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慶功宴擺在緊鄰禦花園的金鯉宮,通向金鯉宮的園中曲徑上,崇德帝身穿明黃色繡飛龍的龍袍,正緩步朝前走,驀地,原本放晴的天空再度飄起了雪。


    還不是小雪花。


    是那種鬥大如鵝毛的大雪花。


    重重地、涼涼地砸在崇德帝麵龐上,不禁泛起一絲絲涼意。


    而這時,不遠處的正殿裏傳出“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的山呼聲。


    鑽入崇德帝耳裏,便見崇德帝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茫然。


    腳步也隨之一頓。


    “哎喲,皇上,瞧這風雪大的。”福公公忙掏出禦用的明黃色帕子,細細擦去崇德帝眉眼上的雪花,又忙招呼後麵的小宮女快撐開手裏的油紙傘,一把接了過來,要給崇德帝撐在頭頂。


    “老福子,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崇德帝立在原地不再挪步,目光幽幽地凝望不遠處的大殿。


    福公公聽了這話,高舉油紙傘的動作一頓。


    隨即了然,崇德帝指的是暫時不廢太子之事,忙低聲道:“皇上自有皇上的考慮,世上的事本就兩難,如意了這一邊,另一邊就會有遺憾。”


    崇德帝歎了口氣,說得正是呢,事事都難兩全。


    福公公又試探著寬慰了一句:“皇上也別心煩了,未來的路還長著呢,興許……不久就蹦出了別的轉機呢?”


    崇德帝唇邊滑過一絲無奈,他如今在等的,何嚐不是那個轉機。


    隻是不知,它會不會及時到來。


    若是始終不來,他也隻能是……對不住了。


    也不知崇德帝又想到了些什麽,目光越發迷離起來,直到福公公在耳邊輕聲提醒“皇上,吉時到了”,崇德帝才回過神來,收斂起情緒,朝大宴賓客的金鯉宮正殿行去。


    守在正殿門口的太監,遠遠瞧見了崇德帝,尖尖的嗓音立馬高聲呼喊上了:“皇上駕到!”


    大殿裏的妃嬪和文武百官,連忙擱下手中的果子點心,嘴裏未咽下的食物,趕忙嚼了吞下,亦或是吐到帕子裏包著。紛紛起立,迅速整理一番衣袖和坐皺的袍擺,一臉肅容,時刻準備著跪迎接駕。


    話說,後殿裏的林灼灼換過衣裳,正與四皇子說著玩笑話呢,猛不丁聽到一聲“皇上駕到”,林灼灼立馬打住一切玩笑話,急急道:


    “哎呀,不得了,咱倆還在後殿呢!快跑,要不然來不及接駕了!”


    說罷,林灼灼掉頭就是一通小跑。


    跑了一陣,發覺後頭沒動靜,鑽過珠簾時一回頭,居然見四皇子還身子斜靠在紅柱子上,一臉的悠哉悠哉,絲毫不邁步,也絲毫不著急。


    “哎,四表哥,快跑啊!”林灼灼忍不住又穿回珠簾,朝四皇子一個勁猛招手,“真要來不及了!”


    “你先去吧。”盧劍倚在紅柱子上就是不動,隻朝林灼灼努嘴,讓她自己快走就是。


    林灼灼腦子懵懵的,完全搞不懂四皇子這是在幹什麽。


    實在來不及了,一跺腳,不管他了。林灼灼飛速調轉身子,徑自提起裙子朝前殿火速奔去。


    盧劍瞧著林灼灼一顛一顛跑走的小身影,倏地“噗嗤”一笑,怎麽看怎麽像隻笨拙的小雛鳥。


    傻乎乎的。


    可不是傻麽,時間再緊迫,他倆也不能同時從後殿邁出去啊。


    他倆前後腳亮相,給外頭嘴碎的長舌婦們瞧了去,指不定閑言碎語又要刮起來了。


    什麽“林灼灼不知怎的,又跟四皇子鬧上了,一杯酒潑得四皇子一身髒”,什麽“四皇子當真是沒臉啊,又被小姑娘整了”……


    諸如此類的閑話,前幾年當真是鬧出不少。


    且,每次都鬧得很大,惹得滿皇宮的人都盯著直瞅。


    不過那幾年,盧劍不在乎,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行。


    若是進展順利的話,很快就要捉奸林真真和太子,要想達到震驚世人的效果,那捉奸之前,一切別的可能飛起來的談資,都該提前製止、扼殺。


    眼下,需要營造出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一片寧靜後,陡地爆出驚天大醜聞,才夠勁爆,才夠世人碎碎念很久呢。


