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晴雲淡,初升日光斜照內院石階旁的石榴樹上,將男人的左半張臉隱匿在陰翳中,隻看得到瘦削精致的輪廓。


    他的身量頎長,寬肩窄腰,往那站著,便遮擋了大半的明媚。


    蘇明嫵愣住似的盯向門口,一時間不知該先喊符欒關門,還是先想辦法找綢毯裹身,前世他明明沒來過的...


    事急從權,沒時間多細忖。


    “王爺,您能不能先合上門?”


    她現在衣不蔽體,任誰走過來墊腳就能瞥見,萬一有下人看到...


    符欒右手手指隨手勾著裝有碗避子湯的食盒,將女子眼裏的驚慌一覽無餘,那強作鎮定的模樣,似極了他去年秋狩射中的小梅花鹿,死前求饒的嘶鳴也是這般軟糯可憐。


    原想過來捏著她的下顎,將藥喂進去就算了,誰讓她昨晚口口聲聲,不願生他符欒的孩子,既然如此,那就由他成全她的心之所向。


    沒想到,來的這樣巧。


    符欒好整以暇地往門框上靠,右側沒有受過傷的臉對著蘇明嫵,嘴角微勾,笑地像隻野狐狸:“不能。”


    他眼尾狹長,尖而細,收關處稍稍往上提,偶爾投來漫不經心地一瞥,都好看的過分張揚。


    蘇明嫵被他說得一滯,前世的符欒素來陰晴不定,的確像是講得出這種話的人。


    眼下她隻能邊盯門外邊耐著性子講道理,“王爺,臣妾是王爺明媒正娶的正妃,萬一有旁人經過,看到了怎麽辦?”


    “誰看了,就將他眼珠子挖出來。”


    蘇明嫵急道:“那也是看過了呀!”


    符欒繼續笑,“或者,王妃是想親自動手?”


    “...”


    蘇明嫵蹙眉,他說的是什麽東西...


    仲春的早晨開著門還有點兒冷,可她沒空體會,院落裏逐漸嘈雜的混響聽得她心跳如鼓點,越來越焦躁。這個時辰出來掃灑的下人不在少數,符欒從來隻憑他的心情做事,哪裏會在意她的尷尬處境。雍涼王妃沐浴被窺?她可不想好不容易活回來,又成了滿京華的笑柄。


    這樣僵持不是辦法,求人不如求己,要她幹等著,不如咬咬牙起身去拿袍子遮掩呢。


    蘇明嫵雖說長相柔媚,但其實自小就執拗,打定主意的事便定要做,要不然前世也不會為了份虛無的情意硬生生蹉跎十年。


    她的小脾氣上來,懶得再多懇求,抿了抿殷紅的嘴唇,仰頭道:“既然王爺不肯關門,那臣妾唯有自己去尋衣裳穿。”


    自己去尋?符欒不信。


    他不信她有這膽子,真敢開著門就這般站起。


    然而,蘇明嫵真就這樣直起了身。


    女子身上單就束胸,遮不蔽膝,微微傾倒就能輕易地走露片刻春光。她的細頸修長,薄肩秀氣,楚腰更是不盈一握,鎖骨處大片的雪膚被熱湯泡出酒釀般的酡紅,頸間點點胭脂暈染像盛開了無數朵芍藥花,靡顏膩理。


    那模樣,看起來當真又嬌又媚。


    符欒想起昨晚,眼神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暗。


    蘇明嫵瞧著坦然,實則心虛不已,準備跨出木杅時不忘豎起耳朵時刻地盯緊周圍,就怕有人過來。


    在此關鍵時刻,不巧還真有男仆要去劈柴經過此院,他們走的小道離房門暫時有很遠,蘇明嫵沒聽見,但符欒視野開闊,遠遠就與他們打了照麵。


    他似不經意間垂眸掠過二人,唇邊的弧度愈深,單眸卻隱隱有寒光乍起,配那黑色絲綢質地的眼罩,整個人散發出淩厲陰狠的氣場,遙處望一眼都令人膽寒。


    蘇明嫵有句話的確說得沒錯,她是他的正妃,入了他的宗籍,不管她甘願還是不甘願,到死,她都隻會是他一個人的。


    毋需開口,仆人們被視線震得壓根不敢再靠近,連滾帶爬地向後滾,可憐他們糊裏糊塗的被嚇個半死,也不知回去要喝幾碗定驚茶。


    蘇明嫵後知後覺隱約聽見了石板走步聲,哪裏還有方才的鎮定驕傲,噗通扯回邁了一半的腿,迅速貓進了浴桶,縮成一團。


    符欒回頭,輕笑了聲,小姑娘膽子也沒有那麽大麽。


    浴桶內,兩隻蔥段似的手扒拉著木沿,聽外頭漸漸失了動靜,好一陣子後偷偷鑽出半張臉,恍然發現門已然闔上了!


