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醫院回到薔薇人生,我的手機就接到一通電話。是遙婆婆打來的。她應該是從病房溜出來,用醫院裏的公共電話打給我的。


    「——你都弄懂了吧?奏。」


    對於遙婆婆的這些話,我什麽都沒有回答,默默地掛了電話。之後又有好幾通從公共電話打來的電話,我全都沒接。


    你都弄懂了吧?——不管再問我多少次,我都覺得我無法回答我懂。我什麽都不懂。


    缺了一半的月亮掛在空中,鋪著薄薄的白雲。半個月亮照不亮地麵,卻也不讓地麵漆黑一片,隻是淡淡地、模糊地發著光。


    在淡淡黑暗中,我站在玫瑰庭院裏,地麵上豎著一把鏟子。


    「……」


    沙、沙的聲音,在靜謐的庭院裏響起。握著鏟子的手心,感覺得到挖起的土壤。沙、沙、沙。接近地表的土壤,比我以為的脆弱。地表附近的,一下子就挖起來了。問題是那下麵。稍微往下再挖,土壤一下子就變得很硬。


    我用腳踩著鏟子金屬片的上緣,用力把全身體重加上去。於是鏟子沉入了地麵。然後我再用杠杆原理,把體重壓在鏟子的柄上,用力把土挖起來。沙、沙、沙。


    庭院裏已經到處都是洞了。全都是我挖的。我選了大棵的玫瑰樹,從根部把鏟子插淮去。為了確認那棵樹下麵有沒有埋著屍體,我一個洞一個洞挖下去。


    「……好,沒有。」


    diorama的樹根大致都挖過之後,我小聲地說。這裏也沒有屍體。接下來是哪裏?接下來該挖哪棵樹?


    在微暗中,我走向下一棵玫瑰樹。在樹木之間行進,那些枝葉好像要阻擋般,打在我的臉上、手臂上。樹枝上的小刺,刺刺地勾著我。可是,我用手把這些刺撥開。我不覺得受到了阻擋。樹枝對我撥開的手豎起了小刺,但我絲毫不打算因為這點疼痛就作罷。


    我必須挖開庭院。


    我必須挖開庭院,證明這裏沒有屍體。


    遙婆婆才沒有殺死往日的情人。


    人才不會這麽輕易就殺人。


    我必須證明這一點。


    「……是這個嗎?」


    我站在summer snow的樹前麵自言自語。summer snow的枝葉覆蓋著薔薇人生的牆麵般伸展著;宛如要擁抱這座建築物,又宛如要吞沒它一般。


    我再次將鏟子往地麵插進去。握著鏟柄的手心好痛。因為挖土而起的水泡,已經全都破了,皮都掀起來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繼續挖。手心的疼痛,好像不幹我的事一樣。這麽一點痛,我根本不在乎。我非挖這座庭院不可。我非得挖遍這座庭院,證明沒有屍體不可——


    沙、沙、沙。


    我想,我大概已經精神失常了。想歸想,但就連這件事也都好像不幹我的事一樣,我根本不在乎。


    沙、沙、沙。


    挖起來的土壤裏,混著玫瑰細微的根。被鏟子鏟斷的這些根,變成又皺又卷的咖啡色塊狀物,有種詭異思心的感覺。土壤底下的玫瑰和地表上的模樣不同,長出無數細小的根,貪婪地吸收別人給予它的養分。花朵很美,長出來的根卻很醜。


    沙、沙、沙。


    我心想,不過,都是這樣的吧。在無限亮麗的背後,有著糾結混亂的醜東西,再當然也不過了。田村也這麽說。這種事,不是隻發生在玫瑰身上。美麗的東西底下,隱藏著不美麗的東西——


    對,不是隻發生在玫瑰身上。


    「……這裏也沒有。」


    這樣子挖了庭院多久,老實說我也記不得了。雖然記不得,但等我回過神來,天已經亮了。讓我知道天亮的,是山崎。


    「……森山,你在做什麽?」


    山崎一如往常在清晨來到庭院,看到我的樣子,一臉不可思議。他身後是太陽正要升起的天空。我心想,簡直就像他把朝陽帶來了似的。一這麽想,就覺得想笑。陽光淡淡描繪出山崎的輪廓。


    「……山崎。」


    我邊叫他邊眯起眼睛。因為山崎好耀眼。這個人,就是很耀眼。明明早上起不來,卻好適合這種光。


    山崎立刻向我跑來,拿走我手中的鏟子。


    「你在幹麽啊?弄得渾身是泥。拜托,你的手,全都是血了。森山,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啊啊,連臉上也受傷了。真是的,你還好嗎?」


    山崎連珠炮般說了一大串話。好吵的一個人。可是,這個人就是適合這種吵鬧。


    「庭院也是,這究竟是怎麽搞的?」


    山崎以看到什麽怪東西的眼神,看著庭院說。


    「怎麽會變成這樣……?」


    也難怪山崎會這麽說。因為這座庭院真的是怪得不能再怪了。


    在變亮的天空下,庭院呈現的模樣可以說是淒慘無比。東倒西歪的玫瑰樹。被拉斷般的枝葉。到處都是深深的坑洞。好多玫瑰的根都被翻出來暴露在陽光下。細細的根被無情地鏟斷,遭到唾棄般丟在地上。


    「……怎麽會變成這樣?」


    山崎倒吸一口氣說。我緩緩開口:


    「——沒有,屍體。」


    我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陌生人的聲音。


    「遙婆婆,沒有殺人。」


    山崎的臉訝異地扭曲了。


    「……森山?」


    就在這時候,他身後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就站在大門的地方。瘦小的身軀。又白又短的頭發,在朝陽下顯得閃閃發光。


    是遙婆婆。


    我眼中映出她的身影,又說了一次:


    「沒有,屍體。」


    遙婆婆動也不動地看著庭院。


    「遙婆婆沒有殺死任何人。」


    我一麵說,臉上大概露出了笑容。


    「沒有……」


    我證明了。


    庭院裏沒有埋著屍體。


    遙婆婆沒有殺死愛過的人。


    人是不會輕易殺人的。


    我已經證明了。


    「……」


    聽到我的話,遙婆婆喃喃說了什麽。說了之後,朝庭院走來。


    「……遙婆婆?」


    山崎回頭叫她的聲音,語氣中帶著不安。


    遙婆婆沒有回答,跪也似的在暴露出玫瑰根部的地麵上蹲下。


    蹲下來,開始刨地般的用手挖咖啡色的地麵。


    「……怎麽會……怎麽會……怎麽會。」


    遙婆婆夢囈般低聲說著,雙手挖著土。她的手指成勾,用耙的去挖堅硬的地麵。


    「……怎麽會。我明明殺了他。」


    耙著地麵的纖細手指,立刻開始滲血。


    「遙、遙婆婆?」


    山崎抓住她的手臂,想阻止遙婆婆亂來。可是遙婆婆用力將山崎甩開。甩開他之後,發瘋般大叫:


    「——我殺了他!」


    然後立刻又挖起地麵。


    「我殺了他……!殺了之後埋在庭院裏……!他的骨頭就在這裏……!他的、他的骨頭……!我殺了他啊……。我殺了……殺了以後埋了……他的骨頭就埋在這裏……」


    天空又變亮了一點。


    「……我殺了啊,我殺了啊,我……」


    一片片雲染上了淡淡的橘黃色,為清晨的景色增添色彩。美麗的清晨景色。可是,這樣的天空很常見。一年當中大概有四分之一是這樣的天空吧。


    我想,這是神明的傑作。神明喜歡美麗的東西。所以才會這麽隨便就到處灑下美麗的景色。


    「……我殺了他啊。殺了以後埋在這裏……」


    在這樣的天空下,遙婆婆發


    了瘋似的,不停挖著洞。是誰造的孽?是什麽樣的因果?讓遙婆婆一個勁兒不停地拿手指抓著地麵。


    從醫院溜出來的遙婆婆,馬上又被帶回醫院。


    聽陪她去醫院的由佳小姐說,回到醫院之後,遙婆婆的情緒還是很激動。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由佳小姐在電話裏對我說。


    「遙婆婆變成這樣,而你把整座庭院翻過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自己做出來的事也好,遙婆婆的反應也好,一切的一切都難以理解,我隻能沉默。


