忙放下手中折子,關切問:“葉愛卿,可是瑞王給你惹什麽麻煩了?”


    瑞王想真哭的心都有了!


    他被定國公抓著,掙脫不得,隻能衝著皇帝給自己辯駁:“父皇明鑒!兒臣當真是什麽也沒有做,連定國公府門口的石獅子都沒碰著,怎麽會做給葉大人添麻煩的事情!”


    他每日聽太子的話,勤勤懇懇趕車去定國公府送禮,比雞都勤快,比牛還任勞任怨,怎麽偏偏最後被定國公教訓的也是他!


    可皇帝不信,向定國公確認:“瑞王什麽也沒有做?”


    “啟稟皇上,是太子殿下。”


    “太子?”皇帝這就好奇起來了:“太子做了什麽?”


    “是啊,父皇,是真的,全都是太子做的!”瑞王苦著臉道:“我就是個跑腿的,我能做什麽,我敢做什麽呀我?”


    皇帝擺了擺手,立刻有太監送上來兩把椅子。瑞王搶先坐下,當即便滔滔不絕地說起太子的罪狀來,等說完了,又有太監適時端上一杯茶水。


    瑞王猛喝一大口,最後道:“父皇你看,這些與我當真是一點關係也沒有!”


    皇帝又朝定國公看去。


    定國公坐得筆直,神色肅穆,皇帝看來,他才頷首應下。


    皇帝果然嚴肅起來,對瑞王道:“你先出去。”


    瑞王忙不迭把杯中最後一口茶飲盡,麻溜地出了禦書房。禦書房的門在他背後關上,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又為出賣兄長生出了一點點愧疚之心,忙不迭又去東宮去找太子透口風。


    而禦書房內。


    皇帝卻是從桌案之後走下來,坐到了方才瑞王坐過的椅子上。


    “此事的確是太子做得混賬,朕是該替太子,與你好好道個歉。”


    定國公受寵若驚,麵色慌亂,連忙道:“皇上,萬萬不可。”


    “今日我們也不談這些。”皇帝道:“太子看上你家的姑娘,那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私事,與身份無關。你替你的女兒出頭,是家中的姑娘受了委屈,來找那個欺負你家姑娘的混小子的爹。既然如此,今日我們就不說身份,隻是那兩個孩子的爹了。”


    定國公還未回過神來,便聽皇帝叫了一聲:“望山啊。”


    定國公眸光微動。望山是他本名,在皇帝還沒成為皇帝之前,二人少年相識,便是以姓名相稱。皇帝這一聲稱呼,卻是讓他一下想起了從前艱難時的相互扶持,一時讓他心中感慨萬分。


    “這一晃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今日來過來,倒是讓朕想起了從前。”皇帝笑道:“朕年長你幾歲,便被你稱一聲兄長,從前你來找朕幫著出過不少主意,朕還幫你當過說客,程卿可不好相與,為了幫你把人娶回來,朕可費了不少心思。”


    葉夫人出嫁之前姓程,年輕時也是千嬌萬寵的掌上明珠,求娶的人不知幾何。少年定國公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偏偏看上了京城最為出彩的那顆明珠。


    這一晃這麽多年過去,皇帝再提起往事,定國公仍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從前是幫你,今日朕是幫太子的。”皇帝話鋒一轉,道:“太子秉性,你也清楚,你我都是過來人,你哪會看不出來,太子是心悅你家的姑娘,隻是手段笨了一些。朕的時候也不多了,太子是朕親手培養,行事穩妥,朕將事情都交給他也放心。臨到頭了,卻還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定國公本想說點什麽,可聽皇帝一說到後麵,也不禁沉默下來。


    早先年處境艱難,為朝堂天下殫精竭慮,皇帝近些年身體愈發不好,宮中太醫已是技藝精湛,可也隻能盡力拖延時間。雖然太子成年後便幫著分擔政務,可許多事務,也得由皇帝親自過問。


    皇帝看了大太監一眼,大太監了然地提著茶壺上前來。他剛要倒茶,可皇帝卻把茶壺接了過來,自己提著,親自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到了定國公的麵前。


    定國公連忙要謝恩,卻又被皇帝攔下。


    “我們二人何至於計較這些。等朕去了,還指望你護著太子,幫著他些。”皇帝歎了一口氣,道:“天底下的事情,交給太子,朕是放心的。早些年,我們二人白日裏與那些人爭鬥,回去後身邊還有人體貼,可太子成年已久,身邊卻一直沒有一個貼心人。方才得知太子竟會主動討好別的姑娘,你可不知道,朕心底是有多高興。”


