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傳奇總是始於夢境。


    1


    在睡眠中聽見聲音,吵死了,他想。


    邊想事情邊入睡的時候,腦中的詞句會溶入夢境當中,變質為毫無脈絡的荒謬表現,但當事人查覺不到它的不尋常——感覺就像那樣。


    聲音死纏著自己不放,響個沒完。就像擁擠人群的噪音,聽不清楚是從哪裏傳來的,在說些什麽。


    (……就跟你說吵死了……)


    椎名零侍煩躁地想咋舌,翻了個身。隔著被褥,能夠確實地感覺到地板的硬度,當他一意識到地板的存在,噪音便戛然而止了。


    房間裏雖然有床鋪,不過他沒有睡在上麵。他老是把多餘的物品與衣服扔在床上,最後東西多到沒辦法躺,隻好睡在地板上。床鋪似乎越硬越適合他的體質,睡在地板上反而睡得更香。


    原本以為是收音機開著沒關,但似乎並非如此。


    意識再度慢慢溶入黑暗中。


    漸漸地感覺不到重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浮遊感。就像大腦有九成陷入沉眠,但還有一成左右奇妙地清醒。這一成的意識,讓自己產生身體像指南針一樣轉動的錯覺。小時候看的超能力宇宙戰爭動畫好像有這種意象。請回應。就是眉頭附近劈哩的一聲竄過一道閃電,或是種子啪的一聲裂開的那種意象。請回應。想到這裏他才注意到,雖然像是宇宙但是看不到星星。或者該說比較像溫暖的沼澤。請回應。


    「請回應」


    他聽到聲音。


    克裏斯多福大人,請回應


    如果您聽見了我的聲音,請您回應


    媽的,收音機真吵……


    傳說畢竟隻是傳說吧?


    這樣做就能讓已死的克裏斯多福王複活?


    幾個年紀顯得較大的男人表示懷疑的意見。


    不,這是在對繼承了聖克裏斯多福靈魂之人訴說。繼承傳說之人,一定會聽見我的聲音。


    回答的是一陣玻璃鈴鐺似悅耳的女性聲音。


    喂喂喂,你打錯電話嘍。


    腦中浮現出這句玩笑話,不過似乎沒傳達給對方。


    那麽是不是儀式的步驟弄錯了?是不是巫女的力量太弱?


    態度高高在上的男人如是說。然後,有一段短暫的沉默。就像一個人咬緊嘴唇忍受責難的那種沉默。


    喂,這位聲音像老頭子的,你又做了些什麽?隻有那個女孩子在努力不是嗎?笨蛋。


    輕微的氣憤讓零侍發出抗議,不過似乎沒能傳達給那邊。這讓他有點不耐煩:心情就像對著電視說教的老爺爺。


    詠唱再度開始。


    聲音與連續語句形成環狀,畫著螺旋,在自己的周圍纏著不放。


    請回應


    請回應 繼承聖克裏斯多福靈魂之人


    傳說啊 再一次讓我們見到您的身影吧


    請以您的貴手拿起冰冷的劍


    來吧 繼承冰劍之人


    在這一刻 於此地覺醒吧


    在這一刻 於此地覺醒吧……


    起來了。


    快起來。


    我叫你起來。


    「叫你起來你沒聽見嗎!快點!」


    當他一感覺到臉的旁邊有枕邊被重重踩踏的感觸,雙腳已被猛然抓住舉起來。還來不及反應,身體就在一瞬間被翻麵,等到發現時,脊梁骨已經被彎成蝦子狀。


    「痛痛痛痛痛!剛起床就這招太狠了啦!老姐,老姐!」


    零侍死命拍打著被褥,「老姐」椎名夏音這才放開手,解除了蠍子固定技。她在趴著的弟弟背上踩了一腳,


    「誰叫你不立刻起床。我叫你一次,你就得隨傳隨到。」


    然後一臉「太不像樣了」的表情如此說。


    「什麽隨傳隨到,又不是狗……」


    零侍在被窩裏盤腿而坐,睡眼惺忪地看著姐姐的臉。從窗戶照進來的晨曦,讓她的短發與男孩子氣的小巧臉蛋,都呈現出亮澤光彩。這個姐姐總是一睡醒就精神百倍。


    (這麽嬌小纖細的身軀裏,哪裏來的這麽大力氣?)


    做弟弟的零侍總是覺得很不可思議。零侍的身體既高大,肌肉又結實,很有重量。看她的樣子,實在很難想像能夠輕鬆把自己翻麵使出關節技。


    「就算現在放連假,睡到上午十點也太懶散了。被處罰是你活該,」


    「是是,對不起……」


    「好啦,我要用洗衣機,快把衣服脫了換一件。洗好的衣服今天輪到我折,晾衣服收衣服都是你負責唷。趁天氣這麽好,動作快!不過,在那之前……你過來,快,清醒一點。」


    「唔——,什麽事啦,老姐。」


    零侍用手心用力搓著自己的臉問她,夏音用一種如果是漫畫的話,應該會附上愛心符號的語氣說:


    「有事輪到壯丁出馬嘍!」


    「搬運器材。限時三分鍾。開始!」


    把零侍帶到玄關後.夏音拍了拍手,用軍隊的口吻下了命令。


    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原來是通販購買的健身器材送到了,叫他搬到房間裏安裝好。


    這個老姐的可怕之處,就在於還設定了時間限製。意思就是叫你手腳俐落點。


    零侍不情不願地在紙箱包裝的一邊蹲下。


    「知道了啦。那你抬那邊。」


    「為什麽——,你一個人就搬得動吧?」


    「為什麽我得一個人搬啊!」


    「因為我覺得零侍一個人應該搬得動啊。」


    「不懂你在說什麽!」


    「有什麽關係嘛,好好運用你那強壯得莫名其妙的肱二頭肌吧。」


    結果,零侍自己一個人把它搬到了二樓。


    夏音隻是在一旁看。有時候還會啪啪地拍他的背,好像在說「抬頭挺胸」。零侍大叫了。


    「可惡啊!下輩子我一定要當哥哥!」


    「啊哈哈,這跟年紀無關,遇到我,你的地位就是這樣。」


    夏音蠻不在乎地笑了。鋼鐵製的腹肌鍛鏈用器材實在重得要命。


    將器材在房間角落安裝完成後,夏音心滿意足地頻頻點頭。


    「很——好,ok。腹肌可是女人的生命呢——」


    「女人的魅力到哪裏去了。」


    「魅力隻是其次。不管是民謠還是演歌,都要有腹肌才唱得來啊。」


    每次社區舉辦卡拉ok大賽,夏音總是能夠獲得鄰居歐吉桑的滿堂彩。


    「比起武道館,還是應該以辰巳工商演藝廳為目標呢——。像這樣握緊拳頭轉啊轉的,」


    「工商演藝廳去年倒啦。早就沒了。」


    「……你過來一下,身體彎下去。」


    夏音一本正經地說。他以為說話惹她不高興:心想這下頭頂要挨上五、六記手刀了,沒想到夏音不經意地伸出手,亂七八糟地摸了摸零侍自然卷的頭發。


    「好乖好乖,謝謝你的幫忙喔。」


    「嗚……」


    所謂的幫忙,不是把所有事都丟給別人做——,零侍原本想回嘴,但不知怎地一時說不出口,隻能任由她亂摸自己的頭。


    就是因為她會突然做出這種行為,零侍才拿她沒辦法。


    「沒征求我的同意,就長這麽大,真是讓人生氣。」


    夏音微微偏著頭,眯著眼睛,用一點都沒在生氣的語氣說。這個老姐從以前,從小就是這樣,會突然做出出人意料的舉動。


    即使零侍的身高已經比自己高出一個頭以上,在夏音的內心當中,零侍好像還脫離不了「小弟弟」的印象。


    「不過,接著就看內在了。真正的好男人,可不是


    隻要長得帥,身高夠高就行了喔。」


    但還不忘補上一句。


    「心靈也要好好鍛鏈唷。你一定要成為我能認同的好男人,不然……」


    「是是是。」


    「不然就由我重新惡狠狠地鍛鏈你。」


    「!……我、我會努力的。」


    零侍不禁維持著正坐的姿勢後退了幾步。夏音似乎不喜歡他的這種態度,大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從上麵抱住了位置較低的弟弟的腦袋。