    山崎看不下去,拿走我的手機,和人在醫院的由佳小姐說起話來。


    「那個,這邊的狀況也不清楚……嗯,對,是這樣沒錯……這邊感覺也很混亂……」


    我茫然地想著,山崎所說的「這邊」,指的應該是我吧。我知道。我的腦子很混亂。變得很不正常。


    「……你先去衝個澡吧?你全身都是泥巴。」


    聽說了騷動而跑來大廳的田村這樣勸我。


    「你這個樣子,也沒辦法給傷口治療啊,是不是。」


    我聽到他的話,卻默默低下頭。


    「……」


    山崎還繼續和由佳小姐講電話。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就等著山崎掛電話。因為當下我覺得,現在隻有山崎才能正確地引導我。


    看我不回答,田村小小地聳了聳肩,立刻微笑著說:


    「……不過,我明白你遺憾的心情。」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小小應了聲:


    「咦……?」


    於是田村仍帶著笑容繼續說下去:


    「……奏妹妹都好心告訴遙婆婆庭院裏沒有屍體了,遙婆婆卻不肯承認啊。」


    田村令人意想不到的話,讓我說不出話來。


    可是,田村看我這樣,反而更愉快地繼續說:


    「因為從我的房間也看得到玫瑰庭院,所以沒辦法,我又不小心全部都看見了。就是這樣啦。」


    上次也聽過這個說法。可是這次,這些話讓我感到突兀。為什麽田村總是會在這種場麵出現?


    「……」


    我開始感到懷疑,但是田村卻露出笑容。


    「我是覺得啊,」


    仍是他一貫坦然的笑容。


    「遙婆婆大概是希望那個人死掉吧。」


    「……咦?」


    「應該是不能接受那個人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吧?」


    然後田村先確定山崎還在講電話之後,湊過來在我耳邊說:


    「——跟奏妹妹不同。」


    頓時,我倒抽一口氣。


    這個人知道。我的秘密他全部都知道。我當下非常確定。


    「那、那個……」


    看我說不出話來,田村露出柔和的笑容。好美的笑容。可是,我這時候才發現,他的眼睛一點笑意都沒有。原來這個人一直用這種眼神在笑嗎?


    「……啊,我得去準備早餐了。」


    田村毫不內疚地這麽說。看著他這個樣子,我才想到。是背包。我剮流落到薔薇人生的時候,田村發現了我的背包,幫我帶回來。那時候,田村什麽都沒說,隻是柔和地微笑而已——那時候他一定看過背包裏的東西了。收在背包裏的信,他一定看過了。我根本不想寄的那封信,田村看過了——


    「抱歉,我先走了。」


    我震驚不已,田村卻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就這樣走進館內。


    薰婆婆在當天下午出現。她去醫院探望過遙婆婆後,來到了薔薇人生。


    「好久不見了,森山小姐。」


    這麽說的薰婆婆,身上穿著鮮豔的檸檬黃套裝。好像頂在頭上的那頂帽子,也一樣是純檸檬黃。一身比向日葵更歌頌夏天的裝扮。手上拄著以施華洛世奇水晶裝飾得閃亮亮的拐杖。和上次紅黃綠三色相間的拐杖不同,這次是紅、藍、透明,看來是法國國旗的圖案。盡管顏色的地域性不同,但顯然她對鮮豔花俏的喜愛不變。


    「我有點事想私下和森山小姐談。」


    薰婆婆這麽說,把我請到老板辦公室。她要和我在一起的山崎在走廊上等。山崎說「我等你,你去吧」,推了我的背。於是我和薰婆婆一起走進了老板辦公室。


    一旦我們兩人在辦公室裏獨處,薰婆婆便歎了犬大的一口氣說:


    「森山小姐,你又做了驚天動地的事啊。」


    可是,她說這句話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不過,做都做了,也就沒辦法了。」


    薰婆婆說完聳聳肩,要我在沙發上坐下。我照做了,在離我最近的沙發上坐下來。


    於是,薰婆婆便在我斜對麵的個人沙發上緩緩坐下來。


    「……好啦。要從哪裏開始說呢。」


    薰婆婆把三色拐杖靠著沙發豎起來,眯起眼睛。然後,緩緩地朝我低頭行了一禮。


    「首先,我要不顧羞恥,拜托你一件事,森山小姐。」


    她的舉止和言語,讓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但是,薰婆婆仍是低著頭,理所當然般繼續說:


    「能不能請你告訴遙,庭院裏有屍體?」


    薰婆婆的話令人意外。


    我不明所以,歪著頭。


    「這是,什麽意思……?」


    於是薰婆婆忽然抬起頭來,繼續說:


    「遙瘋了。」


    年老深陷的眼睛,仍展現出堅強的意誌,在深處湛然發光。


    「要是庭院裏沒有屍體,她會活不下去的。」


    接下來薰婆婆抽絲剝繭般,靜靜地、詳細地遊說起妹妹的過去。


    花與草,天與風,她小時候是個隻會談這些的孩子。薰這樣形容年幼時期的遙。


    「我們家族每個人個性都很強,全都是些愛出風頭的人,但遙卻跟我們一點也不像。她文靜內向,老是躲在母親或奶媽身後。在這方麵,我倒是繼承了濃厚的德永血統。我是孩子王,統率附近的男孩子,在這一帶橫行無阻,所以和遙合不來,雖然不是討厭彼此,但也不是感情很親密的姐妹。」


    而這兩姐妹,在薰婆婆過了二十歲後不久,便失去了聯絡。因為薰和畫家情人私奔,跟家裏斷絕了關係。


    「雖然我知道我等於是把德永家推給了遙,但畢竟我當時也年輕,被戀愛衝昏了頭,沒考慮那麽多。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心為了丈夫、孩子拚命工作——連想起娘家的時間都沒有。」


    女實業家真山薰就是這樣誕生的。


    而薰再度踏進德永家門,便是在遙鬧出事情之後。


    「那時候,我真的很吃驚。沒想到遙竟然會做出那種事……不過,她身上畢竟也流著德永家的血啊。內心深處終究還是有這種強硬的部分。」


    出事之後,遙的父親開出永遠不見女兒的條件,給了穀口修一郎一筆錢,把他趕得遠遠的。


    當遙知道了這件事,便拿刀割腕自殺。幸虧發現得早,遙的父親將傷口縫合了,但是傷口很深,據說傷到了神經。


    「我想當時的遙隻有兩個選擇,不是殺了那個男的,就是自己尋死。」


    因為穀口修一郎對遙施了魔法。


    「那男的好像對她說過,萬一我們分開了——到時候你就殺了我。」


    可是,城鎮裏已經找不到他了,遙隻是一直不停地在海邊的街上走來走去。走著走著,縫合的傷口裂開了,再次流血。即使如此,遙還是繼續走。


    「遙為了殺那個男的,不斷走著。」


    她那個樣子,街上很多人都看見了,有人報了警。被帶到警察局的遙,立刻被送到她家的醫院,再次動了縫合手術。同時,城裏開始傳出那個謠傳。就是遙殺死那個男子埋在庭院裏的謠傳。


    「她動了手術,醒來之後,向我們一家人懇求。她說,請不要報警,我會自己贖罪的。當然,一開始沒人聽得懂她在說什麽。可是過了不久,我們就明白了。她以為她殺了穀口修一郎。」


    從此之後,遙便對庭院產生了異常的執著。每天一早就來到庭院,開始照顧植物。一弄到玫瑰苗,就全部種進庭院裏。結果滿街的謠言傳得繪聲繪影,像真的一樣。


    「那時候,我應該不顧一切,把遙從這個家帶走的。我對這件事的愧疚,無論再過多久都不會衝淡。」


    薰婆婆這麽說,眉頭的皺紋形成了更深的構。


    「假如當時讓她換個環境,讓她知道有不同的人生,也許她也多少會有所改變,也許就不會一輩子被那個男人、被這座庭院綁住了。」


    但是薰就這樣離開了遙。因為薰當時已經有了自己的家人,該做的事堆積如山。


    而漫長的歲月過去,薰再度回到娘家,是雙親過世的時候。他們在旅途中遭逢意外,就這樣蒙主寵召。


    「隔了幾十年再回到家裏,我吃了一驚。就是這個庭院啊。房子也好、醫院也好,都被玫瑰覆蓋了——」


    在盛開的玫瑰中,遙穿著喪服,獨自站在那裏。


    「遙抬頭看著那些玫瑰,幸福地笑著。我的背脊都凍結了。」


    這幾十年,遙都一直活在玫瑰的詛咒中。


    「遙以為自己殺了穀口,相信他的屍體埋在庭院裏,她親手終結了他們的愛。」


    深深的皺紋又聚集在薰婆婆的雙眉之間。


    「你根本沒有殺死穀口——這樣告訴她也沒有用。如果沒有真的殺死穀口的話,那我就真的殺死他,再把他重埋在庭院裏——她一直說這種亂七八糟的話……所以我決定,就當遙的偏執是真的吧。就算她是在一個瘋狂的世界裏,但隻要她的心能夠維持平靜,我就為她守住那個世界吧……」


