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人生的玫瑰庭院裏埋了屍體。


    當地孩子們之間流傳的這則謠傳,聽說從山崎的母親還是孩子的時候,便一直口耳相傳下來了。


    「怎麽說呢,應該是因為這裏的玫瑰氣勢太驚人了吧。」


    對於山崎的這個說法,我說:「說得也是。」點頭讚成。


    朝天空伸展的枝葉,仿佛侵蝕空氣般的綠意。綻放的玫瑰飽含光輝,在庭院中聚光。宛如小小的生命在那裏不安分地蠢動。


    正因為它們就像這樣,太過美麗,才會有人散播出莫名其妙的謠言吧。


    應該,就隻是這樣而已。


    美麗的東西底下,隱藏著不美麗的東西。以前田村好像說過這句話,不過他一定隻是在說笑的吧。


    應該是。


    長子婆婆因毒菇事件病倒的第二天,田村和由佳小姐吵翻了。


    「差勁!真叫人不敢相信!」


    事情發生在晚上的餐廳裏。院民都吃過飯,昭i顧服務員正在收拾善後時,兩人發生了爭吵。


    「——你說話啊!」


    由佳小姐這麽說,拿不知誰喝剩的半杯水朝著田村的臉潑下去。結果田村用手指撥開濕掉的瀏海,小小歎了一口氣,低頭行了一禮。


    「……對不起。」


    「說聲對不起就算了嗎!」


    「……是不能算了,可是對不起。」


    「你這個叛徒!騙子!登徒子!」


    「我道歉,對不起。」


    對於不僅潑水,還一並奉送臭罵的由佳小姐,田村隻是垂頭喪氣地說對不起。


    「不要用對不起來敷衍我!」


    「啊,嗯,你說得是。對不起。」


    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田村還是不斷重複說對不起,看他這樣由佳小姐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磅」的一聲往地上用力一跺。跺了這一腳,就這麽跑出了餐廳。


    田村則是唉地歎了一口氣,用上衣袖子擦濕了的臉。


    「……」


    另一方麵,目睹了這個意外場麵的我,以及其他照顧服務員們,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愣愣地站著。


    這也難怪。田村和由佳小姐竟然會吵架,實在太令人意外、一時之間無法了解狀況。那兩個人怎麽會吵架?難道他們在一起嗎?話說回來,就算真的在一起好了,他們是那種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吵架的人嗎?尤其是由佳小姐。


    我的腦子在刹那間不斷地運轉時,田村忽然朝我們轉過來,像隻被竹子槍打中的鴿子般驚愕地看著我們這些觀眾。


    當然我們是默默地等著田村開口。這個狀況,還是要由田村來收尾,這是當時餐廳裏的民意。


    在我們緊迫盯人的視線之下,田村緩緩嘿嘿一笑,聳聳肩。


    「哎呀,傷腦筋傷腦筋。」


    田村以一點都不像傷腦筋的笑容,搔了搔頭。


    「已經多少年沒被女生潑水了,真令人懷念。」


    不愧是田村。他顯然對這樣的場麵遊刃有餘,


    田村與由佳小姐吵架——應該是說,由佳小姐單方麵地發脾氣而已——原因出在長子婆婆。話雖如此,當然不是由佳小姐和長子婆婆兩人爭奪田村的三角關係,這種沒來由想到就令人害怕的事。


    原因是,田村發覺了長子婆婆的變化,卻沒有告訴由佳小姐,隻是這樣而已。


    田村說,長子婆婆不久前開始變得非常健忘。好比會出現忘記料理的做法、手法生疏這類變化。


    「不過,還隻是這種程度的話,我也不怎麽在意。可是,大概四個月前吧。長子婆婆在廚房吃過晚飯,過了兩個小時,又來到廚房,開始準備做飯……」


    我一麵聽,一麵小小地倒抽一口氣。因為我想到,這不就是癡呆老人會做的事嗎?而當時田村的腦海裏也閃過和我一樣的想法。


    「我是有點著急,心想這樣是不是有點不妙。可是,我先假裝若無其事,對長子婆婆說:『長子婆婆,你這是第二頓晚餐哦。』結果長子婆婆也大吃一驚的樣子,好像是對自己的行動很震驚。所以長子婆婆就對我說,要我把這件事保密。」


    簡單地說,是長子婆婆拜托田村,要他隱瞞自己健忘的征兆。而田村答應了她。


    「長子婆婆難得看起來那麽真切。而且被人家那樣懇求,我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麽拒絕。所以我就沒說了……」


    可是,長子婆婆的健忘卻因為毒菇事件而敗露了。因為由佳小姐在長子婆婆的房間裏,幫忙準備住院用的換洗衣物時,發現了一張小抄。那張小抄上詳細記錄了一整天應該做的行動。


    「由佳看到那張小抄,一下子就懂了……」


    長子婆婆不希望別人發現自己的症狀,便把自己應該采取的行動一條條寫下來,每天再努力依照上麵寫的做。這一點倒是非常符合長子婆婆做事周到的個性。


    「由佳以小抄為物證,向長子婆婆確認了一下。結果長子婆婆反而逼問她是不是田村跟她說的。」


    如此這般,田村隱瞞長子婆婆健忘征兆的罪行就敗露了。而接下來田村便遇上了剛才那一番狗血淋頭的場麵。


    聽完騷動的概要之後,遙婆婆對田村表示同情。


    「田村明明沒錯啊。真是池魚之殃啊。」


    可是,田村卻苦笑著說哪裏。


    「也難怪由佳小姐會生氣。院民的情形應該要完整向照護經理報告的。」


    「可是,你說了長子婆婆會罵你呀。」


    「也許我是該罵。反正我這個人,已經習慣挨女人的罵了。」


    聽到他這番話,登紀子婆婆低低說了一句:「不愧是田村。」


    「令人敬佩的好誌氣。怪不得被當頭潑了水也不以為意。」


    我們正在club登紀子喝著各自的飲料。


    登紀子婆婆聽說發生了騷動,半是好奇、半是鼓勵成了落湯雞的田村,招待我們到店裏喝飲料。


    登紀子婆婆這一番「不愧是田村」的發言,讓田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沒有啦,被潑個水不算什麽。」


    「嗯,說得也是。田村的話,應該也被人家拿菜刀抵住過吧。」


    隨著對話的趨勢,我邊啜著薑汁汽水邊納悶。登紀子婆婆,你在說什麽呀?被潑水跟拿刀動槍,也未免差太多了。田村也帶著笑容,對登紀子婆婆的話搖頭。


    「不不不,沒有沒有,沒有菜刀這回事。」


    就是說嘛。就算田村再怎麽帥,也不至於……


    「哎呀,這就奇怪了。照你的樣子看起來,這種場麵少說也經曆過兩、三次啊。」


    「沒有沒有,因為我交往的女生都不做菜的。」


    咦?重點在這裏嗎?