    「喂——,我是在疼愛你耶,乖乖讓我疼吧。不準逃走。」


    「嗚哇,不,夠了吧,老姐。」


    零侍掙脫開纏著自己的纖細胳膊逃之夭夭。可惡,斯巴達老姐聞起來怎麽這麽香啊。


    2


    當天晚上,他又做了奇怪的夢。


    他夢到一支軍隊燃起篝火,在黑暗包圍的樹海中前進。


    雖說是軍隊,但不是新聞中看到的自衛隊或是美軍那種近代的士兵。那是一群頭戴鐵盔,手持以黃銅補強的厚重盾牌,攜著刀刃寬闊而筆直的劍,宛如出現在古裝劇裏的戰士集團。


    雖然無法確定,但應該有數幹人。所有人都裝備著一模一樣的頭盔、盾牌與劍。這個集團整齊劃一地,並且壓抑著鬥誌,肅靜地在黑暗中進軍。


    武器與裝備雖然是中世紀歐洲風格,但總覺得哪裏不對。忽然零侍發現,這些人幾乎都沒有穿鎧甲。


    零侍心想,或許這個文明的武器製造技術比防具發達多了。既然都會被貫穿,就幹脆不要穿鎧甲,盡量想著回避好了。現代的士兵也都沒有穿鎧甲。


    想到這裏,他忽然感到疑問:我怎麽會有這些知識?這些事情應該是學生會的西園寺學長或霧穀學長他們的專門吧。


    沉默的軍隊,似乎正要前去發動夜襲。他們不時派出斥候,不發一語地步步前進……


    突然,樹海中產生一道閃光。軍隊還沒因為驚愕而方寸大亂,整個空間就被轟然巨響支配了。


    從軍隊的側後方,有好幾個火球在空中畫出弧線飛來。雖然叫做火球,但可不像運動用球類那樣好對付。它們更類似火山爆發或是隕石一類。


    這些火球在密集的軍隊頭頂上爆炸了。


    哀號響起,四處傳來怒吼。但零侍隻是漠然地感覺到那是「哀號」與「怒吼」,無法聽到清晰的內容。活生生的人被炸飛,被掃蕩。


    他看得到每一個士兵都在設法取回隊伍秩序,但是身在行動受限的森林當中,讓事情變得困難。


    然後,有伏兵來襲了。


    襲擊他們的敵方軍隊,全都不是正常的人類。拎著布滿血紅毒性鐵鏽,滿是缺口的斧頭與長槍,隻剩骨頭的怪物;渾身是血,明顯受到了致命傷,卻還能走動的成群活屍;以及口中閃爍著詭異磷光,體型大如馬匹的不祥猛犬集團。


    受過嚴格訓練、千錘百鏈的人類戰士,遭到非人類的怪物襲擊、蹂躪而力盡身亡,這一切零侍都在夢中看得清清楚楚。


    救救我們


    銀鈴般的聲音傳來。


    請傾聽我的聲音


    請伸出您的援手


    請您回應 請您睜開眼睛……


    「哇啊!我這就起來了,老姐!」


    他掀開棉被,一翻身爬起來。踏在地板上維持膝蓋著地的姿勢以備暴力老姐來襲,並急忙掃視四周。


    外麵天色很亮。一看時鍾是早上九點。沒看到夏音。他先確認自己的生命安全,然後才逐漸產生一個疑問:令天這個夢是什麽?


    更正確地說,今天又做了那樣的夢。


    他穿著代替睡衣的運動服,三步並兩步地跑下樓梯,衝進起居室一看,沒人。


    客廳那邊傳來人聲。他連門都不敲,喀擦一聲打開門。


    「老姐!」


    「咦,幹嘛?……我說你啊,好歹換件衣服再見客好嗎。」


    與夏音麵對麵,捷克蒂·愛因淺淺地坐在沙發邊。奇怪的姐姐的奇怪的朋友。也許是來家裏玩的,或者等一下兩個人要一起出門也說不定。


    「零侍,今天也睡過頭?」


    愛因偏著頭,像小孩子一樣口齒不清地說。直順的黑發輕飄飄地晃了一下。有如水果刀般美麗的尖耳,跟兔子耳朵似地跳動了兩下。


    表麵上,她與夏音念同一年級,是來自東歐地區的留學生。但,什麽叫做東歐地區?零侍實在很想把這些曖昧的情報問個水落石出。到底是哪個國家?


    不,這還算是小問題。那對「尖尖的,會動的耳朵」到底怎麽回事?


    這種特殊的人種,隻存在於奇幻電影裏。以零侍的常識來說是這樣,但在他與姐姐、愛因就讀的聖露米娜斯學園裏,從沒有人在意過這個問題。


    「又不會怎樣。」


    幾乎所有人都是這個反應。這樣會害他覺得「難道是我有問題嗎?」。


    「我哪有每天都睡過頭啊,愛因。」


    「可是夏音說,零侍每天都睡到很晚。她還說就是因為你老是在睡覺,所以隻有身高長得跟靈樹一樣高。零侍,如果我也睡很多,會變得跟零侍一樣高嗎?」


    「……愛因,不要太相信老姐說的話。……先別說這個了,老姐!你有叫我嗎?有吧?」


    「啊?什麽?」


    「你是不是在樓下鬼吼鬼叫,說『快起床!三秒內集合!』?」


    「我沒有叫你啊。不懂你在說什麽。啊,不過不用叫就自己來聽候差遣,倒是一大進步。繼續保持啊。去幫我再泡杯茶來。」


    「你很羅嗦耶。」


    他反射性地回嘴之後,不禁站在原地思考:那麽那個聲音究竟是……


    「該不會是對老姐的恐懼產生的幻覺吧……」


    「這我可不能當耳邊風了。什麽意思?跟姐姐說清楚?」


    「沒有啦,是這樣的……」


    零侍簡短地說明了事情經過。簡單地說,就是最近起床之前總是會夢到不吉祥的怪夢。有時候是有人呼喚自己;有時候是用沒聽過的名字稱呼自己;又有時候會看到充滿爆炸與破裂的戰爭影像。


    「唉——……」


    聽完他的話後,夏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她輕輕地招手,將手放在自己與弟弟的額頭上。


    「好像沒發燒喔……。這麽說來……啊啊,我的弟弟終於接收到某種電波類的東西了。雖然我早就覺得你腦筋有點不對勁……。要不然就是染上了那個什麽邪氣眼的……。唉……」


    她用一種極度冷靜,且充滿同情的眼光看著零侍。


    「才不是那樣咧。算了,是我不該跟老姐講這個。」


    「零侍……好可憐……」


    愛因看起來一副有聽沒懂的樣子,但或許是被夏音的氣氛感染了,連她也抬頭看著零侍,眼角濡濕地輕聲說。


    「喂,愛因,不要用那種真的很同情的眼神說我可憐,算我求你了。」


    零侍走出客廳後,夏音與愛因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


    「……你覺得呢?」


    「嗯。」


    愛因先是輕輕點頭,思考了片刻之後,才回答:


    「這次,一定是,輪到零侍了。」


    「很有可能喔……。終於輪到他被呼喚了啊。不過,人家叫他,他為什麽不趕快回應呢?」


    「因為,零侍的接收器,有點弱。」


    「嗯——,我也這麽覺得。」


    夏音輕聲笑著,又感慨良深地接著說:


    「終於輪到他啦——。要不要緊啊。或許我最好先讓他帶著武器。咦,我預備用的劍收到哪裏去了?就是從吳羽家的寶物庫暗坎來的那把……」


    「暗,坎?」


    「啊,沒有啦。愛因,你不用學這種詞沒關係。」


    「暗坎……」


    「不可以問別人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喔。要保密喔。」


    3


    天空幾乎沒有一片雲。高掛天空的太陽,毫不保留地散發它的熱力。椎名零侍覺得全身變成了太陽能板,吸收著太陽能,心情偷陝地走在住宅街裏。


    他正要前去參加劍道社的假日訓練。露米娜斯學園的劍道社以練習辛苦著稱,但風氣自由,任由社員自行決定出缺席,因此頗受學生歡迎。


    還有另一個有名的地方,就是這個劍道社很喜歡教學生一些劍道協會未認可的古流劍技。像是砍腳邊的方法、弄掉竹刀時的扭打技巧,甚至連對付投擲武器的方法都列入訓練課程當中。與其說是劍道,根本可以稱為綜合格鬥技了。


    「那所學校的劍道社,是在訓練特種部隊嗎?」


    有些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多少造成了一些問題,不過學校方麵認為隻要在大賽中留下好成績就行了,態度倒很大方。


    至於零侍本人更是這麽想:


    「可以學到這麽多,比普通的道場好玩多了。」


    根本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其中他最喜歡的是,每到夏天社團就會包下整座山,進行「山野訓練」,也就是讓社員分組躲在山林裏,趁敵人不注意發動奇襲的實戰訓練。「好像生存遊戲,超有意思的!」這是零侍的感想,關於這方麵,零侍的感受性也有點與眾不同。沒資格說別人。


    零侍走在暖呼呼的陽光下,好像要將身上的黴菌都曬死。


    (不過話說回來,被親姐姐懷疑腦筋不正常,未免太慘了。)


    他邊走邊用力搔著自然卷的頭發:心裏如此想著。


    水泥塊堆積而成的民家圍牆上,有一隻黑貓蜷做一團正在做日光浴。它好像一點警戒心都沒有,零侍走過它身邊,耳朵也不動一下。


    「喂,你也這麽覺得吧?」


    他半開玩笑地,不經意地向貓咪搭話。平常自己講一句,老姐總是回十句,所以偶爾他也會想對沉默的對象自言自語一下。


    然而。


    「說的一點都沒錯,椎名零侍。」


    貓把頭放在前腳上,睜開一隻眼睛如此回答。


    「……咦?」


    上臂起了一整片雞皮疙瘩。黑色毛皮中出現的金色貓眼嚇壞了他。


    等一下,這是什麽狀況?