    陽光滿溢的玫瑰庭院。遙婆婆總是站在那裏。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伸手摸摸玫瑰的枝葉,向綻放的花朵說說話。無論何時,在每個角落流逝的時光都是平靜而優雅的。


    「她的人生亂了,我要負責。當然,我可不打算裝聖人,說什麽全是我的錯。可是,我曾經有機會可以救她,卻沒有這麽做,所以我的確有責任。雖然這些話也可以套用在我父母身上。」


    說著,薰婆婆露出淡淡的苦笑。


    「當然,遙本身也有責任。她就像直接從千金小姐長大,再直接變老。」


    然後,那雙深陷的眼睛又朝著我這邊說:


    「即使如此,我還是虧欠她。把這個家推給她、留下她獨立承擔的,是我。為她守住這座玫瑰庭院,是我最起碼的贖罪。拜托你,森山小姐。」


    眼中靜謐的光,也像是小小的火焰。從那裏麵,雖然隻有一小塊,仍可以感覺到她所說的激烈的性情的碎片。


    「請你告訴遙,那座庭院裏埋著屍體。」


    第二天,我和山崎結伴,前往遙婆婆的病房。話是這麽說,我並不是為了薰婆婆的請求,要向遙婆婆說庭院裏埋著屍體才去醫院的。因為,這件事我究竟該怎麽辦,我還是不知道。


    應不應該說庭院裏有屍體,我不知道。就算說了能讓遙婆婆解脫,但我還是沒有把握自己能夠堅持這個說法。


    在這樣猶豫不決的我背後推了一把的,是山崎。


    「臨機應變,不就好了?」


    大清早來到庭院的山崎一麵把被翻得體無完膚的庭院土壤耙平,一麵這麽說。


    「實際去見見遙婆婆,去跟她聊個一兩句。這樣自然而然就會有話從嘴裏跑出來了嘛?不管是實話還是謊話,反正都會有話。」


    說這些話的時候,山崎臉上看不見一絲猶豫之色。


    「我覺得,說真話,還是說謊話,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反正這種事是沒有絕對的正確答案的。會有問題的,就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就什麽都不跟對方說。森山和遙婆婆之前那麽要好,要是為了這種事把關係弄僵了,不是很悲哀嗎?」


    這真的是很山崎的看法。


    「……早、安。」


    我邊打招呼邊走進病房,就看到遙婆婆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的身影。


    「哎呀,奏,還有山崎。你們早。怎麽啦?一大早跑來。」


    聽到這句話,我幾乎是無意識地低頭行禮。


    「昨天真是對不起!」


    我低著頭,說了該說的話。


    「把庭院弄成那樣,我在反省了。真的很對不起。」


    於是遙婆婆以開朗的聲音搖搖頭:


    「……沒關係啦。那件事別放在心上了。」


    於是我抬起頭來,眼前隻見遙婆婆一如往常的柔和笑臉。可是,她的指尖卻細細纏著繃帶。提醒我昨天發生了什麽事的傷勢,讓我不禁有些退縮。


    「……啊。」


    可是,在旁邊的山崎天不怕地不怕地開口:


    「我是來探望的。昨天受的傷沒事了嗎?」


    聽到這句話,遙婆婆輕輕笑了笑。


    「……托福。昨天嚇到你了啊。」


    「就是啊,我是真的嚇到了。」


    「對不起呀。不過,這是很好的人生經驗吧?」


    「是啊,這倒是真的。而且還滿像連續劇的。」


    兩人坦然自若的愉快談話,我有點跟不上,就默默地先笑再說。


    遙婆婆就這樣笑著和山崎聊了一陣子。看她這個樣子,我覺得昨天發生的事好像不是真的。簡直讓我誤以為薰婆婆敘述的遙婆婆的過去,也隻是我在作夢而已。


    可是,這一連串的事情是千真萬確的現實,我立刻就親身體驗到了。


    「——對了,奏。」


    和山崎聊了一會兒之後,遙婆婆忽然問我。


    「庭院裏沒有他的骨頭對吧?」


    麵對這個單刀直入的問題,我一下子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啊……那個……」


    但是,遙婆婆並沒有因為我的態度而受到打擊的樣子,隻是平靜地繼續:


    「他還活著吧?」


    當著遙婆婆筆直的眼神,我微微點頭。沒有時間讓我思考,我不由得就這麽做了。


    「……是的。大概是。」


    於是遙婆婆歎了一口分不出是放心還是失望的氣,抬頭看著半空。


    「……是嗎?」


    然後,遙婆婆想了一會兒,說出了我們意想不到的話。


    「——這樣的話,我想再和他見一次麵。」


    我簡直是瞠目結舌。遙婆婆竟然會說這種話,老實說,我想都沒想過。


    「那、那個……」


    我支支吾吾,但遙婆婆又重複了一次。


    「我想見他。」


    她的語氣和眼神,都像風平浪靜的海麵般安穩。我一點都看不出那片海到底是不是吹著狂風、打著巨浪。


    處置。


    「你也聽老板說了吧?遙婆婆一直是靠著相信穀口修一郎的屍體埋在庭院裏,才勉強保持正常的。她甚至還說過,要是她沒殺了他,就要真的致他於死,然後再次埋進庭院裏哦?要是讓他們見麵,天曉得遙婆婆會做出什麽事來……」


    對於由佳小姐的這番話,山崎以有點不服氣的樣子反駁:


    「可是,我不認為遙婆婆會做出那種事。殺人那種事……」


    結果由佳小姐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回答:


    「她可是愛過他的。遙婆婆愛過穀口修一郎。」


    然後,小聲加上一句:


    「……多半現在還是愛著他。」


    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我就明白了。我想,愛就是這麽一回事。因為愛一個人,所以會無法控製地恨他,因為愛一個人,所以會想殺了他。愛,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


    「……不讓他們見麵,是為了遙婆婆著想。就算遙婆婆拜托你們找出穀口的所在,請你們也要想辦法推托。不要提起有關他的話題。精神方麵的治療,我會和醫院的醫生商量再進行的。」


    對於由佳小姐的說明,我應聲是,點了點頭。因為我認為她說的一點也沒錯。


    就算遙婆婆上了年紀,也還是能夠殺人。好比用玫瑰的農藥下毒,從樓梯把人推下去,沒有什麽力氣的人,一樣有辦法可以殺人的。人,能夠殺人。比他以為的更容易。


    所以遙婆婆不能和穀口修一郎見麵。人不應該殺人。這是我由衷的想法。


    後來山崎每天早上,都很講義氣地到庭院來。幫忙我把翻得亂七八糟的庭院,慢慢恢複原狀。


    埋好挖空的洞,壓平土壤,以支架撐好歪斜的玫瑰樹,修剪折斷的樹枝。我們每天都持續做著這些枯燥的工作。也因此庭院裏的玫瑰慢慢地恢複了原有的樣子。當然,其中也有一些樹整個幹掉,可能會就這樣枯死,但至少很多的樹都好歹撐過來了。