    盧劍背靠紅柱子,微微閉眼,悠哉悠哉,來了個閉目養神。


    ~


    林灼灼跑出後殿,就見大殿裏的妃嬪和文武百官,全都麵朝殿門口,立在自己的席位邊。林灼灼連忙穿過過道,朝自己的席位快步奔去。


    不想,還差了三個席位,沒走到呢,殿門口一暗,崇德帝已經抵達。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大殿裏的人,全部下跪行跪禮,嘴裏山呼。


    林灼灼沒法子,回不到自個席位上,也隻能走到哪算哪,隨著一眾人等先行了跪禮。


    等崇德帝踏上紅地毯,一路穿過兩旁跪著的人群,來到龍座上道了聲“免禮,落座”後,林灼灼再趕緊走幾步,回到自個的座位上。


    “哎呀,你怎的去了那般久,險些誤了迎駕。”鄰座的小姐姐道。


    林灼灼微微紅了臉,不好告知在後殿遇上四皇子,就閑聊了一會,隻能謊稱裙子挑選了半天,耽誤了。


    “幸虧你回得還算及時。”小姐姐悄聲道。


    林灼灼聽了這話,不禁想起四皇子了,她一路緊趕慢趕都險些沒趕上,四皇子還靠在紅柱子上磨蹭個沒完,能趕上嗎?


    思及此,不由得偏頭往四皇子席位上瞧去……


    呃,席位還是空的,顯然沒到。


    再偏轉視線,朝通向後殿的門口望去,還是未見著四皇子身影。


    他在搞什麽呀?連迎駕都不出現?


    林灼灼忍不住心裏嘀咕,嘀咕完,又禁不住佩服起四皇子的膽量來,似他這般連迎駕都不來的皇子,當真是史無前例了。


    也不知皇舅舅介不介意?


    皇舅舅沿著紅地毯前行時,頂頭一排席位上,獨獨空著一個席位,缺了四皇子一人,如此明顯,皇舅舅絕對一眼就瞅到了。


    似乎要幫四皇子打探一番,林灼灼悄悄朝皇舅舅望去,隻見皇舅舅麵上很是尋常,眼角眉梢也沒有怒意,甚至連一絲詫異都無。


    然後,林灼灼懂了,剛重生回來那會,就聽說四皇子最是放蕩不羈,什麽離譜的事兒都幹過。不說遠了,就是去年,四皇子還故意穿著染上她“紅唇印子”的白衣,到皇舅舅和一群大臣跟前,好一通招搖、晃蕩呢。


    想來,皇舅舅也早就習慣了四皇子性格裏的浪蕩不羈,都見怪不怪了。


    林灼灼正為四皇子悄悄打量崇德帝時,鳳座上的朱皇後卻時不時打量幾眼林灼灼。


    方才,林灼灼從後殿跑出來,險些趕不上迎駕的事,朱皇後可瞅得一清二楚呢。說心底話,這樣不夠端莊的準太子妃,朱皇後骨子裏是不喜的。


    尤其去年,她想借助林灼灼需要太醫的事,給湘貴妃一個下馬威,從湘貴妃宮裏將莫太醫搶過來,結果林灼灼母女居然不配合,這件事可就讓朱皇後越發對林灼灼有了不滿。


    婆婆嘛,一旦對兒媳婦有了不滿,那就越看越不順眼了。


    哪怕,林灼灼眼下還未嫁進門,朱皇後心頭已經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了,林灼灼稍微哪兒做得不大好,有丁點不符合世家貴女的地方,朱皇後就心頭直翻白眼。


    內心正挑剔著,忽地後殿門的珠簾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朱皇後扭頭望去,驚見四皇子穿著一身沾滿酒漬的白袍,大步流星就出來了,遲到了也不來崇德帝跟前請罪,徑直就往他自個的席位上落座。


    這當真是一個比一個更沒規矩!


    偏生這樣沒規矩的四皇子,還頂替了她的太子,奪走了抗擊倭寇的勝利果實!


    如今,正受百官愛戴!


    朱皇後念及此,瞥向四皇子時,眼底迸射出的厭惡愈發明顯了三分。


    “老四。”崇德帝也瞅到四皇子了,立馬喚道。


    盧劍袍擺都已經掀起來了,一屁股就要落座,聞聲,動作一頓,隨後笑嘻嘻地朝崇德帝行去,揚聲高調道:


    “父皇,對不住啊,兒臣來遲了,未能給父皇接駕,這就給父皇補上一禮!”


    說罷,已行至崇德帝跟前,盧劍一撩袍擺,雙膝“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好好兒給崇德帝磕了一個頭。


    這個頭還磕得怪響的。


    磕完一個,還立馬要再磕上一個。


    光聽那聲音啊,崇德帝就心疼上了,忙擺著手笑道:


    “好了,好了,快起來吧!磕個頭磕這麽響,被你下頭的將士聽到了,還以為朕欺負他們的主帥呢!”