    「不過我曾經一覺醒來,枕頭上插著冰鑽就是了。」


    天啊!田村。這豈不是比菜刀更像午間連續劇嗎?


    「我也知道,如果長子婆婆是失智症的話,應該要及早就醫、及早展開治療的……可是看到長子婆婆拚命想要隱瞞的樣子,我又覺得滿感動,滿可愛的……就忍不住就跟著她一起隱瞞了……」


    約莫在喝掉第三瓶啤酒的時候,田村這樣說。


    結果,大概幹了十杯威士忌的登紀子婆婆大搖其頭,說他太傻。


    「田村,你腦子有病嗎?竟然覺得長子可愛——」


    對登紀子婆婆來說,長子婆婆是不是得了失智症,其重要性遠遠比不上可愛與否這個問題。


    因毒菇住院期間,長子婆婆好像是不情不願地,承認自己最近很健忘。而且接受了失智症的檢查。


    出院後回到薔薇人生的長子婆婆,很快就進


    廚房做了米蘭風味的豬排料理,請我、登紀子婆婆、遙婆婆、田村和山崎吃。據說長子婆婆因為被難吃的醫院夥食悶壞了,住院期間早就下定決心,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做一頓好吃的。


    吃著期盼已久的美食,長子婆婆將失智症檢查時的情形娓娓道來。


    「結果我還是不行了。接受檢查之後,我真的認了。」


    長子婆婆說,她是在接受醫師問診的時候確定了這一點。


    「醫師問了很多問題,可是有幾題我答不出來。」


    長子婆婆將蘸滿了紅酒小牛褐醬、熱騰騰的豬排送進嘴裏,卻悲傷地繼續說:


    「一開始的問題是你叫什麽名字啦,出生年月日啦,家人啦,這些不痛不癢的問題。我也就這樣答完了。可是……」


    說著,長子婆婆的眼睛忽然變得空虛。


    「被問到還記不記得倒數前三個問題的答案的時候,我就愣住了。明明一、兩分鍾之前才回答過的,我卻忘得一幹二淨。接下來就一步比一步差了。一百減七,再減七是多少,這個問題我答不出來,連現在是西元幾年也支支吾吾了……」


    一聽到這裏,遙婆婆正色插嘴:


    「可是,這種問題拿來問我,我一時也答不出來呀?上了年紀的人,任誰都沒辦法馬上答得出來的。」


    但是長子婆婆悲傷地搖搖頭。


    「不隻是這樣。」


    「咦……?」


    「就連現在是什麽季節,我都答不出來。」


    霎時間,餐廳裏卡鏘卡鏘作響的刀叉聲靜止了。


    「……嚇到了吧?我也嚇到了。」


    長子婆婆露出自嘲的微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就先默默地咀嚼嘴裏的豬排。沙沙、沙。山崎也一臉不知所措,喝了杯子裏的水。咕嘟咕嘟、咕嘟。


    這段短暫的沉默之後,長子婆婆又一臉沒事人般開口了。


    「……不過,什麽都答不出來實在氣人,所以每個問題我都答了。」


    長子婆婆一麵把豬排往嘴裏放,一麵說出這幾句話。我們當然是「嗯?」感到不解。


    「……答了是什麽意思?」


    「……不是答不知道嗎?」


    當著滿臉不解的登紀子婆婆和遙婆婆麵前,長子婆婆得意地回答:


    「不知道也照答呀。因為,不應聲不是很嘔嗎?」


    聽下去,原來長子婆婆對醫生的問題是這樣回答的:


    首先,讓長子婆婆栽第一個跟頭的問題。


    (前三個問題的回答是什麽?)


    明明因為想不出來而驚愕不已,長子婆婆卻鎮定地回答了。


    「……我個人主張不回頭看過去。」


    真是很有長子婆婆風格的回答。


    接著是計算題。


    (一百減七是多少?然後再減七……)


    「……我不欣賞喜歡算計的人。」


    以精神論來反擊數字。老奸巨猾至極。再來是年號。


    (現在是西元幾年?)


    「……大概是二千年左右?」


    這個嘛,也沒錯。最後,是關於季節的問題。


    (現在是什麽季節?)


    「……這個嘛,年輕人,難以言喻的好季節啊。」


    真是充滿深度的瀟灑回答。


    說完問診的插曲之後,長子婆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結果要過幾天才會出來,可是我想大概是不行了。我還是得了失智……」


    可是這句話被登紀子婆婆和遙婆婆的笑聲打斷了。


    「長子,你能扯得出這些狗屁理由,腦筋夠健康了。」


    「就是啊!這麽會強辯……」


    可是,這樣長子婆婆還是很氣餒,意興闌珊地卡鏘卡鏘切她的豬排。


    「可是,很多事我都忘了。」


    但登紀子婆婆卻對此從容地付之一笑。


    「那當然啦,我們活了那麽久。記憶多少會有點破損的。」


    「可是,以前我都沒有這樣。」


    「哎喲,你臉皮還真厚。永遠都想跟以前一樣啊?」


    「可是,這樣還是很奇怪呀。」


    「欸,有什麽關係。奇怪的長子也不錯呀!」


    看樣子登紀子婆婆是打算從容到底。


    接下來長子婆婆和登紀子婆婆便在可是、那當然、哎呀中來來去去,遙婆婆也三不五時愉快地插上一句就是說啊,或是,別這樣嘛。結果餐桌氣氛還滿熱鬧的,從主菜豬排到甜點烤布丁我們也都得以好好享用。


    那天臨走之際,山崎一副深受感動的樣子低聲說:


    「……長子婆婆她們把沉重的話題說得好輕鬆啊。」


    田村「哈哈」笑了兩聲,很幹脆地回答:


    「那當然了。因為她們的人生那麽長,自然也很有分量。」


    不僅問診測驗,就連mri和mra的檢查結果,都診斷出長子婆婆是腦血管性失智症。換句話說,長子婆婆腦子裏有血栓、還是梗塞之類的東西,而這些恐怕就是引起失智症症狀的原因。


    收到這個檢查報告,長子婆婆主動說要改善生活。若腦內的血管障礙惡化,失智症也會跟著惡化。長子婆婆說這是她非避免不可的,所以宣稱從飲食、睡眠,乃至於運動,都會遵照醫師的指示。