    有沒有其他人看到剛才發生的事?或者該說有沒有人能跟我共享這個異常狀況,一起嚇到?零侍這樣想,對周圍東張西望。很不巧,沒有其他人路過。


    他戰戰兢兢地將視線轉回剛才的位置。


    貓不見了。


    ……不,它真的是消失了嗎?還是說,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麽貓?


    他試著把手貼在額頭上。


    「搞不好我真的出問題了……」


    零侍雖然對自己的腦袋抱持懷疑,不過當他到達學校,持續了三小時沉重的訓練後,那些事情不知不覺中便溜出了他的意識。體內累積的乳酸,仿佛在告訴他,現在不要想那些麻煩事。


    想也沒用的事情最好先丟在一旁,這時候盡量活動身體讓腦子無暇思考就行了。零侍一直以來都是采取這個方針,也沒出過什麽大問題。


    他讓風吹在吸飽了汗水變得沉甸甸的護身衣上,走到外麵,來到校舍後麵的庭園。這裏種了一棵櫻花樹,並且就在樹下挖了一座小池塘。學園介紹手冊的第一頁還刊載了此處的照片,算是一個小型名勝。


    他在櫻花樹下伸直了兩腿坐下,大口暢飲著寶礦力。褲管拉到膝蓋上方透氣。流了一身汗,快要昏倒的時候一口氣灌下的寶礦力,大概是這世上第五名的好滋味,他想。剩下的前四名留給今後將會邂逅的美味,所以目前寶礦力等於是第一名。


    水分補給完畢後,把空的寶特瓶一扭,往背後一躺。一躺下來,就能感覺到全身的肌肉都在因為缺氧而發出哀叫。


    閉上眼睛,意識似乎就要直接飄向遠方。


    那也不錯……。零侍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


    一股異常的壓力從橫向襲來,通過了全身。


    「怎、怎麽了?」


    他慌慌張張地起身。那個感觸就像霧氣的細小水滴形成一道牆,在瞬間通過身體。


    他感覺到有光,搖了搖頭。


    池塘的水麵在發光。水失去了透明度,就像凍結了一樣,形成光的平麵。那光自得前所未見,但絕不會太過耀眼令人睜不開眼睛。白淨而純潔,而且無限溫柔。有如絲綢麵紗一般的光——。


    水麵實在太過光亮,周圍都顯得變暗了。


    零侍反射性地後退,與池塘保持一段距離。一有異常就要立刻脫離現場以策安全,這是與眾不同的露米娜斯劍道社的教誨。


    不過,在拉開距離之後,零侍改變了想法,又再度靠近水池。


    (這個狀況雖然很異常,但沒有不祥的預感。)


    這個直覺讓零侍往前了幾步。


    他探頭窺探水麵。


    霎時間,零侍的視界——隻有視界被吸進了水底。身體維持原本姿勢,隻有眼睛看到的影像在墜落。跳進光輝水麵的零侍的視界,在近似陰暗水井的管狀空間中無止無盡地高速墜落,最後當他看見一個小小光點時,自然地速度也開始減緩。


    光點越是靠近就變得越大,形塑出一片景觀。那片情景像是從天花板上俯視寬敞石造大教堂的大廳。背負著花窗玻璃的哥德式祭壇前,一名身穿鮮紅色類似修女服的服飾,年紀尚輕的女子獨自跪在那裏。她叩拜在祭壇前,對著石造地板口中念念有詞。女子看起來很疲憊。從她肩膀隨著呼吸起伏的動作就能看出。


    零侍的視線,從天花板上方俯視著少女柔弱的背部,與背上柔順的銀色發辮。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外來的視線,少女的肩膀微微震動了一下。她伸直了貼在地板上的手撐起身體,以訝異的動作,顫抖著站起身。


    然後慢慢地抬起頭——看著零侍的眼睛。


    (嗚哇!)


    就在這個瞬間,視界仿佛被彈飛似地上升,零侍的意識又回到了零侍的體內。


    他不禁身體往後仰。水麵的光逐漸衰減,恢複成原來的正常水麵。


    「剛才那是什麽啊!」


    他忍不住發出了毫無修飾、率直的疑問句。沒有人回答他的疑問。隻有微風吹過,像剛才那樣舒適地冷卻身上的汗水。櫻花樹枝搖曳著,水麵產生了小小的漣漪。


    整件事情經過黑貓都看在眼裏。它讓青草發出沙沙聲,徑行離去了。零侍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4


    淩晨兩點三十分。無論是夜貓子,還是習慣早起的人,在這個時間帶都睡得正甜。當然椎名家也沒有燈光。


    當晚,椎名零侍睡得很沉,沒有做夢。他一樣讓一堆雜物睡在床上,自己則在地板上鋪了一床被褥睡覺。


    沉浸在柔軟、舒適的黑暗之中……


    這時。


    「快起來,零侍。」


    有個物體啪啪啪地拍打著自己的額頭。零侍在睡夢中察覺,但他決定將它當成一場夢,繼續潛入夢鄉。


    「快睜開眼睛,椎名零侍。」


    某個冰冰涼涼、充滿彈性的物體,在他的臉頰骨附近用力推著。在模模糊糊的意識當中,他想:要是平常的話現在早就被硬梆梆的拳頭飽以老拳了,這次換了新方式啊——……


    想到這裏,忽然驚覺事情有異。


    要是換做老姐的話,自己現在應該正在麵臨關節技的威脅。


    如果對方不是老姐……那是誰?


    零侍一注意到這點,便冷不防地睜開了眼睛。睜開眼睛看到的景象讓他心中一陣涼意。


    黑暗之中,臉的正前方,有一對金色的眼眸浮現在半空中,盯著零侍不放。


    「喔哇——!」


    他下意識地跳起來。


    跳起來的時候被甩到半空中的黑貓,輕巧地降落在床上。貓爬上了雜物堆,找到一處高度與零侍相等的位置坐下,打了一個嗬欠後,金色雙眸帶著責難的意味,慢慢地開口了。


    「對貓的態度太不像話了。與貓相處的時候要像對待女孩子一樣,下手要輕,動作要溫柔。一把推開未免太誇張了。」


    「貓、貓……」


    「對,我是貓。」


    「說話了……」


    「我是在說話呀。」


    「貓說話了!」


    「真失禮,說話這點小小的權利,貓也是有的。還是說你認為,貓沒有權利說話?這種想法是不合時宜的。是應該革除的舊習。聯合國各機構也不會坐視不管的。大概吧。你給我好好反省。」


    「你是從哪裏進來的!」


    「你真的很愛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呢,椎名零侍。這根本不重要,不是嗎?」


    「……你這隻貓,還真是伶牙俐齒啊,」


    零侍大大吸進一口氣,再花一段時間慢慢吐出來。他在被褥上一屁股盤腿坐下,兩隻手立在膝蓋上,喊了一聲「好」。這一連串的動作就像是讓自己下定決心的儀式。


    「我明白了。總之我先接受這個狀況。在我眼前有一隻奇怪的貓,它會講話,而且聽起來滿聰明的。我已經理解了有這樣的一個狀況。先不管這是夢、是幻覺還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總之我先處理眼前的狀況吧。嗨,小黑貓,晚安啊。這麽晚了你找我有什麽事?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拿柴魚招待你。還是要替你搔不到的地方搔癢?」


    「……頭腦切換的速度滿快的嘛。」


    黑貓說完,又補上了一句:


    「等一下,你真是不要臉。竟然對女士說要幫她搔癢。太沒神經了……」


    「別管這麽多,繼續我們的話題吧。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嗎?我聽就是了,你說吧。不想說的話,就讓我繼續回去睡大頭覺。等到早上醒來,我會告訴自己昨天發生的事隻是一場夢,當作笑話來講。」


