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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宴平進京第三日一早, 便趕去大理寺參加上任前的律例考核。


    昨日接待他的那位司務已經在等著他了。


    這位司務名叫張守,與趙宴平是一樣的官職, 兩人將共同主管司務廳裏的案卷文書出納事宜。各地將案件送過來, 卷宗與各種物證都將送入司務廳,大理寺要複審某個案件時,也將派人來司務廳取出卷宗與物證。


    司務這個官雖然隻是從九品, 看似也輕鬆, 但一旦看管不嚴弄亂或弄丟了卷宗、物證,導致大理寺無法查清案件, 司務必定要受到重罰。趙宴平頂缺的那位司務就是因為整理卷宗時將不同州縣的兩個同名被訴的案子弄混了, 差點釀成冤案錯判, 才丟了官職, 空出了一個缺。


    張守將趙宴平帶到了司務廳的東庫房, 這裏放的全是最近三年各地遞交上來的案宗。


    “趙兄稍等, 昨日我已將新官待考一事報了上去,盧太公自會指派大人過來主持今日的考核。”


    庫房裏放了兩張桌子,張守交代清楚後, 請趙宴平在右邊的桌子前坐下, 他坐到對麵, 整理昨日未完成的案卷, 一邊整理一邊在簿冊上寫著什麽。


    趙宴平昨晚又與謝郢見了一次, 謝郢告訴他,大理寺的考核並非讓人直接背誦朝廷律例, 而是由考官到庫房隨機抽取卷宗, 用實案考察新任官員對律例的熟悉程度。因為考官是由大理寺卿臨時指派的, 該考官抽取卷宗也沒有規律可循,新任官員很難作弊。


    趙宴平端坐在椅子上, 沒有東張西望觀察庫房,也沒有與張守攀談什麽,耐心地等著。


    過了兩刻鍾左右,一位青袍老者行色匆匆地跨了進來。


    本朝官服,一至四品官員皆穿紅色,五至七品穿青色,八、九品著藍色,各品階之間的官服主要以補子上的圖紋加以區別。


    餘光中青影一閃,張守放下筆便起身行禮,抬頭的時候卻愣住了。


    老者朝他擺擺手:“你忙你的。”


    不等張守說什麽,老者側身看向趙宴平,上下打量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你就是永平侯舉薦的那個逢案必破的武安縣趙宴平?”


    趙宴平低頭行禮道:“侯爺謬讚了,草民隻是運氣好,沒有碰到太複雜的案子。”


    老者哼了哼,負手道:“跟上,我來考考你。”


    老者頭發灰白,身子骨卻硬朗,腳步很快,趙宴平來不及接收張守的眼色,立即跟了上去。


    庫房的書架上全是案卷,老者每走幾步便隨手抽出來一本,三言兩語念出案子,問趙宴平該判什麽樣的刑。趙宴平連續對答如流幾次後,老者不再隻問定刑,而是挑了一個疑案,問趙宴平該如何斷案。


    趙宴平皆從容應對,無法根據現有證據直接斷案的,也會提出查證方向。


    老者看他幾眼,不再考了,讓趙宴平今日就上任,旋即離去。


    等老者走了,張守才替趙宴平抹了一把虛汗,告訴他道:“趙兄好險,剛剛考你的那位可是盧太公,咱們的大理寺卿!盧太公以前也自己來考核過,幾乎沒人能在他老人家手下一題不錯,隻要錯上兩道,都會被打發回去重新背誦律例半年,錯上三道的,背都不用背了,直接不再錄用。”


    趙宴平做驚愕狀附和,並沒有告訴張守,早在盧太公進門的時候,他已經推測出了盧太公的身份。


    趙宴平正式入職了,那邊盧太公回了他的公房。


    “太公這麽快就考完了新人?”長隨上前,服侍盧太公換下那身借來的青色官袍,笑著打聽道,“永平侯舉薦的這人如何?”


    盧太公哼了哼:“還行,不是白吃飯的。”


    說完,盧太公自去忙手頭的案子了。


    長隨一臉吃驚,老太公當了三十多年的大理寺卿,審核過的新官加起來也有百十個了,其中不乏狀元郎出身、從其他官職調過來的四品少卿,但能得老太公說句“還行”的,一隻手便能數得過來,今日這個非進士出身的一個小縣城捕頭居然也成了其中一個?


    長隨都想去瞧瞧此人的風采了。


    .


    黃昏時分,趙宴平從大理寺走了出來。


    今日他主要是熟悉幾處庫房布局,還算清閑,四月中旬天氣也不炎熱,身上並未怎麽出汗。


    “趙兄!”


    往外走的時候,有人喊他,趙宴平在這裏人不生地不熟,那人隻能是謝郢。


    趙宴平轉身,果然見謝郢從戶部那邊走來了,謝郢年紀輕輕,溫雅俊逸,在一眾三四旬年紀的官員當中鶴立雞群。


    “恭喜趙兄順利入職,怎麽樣,在大理寺的感覺如何?”謝郢笑著來到趙宴平麵前,見他手裏抱著兩套官服,便知道趙宴平的事成了。


    一切順利,趙宴平心裏也鬆了口氣,一邊與謝郢往外走,一邊簡單聊了聊。


    “還要多謝謝兄,謝兄今晚若沒有別的安排,我請謝兄喝酒。”


    “行啊,那咱們去醉仙樓?他家的酒當真名不虛傳。”


    “好。”


    .