    「好大的改變喔.長子婆婆本來是絕對不讓步的那種類型的說。」


    早上在整理庭院時,我發表了這樣的感想,結果遙婆婆微微苦笑著回答:


    「這是長子逼不得已的下下策。」


    「……下下策?」


    「是啊。因為要是症狀惡化,就會聯絡家屬了。長子說她再怎麽樣都不願意。」


    長子婆婆有一個住在美國的兒子。她和丈夫在很年輕的時候就離婚了,所以兒子可以說是唯一的家屬。沒人知道這個兒子和長子婆婆的關係如何。雖然不知道,但相處得不是很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因為,長子婆婆平常就高唱不需要家人的論調。忘了是哪一次了,她在喝酒的時候也說過:「因為我等於是拋棄了兒子,所以他大概很恨我吧。」那語氣聽不出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但假如是感情親密的家人,應該不會說到這種話才對。


    「……是不想麻煩兒子的意思嗎?」


    我不解地問,而遙婆婆正為了修枝將玫瑰花大把剪下,一麵回答:


    「可能吧。但也可能是在那之前的問題。」


    「……在那之前?」


    「就算聯絡兒子了,也不知道兒子會不會回複呀。」


    「咦……」


    「也可能會不想管,想說反正都失智了,幹脆裝作不知道。」


    以前,長子婆婆說過,家人是不需要的東西。一個自立的人,是不需要家人這種共同體的,那時候她是舔著沾在手指上的巧克力醬,高聲發表這番言論的。


    「……」


    我心裏茫然地想,可是一個人也不會因為這樣,就真的放下,不在乎兒子吧。


    「我沒有孩子,不是很清楚。可是,自己失智的樣子,無論是被孩子看到還是被孩子無視,對長子來說,或許都會相當痛苦。」


    那當然了。對方可是自己曆經千辛萬苦才生下的獨生子啊。


    「……原來、如此。」


    起風了,玫瑰樹梢發出沙沙聲,隨風搖曳。這陣子庭院的玫瑰花漸漸減少了。在炎熱的夏天,花朵會減少。相對的,綠葉會變深變濃。朝天空伸展的枝葉茂密得像是要把藍天遮住似的。


    可是,下個月這些枝葉也都要修剪掉,以便為度過夏天做準備。剪去過度生長的枝葉,讓根部積蓄能


    量。好讓玫瑰在秋天再度綻放出美麗的花朵。


    「……」


    遙婆婆說玫瑰很棒。我也這麽認為。因為因果報應分明。灌溉了愛情,就會以美麗的花朵回報。再也沒有比這個世界更簡單明了的了。


    「……而且,忘記這件事,本身就是件悲哀的事吧。」


    遙婆婆一麵撿起掉落在地麵的玫瑰花一麵說:


    「兒子的種種,曾經是丈夫的那個人的種種,朋友的、家人的種種,都會從記憶中一塊一塊缺失,所以……」


    我將堆肥埋進土裏,一麵問:


    「……失智症會連那些都忘記啊?」


    遙婆婆擦擦額頭上的汗,點頭說:「大概是吧。」


    「我想遲早都會忘記的。因為登紀子這麽說。」


    「登紀子婆婆……?」


    「是啊。登紀子的雙親也是被診斷為失智症。」


    「咦——」


    「登紀子的雙親都住在這附近的特殊養護老人院。所以登紀子才決定住進我們薔薇人生的。因為這裏離特殊養護老人院開車隻要十分鍾。要去探望,距離剛好。」


    「哦……」


    我一麵點頭,一麵想起之前登紀子婆婆說的話。整理老家的時候,從地板底下找出了好多梅酒。聽到的時候,我還以為她的父母已經去世了,所以才會整理家裏,可是看樣子是我想錯了。


    「聽說登紀子去探望,父母也都不認得她。」


    遙婆婆擦過汗,手又直接伸向枝葉。


    「有時候是被忘記,有時候是自己忘記。上了年紀的人是很忙的。」


    我聽著遙婆婆的話,莫名感到很有道理。難怪登紀子婆婆對長子婆婆的症狀那麽從容不迫。


    山崎一邊為躺在地板上的蒂奇刷毛,一邊低低唔了一聲,


    「……這該說是煎熬還是酸楚,怎麽說呢……」


    長子婆婆的事、登紀子婆婆雙親的事,光是擺在我心裏有點無法消化,於是我全都告訴了山崎。而這是他最先發表的感想。


    「要是我媽忘了我,我一定會憂鬱好一陣子吧。」


    「我也是,要是爸爸忘了我,我大概連鼻毛都會變白吧。」


    我的話,讓山崎噗哧笑出來。蒂奇也與其呼應,懶洋洋地翻了個身。


    「什麽跟什麽?你是說真的?」


    「……嗯,還滿認真的。」


    和山崎說說笑笑,心情就會比較輕鬆。一輕鬆,就能順勢開開玩笑。這就是所謂的朋友的作用嗎?


    「因為森山有戀父情結嘛。」


    「山崎自己還不是有戀母情結。」


    「所以說,我們終究是天生一對啊。」


    「為什麽會變這樣?」


    「為什麽不會變這樣?」


    山崎邊說邊把蒂奇亂糟糟的毛仔細梳開。我就在他旁邊,看照護的書。這陣子,我發憤研讀失智症。之前,要是我正在念書,旁邊有山崎的話,我一定覺得他煩死了,但最近卻不再這麽覺得了。可見我也在不知不覺中,能忍受山崎了。搞不好我們的友情其實已經挺深的了。


    「不過,像我的話,要是我爸忘了我,我也無所謂。反正,他搞不好已經忘了。」


    山崎半帶著笑說。山崎經常不以為意地說起失蹤的父親。


    「……因為我以前就叫自己把爸爸給忘了。」


    但是我們不會因為這樣就認為自己是特別的孩子。以前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最近父母親離婚、再婚也好、單親家庭也好,都是很常見的家庭問題。要是每次都要為這種事情受傷、沮喪的話,根本當不了這年頭的小孩。這是我們的共識。


    即使如此,能夠細談自己家人的對象還是很有限的——這是山崎的看法。家人這兩個字說來簡單,但種類繁多,可是卻有很多人不了解種類繁多這個事實,這樣的出入造成對話的隔閡,妨礙了順暢的溝通。