    「沒錯,椎名零侍。你說的對。我來找你是因為有事要告訴你。可是……到底要從哪裏講起,你才願意接受我所說的,老實說我很煩惱。是啊,究竟該從哪裏開始講起……」


    「你怎麽這麽不幹脆啊……」


    零侍抓了抓頭發以驅走睡意,


    「每隻貓都像你這樣喜歡拐彎抹角嗎?要是能像狗那樣汪汪叫兩聲,直截了當地說『帶我去散步吧!』的話,不是輕鬆多了?什麽都好,你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吧。」


    「真失禮,竟然拿我跟狗比。」


    「就跟你說別管那麽多了。」


    「……那好吧,我就說了。」


    黑貓先是不悅地把頭別向一邊,然後突然轉向零侍,開始暢所欲言。


    「與這個世界『艾爾岱』相鄰存在的另一個世界『恩迪亞斯』正麵臨了危機。沉睡在瓦雷利亞地區的黑龍,在半夢半醒之間命令其眷屬取回自己過去的身體,企圖讓世界上充滿破壞。混沌之門即將開啟,異次元的怪物正在磨尖它們的牙齒,準備隨時組成軍團進攻人界,吞沒和平的各個國家。一旦它們出現在人世間,世界就隻有毀滅一途。村莊將遭到襲擊,田園被踐踏,城鎮也將會被燒成灰燼吧。各國的騎士團與傭兵團勢必無法抵抗。換句話說,瓦雷利亞的人類目前正麵臨生死存亡之際,而這場危機最終也將會吞沒恩迪亞斯全土。這塊土地的文明已如同風前殘燭。然而在這個時候,人們想起了一個傳說;那就是在庫蘭托爾王國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勇者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當相同的黑暗覆蓋整個世界時,一位來自異世界的勇者以手中光輝寶劍驅除了黑暗,成為一國之君長久保護人民。這就是開國之君聖克裏斯多福的故事。現在的瓦雷利亞,現在的庫蘭托爾,以及現在的恩迪亞斯世界,正需要一位勇者成為人們希望的旗幟。大家都在祈求聖克裏斯多福的再度降臨。克裏斯多福雖然隻存在於曆史的遙遠彼方,不過繼承其血脈與靈魂的子孫一定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於是人們抱持著一線希望,舉行了異世界召喚儀式。」


    「……」


    零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保持沉默。他很想提出一些意見,但隻能從喉嚨深處擠出怪聲來。黑貓接著說:


    「而所謂異世界的勇者,好吧,就如同你所想的一樣,就是你椎名零侍。所以不要再拖拖拉拉的了,我希望你盡快、火速……」


    「等一下!給我等一下——!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吐槽了,你隻是一個勁地說個沒完,都不考慮一下我這個聽的人的心情……」


    「是你叫我說的呀。真是任性。」


    黑貓用力甩著長長的尾巴表達它的不滿。它舉起前腳,用老師的口吻說:


    「好吧,有疑問可以提出來。」


    「我問你,你所謂的那個世界,是貓咪的世界嗎?」


    「不要鬧了。我隻是正好是貓罷了。你應該也看過那個世界了。你不是還聽過聲音嗎?」


    「是啊……」


    零侍想起最近每晚夢到的夢境。呼喚自己的聲音、決死戰的軍勢,還有:


    「我原本以為那隻是一些怪夢。」


    「那不是夢喲。」


    「會說話的貓這樣跟我講,實在……」


    目前的這個狀況,倒更像是個怪夢。而且由於對方講得實在太急,留在腦內的資訊連原本的三分之一都不到。雖然能夠掌握大致上的輪廓……


    「你不願意相信我說的?」


    黑貓有些不安地,壓低著視線看著零侍問他。


    「哎,聽起來是沒什麽真實感啦。」


    「那麽關於沉睡在你體內的勇者之血呢?」


    「要是換成我老姐,一定會很高興吧……」


    其實關於「這個世界之外有另一個異世界」,零侍並不是第一次聽到。


    這是因為他的姐姐夏音一天到晚在講這件事。她常常說:「我以前曾經被叫去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在那裏當上騎士團長喔!」


    究竟是誰比較愛做夢?他很想這樣問,但身為她的弟弟,零侍很清楚夏音不是那種愛做白日夢的人。而且如果相信她所說的,很不幸地很多謎團都能得到解釋。像是因為學生常常失蹤又突然回來,而被世人謠傳為「受詛咒的學園」的露米娜斯學園的真相;這些失蹤後回來的學生,不知道為什麽常常會發掘出異常的才能;在校園內與校園附近目擊到的幽靈、妖怪,以及各種靈異現象;比起這些更耐人尋味的是,捷克蒂·愛因這號人物究竟來自何方……


    不過就算如此,就算靈異現象對零侍來說不是那麽稀奇,要是眼前出現了一隻會說話的貓,說你是勇者所以必須挺身而戰,還是難免會驚慌失措。


    (嗚哇,真的假的。)


    這是他最真誠的反應。


    「如果是我老姐,一定會說『嗬嗬嗬,我正是傳說中的勇者!』,一瞬間就接受這個狀況了。其實我也滿想相信你說的,去當那個勇者啦。」


    「椎名夏音將會肩負其他的使命。你的確是克裏斯多福的血親,這點不會錯。我不知道克裏斯多福在這個世界的名字是什麽,但你的確繼承了他的血統。不然不可能會聽見召喚的聲音。我絕對沒有找錯人。」


    「你這麽說,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


    「該怎麽做,你才願意相信我呢……」


    黑貓將頭壓低到看得見自己前腳連接軀幹的部位,低頭沉思。剛才那樣講一句回十句的強悍態度都消失了。她像是自言自語般小聲地說:


    「不管怎麽呼喚你都不肯去,為了設法將你帶去那邊,他們才會送我過來,做為最後的手段。我的主人已經設想過召喚你失敗時的情形。如果無法成功召喚你,我們會聚集人類的殘餘戰力,發動一場決戰。勝利的可能性大約是小數點的後麵再加八個零吧。人們會開始一場與其說是為了勝利,倒不如說是為了保有尊嚴的戰爭,然後一切就結束了。我知道這些聽起來都很唐突而且不切實際,可是……」


    「……」


    「零侍……」


    「幹嘛?」


    黑貓低著頭說:


    「求求你,救救我們。我們真的無計可施了。」


    零侍一聽,很幹脆地回答:


    「知道啦。好啊,沒問題。」


    他那毫無抗拒的幹脆回答,讓黑貓抬起了頭,愣在那裏。它的表情呆滯,好像被人推了鼻子一下似的。


    零侍的回答聽起來好像是人家拜托他:「幫我洗一下盤子。」語氣非常輕鬆。黑貓還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零侍已經先接著說了:


    「好啊,雖然搞不太清楚,不過隻要是我能做的,我都願意做。那首先我該做什麽?」


    「等、等一下,你是怎麽了?」


    黑貓舉起了前腳。


    「你不是不相信我說的嗎?」


    「相不相信,我覺得都無所謂。」


    零侍扭動著脖子讓骨頭喀喀作響,又旋轉著手臂。


    「管他是不是真的還是騙人的,我都無所謂。我對自己是什麽偉人的子孫,也沒什麽興趣。」


    「那麽,你為什麽……」


    「這當然是因為你叫我救你啊。」


    他露出了爽朗中帶點調皮的表情。


    「既然這樣我就幫你吧。你叫我做什麽我就做。這不是為了什麽,就隻是因為你在向我求救,所以我要救你。你不是說你們無計可施了嗎?看起來也不像在說謊。遇到有困難的人,就要全力去幫助他們,我們家都是這樣教小孩的。」


    「零侍……」


    「幹嘛?」


    「我猜你其實是個笨蛋吧。」


    「我說你啊,為什麽講話總是要順便罵人?」


    「不過,我很慶幸你是這樣的人。真的。謝謝你,零侍。」


    「呃,這個嘛……總之不用道謝啦。」


    零侍從它的尖酸語調中聽出了真摯的心意,窘得答不上話來。


    「我跟你說,零侍。」


    「什麽事?黑貓。」


    「……是鈴鈴。」


    黑貓從床上輕快地跳下來,來到零侍身邊。


    「我叫鈴鈴。不要叫我黑貓。你是椎名零侍,我是鈴鈴。不是人類與黑貓,是零侍與鈴鈴。對吧?」


    「對,你說得沒錯。」


    「願意跟我握手嗎?」


    「當然。」


    自稱鈴鈴的黑貓舉起了前腳,伸到零侍麵前。要是被人的手一握好像會握壞。


    所以零侍改用食指與拇指上下夾住了它的前腳前端。拇指的指尖好像摸到了小小的橡膠塊。


    「剛才在我臉上按來按去的神秘物體就是這個啊……」


    「喂,不要一直按人家的肉墊。」


    鈴鈴不悅地抽回了前腳。它舔了兩下握手過的前腳,然後偏著腦袋這樣說:


    「零侍……我在想,你是不是很會欺騙女生?」


    「啥?才沒有咧。」


    「很難說喔。搞不好隻是你自己沒自覺。」


    於是,零侍就這樣「雖然搞不懂怎麽回事,反正受到人家拜托,就幫忙了」。


    「我現在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在黑貓的要求下,他開始準備出門。話雖如此,也沒有什麽要帶的。脫掉代替睡衣的皺巴巴運動服,換上慢跑用的運動服。穿上無袖t恤,外套就綁在腰間。雖然現在不會冷,但或許清晨會有點涼意。


    在門口他原本要穿上跑步鞋,又改變主意,將兩腳塞進美軍公發品的戰鬥靴裏。這是他參加社團活動山野修行時常穿的。


    離天亮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在深夜特有的沉靜氣氛中,身高高大、外貌不凡的高中男生,與會說話的黑貓一起走在路上。


    貓與人步行的速度有相當大的差距,因此雙方走起來都很不方便。按照正常的步伐,零侍比鈴鈴快得多了,因此鈴鈴經常得小跑步地追上他;但如果配合鈴鈴的速度,零侍又常常得停下腳步。真令人焦急。


    零侍忽然想到,提出了一個建議。


    「要不然我抱著你走如何?」


    鈴鈴眼睛瞪得好大。


    「你是在開玩笑吧。想對我做這種事,你得先用甜言蜜語追求我才行。」


    「……你講的話,我沒一句聽得懂。」


    總之,他決定不要再隨便提意見,小聲說出另一件令他在意的事。


    「不過話說回來,我究竟該做什麽才好?」


    「很快你就知道了。好好期待吧。」


    「就算你這麽說……我能做的頂多是人家叫我搬重物,我就去搬而已耶。這點能力就可以了嗎?」


    「很夠了。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鈴鈴回過頭來。


    「因為再過不久,我們就要請你撐起比一切都要來得沉重的『世界』了。」


    5


    鈴鈴帶領零侍前進的路線,對零侍來說再熟悉也不過了。這不是我的上學路線嗎?才在這麽想著,一人一貓果不其然,已經來到圍繞露米娜斯學園周邊的道路。


    鈴鈴輕盈地躍上高聳的圍牆,跳下圍牆的另一邊。零侍也依照它的指示,踢著牆麵登上圍牆,降落在校地內。


    「就是這裏。」


    黑貓帶領他來到的地方,就是池塘旁的那棵櫻花樹下。


    「這個地點,就是連接兩個世界的中繼點。你中午應該也看過了吧?」


    「是啊……」


    「不過好奇怪喔。照理來說,你應該不需要使用這條通道,隻要利用夢境回路就能前往那個世界了。因為克裏斯多福大教堂的巫女一直在那裏盡力呼喚著你啊。」


    「喔……怎麽會這樣呢?」


    「我想可能是你有點遲鈍吧。」


    「不,先別發表你那些心直口快的意見了。總之先告訴我該怎麽做吧。」


    「可以麻煩你站在池塘邊,低頭看著水麵嗎?」


    「我明白了,這樣嗎?」


    他照著它說的做。他站在那裏注視著夜裏的池塘,但沒看見什麽。四下太黑暗讓他看不見水底。也沒有星星或月亮映照在水麵上。


    「什麽都看不到耶……」


    他話說到一半,感覺到背後傳來一陣危險的氣息。


    回過頭一看,黑貓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站在那裏調皮地看著他。身上穿著淡紫色的中國旗袍式迷你連身裙,兩隻手交叉在背後。短短的黑發上突出一對三角形的貓耳……


    「咦?」


    「一路好走。嘿!」


    她的腿高高抬起,往零侍的胸口一腳踹下去。


    零侍被這樣一踹,當然失去了平衡。他胡亂轉動著兩條手臂試圖想站穩,然而重力緊緊地抓住了零侍的上半身,一個勁的往下拉。潮濕的地麵讓腳下一打滑,零侍就這樣背朝下地跌進了水裏。


    隻有最初的一瞬間感覺得到水的觸感。水的冰冷與水壓,都在全身沉入水


    中的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全身浸在有如夢境般的溫暾黑暗中。池塘失去了底,水麵也不複存在。隻依稀覺得自己在一個垂直挖掘的隧道中永無止境地不斷墜落。


    黑暗通道漸漸萎縮,變得越來越細。伴隨著這種變化,零侍也覺得自己的存在被拉成細細長條狀。最後當他通過一個宛如沙漏狹窄腰身的小孔後,染上各種色彩的無數意象便一舉湧進他的視野。


    最初出現的是緩慢轉動的巨大齒輪機械。那是推動宇宙時間的機關。它並不是實際上真的呈現這種外貌,隻不過是在零侍的意識中被變換成這種形態而已。


    零侍被卷進了轉動的齒輪當中。在那裏,他能夠看見曆史,有如一幅畫卷攤開在眼前。


    那裏有山,有平地,有巨大森林,有島嶼;每一個地方都有它的王國。每個王國都是零侍從未聽過的,另一個世界的文明國度——倫貝爾、貝斯提亞、馮提納、庫蘭托爾——青嵐、菲利亞斯、貝爾加德——然後是要塞都市希爾迪亞……


    人們耕作土地、製作工具、建設都市、發展文化,然後曆經了好幾次戰爭。看起來像是人與人之間的爭執,其實是人與諸神之間的鬥爭。想進一步改善生活環境的人類,與不樂見人類發展文明的心胸狹窄的天神之間,掀起了永無止境的戰爭;這就是零侍現在看見的世界之曆史。


    零侍在逐漸淡去的意識一隅,直覺地理解了這件事。而在理解的同時,關於此事的知識也被忘卻了,隻剩下某種無形的理解。


    零侍在一瞬間經曆了無限久遠的曆史,他本身的意識,也被拉長、拉薄到跟曆史擁有相同的長度。而就在他即將被時間的流逝吸收並消失的時候,他聽見了聲音。


    「我好想見你……」


    在那一刻,零侍幾乎消失的意識被凝聚為小小的、濃厚的一個點。這時候零侍已化身為閃耀的光團。他在星光流逝的黑暗通道中疾飛。不久在他的前方出現了光芒。看來那似乎就是出口。零侍朝著那方向直驅而入。最後兩團光合而為一……


    6


    「好痛。」


    這是蹦出來的第一句話。


    被一腳踹進池塘後發生了什麽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隻依稀記得自己飛進了黑暗中的一個發光處。


    眼睛還不適應。周圍傳來像是白色雜訊的沙沙聲。當陷入濃霧中的意識漸漸變得清晰時,他的整個身體與右臉頰都感覺到冰冷的石頭觸感。原來自己正趴在石砌地板上。


    自己應該是在較高的位置恢複實體,然後掉了下來。


    視野變得清晰之後,眼前出現了年輕女孩的膝蓋。那是一對很美的膝蓋。女孩穿著看上去相當沉重的修道服。


    她的身子有些後仰,眼睛盯著零侍的側臉看。一頭銀發綁成發辮,年紀與零侍相仿。貨真價實的美人胚子。


    看起來應該是在跪拜的時候,一個體型高大的男人咚的一聲掉在眼前,讓她嚇了一跳,所以上半身才會往後仰。


    「嗨,我們是初次見麵吧。」


    雖然全身上下都因為撞到石頭地板而疼痛不堪,不過零侍硬是逞強忍著,麵帶大膽的笑容看著她。他利用肌肉的彈力,像體操選手一樣一躍起身。


    「您就是……」


    美豔的紅衣少女,好不容易擠出了這三個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零侍背對著水晶與白銀的祭壇站起來,對少女伸出他的手。


    「我聽見你的聲音了。」


    由於少女悵然若失地呆在原地,絲毫沒有要握住他的手的意思,不得已,他隻好抓住少女的手腕硬是將她拉起來,讓她站好。


    「我來嘍。因為你叫我來,所以我就來了。老實說,我還搞不太清楚狀況。也不知道事情經過。但是你有向我求救吧?所以我要救你。隻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願意做。這樣可以嗎?」


    「聖克裏斯多福的勇者大人……」


    「我叫零侍。」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女的雙眸,如此訂正。


    「叫我零侍吧。什麽大人的聽起來總覺得不像在叫我……咦?喂?」


    眼睜睜看著那對美麗的眼眸中不斷湧出透明的液體,零侍開始慌張了。眼淚沿著她的臉頰弧線滑落至下顎。銀發少女忽然以雙手掩麵,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喂,你別哭啊。我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嗎?」


    過到這種情形時,是不是應該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零侍舉著兩隻手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跳起了怪模怪樣的舞蹈。


