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冬月已至,日漸寒涼。


    蘇明嫵站在樟月前殿的台階,手上捧著黃銅袖爐,剛塞進去的小碳餅熱騰騰散布暖流,烘得女子纖嫩的手掌經絡通紅。


    綠螢搬來張小矮凳,踩上去更方便地替蘇明嫵攏上一件褚色寬袖蓮蓬衣,收小領褖部位的打襴,將見縫插針的朔風抵擋在外麵。


    “王妃,王爺要後日才回來,您不必天天守在門口呀。”


    蘇明嫵收回視線,退進殿內,微紅著臉道:“我才沒等他,我是看看風景,怕錯過今年的初雪。”


    綠螢笑著不答,擦幹淨凳子,轉頭去整理其他剩下的物什。


    蘇蒔廷走後好久,蘇明嫵都有些怏怏不樂,加之後來天氣越來越冷,北方河道甚至結了薄冰,她懶得出門,事情全托給了葉折風辦。


    這樣日子是過得很舒適,可同時,也過得特別無趣。


    記得剛來武威的時候,符欒在漠池府呆了兩個月,她忙自己的事偶爾才會想起他,現在是時不時就要猜他在幹什麽。


    這樣真不好,蘇明嫵總覺得她得找點事做。


    為何綠螢就能那麽忙,鎮日跑東跑西,沒見小丫鬟休息過。


    “綠螢,你在理什麽?”


    “哦,就是蘇少爺給您帶回來的那袋玩趣,雜七雜八很多,奴婢給您整理完,你有空瞧起來方便。”


    說罷,綠螢從袋子內掏出好幾本破損的藍皮書冊,這些多是舶來流入大寧朝的物件,蘇蒔廷怕妹妹呆著悶,搜到有譯文的便打包帶了過來。


    “把你手上的拿來我看看。”


    “是。”


    蘇明嫵左右無事,隨意翻開其中一本,譯文不是全部,更多的隻能辨析灰白色的插圖。


    大概因為她做了河道生意,看到湖水船舶之類,會稍許停留片刻視線,但因譯文殘損,粗看隻作消遣。


    直到眼下這頁。


    蘇明嫵盯著畫裏銅邊箍緊的木桶,長得與大鍾相似,頂部閉合,底部紮出小口,明明落入水中,桶裏吊掛的毛毯卻絲毫未濕,湖水也進不去,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奇怪的事。


    如果,這用在船上,是不是可以偷偷拖著在水底運糧?


    蘇明嫵心裏忽然亮起念頭,連忙道:“綠螢,你去準備個深點兒的木碗,幾把利刃刀鋒,再搬個裝滿水的木桶,還有...”


    綠螢放下手上的事,遲鈍地抬頭,“啊?”


    蘇明嫵怕她聽不明白,把書湊到她麵前,“綠螢,你看,就是像這些東西,我覺得可以試試用在小船上,或許不用大船也能偷偷運糧。”


    綠螢看了會沒看懂,可是,“王妃,您是不是忘了,陸當家說關於小船被襲的事,王爺手下的人已經辦妥了呀。”


    “...”


    蘇明嫵沒忘,的確,上個月陸景山有寄信,言辭中不乏感謝,提到事情已被圓滿解決。


    他說不知為何,熊家的幾艘大船船底被莫名其妙砸穿,如今他們自顧不暇,沒空再尋事,而且下手的人做事非常隱蔽,查了半天也查不出眉目,毫無痕跡,就算懷疑哪家對頭也隻能作罷。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實在很符合符欒的個性。或者說這種小事肯定不是他親自授意,然而跟隨他的人,都會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處理事務。


    蘇明嫵先前忽略了這點,陸家在毫不自知的情況下,與雍涼王扯上了關係。那麽符欒的手下自然會掃清障礙,難怪當時顧、沈兩家絲毫怨言都無,原來是看準了小挫敗很快能翻過去。


    尤其經過此事,熊家須得重訂製大舟,漕運司為了保證調糧倉位的儲量,不會太過刁難陸家的升船。


    看起來很順利吧,蘇明嫵心裏卻不大是滋味。


    為何她和符欒搭邊的事,最後好似都是要靠他,當然,他作為她的夫君,她是不需要有不好意思的想法,但她天性驕傲,自然地感到別扭。


    蘇明嫵想的是,若符欒回來前她能想出別的運糧法子,她一定要跟他提,不教他以為她那般無用。


    她認為此事不算多餘,再說了,她正愁沒事做。


    “綠螢,不管,你快照著我說的去準備。”


    “是。”


    很快,殿內的毛氈地毯被撤開,空出一片淺色的石磚,上麵擺滿了零碎的工具,包括木桶,雕鑿用的圓刀、平刀和尖刀,幾隻小鐵球之類。


    蘇明嫵席地坐在磚麵,拿著把小刀,把木碗倒扣,沿著碗口邊緣挖小洞。


    她多年沒動手,果然有點生疏。


    綠螢不解地跪坐,陪在她身邊,“王妃,您打小就做這個嗎,奴婢還以為您隻是爬爬樹。”


    “小時候,哥哥迷過一陣木雕,我在旁跟著玩兒,父親不喜歡就不許我們做了。”


    “王妃,王爺他知道麽。”


    蘇明嫵停下動作,仔細想了想,“不曉得吧。”


    再說,她也不是多麽技藝高超,現在也不過是想戳幾個洞,隨便動動而已。


    綠螢看她一刀一刀的剮,心驚肉跳,湊上前想奪走刀片,“王妃,要不,還是奴婢來,您的手金貴傷了可怎麽辦。”


    “不給,我是無聊,你忙你的去。”


    蘇明嫵平時的膽子也怕刀槍,但這種雕刻用的小刀片,純粹就是好玩兒了。


    “...”