    「我本來以為玫瑰隻是花漂亮而已,沒想到這麽有生命力啊。」


    山崎抬頭看著又開始長出枝葉的玫瑰樹,這麽說。


    「太好了。很快就會恢複庭院原本的樣子了。」


    住院的遙婆婆情況也相當穩定,病情也慢慢好轉。


    「本來還以為會出事,不過人類其實還滿堅強的。」


    由佳小姐甚至還這樣開起玩笑。


    我以為,一切都會這樣恢複原狀。無論是庭院也好、玫瑰也好、遙婆婆也好,還是我也好——


    但是,馬上就出事了。也許,這是在暗示我一切都不會回到從前。時間隻會往前進。過去隻能在未來挽回。


    那一天,微亮的清晨天空中,隱約掛著幾乎快消失的白色弦月。


    我和山崎一如往常,在庭院裏照料玫瑰。我正在為玄關前的玫瑰根部鋪腐葉土,山崎正在修剪枯掉的枝葉。


    這時候,我的手機接到了由佳小姐的電話。


    「喂,奏妹妹?遙婆婆有沒有在你那邊?」


    她的語氣相當著急。


    「我找遍醫院都找不到她!所以我在想,她會不會又跑到庭院那裏了……」


    我手機還貼在耳朵上,直接掃視玫瑰庭院。仔細看樹影之後有沒有遙婆婆的身影。


    「……」


    可是,那裏隻有濃綠隨風搖曳。除了我和山崎,不見人影。


    「……沒有。至少庭院裏沒有……」


    我這樣一回答,由佳小姐便歎了好大一口氣。


    「是嗎?這邊我會再找,奏妹妹,你們也進設施裏去看她回來了沒有,拜托了!」


    「我知道了……!」


    我立刻掛了電話,把由佳小姐的話告訴山崎。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先分頭找找看吧。」


    我這麽說,山崎也立刻點頭說好。


    「那,我去找找看二樓和三樓,森山你找庭院和一樓……」


    但是,話還沒說完,山崎就好像發現了什麽,沒再說下去。我也朝著他的視線盡頭看過去。


    「……?」


    我看到了田村的身影。


    「啊……」


    田村穿著淺藍色的t恤和卡其色的五分褲,正要走過大門。田村每天早上都會去衝浪,他會在這個時間回設施來,也沒穿著衝浪裝,是很稀奇的。山崎大概也是這麽覺得,所以才會有點訝異地看著田村。


    走過來的田村一開始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們的樣子,低著頭走路。他的表情和平常在我們麵前那柔和的樣子不同,顯得精疲力盡,好像罩著一層黑色的影子。


    「……田村!」


    山崎叫了這樣的田村。田村吃了一驚,朝我們看,立刻把那個表情藏起來。藏起來,露出平常的笑容。


    「哦,早啊。今天也在整理庭院?一早就這麽努力啊。」


    田村愉快地一麵說,一麵朝我們走來。山崎立刻問田村:


    「你有沒有看見遙婆婆?」


    「咦……」


    山崎的話,讓田村一下子失去了表情。然後一瞬間似乎思考些什麽,又立刻淡淡一笑,小聲地說:


    「遙婆婆怎麽了嗎?」


    「由佳小姐打電話來說,她從醫院不見了。所以我們現在正要去設施裏找。我在想,不知道你有沒有在海岸附近看到像她的人……」


    山崎劈哩啪啦地說,田村「呣」了一聲,雙手交叉,仰望天空。


    「……這樣啊,遙婆婆不見了啊。」


    然後,仍然繼續仰望著天空說:


    「……真沒想到,她會這麽快就采取行動。」


    他這兩句話,讓我和山崎「咦?」了一聲,皺起眉頭。田村聳聳肩繼續說:


    「我剛才才去看過婆婆。因為她有事要我幫忙。」


    我們當然不會放過田村的話。


    「有事要你幫忙?」


    「什麽事……?」


    於是田村堂而皇之地說:


    「她要我告訴她穀口修一郎在哪裏。哪,就是以前遙婆婆刺傷過的那個男的……」


    說著,田村好像想起當時的事似的,笑了。


    「遙婆婆好像真的很想再見他一麵啊。因為她一直問我。所以我就跟她說了。穀口的所在。」


    我們更加不解。


    「咦……?」


    「田村怎麽會知道……?」


    於是田村又笑了。


    「我怎麽會知道啊……」


    他笑了,好像覺得很有趣似的回答:


    「——因為,穀口是我父親啊。」


    綠色的枝葉,在田村身後蠕動般搖曳。


    「所以我知道他在哪裏。」


    「——」


    沙沙沙,樹梢響動。


    我和山崎驚訝地盯著田村看。對於我們的驚疑不定,田村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笑著繼續說話。


    沙沙、沙沙。


    「我巴不得殺了他。」


    沙沙、沙沙。


    樹梢的聲響在耳裏漸漸變大。好像有小飛蟲鑽進去似的,發出極其惱人的聲音。沙沙、沙沙。或者,這是漲潮的浪濤聲嗎?還是電視的雪花畫麵發出的聲音?沙沙、沙沙。啊啊,吵死了。


    「我一直在想,要是知道他還活著,遙婆婆會不會幫我殺了他呢?才在想呢,奏妹妹就在這麽好的時間點把庭院挖開了。我很感謝奏妹妹。對我來說,那就好像求之不得的機會送上門來。」


    腦袋被沙沙聲掩蓋了,就好像電視的雪花畫麵一樣。


    出他很震驚。可是,田村看起來還是一副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


    「我在說的,就是一個還不錯的殺人計劃啊。」


    「蛤啊……?」


    「遙婆婆有殺他的權利。」


    「權利……?」


    「我看山崎是不會懂的。」


    「懂什麽?」


    「一個人想殺人的心情。」


    看著露出淡淡笑容的田村,山崎罵人般說:


    「誰懂啊!那種心情……」


    隻見田村滿意地微笑點頭。


    「是啊。你這樣的想法很好。遙婆婆現在可能還在車站那邊吧。趕快去追,也許還能攔住她哦?」


    田村的這些話,讓山崎硬生生把話吞回去。於是田村滿意地微笑了。


    「這樣才對。與其在這裏和我爭辯,不如趕快去追遙婆婆,這樣才聰明啊。」


    山崎狠狠瞪了笑得從容的田村。即使如此,他還是為了追遙婆婆,把自己的氣憤一下子收進心裏。


    「……森山,我們走。」


    被這麽一催,我也點頭。


    「……嗯。」


    山崎直接朝大門衝過去。我也學他往前跑。可是,我正要跑的時候,田村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


    「等等,奏妹妹。」


    他抓住我,在我耳邊低聲說:


    「奏妹妹懂吧?」


    田村的氣息噴在我耳朵上。


    「我的心情,奏妹妹懂吧?」


    雪花畫麵又在腦海中發出聲音。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


    懂嗎?


    我懂。


    想殺人的心情。


    我們到達車站的時候,已經沒看到遙婆婆的身影了。向車站人員詢問是否看到像遙婆婆的人,也隻得到搖頭的回應。


    然後我們再度返回薔薇人生,與由佳小姐會合。據由佳小姐說,她找遍了整個醫院,卻沒找到遙婆婆。


    「我打電話問車站和計程車公司,也沒有得到相關的資訊。我已經向老板報告,我想老板應該傾全公司之力展開搜索了。到了這個地步,也隻能仰賴那邊的力量了。」


    說這些話時的由佳小姐,看起來十分憔悴。即使如此,我們仍認為應該據實以報,就向由佳小姐報告了田村所說的內容。


    「田村是穀口修一郎的兒子?真的嗎?」


    由佳小姐對我們的說明驚叫出聲。


    「不會吧……?那個田村竟然是……」


    由佳小姐似乎受到相當大的打擊,但她立刻做了一個深呼吸,調整氣息。然後,靜靜地開了口:


    「田村人現在在哪裏……?」


    「我們回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沒看到人了……」


    「……田村的房間。我去他的房間找找,也許會有什麽線索。」


    聽了由佳小姐的話,我們前往田村的房間。田村的房間就像他之前說過的,位在麵向庭院的一樓。從窗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玫瑰庭院。


    房內擺設非常簡樸。家具隻有床而已。其餘的東西全部收在衣櫃裏。可是,也隻有一點替換衣物而已,完全沒有書、cd、電腦之類屬於嗜好類的東西。唯一有的,就隻有衝浪板和衝浪裝。


    「……好空啊。」


    山崎環視著房間,冒出這句感想。我也這麽認為。


    一直以來,田村在這個房間裏,都想些什麽呢?一心隻想著要殺死父親嗎?