    蘇明嫵側過頭,符欒不知何時坐到了主位的太師椅上,姿態閑雅,慵懶地望著她。


    壁燈下,他的確生的風流無盡,不負曾經盛名,單看左邊的眼罩或許嚇人,可在如此出眾的臉上,黑與白的分界線,將蠱惑人心的容貌收斂的恰到好處,分外迷人眼。


    這麽好看,關門走路還沒聲響,活像個大妖怪。


    蘇明嫵就這樣在心裏罵了符欒一句,心情莫名其妙地變好。而且經曆過剛剛這些,她居然退而求其次地覺得隻有符欒看見她沐浴,好像不算太狼狽。


    隻是熱湯被這麽折騰一番,早就涼透了。


    蘇明嫵不期然打了個噴嚏,不行,她必須去內室把濕衣脫了,否則發溫症可大可小,她這一世別的不說,最寶貝的就是自己的身子,還想長命百歲呢!


    蘇明嫵又一次站起身,這次她大方得多,“王爺,臣妾身上都是水,能不能允了進去換件衣裳?”


    怕他不同意,她飛快加了句,“很快的。”


    不說還好,聽蘇明嫵這麽一說,符欒又想逗玩她,“可以,數到十。”


    “......好。”他怎麽那麽愛報數字。


    蘇明嫵沒留意自己為何生出這句感慨,就記得今日她運氣太差,一路都氣急忙慌。這廂三步並做兩步走進內室,符欒已經數了個一。


    她手忙腳亂,就是找不到綠螢和紅翹將素日換洗的束胸藏哪。


    “三。”


    哎呀,罷了罷了,蘇明嫵從木架上急急取了件曳地百褶鳳尾襦裙,好在她胸脯豐腴有型,沒有束胸也不會太過明顯,隻是畢竟少穿了褻衣,她稍加思索,從落地櫃裏隨手拿了件桃紅紗彩披風。房內碳還暖著,這麽穿法也不會著涼。


    這般罩上,應當就看不出不妥了。


    “五。”


    至於發釵首飾,那些她是完全懶得想,將盤發的玉簪拆下,手指稍微攏了攏頭發就當作打理。


    “七。”


    還有什麽,蘇明嫵低頭四顧,她是不是忘了個要緊的?


    不管不管,反正身上穿得差不多,晚出去天曉得他能翻出甚新花樣。


    “九。”


    符欒的聲音低啞,尤其在報九這個字數時。


    蘇明嫵走到內室門口處,聽到這,發現她忽然憶起了上次是在哪聽過他報數字。洞房當晚,她極力反抗,符欒為了羞辱她,便喜歡用數字作提醒。


    隔了十年,她想不起實屬正常,可,問題是她現在想起來了啊!


    符欒分明就是占她便宜,她還傻傻不知。


    果然,他是偏愛九的,數到九就不願意數下去。蘇明嫵想到這些,麵上愈加發燙,掀簾的時候不情不願,恨不得他最好同關門時候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符欒看她一改之前的大方,麵上紅的跟個熟透的柿子似的,就知道她終於想起來了。


    “昨晚的事,你竟然忘得這麽快。”


    蘇明嫵不想理會他,又不能不理,佯裝聽不懂,“臣妾不知道王爺在說什麽,臣妾記性不好。”


    符欒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嗯,是氣鼓鼓的生氣模樣,但與昨晚的歇斯底裏全然不同,看起來勉強可以算得上嬌羞。


    “那要不要本王再幫你回憶一下?”


    縱然蘇明嫵多活了一世,但她那幾年多的用來吃藥和昏睡,根本禁不起這種撩撥。眼下不止是臉上紅了,脖頸,耳後,連胸脯前都染上了緋色。


    符欒一眼看到她的齊胸襦裙,就發現少了內襯,方才還能不在意,但此刻她心跳惴惴,連帶胸部起伏不定,如何還能當作沒看見。


    素聞當朝太傅之女天質姝容,顧盼生姿,是朵人間富貴花,原來,京華的傳聞中也是有句實話的。


    可惜了...