    綠螢到此時真是無話可說,別家夫人應當沒有這樣的,夫君都快回家了,不挑好看衣服,不試華美珠寶,不作衣飾熏香,居然會願意鑽研起外邦書籍,還做起了木匠活。


    “綠螢,你別傻楞,幫我扶一下。”


    “哦,是。”


    ...


    蘇明嫵忙活半天,衣裳沾染了木屑土灰,原本精致白皙的臉蛋被手背蹭了幾次後,同樣變得灰撲撲的。


    主仆兩人按著書上的畫,大約作了個微小版的打樣。


    綠螢從起初的不在意,到投入之後逐步變得緊張。


    兩顆小小的後腦勺湊在一起,將處理後的木碗倒扣放入更大的木桶中,紮係了鐵球的碗慢慢往下,等沉到底了,蘇明嫵再通過頂部的繩提起來。


    兩人屏氣凝神地將之翻轉,看到吊在頂端的布片果然沒有濕!


    “王妃,水真的進不去誒!”


    “對啊,那意思是不是可以裝糧食啦。”


    “王妃,您好厲害啊!”


    蘇明嫵咳了聲,口不對心地得意道:“也還好啦,我是看的書呀。”


    ...


    ***


    雍涼王府門口,彪悍的黑馬停在石獅旁,昂首嘶鳴了兩聲,由得坐在上麵的男人拍了拍馬頭才安靜下來。


    門房午後打起瞌睡,睜眼發現是他們王爺回來,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李泰慶站守在照壁,看到符欒進門,迎上前接過扔來的大氅。


    “奴才見過王爺。”


    符欒有些驚訝蘇明嫵沒有跑出來等他,她上次送他啟程的時候分明在床上哭哭啼啼,看起來‘很不舍得’。


    “王妃呢。”


    李泰慶躬身,告罪道:“王爺,是奴才的不是,忙了晌午忘記跟王妃提王爺今日就歸。”


    “奴才現在馬上派人去通傳。”


    “罷。”


    “王爺,要不您去樟月殿,王妃自從聽說五日前聽說您要回來,天天站在殿門口,不做其他的事光盼著王爺呢。”


    符欒聞言,嘴角幾不可見地微揚,“哦,是麽。”


    “當然,奴才說假話就,就罰奴才一個月俸錢!”


    ...


    李泰慶看著空空如也的殿門口,擦了把冷汗,回頭彎腰,“額,王爺,王妃興許觀望許久,現在在午休...”


    符欒聞言笑了笑,絲毫沒有生氣。


    他不緊不慢地繼續走近,在看到殿內女子纖瘦的背影時,抱臂慵懶地靠在了門牖上。


    他的嬌妻正蹲坐在地上,麵對著個水桶,盯的是前方拎起來的一隻倒扣的木杯。


    她和她的丫鬟在那裏驚呼連連,也不知是看到何種驚奇的畫麵。


    就,很好笑。


    “王妃,您好厲害!”


    “也還好啦,我是看的書呀。”


    符欒聽出了蘇明嫵言辭中隱約的得意,低聲笑了笑,他的王妃真是有趣極了。


    “王妃,您是要把我們看到的景象告訴王爺嗎?”


    “嗯,是要跟符欒說的。”


    符欒聽到此處笑意漸深,驀地開口,“王妃,要跟本王說什麽。”


    嗯?


    蘇明嫵耳朵動了動,猛地轉過半身,就看到有個男人斜倚在門框,不是符欒還能是誰。


    她揉了揉眼睛,結結巴巴地,“王爺,你,你怎麽在...”


    蘇明嫵刹那間茫然在想,她是該先問符欒為何回來,還是先回答他,她在做的事。


    她此時坐於地上,手上甚至握了把小尖刀,哪裏有半分堂堂王妃該有的雍容華貴的模樣。


    他是不是會覺得,她很奇怪....


    蘇明嫵在那支吾地發呆,符欒見她臉上灰白相間,像隻小花貓,抬臂招了招手。


    女子見狀站起,小臉灰紅,迎上他的視線,越走越近。


    符欒食指抬起蘇明嫵的下頜,左右看了看,勾唇道:“你怎麽髒成這樣。”


    蘇明嫵沒底氣地解釋,“我,我剛剛在戳木頭,就是照著書裏的法子...做,做些鑽研。”


    鑽研...


    符欒挑了挑眉,“哦,原來王妃在府裏,這麽忙。”


    蘇明嫵難免心忖,符欒接下來會不會責怪她呢,畢竟她的行為,的確與身份不符,顯得太不莊重。


    她原本隻打算告訴符欒結果,並無預料他突然回家,能看到這些...


    蘇明嫵硬著頭皮,嬌聲辯解道:“王爺,我就今天忙了點,平常還是挺閑的。”


    “嗯,不過。”


    蘇明嫵緊張地豎起耳朵。


    符欒狀似不經意地替她把頭上的木碎屑摘走,而後看向她勾了勾唇,“王妃今日那麽忙,還有空,想本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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