    房間裏完全沒有任何關於顯示穀口修一郎所在的東西、或是田村可能會去的地方的資料、線索。由佳小姐打了好幾通電話給田村,不是不通,就是轉接語音信箱。


    「田村那家夥,煽動了遙婆婆……自己就腳底抹油了……」


    於是我們再度陷入一籌莫展的狀態。


    束手無策的我們,呆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等薰婆婆的聯絡。但是,時間在這段期間也無情地過去。


    無計可施、隻能袖手旁觀的時間,真的好漫長。我們不知道歎了多少次氣,忍受著走投無路的時間。


    風向是在過午時分轉變的。忽然間,大廳的自動門打開,風真的就從門外吹進來。


    那就像是旁若無人地刮起滾滾黃沙的狂風。


    「萬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千惠婆婆!」


    一聽到我叫名字,她們便用力揮手。


    「我們回來了~~」


    「怎麽啦?大家都聚在一起~」


    「難不成是迎接我們?」


    她們邊說邊走過來。我們怔怔地望著她們。對了,這三人到國外旅遊去了。回國日期,對,好像就是今天……


    我正想著這些,隻見萬理婆婆她們已經來到我們麵前,高高興興地原地轉了一圈。


    「不錯吧?我們的姐妹旗袍!」


    「好看吧~很時髦吧~」


    她們愉快地搖曳著紅、粉紅、寶藍色的旗袍,異口同聲地說。


    「……啊,噢。」


    「……很、好看、啊。」


    「……啊,啊啊,嗯。」


    我們結結巴巴地回答,萬理婆婆她們便又歡叫道:「可不是嗎:」


    回程在飛機上,還有外國人叫我們給他們拍照呢,對不對?那個人一定是對千惠有意思。討厭啦,別說了啦!哎喲,千惠你自己明明也有意思的說。人家可是個藍眼紳士呢。好像王子喔。就是啊~好適合騎白馬喔~千惠還跟人家要了伊妹兒呢。就是啊,所以,奏妹妹,你要教我怎麽寫伊妹兒。真有你的。千惠,你結婚典禮要邀請我哦~討厭啦,佐和子真是的,想到哪裏去了:


    「……」


    怎麽說呢,真是陣自由無比的風。


    而這陣風,一下子便為我們束手無策的狀況吹出了一個風洞。


    「我們知道,田村他爸爸在哪裏啊!」


    聽了我們一連串的說明之後,萬理婆婆這麽說。


    「怎麽說呢,就是很想知道喜歡的人的一切嘛:」


    「對對對。忍不住就偷偷跟在他後麵,悄悄等著他……」


    「嗯嗯。像是去他畢業的學校啦,去找他家啦……」


    「這些事做多了,就會知道嘛~對不對~」


    「就是啊。好像有點少女心過頭了……」


    深不可測的少女心,真讓人覺得怎麽不幹脆去fbi之類的。


    「不過,奏妹妹和由佳的話,應該能懂吧……」


    我當然一點也不明白,但還是笑著點頭,說我懂。因為這是我的禮節,也是我的處世之道。如果能問出穀口修一郎的所在,要我再怎麽肯定她們過度的追星行為都沒問題。


    「……那,田村的父親在哪裏?」


    問的是由佳小姐,回答的是萬理婆婆。


    「在東京的協同醫院。好像是弄壞了肝髒,長久以來一直住院。」


    據萬理婆婆她們說,田村經常到那家協同醫院。田村說要到別的海域去衝浪,帶著衝浪板出門,可是他並沒有到海邊,而是去醫院。而萬理婆婆她們每次都偷偷跟蹤田村。


    「田村每次都是一~~直坐在醫院院子裏的長椅上,看著出來的患者。一開始我們也完全不懂他想做什麽。」


    「可是後來我們就發現了。田村每次都盯著同一個患者看……」


    那個患者,就是穀口修一郎。


    再聽下去,原來田村是所謂的私生子。穀口修一郎和他母親雖然一起生活,卻沒有結婚。而他們兩人在田村出生前就分手了。從此,田村便由他母親一手扶養長大。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環境,田村非常愛護母親。


    「可是,他母親好像也在他來薔薇


    人生前不久去世了……」


    「很可能是因為這些緣故,他很恨自己的父親——總之,田村會在醫院裏一~~直看著他父親。」


    這三位一麵說,大概是回想起當時的樣子吧,眼眶都濕了。


    「身體是大人,心卻像個小孩子一樣。」


    「對對對,他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臉上露出不知道怎麽辦的表情。」


    「嗯。一直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


    聽到這些,讓我內心深處有點痛。我所認識的田村,總是吊兒郎當地笑著,很快活,很隨便,所以我一直以為他就是這樣的人。


    「……」


    他的吊兒郎當,是為了掩飾這些嗎?


    「看到田村那樣,我們就想著要幫他。」


    萬理婆婆露出有些不舍的苦笑說。


    「……可是,我們還是幫不上忙。」


    一聽到這裏,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也垂頭喪氣起來。


    「……是啊。給他寫了那封信,他還是這樣走了。」


    「……光憑我們的心意,大概是不夠的吧。」


    這幾句話,讓我覺得有點怪怪的。所以我問了:


    「……請問,信是指?什麽?」


    我一問,萬理婆婆就訝異地反問:


    「信……不是請奏妹妹轉交了嗎?」


    「咦……?」


    「還咦呢!就是我們出國之前……」


    「啊……?」


    這時候,我的腦海裏浮現了粉紅色的信紙。細心折成花朵形狀的那封可愛的信。


    「啊——!」


    那封信一直放在我的運動夾克口袋裏,忘記轉交了。萬理婆婆她們知道以後,對我哇啦哇啦地抱怨不休。


    好過分!奏妹妹好過分!那是我們犧牲睡眠寫的信耶~~就是啊!為了折那朵花,我們重折了好幾次,是不是?就是啊。為了好看,特別用心折的……你竟然還沒有交給他!好過分!奏妹妹太過分了!


    我當然低頭道歉,隻差沒有下跪。


    協同醫院,我們是開薔薇人生的廂型車去的。


    「院民會失蹤,是身為經理的我督導不周。」


    由佳小姐這麽說,攬下開車的工作。我和山崎一起坐在後座。


    「好,出發了。」


    由佳小姐以高速在沿海的路上奔馳。她開車開得很猛。每次在十字路口轉彎,身體都會東倒西歪。害得我上車沒多久就開始暈車了。


    「……趕得上嗎?」


    山崎身子一麵倒,一麵喃喃這麽說。


    「我會趕上的。」


    由佳小姐把油門踩得更猛。


    我好想吐,緊緊按住了我的嘴。在這個節骨眼上,我無論如何也不敢說開慢一點、休息一下再走這種話。坐上趕路的車,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


    「嗚嗚……」


    車子上了高速公路。


    再忍一下,就是東京了。


    抵達醫院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


    我們在櫃台報出穀口修一郎先生的名字,問出了病房號碼。他的病房是三〇八號房。我們連忙趕過去。


    病房是六人房。穀口修一郎先生的病床位在入口右邊,床上沒有人。


    「穀口先生和太太出去散步了。」


    隔壁床的男子好心告訴我們。於是山崎立刻問他:


    「請問你知道他們會去哪裏散步嗎?」


    男子「唔」了一聲,想了一會兒,給了我們幾個可能的地點。


    「院子啦,餐廳……還有,也有可能去買東西。屋頂也是一個可能的地方。不過,我想他們大概三十分鍾之後就會回來的。」


    但是這三十分鍾我們等不起。


    「我們先分頭找吧。我去院子看看……」


    由佳小姐這麽說,山崎就舉起手來,說那我——


    「我,呃——到屋頂……」


    但是,我搶走了這個選項。


    「不,屋頂我去。山崎,你去餐廳或販賣部,醫院裏麵歸你。」


    我之所以選屋頂,是有原因的。因為我認為,萬一遙婆婆想殺他的話,應該會選高的地方。其他地方,一個沒有多少力氣的人要殺人,有點困難。


    可是,假如是在屋頂上,也許辦得到。當然,要跨過欄杆把對方推下去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是從樓梯上推下去,或許是可行的。尤其是通往屋頂的樓梯,應該有相當的高度才對。