    「或許是因為死命呼喚您有了成果,一時太激動了吧。——來人啊,護送巫女到休息室歇息。」


    一名站在一旁遠遠地看著事情經過的老年男子以抑鬱的語氣說完,兩名隨從便走向他們身邊,帶著少女離開了。


    大教堂裏除了零侍之外,就隻剩下那名老年男子。此人身穿布滿金銀刺繡的沉重藍色服飾,頭頂上戴著一頂奢華的工藝品,仔細一瞧,是一頂白金打造,中央鑲嵌著藍寶石的王冠。


    「老先生,你……該不會就是國王吧?」


    「正是,勇者殿下。餘就是治理庫蘭托爾王國的麥格努斯王。」


    「嗚哇——,超炫的耶!我這還是第一次遇到當國王的。天底下真的有這種人!我一直以為所謂的國王,都是坐在紅色地毯另一頭的大椅子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哩。」


    「當然,宮殿裏也有那樣的謁見廳。不過,勇者殿下。我們是有求於閣下,才請你降臨此地的。自然不會要求你行跪拜禮。我們需要閣下的力量。希望你能拯救這個世界。」


    「事情我大概聽說了。不過總覺得有點不著邊際。」


    零侍不隱藏內心的困惑,坦白地說。


    「雖然搞不太清楚狀況,但我大概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也就是說你們遭到怪獸襲擊,情況很危急對吧?不過,這裏有個壞消息。很遺憾地,我不像那些變身英雄,具有什麽超人的力量喔。」


    「餘明白。根據傳說,開國之君聖克裏斯多福也絕非超人。」


    麥格努斯王毫不介意地回答。


    「我們要的是團結人心的旗幟,以及改變運勢的契機。」


    「那還好,很高興你們並不期待我有什麽超能力。」


    「不過,也有幾件事隻有閣下能夠辦到。」


    國王以含蓄的口吻說完,便往出口方向走去。


    「細節之後再詳談。先讓餘帶你前往宮殿吧,繼承聖克裏斯王之靈魂的戰士殿下。」


    走出大教堂,幾輛馬車以及一支劍士的隊伍已經等候在那裏。戰士們以頭盔、盾牌與利劍武裝自己,跟零侍夢中看到的軍隊裝備如出一轍。


    其中一輛馬車以黑色為底色,邊緣鑲金,相當豪華。在這輛馬車後麵,又排列著好幾輛不如它來得豪華的馬車。


    零侍與麥格努斯王一起搭乘最好的馬車,這似乎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


    隻可惜對於不太熟悉君王製的現代日本人零侍而言,這件事實在不怎麽重要。他頂多隻覺得「啊,我跟國王同乘一輛馬車啊」。


    在劍士們的層層保護之下,馬車出發了。零侍不經意地回首,看了看自己才剛踏出的大教堂。這棟建築物比他想像的還要高聳、尖銳。整棟建築的外形,就像是好幾座黑色細長的高塔伸向天空。


    入口看來好像沒有人送行。


    「那是讚頌聖克裏斯多福功勳的大教堂。看起來就像直指天空的寶劍一樣,是不是?」


    「是啊。對了,剛才那個女孩子呢?」


    「你是指巫女嗎?不用擔心,勇者殿下。她已經乘著另一輛馬車,與吾等前往同一個地點。」


    「這樣啊,那我放


    心了。那個女孩子剛才在哭……」


    「想必是因為成功完成了族人的職責,才喜極而泣吧。」


    不久馬車穿過了一條細窄的道路,進入一條大道。


    來到這裏,零侍才第一次看清楚整個城鎮的模樣。


    道路是灰色的,以四方形石板鋪設而成。他看到類似街燈的設備,不過不曉得是瓦斯燈還是油燈。整個市容都是由石頭砌成,每座屋頂都呈現一樣的色彩。所有屋頂都是尖銳的三角形,好像沒有一個是半圓形或山形的。


    雖然零侍沒有這方麵的知識,不過這應該比較接近文藝複興前的哥德式藝術後期風格。


    「沒有電線杆,沒有電纜,看不到塑膠或水泥,更不要說麥當勞或星巴克了……」


    零侍從馬車的車窗,瞭望遼闊的水藍色天空。他正在嚐試找出電影布景或是紙糊道具的痕跡。然而,他找不到任何痕跡。具有確切的質量,經過時間洗禮,充滿真實感的中世紀城市在他的眼前擴展開來。


    「真的來到異世界了啊……」


    曾幾何時,出現了大群民眾聚集到大道旁,形成一道人牆。某人發出了聽不清楚的叫喊,喚起了民眾的大聲歡呼。一時之間零侍還以為發生了暴動。


    這一切都是歡迎勇者再度現身的喜悅喧囂。聲音大到刺痛了鼓膜,讓零侍不禁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馬車的行列悠然地在大道上行進。


    零侍在馬車中捂著半隻耳朵,大聲對麥格努斯王說:


    「這不會太誇張了嗎!」


    「怎麽會呢?閣下可是人類的希望啊。」


    雖然麥格努斯王如此回答,但零侍一點都沒聽見。


    國王打開馬車的窗戶,自己將身體探出窗外,然後揮動著拳頭,對著群眾高聲呼喊。


    「此時此刻!異世界的勇者現身此地了!我們將砍下魔龍帝國的黑龍王以及其眷屬的頭顱,予以破邪顯正的一劍!」


    群眾實在不太可能聽見國王的聲音,但在國王的呼喊之下,歡呼聲頓時變得更高亢了。群眾的呼喊幾乎要化為壓力,直接傳達給皮膚產生振動。


    「……事情變得很不得了啊。」


    馬車穿過了麥格努斯王宮殿的石造大門。大門排除了浮華的裝飾,充分活用了材質本身的質感,很符合日本人的美感。馬車行列在蜿蜒的前庭院通道上前進,最後停在一處寬廣的棚架下。往前麵看過去,有一座令人聯想到神社參拜道路的寬廣階梯。


    隨從與仆役等人在這裏停步,隻有國王與零侍登上階梯。看來不同的身分必須使用不同的入口。


    進入宮殿的入口,來到一處涼颼颼的寬敞大廳。牆壁呈現白色,較高的位置張貼了好幾幅類似旗幟的巨大布塊。不,這些布塊其實就是真正的戰旗。每一幅都是紅底金線刺繡,繪有單純的圖形。


    「這些是聖克裏斯王與三勇士的旗幟,零侍殿下應該認得吧?」


    「不……國王陛下,不好意思,我實在沒印象……」


    話才說到一半,就聽到通往樓上的階梯傳來一陣清脆的女聲,喊著「父王!」。發出聲音之人,抓著階梯扶手,稍微加快了腳步走下階梯,但幾乎沒看麥格努斯王幾眼,而是用充滿好奇心的眼神打量著零侍。


    「那麽,您就是來自艾爾岱的勇者大人羅?我是您身邊這位現今在位國王的第二公主。」


    以現代的標準來說大約中學年紀、生得一張娃娃臉的女孩,搖晃著一頭微翹的金發,雙手拈起了裙緣略微屈膝行禮。


    「你好,我叫零侍。抱歉我出身卑微,不太熟悉這種場合的禮儀規範,請你多包涵羅。」


    「是這樣呀!」


    自稱公主殿下的女孩,維持著毫不怕生的表情,故意開玩笑裝做十分驚訝的樣子說:


    「那麽我來教您吧。過到這種場合時,您要表示很高興能夠見到對方,對容貌或服裝讚美個兩、三句,然後單膝跪地,拿起女士的手,在手背上親吻一下。下次在眾人麵前遇見我的時候一定要這麽做喔。不然的話我可是會顏麵掃地的!」


    「嗚欸——,這豈不是跟電影一樣了嗎……啊,沒什麽,我明白了。」


    「不得無禮。我不是告訴過你,會在典禮當中引見你們認識,在那之前不能露麵嗎?」麥格努斯王幹咳了一聲。看來他似乎對女兒的率真個性相當頭痛。


    「非常抱歉,父王。……那麽勇者零侍大人,既然遭到斥責,那我就先退下了。下次見麵時一定要照我說的做喔。」


    說完的同時,她漂亮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就消失在雙扇門的後麵。


    「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得了啦……」


    「那是餘的小女。希望她沒有惹惱了閣下。」


    「怎麽會?我覺得她很乖啊。」


    「你能這麽想,餘就放心了。」


    麥格努斯王不知何故,看起來似乎鬆了一口氣。


    「改天宮殿會舉行歡迎典禮等儀式,不過在那之前有一些手續要處理。閣下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就先在那裏歇息吧。為了避免你生活上有所不便,餘為你準備了一名專屬的仆役,關於這個世界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問她。」