    所以,山崎說,和環境有某種程度相似的人說話,比較輕鬆愉快。好比和我,或者像我。好啦,坦白說,我是正好吻合這個條件。


    關於這一點,我內心也是同意的。我跟山崎談家人其實很容易開口。我想就像他以前說過的,我們有點像。


    「人類真的是很麻煩啊。」


    山崎難得說出厭世的話。


    「像是記得、忘記什麽的,要是能更隨心所欲就好了。」


    我瞥了這麽說的山崎的側麵一眼。因為我想看看山崎是用什麽表情說這種話的。


    「……」


    可是山崎還是一樣,像貓咪般什麽事都沒有的表情,一直信手摸著蒂奇而已。


    「……對了,登紀子婆婆的爸媽幾歲啊?」


    「不知?不過登紀子婆婆都七十幾了……所以應該超過九十了吧?」


    聽我這麽回答,山崎望著遠方喃喃地說:


    「九十歲……九十年……」


    然後歎了一口大氣。


    「好厲害喔。是我們人生的幾倍啊。」


    真的——我的視線落在書本上,心裏也這麽想。怎麽說呢,他們活過的時間就已經像是曆史課本了。


    「而且還當登紀子婆婆的爸媽當了超過七十年耶?」


    山崎佩服地說,有點惆悵地歎了一口氣。


    「被當了自己爸媽這麽久的人忘記,登紀子婆婆是什麽心情啊?」


    解答山崎這個疑問的,是由佳小姐。


    「被忘了,好像也不覺得怎麽樣哦。」


    那天的club登紀子招牌沒變,內容卻變成了club由佳。


    「歡迎光臨。請大家千萬聽我說一句,禁止飲酒過量。逗留時間也請控製在兩小時之內。超過了有時候會傷身。」


    站在吧台裏的由佳小姐對前來的客人毫不客氣地這麽說,執行她不由分說的嚴謹營業。由佳小姐為登紀子婆婆,當起媽媽桑,卻顯然不管登紀子婆婆的營業風格。


    「沒關係啊。又沒有人客訴。」


    由佳小姐一邊對客人提出健康指導,一邊篤定地這麽說:


    「登紀子婆婆也說這樣很好,交給我全權處理。」


    據說由佳小姐之前也好幾次充當登紀子婆婆的代打,幫club登紀子開店。由佳小姐的嚴謹營業,據說頗受一些想挨幾句罵的老紳士們喜愛。所謂大人的世界,還真是有一些不可思議的需求。


    登紀子婆婆時不時無法開店,原因主要都是父親的情況惡化。一接到特殊養護老人院的聯絡,登紀子婆婆就會立刻飛也似的趕到那邊的老人院去。


    順道一提,所謂特殊養護老人院,是提供經判斷需要照護的老人入住的老人福祉機構。登紀子婆婆的雙親都患有失智症,可能是因為這樣才選擇特殊養護老人院的吧。


    「老伯伯的情況還好嗎?」


    我一問,由佳小姐便偏著頭回答:


    「不知道呢?應該不太好吧?這不知道是第幾次病危通知了。據登紀子婆婆說,什麽時候走都不奇怪。」


    嘴裏說危險,但由佳小姐的語氣卻聽不出急迫感。多半是因為登紀子婆婆的父親的年齡,以及登紀子婆婆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的關係。


    「登紀子婆婆的父親已經高齡九十九歲,長年處於癱瘓的狀態。意識也一直不清楚。可能是因為這樣,登紀子婆婆也有了心理準備。看她能隨口說出,什麽時候死都沒關係就知道了。」


    據說,以前登紀子婆婆就和由佳小姐談過自己的父親。


    「登紀子婆婆說,他是個可憐人。他是個公然宣稱吃喝嫖賭是男人本色的人,因為造這麽多孽才會長壽……」


    「噢……」


    「因為造太多孽,所


    以沒辦法在還有人會為他傷心的時候死掉。」


    長壽是件可憐的事嗎?我不太懂。薔薇人生的人說的話,有時候對我而書簡直是難懂到極點。


    所以我都點頭說原來如此,啜飲我的礦泉水。因為在club由佳裏,媽媽桑以我喝酒不好看為由,嚴禁我喝酒。


    「……對了,由佳小姐,你和田村和好了嗎?」


    我換個話題發問,由佳小姐「哼」了一聲,回答我:


    「當然啊!我可是很明理的。」


    由佳小姐一麵說,一麵在自己的杯子裏倒白蘭地。那酒看起來很貴。沒想到由佳小姐的選擇還挺大膽的。


    「沒發覺長子婆婆的變化,是因為我這個照護經理經驗還不夠老到。田村並沒有錯。我罵田村,純粹是遷怒。假如要說田村有錯,就是錯在他給人一種就算別人把氣出在他身上也會原諒別人的感覺。」


    這個說法聽不出來到底有沒有在反省,但從後來進來的田村的樣子看起來,兩人之間是感覺不出有什麽疙瘩。


    「由佳小姐,謝謝你的邀請。麻煩給我hoppy。」


    出現在club由佳的田村,愉快地在高腳凳上坐下,點了酒。


    登紀子婆婆不在的期間,你愛喝多少都由我請客——據說由佳小姐是這樣答應田村的,算是為前幾天道歉。


    明明有人請客,卻點便宜的酒,田村就是這樣——由佳小姐一麵端出酒來,一麵說著笑了。田村說,他喝不出貴的酒好喝在哪裏,高高興興地喝起那種叫作hoppy的酒。


    由佳小姐答應請田村喝酒這件事,持續了滿長一段時間,兩人完全和好了。


    可是,這同時也意味著登紀子婆婆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在。換句話說,就是登紀子婆婆的父親長久都處於病危狀態。


    登紀子婆婆會為了替換衣物和稍事休息而回到薔薇人生,但很快就又匆匆前往特殊養護老人院。我們隻能暫時在一旁看著登紀子婆婆。


    「……大概差不多了。」


    長子婆婆在club由佳悄聲說過這句話的第二天早上。一頭亂發的登紀子婆婆揉著困倦的眼睛,出現在餐廳裏。


    「唉,這次好久啊。我家那個老爸真是的i…」


    一身疲勞困頓的登紀子婆婆這麽說著,就一屁股在遙婆婆與長子婆婆用餐的餐桌旁坐了下來。


    「連續三晚都說今晚是關鍵耶?明治時代出生的人,生命力強得令人受不了。」


    說著,登紀子婆婆把長子婆婆喝到一半的番茄汁一飲而盡。


    「害我整個睡眠不足。」


    嘴上雖然這麽說,但登紀子婆婆的表情輕鬆開朗,因此我以為登紀子婆婆的父親已經脫離危險狀態了。可是,我錯得離譜。


    「不過,這樣他總算走了。九十九歲的大往生。」


    登紀子婆婆麵帶笑容這麽說,遙婆婆這樣回答:


    「……辛苦你了,登紀子。」


    登紀子婆婆點頭說:「是啊。」點完頭,又一次微微笑了笑:


    「今天是好日子,所以葬禮要明天辦。」


    遙婆婆又回答了登紀子婆婆的這句話:


    「那真是太好了。明天的降雨機率是零呢。」


    長子婆婆也笑著點頭。


    「要送伯父走,這樣的天氣最好不過了。」


    然後她們三個人就好像在規劃旅行般,愉快地談起來。


    就是啊,聽說天氣很不錯呢。你們要不要也來玩?哎呀,可以嗎?可以可以,反正是九十九歲的大往生,能送他的朋友早就先走了。葬禮便當我訂了很好的,你們可以的話就來吧。哎呀,既然這樣,那就去好了。嗯,來來來。好呀,枯木也是山中景(※原文:枯れ木も山の賑わい。意指,光禿禿的山,若能有幾株枯萎的樹,也能增添幾分景色。比喻雖然沒有很大的用處,但有總比沒有好。類似於,沒魚蝦也好。)嘛。拜托,你這個比喻錯了吧?有嗎?有。至少我不是枯木。哎喲,不是嗎?當然不是!


    這群人真的是在談葬禮嗎?我真懷疑自己的耳朵。


    「奏妹妹,方便的話你也來嘛。喏,也邀山崎少年一起來。」


    登紀子婆婆這麽對我說,讓我更加懷疑我的耳朵。


    我和山崎以枯木也是山中景的重要成員身分,參加登紀子婆婆父親的葬禮。


    「有年輕人在,場麵會比較熱鬧。」


    在葬禮會場所在的大樓停車場裏,登紀子婆婆看到無事可做呆立在那裏的我們這麽說,但和我們比起來,登紀子婆婆她們華麗多了。到美容院梳過頭的登紀子婆婆、遙婆婆、長子婆婆,分別穿著黑色的喪服,顯得相當俏拔。


    「真的連我也要列席嗎?」


    就連山崎也有些躊躇不前。可是登紀子婆婆沒有絲毫猶豫,大笑回答:


    「沒關係沒關係。有很多曾孫因為有事沒辦法來。你們就當作是代替他們,混在親戚裏。啊!奏妹妹也是哦。」


    如此這般,我們便踏進了故人佐藤時衛門先生的葬禮會場。在親屬休息室裏,有幾位老人家。


    「哦,那是我哥哥、弟弟和妹妹。和他們在一起的,是他們的太太和先生……啊啊,哎喲,大嫂,好久不見。思,這是我的朋友……」


    登紀子婆婆便像這樣,簡潔俐落地將我們介紹給她的親戚。


    「不過,人到得好少啊。曾孫就算了,孫子呢?」


    「因為事出突然,大家都說會晚到。」


    「突然?爸不是昨天就走了嗎?」


    「如果是辦在東京,要來就方便多了,在這邊比較花時間吧。」


    「千葉和東京坐電車也才兩小時呀?」


    「年輕人有他們的事要忙吧。」


    一聽之下,原來登紀子婆婆家本來是在東京的世田穀,兒子們也都住在東京。可是附近的老人院都額滿了,好不容易才在千葉這塊土地上找到有床位的特殊養護老人院。而登紀子婆婆便是為了雙親,才搬到薔薇人生的。


    「真是的。我本來想叫孫子們去幫忙帶媽過來的。」


    登紀子婆婆的這句話,讓她的哥哥大吃一驚。


    「要帶媽來太費事了吧?媽又坐輪椅。」


    「所以我才想要叫孫子幫忙啊。」


    於是就連登紀子婆婆的弟弟也麵有難色地說:


    「何必帶來呢。媽那個樣子,反正什麽也不知道了。」


    對於哥哥和弟弟這樣的意見,身為妹妹的一副無法接受的樣子,立刻展開反駁:


    「哎喲,不知道也應該出席呀。爸走了耶!」


    然後,這句話就像信號似的,讓兄弟們立刻變了臉,七嘴八舌地吵起來。


    另一方麵,登紀子婆婆則是微睜著眼聽兄弟們爭吵。她一直眯著眼睛,好像這樣他們的說話聲聽起來就會輕一點似的。


    然後,等他們吵過一輪,她才開口:


    「——夠了。我請這兩個孩子幫忙帶媽媽來。」


    說完,登紀子婆婆一把抓起我和山崎的手。這兩個孩子指的就是我們,山中景成員。


    登紀子婆婆的母親人住的特殊養護老人院,位於距離薔薇人生開車北上十分鍾的地方,大大地矗立在離海有些距離的森林地帶邊緣。那是一座四層樓的建築物,停車場大得不得了。


    「好像一間好——大的醫院。」


    我們走在淺綠色的走廊上,山崎發表了他的感想。


    登紀子婆婆的母親的房間,位於三樓邊間。那是個兩坪左右的整潔小房間,窗外可見低低的山陵綠意。


    「媽,我們來接你了。」


    一進房,登紀子婆婆就這麽說,視線望


    向置於窗畔的床鋪看。登紀子婆婆的母親就躺在那裏。奶奶是個嬌小的白發女子,和我之前想像的樣子還滿接近的。一想到這個人就是醃出三十年陳年梅酒的人,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接我?」


    奶奶以微弱的聲音說。


    「……輪到我要死了?」


    登紀子婆婆對於她母親搞笑般的發言不為所動,一下掀開母親的棉被,迅速放下了床邊的柵欄。


    「好了好了,我們不是要接你去那邊的。我是你女兒,因為爸爸走了,所以我們要去葬禮哦——」


    登紀子邊說邊向我和山崎招手。


    「山崎,輪椅麻煩你。奏妹妹,你能幫我把媽媽抱起來嗎?」


    我們接到指示,盡管笨手笨腳的,也各自依言辦事。


    令人意外的是,山崎一下子就把床邊折疊起來的輪椅架好了。看樣子我給他的照護書籍,他其實都有在看。


    我也抱起了登紀子婆婆的母親。我隻讀過照護的書,和由佳小姐練習過而已,這是頭一次實踐,不過也好歹把奶奶的身體抬起來了。


    「媽,先洗臉,再換衣服哦——」


    聽到登紀子婆婆的話,奶奶在我耳邊小小說了一聲,「不要。」看樣子她不願意。登紀子婆婆聽到這小小一聲的不要,就哼了一聲對她說:


    「怎麽能不要呢。難道你想要穿這樣去參加葬禮嗎?」


    結果奶奶就把重心往床那邊靠過去。


    「……我不——要去。」


    看樣子,她是打算躺回床上。


    「……那個,她好像不願意耶。」


    我這麽一說,登紀子婆婆就搖頭。


    「我媽從以前就不喜歡出門。可是,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既然身體狀況沒有問題,我就要帶她去。來,奏妹妹,把她弄起來。」