    要殺人的話,要把人推下去摔死的話,就是屋頂。


    我進了電梯,趕到屋頂。


    我心裏想著,一定要趕快找到遙婆婆。


    一定要找到她。


    在遙婆婆找到那個人之前。


    協同醫院的屋頂很寬敞,有很多患者,顯得十分熱鬧。背對入口站著,就能看到右手邊下沉的夕陽。


    「……」


    我站在屋頂上,環視四周。以視線來尋找遙婆婆的身影,和可能是穀口修一郎的人。


    可是,遙婆婆不在那裏。穀口修一郎也不在。


    不,正確地說,是沒有像穀口修一郎的人。雖然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先生,但都和穀口修一郎的形象相差太遠。


    因為,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幸福的樣子。


    一個是穿著睡衣,和一個女子兩人欣賞夕陽的男子。一個是坐著輪椅,膝上抱著孫子的紳士。一個是和太太拌嘴的老人。一個被應該是女兒的女子推著輪椅的老先生。我覺得他們看起來都不像穀口修一郎。


    晚霞滿布的天空,染上了紅色。站在屋頂上的人們,坦然迎著紅色的光。世界薄薄地染上了一層紅色。簡直就像玫瑰的紅。耳中聽到笑聲,愉快的談話聲。我呆呆地想著,神明果然喜愛美麗的事物。


    一瞬間,一個熟悉的聲音掠過我的耳際。


    「……奏——妹妹。」


    是田村的聲音。


    我還來不及回頭,田村便從背後抓住了我的手臂。


    「別出聲哦。」


    「……」


    我知道有一個硬硬的東西頂著我的背。可能是刀子。當下我想,這時候的田村可能會動手。


    「……遙婆婆好慢啊。我都說我要帶她來了。誰叫她要一個人匆匆忙忙地跑出來,才會這樣。」


    田村以含笑的聲音對我說。


    「不過呢,不會有問題的。她很快就會來了。因為,遙婆婆一直說,她無論如何都想見我老爸一麵。」


    這句話讓我感到不解。


    「……田村的爸爸,在,這裏嗎?」


    結果田村不屑地說:


    「在啊。悠哉悠哉的,一臉幸福呢。」


    我心想,不會吧。穀口修一郎竟然在這些人當中,我很難想像。他竟然活在這麽幸福的情景裏,我實在很難想像。


    「我啊,我不準。我不準他笑。」


    田村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在笑。


    「我不準他和誰幸福地看夕陽。因為這種事情,我媽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哦。」


    明明聽起來像是在笑,但是為什麽?他的聲音像是刺進我的心口一樣,好痛。


    「我一直以為,他過的一定不是什麽像樣的人生。因為四周的人都說,他是個無可救藥的爛男人。我一直以為他一定會落魄不堪,沒有人肯理他,一個人孤獨寂寞地死去。再不然就是早就已經死了。」


    天空好紅。


    淡的玫瑰色的光。


    不,這個顏色是——紅色的血的顏色吧。


    「為什麽他的家人不是我媽?他讓女人吃盡了苦頭,自己卻有善終,老天爺是這樣算帳的嗎?既然他自己在爛泥塘裏打滾,把別人的人生也拖進爛泥裏,搞得亂七八糟——那讓他死在爛泥裏就好了啊。」


    天空,是紅的,血的顏色。


    「像一般人一樣幸福?開什麽玩笑。他沒有開心笑的資格。」


    這時候,遙婆婆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啊……」


    遙婆婆不知何時站在屋頂的入口。


    「……哦,總算來了。」


    田村的聲音,很愉快。


    「……再來就看遙婆婆怎麽殺掉他了。」


    聽到這句話,我立刻甩開田村的手。因為我想,我一定要阻止。我一定要阻止遙婆婆。遙婆婆不能殺人。人不可以殺人。可是,田村沒有鬆手。


    「不行哦,奏妹妹。你不能去破壞遙婆婆的好事。」


    我把這句話頂回去。


    「……為什麽?」


    於是田村低聲說:


    「我沿著我爸的過去開始找,結果找到了薔薇人生。我在那裏,找到了另一個像我媽媽的人。」


    遙婆婆站在入口,以視線追尋著屋頂上的人們。她在找穀口修一郎。


    「……對他來說,也許隻是玩玩火罷了。可是,他這一玩卻玩掉了遙婆婆的人生。瘋狂的庭院一直發狂著,幾十年的時間就這樣被他奪走了。」


    遙婆婆環視四周的側臉,被夕陽照得紅紅的。那紅,也是血的紅嗎?


    「遙婆婆和我媽一樣,人生都被他奪走了,所以她們有找他報仇的權利。不是嗎?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被搶的,就搶回來。」


    屋頂上的人們還是一樣,各自愉快地佇立著。絲毫沒有注意到被染成血色的遙婆婆。


    「人,可以殺人。」


    田村的聲音滲進我耳內。


    「奏妹妹應該懂吧?」


    腦海中,響起了漲潮的海浪聲。眼前就像電視的雪花熒幕那樣暗蒙蒙的。


    「因為,奏妹妹……」


    田村的臉,好像浴血般紅。


    「你自己就想殺了你的繼母。」


    沙沙沙的聲音作響。令人不舒服的,那個聲音。


    田村果然看了那封信。


    在離家出走前夕,我寫下了那封信。寫了,卻不敢留在家裏。因為,我不可能把那封信留在家裏。


    我怎麽能讓紗記子看到那樣一封信——


    紗記子收


    我覺得用講的我一定講不清楚,所以決定寫信。我想為那時候的事道歉。真的,真的對不起。


    我為什麽會做出那種事,我自己也不明白。因為發生得太突然了……看著走在前麵的紗記子,不知道為什麽,我就這麽做了。我什麽都沒想,就……不,不是這樣。我有想。我知道如果從那座天橋上掉下去,紗記子一定會很慘。不隻紗記子,肚子裏的孩子搞不好也會沒了——我心裏真的有想到。我想了,然後才做的。我從背後推了紗記子。因為我心裏想,這麽做,也許紗記子和孩子都會消失。


    我好怕。因為我知道,爸爸會變得隻喜歡你一個人。我好怕爸爸不再需要我,怕得不得了。


    我的白頭發也是紗記子害的。一定是的。所以我才不染黑。故意留給爸爸和你看。希望你們能察覺我的心情。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你明白了嗎?


    我好怕你。好怕好怕,好恨。


    我好恨你啊,紗記子。


    以前明明那麽喜歡的。紗記子對我曾經是那麽重要。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為什麽我會做出那種事?


    這就是那封不可能寄出去的信。我本來是想道歉才寫的,寫到一半卻變成怨言,變得莫名其妙。也許信的內容,從某個角度來說,完全就是我心情的寫照。


    那是我和紗記子兩個人走在天橋上的時候。紗記子要去婦產科。我說我要陪她去,走在紗記子旁邊。就外人看起來,我們像是很要好的繼母和繼女。因為我一直努力讓大家看起來是這樣。


    肚子還沒有變大,可是紗記子走路的時候卻好像護著肚子。有時候她的右手會不經意地輕輕摸肚子。每次她這麽做,嘴角都會微微上揚:心滿意足似的,微笑著。


    她那個笑容,我無論如何就是看不順眼。我清清楚楚地認為,那個微笑會奪走我現在所有的一切。


    所以忽然間,我的手就向紗記子的背上伸過去。


    紗記子從樓梯跌下去,可是沒事。隻是手腳有點擦傷而已,肚子裏的孩子也沒事。


    我不小心踩空了。你要多小心啊。被送到醫院的紗記子是這樣向爸爸解釋的。為什麽她要這麽說,我覺得好奇怪。明明是被推下去的,明明差點就被殺了,為什麽紗記子還要說這種維護我的話?


    我明明就從背後推了紗記子。我這麽說,紗記子就一副非常驚訝的樣子,睜大了眼睛。奏,你在說什麽?是我自己踩空了而已呀?說什麽推我,奏怎麽可能會做那種事?