    符欒低垂眼瞼,不舍卻幹脆地收起欲念。看了看身側的漆紅食盒,可惜,他怎麽能忘了來此還有正事呢。


    蘇明嫵感受到男子炙熱的視線有好一會兒,發現終於移開之後,她也心頭一鬆。印象裏符欒雖不耽於女色,但也從不待薄他的欲望。這人來的時機這般不巧,她才不想連日再被折騰。


    好在符欒可能是累了,嘴上的占便宜就隨他去。


    蘇明嫵放寬心,偷偷抬頭,察覺符欒在看右側,循著他的目光自然能看到案幾上的食盒,沒想到王爺帶了東西來,她倒是才注意到。


    食盒剔紅方正,小小的容肚,估摸也就能裝點糕點甜湯。所以,王爺此番過來本是給她帶吃食的?!


    蘇明嫵從昨晚到早上米粒未進,沐浴完甚至有些餓到脫力,符欒這個體貼舉動難免令她動容。是因為自己沒喝那碗避子湯,所以他才會把她當妻子對待麽。


    前世,她恨了他十年,什麽難聽的話沒講過,計較起來,是她對不起符欒,他待她差情有可原。


    而且,早上開始的言語逗趣,也並沒有真真欺負她...


    女子最易心軟,蘇明嫵越想越發覺得自己若是再不說句話,她就太不識好歹了!


    蘇明嫵咬唇湊近,柔聲開口,“臣妾謝過王爺。”


    符欒聞言,眉頭一挑,他在想如何把她捉住,將避子湯灌進去更為省事,她無端謝他作何。


    蘇明嫵自顧自接著道:“王爺,您用過早膳了沒,要不然我們一起吃?”


    “...”


    符欒見她滿臉感激,反應過來之後,忽然覺得很好笑。


    他伸出手指,將食盒往外輕輕一推,蘇明嫵喜滋滋地欲要上前接過,他又嘖了聲,勾指將盒子拉了回去。


    不知為何,符欒有點不想讓她喝了。


    他敲著食盒的木質手柄,“你先說說,早上為什麽摔碗。”


    蘇明嫵不舍得地多看了眼食盒,符欒問起這個來是意料之中,今天不問,她也得找機會說。不然以後他防著她,她過得多累啊。


    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沐浴前就想好了說辭。


    “王爺,臣妾想了整晚,此事雖然烏龍,但也是臣妾與王爺的緣分,王爺武能鎮得邊關,文能茹古涵今。能嫁與為妻,真是臣妾的大福氣。”


    符欒聽笑了,她這話刻板得跟背下來似的...


    蘇明嫵慷慨背完戲詞,發現自己頭先忘的重要事是忘穿屐鞋,剛剛的來回撤步連腳趾頭都給露出來了。


    她偷偷往堆疊的襦裙裙尾裏藏,符欒瞥了眼她那雙小巧玉足,眼色不明,“一晚上就想通,不要你那個心儀十幾年的情郎了?”


    情郎?


    他說的是太子吧...也就他敢這麽說太子殿下。


    “王爺,過去種種,臣妾已忘了,但請王爺放心,臣妾與太子殿下相識的那些年從無越矩之措,至於以後,難再有交集。”


    這些話,蘇明嫵真的是真心的。她能再活一世全倚仗老天爺給她的機會,她絕不會重蹈覆轍。


    蘇明嫵低著頭,心裏暗暗祈禱符欒不要發現她言語裏的漏洞,信她才好,不然她也找不出旁的借口。一晚上,能發生何種大事讓人回心轉意啊…


    “所以,你是願意生了。”


    蘇明嫵發呆沒聽清,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符欒,隻見他勾起唇角,輕笑了聲,“本王的孩子,王妃願意生了?”


    這話聽著怪,但是蘇明嫵明白,是她昨晚說的實在太過火,為了補救,她隻能紅著臉輕聲應下,“嗯,現在是願意的。”


    “哦,是麽。”


    符欒聞言,唇邊噙起一絲弧度,伸出長腿一勾,驀地將人扯進了自己的懷裏。


    蘇明嫵被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地屏住氣息,可哪怕如此,仿佛還是能嗅到他身上的沉沉迦南。


    蘇明嫵坐他腿上動都不敢動,好不容易褪下的羞色又星星點點冒了出來,她的手無處安放,掙更是掙不開,蹙眉道:“王爺...”王爺在幹甚麽,大白日裏...


    “在聽你的話。”


    “啊?”


    符欒低頭附在她耳邊,手摩挲於她的柔軟腰際,‘啪嗒’一聲,襟帶係扣應聲而落。


    他的笑聲惑人,“你不是說現在願意生?”


    “那就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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