    這句話出來,席位上那些下屬將軍們,紛紛“哈哈哈”笑開了。


    原本啊,這些將軍們見四皇子接駕都缺席,心頭紛紛捏了一把冷汗。說實話,以前他們不是四皇子陣營裏的人時,早就見過四皇子吊兒郎當的紈絝樣了,還不止見過一次,也每次都瞧見四皇子化險為夷,從未被崇德帝責備過。


    按理說,他們不該再擔憂四皇子了才對。


    可人呐,總是事不關己,才會高高掛起,一旦自個跟了四皇子,成了四皇子一黨的人,自個主子的榮辱就分外在意了,生怕四皇子被崇德帝責備了。


    眼下的這些將軍,就是這麽個心理。所以,聽得崇德帝還有心情開玩笑,他們立馬心頭一鬆,隨即還覺得自家的四皇子就是牛逼,怎麽亂搞,崇德帝都偏愛得緊啊。


    如此一想,這些將軍們紛紛與有榮焉,越發笑得“哈哈哈”,氣氛好極了。


    盧劍自然感受到了,起身時,還回頭朝他們丟去一個“與你們同樂”的眼神。


    將軍樂嗬了,四皇子得意了,朱皇後瞅著卻更氣了,斜瞪一眼那些笑得正起勁的將軍們,仿佛在譏諷他們牆頭草,幾個月前,他們可都還是太子手下的人呢!


    瞪完一眼,剛收回視線,朱皇後不經意地瞟了眼林灼灼那邊,卻見林灼灼也被逗得“咯咯咯”的,正雙手扯了帕子,似麵紗似的橫在臉上,樂個不停呢。


    “怎的有這般拎不清的未婚妻?四皇子是你未婚夫的政敵,不知道嗎?還樂?”朱皇後順勢剜了一眼林灼灼,心頭一陣抨擊。


    抨擊過後,朱皇後驀地想起來什麽,方才四皇子是從後殿出來的,而林灼灼也是才從後殿跑出來的,他倆同時在後殿磨蹭過……


    鬼使神差的,朱皇後又回憶起去年常嬤嬤提醒的話——“林灼灼被四皇子笑聲吸引,特意跑出鳳儀宮去瞅……林灼灼不會是對四皇子有了別的意思吧?”


    這個念頭一起,朱皇後心頭頓時來了鬼,怎麽看林灼灼,怎麽像是對四皇子有了意思!


    這樣的念頭,擱在曾經,朱皇後是絕對不肯去信的,傲氣的她一度自信非凡,她的太子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兒,沒有姑娘會放棄太子這樣的未婚夫不要,去愛上別人。


    可經曆過倭寇之事,她的太子顯然不再“出色”,甚至扣上了“窩囊”的帽子,朱皇後曾經的盲目自信也垮掉了一半。


    再思及林灼灼可能對四皇子有意思,念頭便如瘋長的水草一般,滋滋滋的,就蔓延得整個胸腔都是。


    這個念頭,令朱皇後不寒而栗。


    她的太子,如今正處在低穀,最是需要妻族力挺的時候啊,與林灼灼的婚事怎能生變?與林國公府的聯姻怎能生變?


    絕對不能啊,絕對不能!


    視線從林灼灼那兒收回,朱皇後又耐著性子去盯自個的太子。


    偏生朱皇後偷偷觀察自個的太子,居然發現無論觀察多久,太子都始終不瞅向林灼灼一眼,要麽低頭吃果子點心,要麽隨意望向別處,就是一眼都不眺望自個的未婚妻,當真是一眼都不曾眺望啊!


    宛若丁點都不喜歡,也不在意林灼灼。


    “混蛋,什麽時候兩人感情生變,淡漠到這個地步了?”朱皇後坐在鳳座上,險些驚得一巴掌拍向桌案,好在及時忍住了,已然高高舉起的大手掌,才又硬生生擱放下了。


    朱皇後思忖過後,著實放心不下,立馬朝身後伺候的常嬤嬤招了個手。


    “皇後娘娘,有何吩咐?”常嬤嬤立馬上前一步,彎腰湊到朱皇後跟前。


    “你可曾仔細觀察過太子和林灼灼兩人?兩人什麽時候開始生分的?”朱皇後壓著怒氣問。


    常嬤嬤一驚,生分?


    迅速瞅了眼不遠處的太子和林灼灼,正巧撞上林灼灼似乎朝四皇子瞧了一眼,而太子則漫無目的地望向別處,直到收回視線,都不曾看向林灼灼一眼。


    這,顯然是生分了。


    “奴婢該死,不曾留意過兩人。”常嬤嬤記憶裏,去年太子還和林灼灼互動得很好啊,又是登山賞花,又是撐船遊湖的。


    什麽時候開始,生分成這個樣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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