    「真是太感謝了。……這時候我該怎麽答謝?欸……您的好意在下萬分感激……」


    「你滿意就好。」國王笑了。「不過你不需要太過勉強。閣下來到這個世界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7


    國王為零侍準備的房間,以現代人的標準來說,實在是大得不像話。他一開始經過,覺得還不錯的那間房間,結果竟然隻是仆役的休息室。


    穿過休息室,他來到一間占地麵積差不多有一棟房子那麽寬的大客廳,而且人家還告訴他,這整間房間都是屬於零侍一個人的。


    二十一世紀的電器產品這裏當然是一個也沒有,但除了這點之外,所有必備物品這裏都有。看來自己無庸置疑地享有最高級貴賓的待過。


    「傷腦筋,房間這麽大反而讓人坐立難安耶……」


    他不假思索地一屁股坐在待客用的沙發上。結果沙發太軟讓他整個人都陷了進去,連站起來都有困難。


    他連滾帶爬地逃離沙發後,再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的邊緣上。桌上放了裝著水果的籃子、蛋糕餅幹與水瓶。他忽然覺得肚子餓了,於是拿起桌上食物狼吞虎咽起來。看起來像是蘋果的水果,第一口咬下去酸得令人口水直冒,但忍過去之後,接著一種高雅的甜味便滲透全身:


    「如果您喜歡,我可以再拿一些來。」


    「哇啊!」


    忽然聽見別人講話的聲音,讓他嚇了一大跳,往聲音的方向一看,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身穿紅衣的巫女,那個銀發少女,直挺挺地站在家具角落的位置。


    他完全沒察覺到房間裏有別人。簡直像是跟家具合為一體了。


    「啊——嚇我一跳。我沒注意到你。剛才怎麽不叫我呢?」


    「非常抱歉,我原本以為在您叫我之前,我應該像這樣默默地等著。您隻要在有需要的時候呼喚我,其他時候可以當作我不存在。」


    「不存在……?


    總覺得這句話有點刺耳。零侍是這麽覺得的。


    「欸,你叫什麽名字?身分地位呢?」


    「您、您問我的名字嗎?」


    少女似乎沒想到會被問到自己的名字,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停頓了一下才回答:


    「我是……代代侍奉聖克裏斯多福祭祀堂的家族成員晚輩,現在身任巫女一職。我的名字是羅潔琳黛·弗雷雅,繼承聖克裏斯多福血統的勇者零侍大人。」


    「你叫羅潔琳黛啊。好美的名字啊。我問你,


    羅潔琳黛。」


    「……請、請說,繼承聖克裏斯多福血統的勇者零侍大人。」


    「國王陛下提到替我準備的仆役,說的就是你嗎?」


    「是的。」


    「不,可是,你不是那個嗎?就是這個國家的宗教上的重要人物?」


    「不,這個……。我的確是教堂的巫女,也是多虧了大家的幫助,才能這樣安穩地度日。」


    「那為什麽還要來幫我這種人打理生活起居……」


    「您千萬別這麽說!」


    羅潔琳黛急忙搖頭。


    「陪伴在勇者大人的身邊,再也沒有比這更值得驕傲的事了。像我……不過是暫時管理大教堂罷了,也沒有其他能夠效力的地方。而現在……卻能像宮廷裏的侍女一樣從事這種職務,我十分惶恐……」


    「你一連串的咬文嚼字,我實在有聽沒懂,不過……」


    零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失禮地走出房間。然後他從休息室找來了兩把樸素的木製椅子,搬回房間裏來。


    零侍先自己把椅子轉過來,椅背向前地坐下,然後指著另一把椅子說:


    「欸,要不要坐一下?」


    「……!萬萬不可!」


    「好吧,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那你站著也沒關係,聽我說。我啊,一直以為你是身分更高貴的女士。因為你長得這麽漂亮,又有氣質。難道是我弄錯了嗎?」


    「是的,這個……的確也有人是這樣看待我的,但我沒有領地,也沒有爵位。我隻是延續著祖先的職責,在大教堂裏服務的一名人員罷了。」


    「你說的大教堂,就是我掉下來的那個地方,對吧?換句話說,你是祭祀那個什麽第一代國王的宗教人員,類似修女之類的,是嗎?」


    「是的,聖克裏斯多福先王是我國的英雄神兼守護神。侍奉勇者的聖靈,是身為巫女的我,命中注定一輩子應盡的職責。」


    「啊,一輩子?你說命中注定?」


    「我生於教堂,長於教堂。不太熟悉教堂以外的事情……」


    「先給我等一下。」


    零侍舉起手。他皺起了眉頭。


    「咦,所以這是什麽意思?你是說你在教堂出生,然後一直住在那裏,幾乎沒有看過外麵的世界?你們難道沒有選擇職業的自由嗎?」


    「這個,我不太了解您的意思,但我幾乎不會離開教堂的。人們也不喜歡巫女過度接觸塵世。」


    「那麽,你在那棟尖尖的建築物裏,都是怎麽生活的?小時候都玩些什麽?」


    「我想,小時候應該是唱讚美歌當作遊戲。」


    「那現在呢?你都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是的,比方說早上,我會向祭壇唱頌歌,也就是讚美主的詩歌。」


    「白天呢?」


    「不,在那之後,必須清掃教堂與神殿。清掃完成後,再檢查祭器與其他用具。」


    「喔。」


    「然後是背誦聖典。」


    「你說背誦,難道是要整本默記……?」


    「是的。克裏斯多福的巫女被期待能夠背誦聖典全集。不過……說來慚愧,綜觀曆史,似乎還沒有一個巫女能夠背誦全集。」


    「那個聖典有多少集?」


    「是的,大概這邊的牆壁兩麵程度……」


    「什麽——,寫滿那麽大的麵積嗎?」


    「不,我是指書櫃的大小。」


    「……人類應該辦不到吧。」


    「我們是侍奉勇者大人的仆人,因此每天也必須鍛鏈身心。背誦聖典也是其中之一環,其他還有以冰水沐浴的修行等等。還有每天必須進行武術鍛鏈,不能有一天懈怠。」


    「鍛鏈完頭腦,還要健身啊。」


    「晚上進行禮拜後,在就寢之前要抄寫聖典。因為按照規定,複製聖典不能使用印刷……」


    「到了晚上還要幹活啊……」


    「是的。沒有其他事務,閑暇的日子隻要做完這些,就算盡了一天的職責。」


    「那麽忙碌的時候……」


    「過到大小節日、婚禮、葬儀、授勳典禮等等的時候,就要一邊準備典禮一邊完成每天工作……」


    「平常忙成這樣也就算了!總有一兩天假日吧?對啊,你難道沒有什麽興趣嗎?」


    「不,這個……我的家族必須將一生奉獻給聖克裏斯多福的聖靈。按照規定,我們不能接觸與這項職責無關的生產興娛樂……」


    「我懂了。我完完全全懂了。」


    光是想像就讓人喘不過氣了。零侍用力地甩甩頭,想把這種生活的印象從腦中趕出去。


    「好吧……」


    零侍忍不住歎了口氣。


    「好……假設本人希望如此,甘願接受這種命運的話,那就算了。我問你,你這樣活得快樂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


    「嗯?啊啊?」


    「我覺得,自己似乎不太能理解什麽叫做快樂。」


    「啊啊?」


    「非常抱歉……。我不太明白快樂是什麽樣的一種概念。」


    零侍終於閉口不言了。經過一段長長的沉默後,是羅潔琳黛先悄悄地開了口:


    「不過,我從沒有覺得不滿,所以我想現在這樣並沒有什麽不好。感謝眾人的幫助,讓我每天過得十分充實……」


    「……別開玩笑了!……」


    零侍以為自己隻是在口中小聲地自言自語,沒想到還是被羅潔琳黛聽見了。


    羅潔琳黛嚇得身子一震。


    「非、非常抱歉觸犯了您……」


    「拜托你別那樣講話!這樣是不對的,你應該明白吧?」


    羅潔琳黛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她抓著胸前的衣服,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


    ——不可原諒。


    這是零侍毫無矯飾的心情。他並不是覺得羅潔琳黛不可原諒。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事不可原諒。


    但是,這一定有哪裏不對。他這麽想。這個女孩子說,她不知道什麽叫做快樂。那麽,她是為了什麽而活?她身邊的人們到底都教了她些什麽,讓她過著什麽樣的人生啊?


    這樣太奇怪了吧!


    不知道何謂快樂的感覺,而且對這件事沒有任何疑問,甚至還覺得這樣就可以了,這絕對是不正常的!