    看著紗記子以不解的笑容說這些話。我心裏想,怎麽不可能呢,紗記子。我真的伸手了啊。我為了推你,在樓梯上,把手伸出去了啊。我心裏想的就是,你死掉最好。我就是想殺你啊。


    那時候,我的手指的確碰到了紗記子的背。是紗記子先踩空,還是我的手先碰到紗記子的背,都不重要。


    我想殺紗記子。光是這樣就夠了。我已經渾身罪孽了。


    我和爸爸媽媽的生活,每天都像暴風雨。他們吵架我就躲起來,一心等著這場暴風雨過去。他們分手的時候,我雖然傷心,也鬆了一口氣。自從和爸爸相依為命,我就努力當個好女兒。不然,爸爸可能就像不要媽媽那樣不要我。給我的角色,我必須努力扮演好。我擠出笑容,打起精神,一直當爸爸的女兒。隻要我這麽做,爸爸也會對我很好。於是不知不覺間,我便認為家人就是這樣,人就是這樣。


    而顛覆了我這種想法的,就是紗記子。以家教老師的身分出現在我眼前的紗記子,有點不守時,學校的功課也教得有點隨便,根本不能算是一個好家教。她經常說別念書了,就帶我去散步。然後,她教給我的是野貓棲身的地方,狗狗尾巴代表的喜怒哀樂,按別人家門鈴就跑掉的惡作劇作法,天上的雲的名字。要我偷摘橘子的,也是紗記子。紗記子認同了我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關心我,愛護我。


    可是,我卻變得打從心底憎恨紗記子。以前我明明那麽喜歡她的。曾經,紗記子對我來說明明是那麽重要。


    我心裏想著,隻要沒有紗記子就好了,試圖殺死她。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因為有了孩子而高興不已的紗記子。所以我朝她的背伸出了手。


    沙沙聲就是那時候開始在我腦中響起的。那個聲音響個不停,弄得我好像快發瘋了。所以,我從爸爸和紗記子身邊逃走了。我假裝祝福他們,從他們兩人麵前消失了。


    我也曾經懷疑,試圖殺害紗記子這種事,是不是我想錯了。我也曾經告訴自己,人不會那麽輕易就恨一個人、殺一個人的。


    可是,每當沙沙聲在耳內響起,事實就譴責我。恨你的念頭,想殺你的念頭,都無比的真實。


    啊啊,又開始響了。


    沙沙沙的,腦袋深處,那個聲音又響起了——


    「一個人會想殺人,是無可奈何的,奏妹妹。」


    是嗎?——我想。


    「因為不這麽做就活不下去,所以隻能這麽做。」


    是這樣嗎?——我想。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奏妹妹很痛苦。」


    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你和我一樣。」


    大家不是都很喜歡田村嗎?


    「那是因為我對每個人都擺出好臉色啊。」


    是嗎?


    「是啊。因為我希望別人對我好,所以我就對別人好,隻是這樣而已。」


    原來是這樣啊?


    「嗯,這和奏妹妹很努力是一樣的。」


    我很努力?


    「是啊。你總是拚了命想要幫大家的忙。」


    原來田村都看出來了。


    「嗯。人有兩種。一種是什麽都不做就會討大家喜歡的人,一種是什麽都不做就不會有人喜歡的人。我們就是那種什麽都不做,就沒人喜歡的那種,所以隻能很努力生活或是對別人好。」


    ……說得也是。


    「要是這樣還是不行,就隻能用搶的了。不管是感情,還是立足之地。從擁有這些東西的人身上搶過來就是了。」


    ……說得,也是。


    「所以,奏妹妹沒有錯。人就是會想殺人。」


    沙沙、沙沙、沙沙。


    「遙婆婆也是這麽做,來挽回自己的人生。殺了那個男人,埋在庭院裏。這就是她一直以來尋求的幸福。」


    也許是吧。


    「他死了,我也就解脫了。至少,我可以不用再恨誰了。」


    也許是吧。


    「所以,我們要在這裏看著遙婆婆。」


    沙沙、沙沙、沙沙。


    晚霞把遙婆婆的白頭發染成紅色。那終究是血的顏色。黃昏的光帶著黑暗,把世界照得又紅又美。屋頂上的人們依舊愉快地談笑。


    「……啊。」


    我知道遙婆婆的視線找到人了。她盯著某一點,好像看著耀眼的東西似的眯起眼睛。


    沙沙、沙沙。


    「——要開始了。」


    沙沙、沙沙、沙沙。


    遙婆婆緩緩走向前。


    她的視線盡頭,是穿著藍色睡衣的老人。從剛才就愉快地和太太拌嘴。好了啦,趕快回病房啦。煩哪,你什麽都要羅嗦。這樣鬥嘴,是他們的樂趣嗎?這時候,他們和一對看似兒子媳婦的男女會合了。老爸,趕快回病房吧。怎麽連你也這麽說。我們不能一天到晚跟爸黏在一起啦。有什麽關係,至少看個夕陽再走啊。翔子也想看吧?這裏的景色美不勝收啊。我知道啊,都看過好幾次了。多看幾次不是很好嗎?你爸爸啊,是舍不得你們回去啦。是嗎?羅嗦,快滾快滾,混帳兒子。這什麽話啊,我偏不走,混帳老爸。


    遙婆婆慢慢向他們走過去。


    沙沙、沙沙。


    喏,田村。


    「……什麽事?」


    人,會想殺人對不對?


    「……是啊。」


    我也這麽想。我也曾經這麽想。


    腦海中響起了漲潮的海浪聲。可是同時,內心深處開始騷動不安。


    一股坐立難安的感覺,湧現。


    遙婆婆朝著穀口修一郎走去。


    話,從心底,湧現。


    「……可是,我……」


    「咦……?」


    「我不要。」


    這是理所當然的心情。理所當然的,話。


    「……我還是不要。」


    「奏妹妹?」


    「我還是不要遙婆婆殺人……!」


    我一說完,就甩開田村的手,朝遙婆婆跑過去。遙婆婆筆直地望著穀口修一郎,朝他身邊走過去。我的手又被田村抓住,當場停住動不了。


    「遙婆婆……!」


    我大叫,但叫聲似乎沒有傳進遙婆婆的耳裏。


    遙婆婆沒有朝這裏看上一眼,繼續慢慢向前走。


    「……慢著……!」


    田村再次抓住我的手。


    「讓遙婆婆去吧。」


    我掙紮著想擺脫田村的手,一麵回答:


    「……不要……」


    但是田村似乎沒有放開我的意思,抓住我的手好用力。好痛。


    「你不是也承認嗎?人會……」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我們爭論著,朝遙婆婆的方向接近。


    「既然知道……」


    「可是,我就是不要……!」


    說著,我不禁瞪著田村。


    「我不要……」


    我瞪著他,用擠出來的聲音說:


    「……我不要重要的人做這種事!」


    也許這種說法很自私。


    我明明就巴不得紗記子死掉。


    我明明就想殺紗記子,把她從樓梯上推下去。


    即使如此,我就是會這麽想。


    求求你。


    我求求你,不要殺任何人。


    「不管是遙婆婆,還是田村,我都……」


    這時候,遙婆婆的聲音響起。


    「哎呀,奏妹妹。」


    我和田村吃了一驚,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隻見遙婆婆一臉不解地歪著頭站在那裏。


    「……哎呀呀,連田村都來了。怎麽啦?怎麽跑來這裏……」


    在遙婆婆麵前,我們含糊其詞。


    「啊……」


    「呃,那個……」


    我們還在支支吾吾,穀口修一郎一家人,已熱熱鬧鬧地從旁邊經過。翔子,不好意思啊。你懷孕了,還來看我。因為不帶她來,老爸就會鬧脾氣啊。羅嗦,你給我閃邊去。你說什麽?孫子生出來不給你抱哦?你敢,那我年金就不給你。討厭啦,老公,我們是沒有年金的。你不是有嗎?我的錢是我的錢。是夫婦的錢才對吧。吵死了,混帳老爸。你說什麽?混帳兒子?