    謝郢酒量有限,但頗為健談,提點了趙宴平很多大理寺諸位官員的行事作風,一頓飯不知不覺吃了半個時辰,兩人從醉仙樓出來,紅日已經落山,暮色四合,就要天黑了。


    街道兩側的鋪子陸續開始打烊。


    謝郢有馬,朝趙宴平拱拱手,他先騎馬回侯府了。


    趙宴平一直站在醉仙樓前,直到看不見謝郢的身影了,他才緩步朝前麵走去。街道上的百姓比他們過來時少了六七成,路麵顯得更加寬敞,趙宴平走在左側,一邊走,一邊掃向左右鋪子的招牌。


    走著走著,趙宴平頓住腳步,定定地看著斜前方的一家鋪子。


    別的鋪子的窗棱、門板塗的多是紅漆,隻有這家用的是白牆青瓦,灰白的匾額上題著黑色的“江南水繡”,一眼就將人帶到了水鄉江南。


    就在趙宴平駐足觀望時,一位三旬左右的紅裙婦人從裏麵走了出來,朝裏麵道了聲別,然後鎖上門,走開了。


    這家繡活兒鋪子也打烊了。


    趙宴平看向鋪子後麵,然而臨街的這一排鋪麵屋頂都建得高,在街上無法看到後院的情形。宅院左右都是人家,趙宴平走了很久才繞到後麵一條街。這條街比主街窄了很多,但也更幽靜,街道兩側都種了柳樹,有老太太們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納涼聊天,也有大小孩童湊在一起玩耍。


    趙宴平默默數著人家,終於分辨出了她的宅子,同一時刻,一個青裙女子抱著一個孩子進去了,一閃而逝,趙宴平甚至都沒能認出那是不是她。


    等趙宴平走過去時,隻看到緊閉的木門。


    隔壁一家門前坐著一對兒老夫妻,看到生人,都好奇地盯著趙宴平。


    趙宴平迅速走開了。


    “官爺怎麽回來這麽晚?您手裏這是?”


    趙宴平回到獅子巷時,天已經很黑了,郭興不安地候在家門口,終於看到熟悉的身影,郭興立即跑了過來。


    趙宴平解釋道:“考核通過了,今天開始上任,傍晚請三爺喝酒,所以回來晚了。”


    郭興一聽,徹底放下心來,高興地跟著官爺回了家。


    .


    翌日黃昏,趙宴平走出大理寺時沒有再遇見謝郢,他也沒有刻意去戶部前麵等,一人來了醉仙樓所在的繁華大街上。


    傍晚最熱鬧的時刻,百姓們或來下館子吃飯,或來喝茶聽說書,或來買東西。


    “江南水繡”對麵是家茶葉鋪子,趙宴平徑直走了進來,然後站在臨窗的櫃台前,看了幾眼擺出來的茶葉,目光就朝打開的窗外移了過去。


    他能看到的,也隻是繡鋪進門的那一片地方,進出的姑娘婦人頗多,趙宴平看了很久,才認出了昨日那位鎖門的三旬婦人,小有姿色的一個婦人,頭戴絹花,很是愛笑,仿佛與每個客人都很熟稔了。


    除了這婦人,還有一個白裙丫鬟負責招待客人。


    “這位官爺,想好買什麽茶葉了嗎?”茶店的夥計見趙宴平一直盯著外麵看,走過來詢問道。


    趙宴平回神,問他:“有碧螺春嗎?”


    碧螺春可是好茶,好茶也分各種等級,拿散茶來說,最好的要二十兩一斤,小富之家常買的也要二兩一斤,再便宜的就是幾十文到幾百文一斤的片茶。


    這個價比在府城本地買又貴了頗多。


    但趙宴平還是買了一斤二兩的碧螺春,夥計要給他包時,趙宴平見包紙上寫了這家茶鋪的名號,便問有沒有不帶名號的包紙。


    夥計越看他越奇怪,但還是找了兩張不帶名號的給他。


    趙宴平提上茶葉,出去又在街上轉了很久,直到街上行人漸漸稀少,趙宴平才跨進了“江南水繡”。


    來繡鋪的多是女客,突然來了一位高大俊朗的藍袍官爺,神色冷峻怪嚇人的,江娘子愣了愣才招呼道:“這位官爺,您要買點什麽?”


    繡鋪三間開麵,外麵瞧著大,進來了才發現並不是那麽回事。鋪麵中間與右邊都是櫃台,擺了各種絹花、繡活兒,牆壁上還掛了幾套成衣,鋪麵的左側,有一半是櫃台,擺了繡鞋等,一半搭成了賬房。


    賬房與後宅相通,除非裏麵的算賬先生打開門,前麵的顧客都進不去,這家的繡鋪賬房櫃台搭得也很是奇怪,從趙宴平的位置,隻能看到女賬房先生的領口,脖子以上都被擋住了。女賬房坐在那裏,一手撥弄著算盤,一手在記賬。


    那熟悉的握筆姿勢……


    趙宴平攥緊了提著茶包的線繩,看著那雙手道:“敢問這鋪子是孟姑娘的嗎,我是她同鄉,受她鄉裏舅父所托,前來拜訪。”


    他才開口,那雙手便停了下來,到他說完,都沒有再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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