    「喔,好……」


    我雙手使力,撐起奶奶的上半身。奶奶的身體好像隻剩皮包骨似的,細瘦得讓人擔心會不會折斷。可是明明細瘦,隻要重心一偏,就會重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我不——要去。」


    「怎麽能不去呢。是爸爸的葬禮耶。」


    「……不——要。」


    「曾經是你丈夫的人走了。死掉了。」


    「……我不——認識。」


    「怎麽會不認識?你知道你們結婚幾十年了?」


    「……丈夫變成白癡了,我才不管。」


    「不是白癡,隻是癡呆了而已。」


    「……不——是。是變成白癡了。」


    「聽我說。媽,你自己也跟爸差不多哦?」


    「……不——要。」


    先受不了這毫無進展的對話的,是登紀子婆婆。


    「夠了。奏妹妹,讓她坐起來。」


    「喔,好……」


    我照登紀子婆婆的話,把奶奶的身體扶起來。


    「呣……」


    可是奶奶卻頑強地抵抗。


    「……我要睡覺——」


    奶奶將細瘦的身體倒向床的方向。身體明明那麽瘦,卻還是很重。這份重量感,是抵抗的分量嗎?


    「來,山崎也來幫忙。」


    登紀子婆婆一叫,山崎也立刻將手搭在奶奶盾上。


    「……不——要。我才不管老公。我要睡——覺。」


    對於奶奶的堅持,登紀子婆婆也毫不留情地回嘴:


    「要不了多久媽就可以睡很——久很久了,今天就起來吧。」


    「……我要睡——」


    「好好好,晚點再睡哦——永遠睡著不起來哦——」


    登紀子婆婆笑著開始,幫終於坐起來的奶奶梳頭發。她的梳法好粗魯,我都懷疑山崎幫蒂奇刷毛的時候都比她輕柔得多。


    「……啊,那個,登紀子婆婆,梳頭的事由我來吧。」


    我忍不住這麽說,登紀子婆婆說聲:「太好了。」便把梳子交給我,自己開始翻抽屜。


    「應該有黑色長褲,就幫她換上那件吧。山崎,不好意思,換衣服的時候要請你回避一下。」


    被她這樣交代,山崎說聲「是!」便匆匆走出房間。


    本來不願外出的奶奶,一坐上車又變了一個樣。


    「太陽公公,回到西邊去。夜晚的明星,跑出來了。」


    望著車窗上的街景,活潑地唱起歌來。


    「這邊亮,那邊亮。」


    我們坐的車是可載輪椅的複康巴士,奶奶就坐在輪椅上,占了最後麵的位子。登紀子婆婆則坐在副駕駛座。我和山崎則乖乖坐在中間的位子。


    「哦!令堂真會唱歌。」


    計程車司機客氣地說。登紀子婆婆笑著說就是啊。我媽以前還參加過媽媽合唱團呢。哇,這樣啊。是啊。對了,司機先生,您是哪裏人?晚上都去哪裏小酌呢?登紀子婆婆一下子就展開她的club登紀子拉客談話.山崎則是一麵注意著後麵的奶奶,一麵小聲向我耳語:


    「問你喔。奶奶真的不認得登紀子婆婆嗎?」


    「咦?」


    「……真的會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得喔?」


    登紀子婆婆的母親愉快地看著窗外,繼續唱歌。


    「出來了,出來了,滿天的星星。」


    登紀子婆婆也和司機先生聊得正高興。


    我和山崎無事可做,隻能麵麵相覷。


    登紀子婆婆幫奶奶整理儀容的時候,一麵說:


    「我媽癡呆得很徹底,真的是謝天謝地。哪像我爸,真的讓人應付不過來,那時候好慘。到處亂跑又到處亂罵人,脾氣很差,所以要照顧他大小便也很難。第一個投降的是我嫂嫂,讓他進了特殊養護老人院。最後連那邊也投降了。腦子壞得很快,身子卻勇健得很,每晚大吼大叫,動手打人——真的是完全拿他沒轍。」


    於是我忍不住地發問了。因為我很好奇,要是連特殊養護老人院都投降,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


    結果登紀子婆婆以平板生硬的聲音說:


    「……換到醫院去了。精神科醫院。」


    「精神科?」


    「嗯。請醫院照顧了一陣子,醫院說穩定下來了,就送回特殊養護老人院。那時候,我爸整個人變得很乖,變得隻需要照護而已。意識不清楚了,身體也不怎麽能動了。」


    這幾句話,讓我和山崎悄悄倒抽一口氣。


    「……送進醫院,是我簽的字。所以,如果說是住院提早了爸爸的死期,那也可以說是我害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默默地為奶奶穿上襪子。山崎也學我,幫奶奶穿上另一隻腳的襪子。


    「可是,我是覺得,早死這件事雖然很殘酷,但死不了也很殘酷。那時候,我就是這麽想的。」


    這時候奶奶望著遠方,小聲說:


    「就這麽想啊——就這麽想了。」


    聽到她的話,登紀子婆婆笑了,歎了一口氣。


    「我媽雖然忘了很多事情,可是她癡呆得很溫和,真叫人鬆了一口氣。」


    我覺得那雙眼睛雖然在笑,可是看起來卻又很悲傷,是我自己想太多嗎?


    「我的事情,她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可是隻要想到我爸,就覺得這根本就不算什麽。」


    一回到葬禮會場,親人休息室裏多了好多人。看來是登紀子所說的孫子和曾孫們總算到了。


    我推著輪椅,帶奶奶進房間,房間便到處都有人叫。奶奶!哇,看起來很有精神啊!臉色也很好呢。奶奶認得我嗎?奶奶,我呢?我呢?