    他們愉快地你一句我一句,往裏麵走去。


    我立刻往遙婆婆看。我有點著急,不知道遙婆婆能不能接受這個狀況。可是她似乎沒有激動的樣子,隻是一直注視著穀口修一郎。


    不,正確地說,是注視著穀口修一郎,靜靜地微笑著。


    看到她那個樣子,我不禁出聲叫:


    「……遙婆婆?」


    於是遙婆婆呼地歎了一口氣說:


    「那個人真的還活著。」


    遙婆婆的白發被夕陽染紅了。


    「竟然那麽幸福……」


    也染紅了呆望著遙婆婆的田村的側臉。


    在這樣的田村麵前,遙婆婆緩緩微笑了。


    「——太好了。」


    遙婆婆祈禱般將雙手合在一起。


    「那個人活著。」


    越過遙婆婆的肩膀,可以看見欣賞夕陽的人們。


    「他看起來很幸福,太好了。」


    燃燒般的晚霞,以紅色包圍了一切。


    那裏有如玫瑰色的世界。


    「沒有殺死那個人,真是太好了。」


    啊啊,原來如此——我想。


    遙婆婆已經不再想殺死他了。遙婆婆不也說過嗎?在那美麗的庭院底下,隻埋了美麗的「愛」而已。


    她已經不再想殺人了。


    「……哇,好美的夕陽啊。」


    風吹動著,吹動了覆蓋著夕陽的雲。雲的棱線在火紅的夕陽光下,描繪出鮮豔耀眼的玫瑰色的邊。


    「……這裏的視野真好。」


    聽了遙婆婆的話,田村茫然地抬頭看天空。


    所以,他應該也看見了吧。


    就隻是好美好美的,這個世界。


    我打從心底想,真是沒辦法比。


    遙婆婆摸著我的頭的手指,雖細瘦,卻非常有力。


    臨走的時候,我把粉紅色的信交給了田村。


    「這個,是萬理婆婆她們要給你的。」


    我想趁我還沒忘記,趕快把信轉交。


    田村一麵把信收下,一麵尷尬地笑了。


    「……在這種時候給我喔?」


    說得也是,我也苦笑著回答:


    「……抱歉。以後我會看氣氛的。」


    於是田村說著:「拜托你一定要啊~」一麵打開折起來的信,看了內容。信的內容似乎非常短,田村一下子就看完,笑了笑。


    「老人家真是了不起啊。」


    「……怎麽說?」


    我一問,田村便把信折成四折,收進長褲的後口袋。


    「理所當然地超過我的理解範圍。」


    「……哦,這個我大概能理解。」


    聽我這麽回答,田村聳聳肩露出苦笑。


    「……我可能有點低估了。」


    田村抬頭看著天說:


    「遙婆婆活過的時光長度。」


    什麽意思?我還沒開口問,田村就低頭看著我,對我說:


    「我做了對不起奏妹妹的事,抱歉。」


    沒這回事。我正想這麽回答,田村卻搶在我前麵,笑著繼續說:


    「抱歉,但是謝謝。」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田村的笑容。


    田村沒有回薔薇人生,就這樣從醫院消失了。


    「這是當然的結果呀。誰還敢回來啊,都做了那種事。」


    由佳小姐對於田村的失蹤悄悄這麽說。


    「……不過,話是這麽說,田村那麽隨便,搞不好哪天又突然跑回來了。」


    萬理婆婆她們當然是受了不小的打擊。


    「啊啊,我們的海王子……」


    「很少有那麽帥的男人說~~」


    「我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話是這麽說,她們也切換得很快。因為她們可是專業的少女。


    「對了,萬理的醫院不是有個很像染王子的醫生嗎?」


    「對呀~~萬理,我們可以每天都去看你嗎?」


    「哎喲,佐和子,你不是已經對染王子膩了嗎?」


    「討厭啦~~幹麽講這種壞心眼的話~~」


    對於田村的將來,她們似乎也不怎麽擔心。


    「他呀,到哪裏去都沒問題的。」


    「對對對,憑他那麽帥。」


    「而且對誰都很好,一視同仁。」


    「對。像我們這種老人家,田村也一樣溫柔。」


    「明明就是幾個迷歌舞伎、一天到晚哇哇叫的追星老太婆。」


    「嗯。他從來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很誠懇地對待我們。」


    所以沒問題的,萬理婆婆她們拍胸脯保證。


    「而且,他還有我們的信呀。」


    「嗯。看了就會精神百倍,」


    「就是啊!無論到哪裏都活得下去。」


    說到這個,我問她們寫了什麽,她們嘻嘻笑著回答我:


    「——我們,」


    「永遠~~」


    「都支持田村——!」


    不愧是專業少女的手筆。


    不久之後,薔薇人生的院民便陸陸續續回來了。登紀子婆婆和長子婆婆也是。


    從由佳小姐那裏聽說了田村和遙婆婆的事,兩人像孩子一樣跺腳,懊惱在最有意思的時候離開了薔薇人生。


    「早知道,就不應該理兒子的。」


    「我也是,早知道就不幫忙看店了。啊啊,好可惜。」


    順帶一提,這兩人一樣也對田村的未來毫不擔心。


    「就像萬理婆婆她們說的,不會有問題的。因為他知道,他是什麽都不做就不會有人愛的。」


    發表這番見解的,是長子婆婆。接著登紀子婆婆也笑著說對對對。


    「不管到哪裏去,他都是那種會到處釋出善意,對誰都很好,以確保自己立足之地的那種人啊。」


    於是由佳小姐也苦笑著點頭。


    「……所以雖然會吃點苦,但不管他走到哪裏,都能夠活下去的……」


    「該說是苦難呢,還是因果呢。不過正是因為這樣,他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是啊。以禍福來說,雖然是禍,但也一定會有福的。」


    我也認為很有道理。


    因為,大家其實都很愛你。


    不久,遙婆婆就出院,薔薇人生回到了往常的樣子。雖然田村不在了,萬理婆婆也回醫院去了,一切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什麽大事的樣子,又回到了以前那樣,每天都熱熱鬧鬧的日子。


    「少了誰這種事,我們老早就習慣了。」


    在club登紀子,喝著軒尼詩的登紀子婆婆悠然地說。


    對於這句話,喝著沛綠雅的長子婆婆也笑了笑,點頭回答:


    「花開花謝。人聚人散啊。」


    然後,一口接著一口喝著梅酒的遙婆婆加上一句:


    「花會再開,散了的人也多半會再聚首的。」


    並排著坐在吧台的三人,愉快地笑著繼續說下去。是啊,就是這樣。反正會再見麵的嘛。是啊,隻要活著就有機會。哎喲,死了也沒關係啊。也對,大家地底下見。到了現在,搞不好死了見到的朋友還比較多呢。那,死也不怎麽可怕了。討厭,重點是在這裏嗎?咦?不是嗎?


    在這樣七嘴八舌地聊著的三人麵前,我總算能夠開口了。


    「那個,我啊。」


    借用了一點梅酒的力量,我總算敢說了。


    「……我,也要離開,這裏了。」


    於是三人沉默了一下,可是馬上又笑著回答我:


    「是嗎?你決定了啊。」


    「欸,你走了是會冷清些。」


    「不過,還會再見麵的嘛。」


    對這句話,我大大點頭說:「是的。」


    我決定搬到媽媽家。那是暑假即將結束前不久。我跟媽媽聯絡,說我想這麽做,媽媽很讚成。


    「那真是太好了。奏做出了認真的選擇,媽媽非常高興。那家老人院很奇怪,不如跟媽媽住還好一點……既然這樣,那我們彼此好好努力當母女吧。」


    是啊,薔薇人生是很奇怪,雖然事情都發生過了,而我也完全參與其中,但對媽媽來說,還是不知道的好。媽媽也是為了不傷害我而絞盡腦汁,我也想要努力當個好女兒。


    「……嗯,請多指教。」


    雖然十年前不怎麽順利,但現在的話,也許可以好好相處。我和媽媽彼此都已經走過這麽多的歲月了。而且以後也會再繼續走下去。


    要是不行的話,還有念寄宿學校這個辦法呢。不然,就再離家出走也行。路多的是。


    遙婆婆給了我和山崎兩株玫瑰苗,作為長期幫忙庭院工作的獎勵。


    「奏妹妹的是matilda,山崎的是safrano。都是相對容易栽種的品種,一個人應該也照顧得來的。」


    「……謝謝。」


    我和山崎一麵道謝,一麵拿起各自的玫瑰苗盆。兩盆都還沒有開花。


    「我想秋天會開一些。花朵的修剪就照常。開完之後,要準備過冬……這方麵我再詳細教你們,到時候再跟我聯絡。」


    看樣子,就算離開這裏,還是免不了要照料玫瑰。


    遙婆婆毫不在乎我這樣的想法,說:


    vie en rose。」


    發音聽起來滿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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