    零侍沒有叫喊出聲,隻是在心中如此怒吼。雖然他沒有發出聲音,但還是激動得亂了呼吸。


    調整呼吸、咽下口中唾液後,零侍兩眼直直地注視著羅潔琳黛的臉龐。他有了一個點子,決定試它一試。


    「我說啊,羅潔琳黛。」


    「……是、是的,聖克裏斯多福的子孫,零侍大人。」


    「隻要是我的命令,你什麽都會聽,對吧?」


    「是的,我一定照辦……」


    「好,我明白了。那麽,我要命令羅。絕——對不可以說不喔——。聽好嘍,從現在開始,你必須直呼我零侍。」


    「……咦,啊……」


    「叫我零侍吧。不可以加『大人』,也不準加上聖什麽的。聽明白了嗎?還有什麽尊稱、敬語、謙詞也都通通拿掉。聽懂我的意思了嗎?首先,你先回答我:『知道了,零侍。』就像這樣。來,試著說說看吧,let"s go!」


    「……呃,零……啊,對不起……請別這樣……」


    「哦,這麽快就違規啦——」


    「……」


    羅潔琳黛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隻差沒翻白眼,最後幹脆不說話了。


    「來,再來一次,『知道了,零侍。』」


    「……請


    您饒了我吧……我怎麽能對克裏斯多福的勇者大人這樣說話……」


    「哦,你又違抗我的命令了。啊——啊——羅潔琳黛真過分——,都不肯照我說的做——」


    被這麽一講,羅潔琳黛完全僵住了。就像同時接收到兩個完全相反的指示時的電腦一樣左右為難。


    「怎麽了,你需要做心理準備嗎?這我可以諒解啦。這種時候應該怎麽說?『等一下啦,零侍。』應該是這樣吧。欸,快點啊。怎麽了,怎麽了,是不是我太吵了?那你就這樣講:『你很吵耶,安靜一下啦,零侍。』」


    「別尋我開心了……零侍大人……」


    「這可不是在尋你開心喔。我是認真的。如果你堅持不肯照我說的做……那我也有辦法。『求求您,羅潔琳黛大人!請您務必稱呼卑微的小人為零侍就可以了,克裏斯多福偉大的巫女羅潔琳黛大人!』」


    「欸?」


    羅潔琳黛的喉嚨發出打嗝般的怪聲。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請別這樣,您不需要對我這樣說話……」


    看她的反應這麽可愛,零侍決定繼續逗她。


    「您才是呢,您不需要對小的客氣呀。啊——啊——小的何德何能,擔待不起呀,嚇得我都要像蝦子一樣咻咻咻地往後退了——。小的隻是希望克裏斯多福賢能的巫女羅潔琳黛大人,跟小的講話時不需要這麽見外呀!啊啊!克裏斯多福神聖的巫女羅潔琳黛大人!」


    「請、請您別那樣稱呼我……」


    「為什麽呢?克裏斯多福神聖又純潔的大巫女羅潔琳黛大人!這是為什麽呢,克裏斯多福賢能又美麗,眼角有點下掛看起來好可愛的超級巫女小公主羅潔琳黛大人!」


    突然,羅潔琳黛把臉別到一邊去了。她把臉頰貼在自己的肩上,借以隱藏自己的表情。她的肩膀在晃動。


    「喔,你笑了。嘿嘿嘿。」


    看到自己講的話把女孩子逗笑了,讓零侍覺得很開心,更想故意鬧她了。他想看清楚羅潔琳黛的笑容,便繞到她的麵前。羅潔琳黛想躲開零侍的視線,他繞到哪裏,她就轉到相反的方向。


    也許有哪項禮儀或是規定,禁止她在貴人麵前發笑。如果真有這種規定,那實在太無聊了。零侍跟她卯上了,假裝要繞到右邊,又忽然跑到左邊,結果又跑回右邊,用上了假動作,就想看到羅潔琳黛的臉。


    羅潔琳黛把臉別到一邊低著頭,終於小聲地冒出了一句:


    「……壞心眼。」


    「哦,很好。」


    零侍彈了一下手指。


    「終於學會抱怨了,這是一大進步喔。」


    羅潔琳黛驚訝地差點抬起頭來。她以雙手掩麵,叫自己不能歎氣,並做了一個深呼吸。


    然後她慢慢放下了雙手。臉上還帶著笑的痕跡跟困惑,表情變得和緩多了。或許她以為自己已經重新擺出了嚴肅的表情也說不定。


    零侍不禁脫口而出:


    「好可愛……」


    「什麽?」


    「不,沒什麽。」


    「我原本以為勇者大人應該是更嚴厲、更可怕的人呢。」


    「從某種意味上來說,我也很嚴厲、很可怕啊。畢竟當我在搞笑的時候,就算人家叫我停我也是不會停的。」


    「我可以叫你零侍嗎?」


    「可以啊,羅潔琳黛。我希望你這樣叫。」


    「那個……」


    「什麽事,羅潔琳黛?」


    「……零侍。」


    「嗯。我覺得我們終於認識對方了,羅潔琳黛,」


    「我可以這樣說話嗎?」


    「這樣反而比較好。」


    「零侍……」


    「羅潔琳黛……」


    「……」


    「……」


    經過一個短暫的空白,雙方才猛然回過神來,各自別開了臉。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站在相當靠近的位置,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8


    「我、我怎麽能做出這種事……」


    羅潔琳黛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低垂著頭。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


    「國王陛下希望能讓您迎娶第二公主。隻要您通過『靈劍考驗』,證明您是真正的勇者,國王陛下就會立刻……。我怎能介入你與公主之間?」


    「等等,一下子跟我說這麽多新情報我吸收不了,咦?啊?」


    什麽第二公主?剛才那個國王的女兒嗎……。想到這裏,他終於搞清楚國王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了。


    「啊啊啊啊!原來是這麽回事!那個老頭,原來打算讓我跟那個女孩子結婚啊!」


    「得到官方認可的勇者一旦與公主結婚,國家就會自然團結起來。我想遲早會提到這件事的。」


    「這下好看了……」


    被一腳踹進池塘裏,來到不可思議的世界後,陰錯陽差娶了一個老婆……。又不是講給小孩子聽的故事,別開玩笑了。得想想辦法回絕,不然事情會變得很嚴重。


    「然後你說你不能介入……咦,你剛才說什麽?」


    「我得跟你解釋『靈劍考驗』才行!差點忘了!」


    羅潔琳黛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


    「對,這個我也很好奇。國王說有些手續要辦,指的就是這個嗎?」


    「是的……對,你說的沒錯。經過召喚而降臨的異世界勇者,我們會請他去取寶劍。這就是所謂的『靈劍考驗』。受到召喚之人必須先通過這項考驗,才能夠證明聖克裏斯多福的完整精神已經進入了新一代勇者的體內。」


    「換句話說就是傳家的寶刀嗎,總算有點要當勇者的感覺羅。」


    「聖克裏斯多福……建國之君聖克裏斯王的寶劍,轉交到異世界勇者的手上。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克裏斯多福之劍是約定勝利之劍。當勇者拿起這把劍時,就注定了勝利的命運。……這是傳說的內容。反過來說,隻有異世界的勇者才有資格握住這把劍。所以我們才必須召喚你來。」


    「那把劍在哪裏?該不會插在岩石上拔不出來之類的吧?」


    「在聖克裏斯多福的複真堂裏。」


    「複真堂?」


    「嗯……就是安置聖人遺體的地方。」


    「咦?放在墳墓裏啊。總覺得有點毛毛的……總之就是去試膽,然後把劍帶回來,做為抵達終點的證據就行了,對吧?」


    「零侍,您要……你要小心。不可以看輕這個考驗。至今已經有好幾個武藝高強的人,為了獲得勇者的稱號而挑戰過複真堂了。」


    「……結果沒有一個人回來是吧?」


    「……對。」


    羅潔琳黛低垂著視線。睫毛好長啊,零侍心想。


    「所以……」


    看來羅潔琳黛本身並不想讓零侍涉足那麽危險的場所。然而礙於立場,她不能說這種話。


    「你呢?羅潔琳黛,你希望我怎麽做?我要怎麽做,對你來說是最好的?」


    「——」


    羅潔琳黛抬起頭,看著零侍。她的臉上顯現出幾種感情然後隨即消失。過了片刻,她才說:


    「……。求求你,零侍。成為拯救這個世界的勇者吧——」


    「我知道了,沒問題。我很樂意接受那個什麽考驗的。」


    零侍如此回答。


    「這是為了你。羅潔琳黛,我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你接受考驗。放心交給我吧!所以……羅潔琳黛。等我成功之後,你可得用最燦爛的笑容感謝我喔!」


    隔天,零侍在國王的呼喚下,來到一處位於高樓上的寬闊陽台。


    從陽台上可以一望整個城鎮。放眼望去,白色石牆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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