    奶奶可能是被人聲嚇到了吧,臉上又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低著頭不


    說話。


    看到奶奶這個樣子,孫子們便露出悲傷的神情。「爺爺走了,奶奶想必很傷心吧?」、「就是啊,走的是一輩子的老伴啊。奶奶一定很難過。」


    可是,奶奶卻不顧孫子們的這番想像,又開始念念有詞:


    「……我要回——去。」


    「又來了……」


    登紀子婆婆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朝桌子看了一眼。那裏擺了一些作為茶點的糯米糖糕。看到糯米糖糕,登紀子婆婆顯然稍微鬆了一口氣,拿了糖糕塞給奶奶。


    「這個給你,你要忍耐哦——」


    「……這——個?」


    「這是糯米糖糕呀。媽很喜歡的,對吧?」


    「……喜歡呀——」


    「葬禮很快就要開始了。」


    「……葬禮?」


    「對。你丈夫的葬禮。」


    「……丈夫變成白癡了,我不理他。」


    「不管變成什麽樣子,死了就要辦葬禮,這是規矩。」


    「……我要睡——覺。」


    「這裏沒地方讓你躺啊。再等一下就好,忍耐一下。」


    「……這裏是哪裏?」


    「葬禮會場啊。因為爸爸走了。」


    「……誰啊?」


    「你的丈夫,知道了嗎?我們要好好送他最後一程,好不好?」


    被登紀子婆婆打了回票,奶奶顯得很不高興,卡沙卡沙地打開了手裏的糯米糖糕的包裝紙。然後依然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晈了一口糖糕。一咬,就咳出聲來,噎住了。


    我們連忙搓奶奶的背。


    「啊啊!誰來幫個忙,茶!茶!」


    我們連忙給奶奶喝茶,讓她把糕吞下去。


    「這種幹幹的點心,對老人家是很危險的。」


    我這麽說。但登紀子婆婆聳聳肩。


    「可是,我媽媽喜歡啊。不給她一點她喜歡的東西,她就坐不住,會再吵起來。我會把茶也準備好的,幫我看好她哦。我去跟大家打聲招呼……」


    說著,登紀子婆婆將奶奶交給我和山崎,走進了人群裏。


    「……不——要。」


    奶奶低聲這麽說,一麵又把糕送到嘴邊。這次為了怕噎住,隻咬了小小一口。看樣子,好像懂得從經驗中學習。嘴裏嚼著東西,無聊地看著自己的兒孫們。


    「……奶奶是不是不太想來啊?」


    我這麽說,山崎也微微點頭。


    「……可能吧。好像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狀況。」


    然後我們呆呆地望著登紀子婆婆加入的人群。


    「葬禮這種事,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嗯,是啊。」


    在那裏的人們,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處。這就叫作血緣嗎?我覺得好不可思議。


    葬禮隨後便舉行了。


    我和山崎跟遙婆婆及長子婆婆一起,在一般賓客席中就座,參加了葬禮。當然,登紀子婆婆和奶奶是在親屬席。


    和尚誦經期間,奶奶也一副無法集中精神的樣子,不是伸手去摸附近的花,就是拿放在膝上的糕來吃,無拘無束地坐在輪椅上。


    台上鋪滿了白色的菊花,正中央掛著佐藤時衛門先生的遺照。照片中的時衛門先生露出快活的笑容。眼睛部分和登紀子婆婆很像。年輕時一定是個英俊少年郎吧。從登紀子婆婆年老之後的風韻猶存就可以想像了。


    與會者沒有人流淚。不禁讓我心想,九十九歲的葬禮可能就是這樣吧。會場的氣氛不是為死亡悲傷,而是讚頌長久的人生。好長壽啊。能活這麽久,一定了無遺憾吧。我聽到有人低聲這樣說。


    看著葬禮的樣子,我想起登紀子婆婆說的那些話。「因為造了太多孽,所以沒能死在有人會為他的死傷心的時候」。


    我想,她說的的確也有道理。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長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當我茫然地這麽想著的時候,開始為死者拈香了。登紀子婆婆推著輪椅,將奶奶送到拈香台前。


    「來,媽,拈香。」


    登紀子婆婆這麽說,但奶奶隻是瞪著台子一直看。看著看著,頭略略偏了。


    「媽,快點……」


    「……快點做什麽?」


    「媽,這是你丈夫的葬禮。快一點,不然後麵有人在等。」


    「……葬禮?」


    「對。你丈夫的,葬禮。」


    「丈夫……?」


    說著,奶奶的視線移向台上的遺照。


    「……丈、夫?」


    白色菊花中,黑白的佐藤時衛門先生露出了豁達開朗的笑容。


    「……老公?」


    奶奶的聲音低低響起。


    「……」


    下一秒鍾,奶奶膝上的糯米糖糕便滾落在地。因為本來深深沉坐在輪椅裏的奶奶,身子忽然用力往前傾。


    「……老公?」


    奶奶不解地望著遺照,微微偏著頭苦思。


    想了一會兒,小聲喃喃地說:


    「……你走了?」


    這句話好像變成了引線,奶奶朝著台上的遺照大喊:


    「——老公——……!」


    她細瘦的手伸向拈香台。


    「老公,老公——……!」


    她悲切的叫聲,讓在場的人說不出話來。


    「老公——老公——……老公……」


    奶奶眼中滿是淚水。


    她一個人流下了沒有人流的淚。


    「……老公……」


    死者沒有回應。


    「……老公——」


    即使如此,奶奶依然不斷叫著故人,叫了好久。


    多虧奶奶的淚水,出席的人個個異口同聲地說這是場好葬禮。但奶奶則是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馬上又無法集中精神,伸手去摸附近的花,或者向坐在旁邊的登紀子婆婆吵著要回去。


    在回程的計程車裏,遙婆婆說:


    「今天真是場好葬禮。」


    長子婆婆也點頭同意。


    「是啊。讓我長了見識。」


    也不知是不是在聽我們的這番對話,隻聽奶奶在車後愉快地唱著歌。


    「天快亮了。當東方變白,」


    膝上是沒吃完的糯米糖糕。


    「那邊的星星,消失了。這邊的星星,消失了。」


    一直愉快地望著窗外的夕陽。


    「隻剩下一顆,破曉的晨星。」


    當天晚上,club登紀子悄悄臨時營業,私下招待我和山崎。


    「謝謝你們。要不是你們,我一定沒辦法帶母親去參加葬禮。真的,很感謝你們。」


    然後登紀子婆婆為我們拿出那種梅酒。


    「來,這是謝禮。我母親醃的三十年陳年梅酒。醃這個的時候,她還沒癡呆,話多得讓人嫌吵呢。人哪,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子,誰也不知道。」


    登紀子婆婆一麵將酒拿出來,一麵愉快地這麽說。


    「不過,葬禮上那個狀況,到底是怎麽樣呢?我媽是不是多少還記得我爸呀?或者那是她一生一次的大癡呆呢?」


    登紀子婆婆打趣地說,山崎卻好像有什麽想法似的,問:


    「奶奶真的忘了登紀子婆婆和家人了嗎?」


    「天曉得?不過我想應該是忘了。我就不用說了,看到我兄弟,感覺也像是不認得,不管誰來探望,她通常都是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樣子。」


    說完,登紀子婆婆聳聳肩,笑了。


    「欸,沒辦法呀,老了就是這樣。」


    然後登紀子婆婆拿著長柄杓舀起茶褐色的梅酒,也倒進


    自己的酒杯裏。


    「就算她忘了,反正我還記得。」


    我們喝著同樣的酒,登紀子婆婆靜靜地繼續說:


    「而且我也不討厭現在的媽媽。」


    那雙眼睛的確是在笑,可是看起來卻很悲傷,真的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嗎?