    定國公聽他說著,不禁喉中艱澀。他端著茶盞,思及從前,也是感慨萬分。


    但他還是堅持道:“小女年紀尚幼。”


    “是,她丟了十六年,好不容易找回來,朕也替你高興。”皇帝轉而提起:“十六年前的事,朕一直覺得對不住你。若非是朕把你叫進宮中,也不會一時疏忽,讓你丟了女兒,這十六年裏,朕每每想起來都悔恨難當,你愈是不怪朕,朕心中就愈是後悔。”


    “此事與皇上無關,是微臣疏忽大意,怪不得皇上。”


    皇帝無奈說:“你瞧,朕倒是有心想要彌補你,卻不知該如何彌補才好。”


    “……”


    “眼見著你夫人難過了十六年,好在你家的姑娘找回來了,朕這心裏頭也安心了。還記得那會兒她還未出生時,我們還說起過,若是生出來是個姑娘,還可以定個娃娃親,哪知道後麵發生了那麽多事。”皇帝停頓片刻,國公府因此沉鬱多年,他看在眼中,感同身受,如今說起來也不禁哽咽。“說起她丟了,朕也覺得愧疚難安,實在不知該如何彌補才好。可朕的時間眼看著就要沒了,朕沒完成的事情,往後也隻能托付給太子。”


    皇帝與他推心置腹:“朕與你稱過兄弟,你家的姑娘,便與朕的親女兒沒有區別,她前麵吃了十六年的苦,日後定是要好好護著。朕聽皇後說過不少回,知道她是個好的,定然是要給她找一個好人家。交給誰朕都不放心,唯有知根知底的,你放心,朕也能放心。”


    定國公聽著,險些就要跟著點頭。


    他已然忘了起初的目的,進宮時憋著的那一肚子火,此時全都消失無蹤,而是與皇帝一道回憶起從前來。


    他們少年相識扶持,為了幫皇帝坐上皇位,又坐穩這個位置,不知遇到過多少事,性命垂危也有過數回,虎狼環伺時,一路走到那些的情誼到現在更是難得。


    朝堂之中,定國公是皇帝最信任之人,他是唯一能在皇帝麵前佩刀的人,也足以擔得起這份殊榮,他一身傷疤,盡都是為皇帝拚命留下,幾次命懸一線,才拚出今日榮光。


    年少二人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是最鋒利的刀,最清明的腦,可轉眼,一人鬢邊染上霜白,一人病痛纏身,垂垂老矣。


    定國公走出宮門時,虎目微紅。


    皇帝說得也不無道理。


    他親眼見著太子長大,太子是什麽人,什麽性情,也是最清楚不過。隻不過是一時情急,才心氣難平,葉夫人也是如此。


    如今冷靜下來想想,轉眼他就老了,他的蓁兒也要托付給其他人,在那些人之中,他定要找出一個最好的,能夠好好照顧她的蓁兒,知根知底的,即便是百年之後他也能放心。


    ……


    瑞王一路奔跑到東宮,他衝進去時,太子正在慢悠悠地磨墨。這等小事本該有宮人來,可他今日卻是興致好。


    齊承煊睨了瑞王一眼,“東西送過去了?”


    “沒呢沒呢。”瑞王把懷中的孤本掏出來,又連忙與他說了方才發生的事情。他麵色慌張:“這可怎麽辦呀,父皇都知道了,父皇肯定是要站在定國公那一邊,哥你可不知道,定國公打人可疼了,萬一……”


    “不會。”


    “是啊!定國公一定會……”瑞王回過神來:“什麽?什麽不會?”


    齊承煊慢悠悠地道:“父皇不會怪罪我。”


    “為、為什麽呀?”瑞王倍感委屈:“你也做錯了事情,父皇怎麽就不治你的罪了?那我以前的板子不久白挨了嗎?”


    “因為我早就與父皇通過氣,他早已知道此事。”齊承煊磨好了墨,拿起旁邊毛筆,蘸了蘸,柔軟的筆尖在潔白的紙上劃出一道墨跡來。他從容道:“還不知道父皇是在幫誰呢。”


    “這,這……”瑞王張了張口,滿目茫然,向來不太靈光的腦袋一時有些轉不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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