    「……那個,登紀子婆婆。」


    說著,我掏掏口袋。然後,拿出指尖摸到的小包裹。那是一個白色的小包裹。葬禮會場的茶點,糯米糖糕。


    「……這個,請收下。」


    我拿出那塊糕給登紀子婆婆,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這是什麽?怎麽啦?」


    也難怪。從口袋裏拿出糯米糖糕,的確有點令人費解。於是,我很笨拙地解釋:


    「這個,是登紀子婆婆的母親給的。」


    「我媽……?」


    「是的。葬禮前在休息室裏給我的。就是登紀子婆婆和親戚聊天的時候。」


    「這樣啊。」


    「……是的。所以,請收下。」


    聽了我的話,登紀子婆婆笑著回答:


    「可是,這是給奏妹妹的呀?」


    「其實,不是的。」


    「咦?」


    「因為奶奶叫我小紀。」


    我的話,讓登紀子婆婆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


    「我媽這麽說……?」


    「是的。她說小紀也吃一個,就給了我。」


    於是,登紀子婆婆輕輕拿起我手心裏的糯米糖糕。拿在手上,微微笑了笑。


    「媽真是的,把奏妹妹當作是我了。」


    「嗯,大概是吧。」


    看著點頭的我,登紀子婆婆一副真沒辦法的樣子,聳了聳肩。


    「真是的,媽就是冒冒失失的。從以前就是這樣。」


    「是嗎?」


    「就是啊。真叫人頭痛。」


    登紀子婆婆又微微笑了笑,看著手中的糕。


    「……可是,媽記得我的名字了。」


    「——」


    「……媽還記得我的名字。」


    一麵說,登紀子婆婆一麵打開糯米糖糕的包裝,咬了一口。


    「……不過,我很討厭糯米糖糕。」


    登紀子婆婆皺起眉頭,吐了舌頭。然後吸了一下鼻子,又再咬了一口糕.


    「……啊啊,好甜。好難吃啊。」


    雖然邊吃邊抱怨,登紀子婆婆還是把糕放進嘴裏。


    「……真的,好難吃。」


    當登紀子婆婆這樣顫抖著聲音,邊說邊吃,山崎竟然開口了:


    「那個,登紀子婆婆。」


    然後他也猛掏口袋,拿出糯米糖糕說:


    「——奶奶也給了我!」


    「嘿……?」


    「奶奶說這個給小紀……」


    「啊……」


    不用說,我對於山崎這個莫名的舉止,驚訝得張大了嘴。現在時機不對好不好?山崎和臣。


    可是登紀子婆婆卻接受了山崎的行動,「噗哈!」放聲笑了出來。


    「真是的,在搞什麽呀!媽媽竟然也把山崎誤以為是我……?」


    「啊……嗯,大概吧。」


    「討厭啦。隻要是小孩子,每個都看成我嗎?這麽隨便……」


    「呃,我也覺得很奇怪就是了。因為她一直小紀、小紀地叫我……」


    「對不起呀,我媽真是的……」


    登紀子邊笑邊拭淚。


    「啊啊,做事都不稍微想一想的。她從以前就是這樣。」


    看著這樣笑著的登紀子婆婆,我心想,也許山崎是算好時機才這麽做的也不一定。搞不好他很有這方麵的天分。


    「今天真的是一場很好的葬禮。」


    喝完杯子裏的梅酒,登紀子婆婆淡淡微笑著這麽說。


    緊接著,登紀子婆婆空酒杯裏的冰,發出一聲小小的「卡啷。」那聲音,好像是誰在回應什麽。


    離開club登紀子,路上山崎忽然低聲冒出一句:


    「父母再怎麽樣,都還是父母啊。」


    我也低聲回答:


    「……好像是呢。」


    薔薇人生夜晚的走廊上,鴉雀無聲。唯有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海的那一端,開始出現積雲了。夏天就要來了啊——我感覺著額際冒出的汗水,一麵這麽想。


    在高溫中,我和山崎仍穿著長袖長褲,戴著手套護目鏡,加上帽子、口罩的重裝備,站在玫瑰庭院裏。我們即將在遙婆婆的指導下,在庭院裏噴灑殺蟲劑。因為庭院的一角發現了大量三節葉蜂的幼蟲。


    「為了驅除幼蟲和蟲卵,要請你們噴灑殺蟲劑。因為範圍很大,你們千萬要特別小心,不要把藥給吸進去了。」


    「是——」


    「是!」


    三節葉蜂的幼蟲密密麻麻地貼在玫瑰葉子的背麵,蠕動著並啃掉葉子。被產了卵的莖會留下又黑又大的傷痕。


    「要是莖被產卵了,可以砍掉沒關係。為了阻止被害擴大,這也是不得已的。」


    遙婆婆也和我們一樣,一身重裝備拿著殺蟲劑走出玫瑰庭院。那樣子像極了太空人。


    「我從玄關那邊開始,森山負責大門那邊。門那邊通風很好,比較不會吸到藥。」


    山崎對我說了這番很有紳士風度的話。我也樂於遵從。


    「謝啦!那我過去了——」


    於是我就這樣鑽過了大門,開始向茂密地生長到薔薇人生外側的玫瑰枝葉噴灑藥劑。


    「……」


    這時候,視野的邊緣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女人身影。我心裏想著怎麽可能,但仍朝她看過去。


    可是,這種事真的不可能會發生的。她不可能會在這裏的。我在這裏的事,應該沒人知道才對。


    然而,她就站在路的另一邊。雖然戴著大大的太陽眼鏡,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媽媽。」


    我不禁低聲叫了出來,殺蟲劑瓶從我手上滑落。掉落在馬路上的瓶子,啵啵啵地倒出了白色的液體。我大為震驚,但她不予理會,大步大步往我這裏過來。然後在我麵前站定,摘下太陽眼鏡說:


    「讓我找得好辛苦呀,奏。」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黑眼圈好嚴重。不知道是睡眠不足,還是身體本來就一直不好,或者是兩者皆有?


    「我們畢竟是母女呀。」


    忽然說出、做出唐突的事,是媽媽一直以來的壞毛病。


    「媽媽在少女的時候,也常常想要離家出走呢。」


    天好藍。玫瑰的綠意也越來越濃。


    「所以奏想逃走的心情,媽媽很能理解。」


    對,媽媽一直以來的壞毛病。


    就是會說出一些唐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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