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拍之前,我去跟真麵先生見一次麵。


    來到荻窪那個蕭索的偵探社後,我如之前約定的一樣,將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所見所聞,全都钜細靡遺地告訴真麵先生。真麵先生隻是「思思」地聽我說,認真思索。


    「所以,《2》這個片名……」


    過一段時間後,真麵先生總算開口。


    「應該是在說男主角跟女主角這兩個人吧?」


    「我想應該是。」


    因為就劇本跟分鏡圖來看,除了這點之外,找不到其他能跟「2」扯得上關係的因素。


    《2》這部戲裏幾乎沒有其他角色,整部戲隻用男女主角撐起來而已。雖然有些穿插在片裏的路人角色,但隻有男女主角擁有名字。


    一部屬於兩人的故事。


    隻屬於兩個人的愛情故事。


    《2》。


    「唔……」


    真麵先生低吟著,將分鏡圖卷起來。


    真麵先生當然也收到由最原小姐畫的分鏡圖。把內容提交給出資者審核,對一部接受資金援助的電影來說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不過,劇本並沒有交給真麵先生看過。當然這是最原小姐的判斷。反正分鏡圖上也有寫台詞,光看圖亦能了解電影大概在說什麽,憑圖說搞不好還比光看文字更容易掌握劇情。最原小姐從劇本寫好後到畫好分鏡圖隻花兩天時間,不難了解她為什麽會覺得看分鏡圖就夠了。


    隻是,這份分鏡圖完全可讀。


    我回想起那兩天發生的事。剛讀到《2》的劇本那兩天——我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被《2》所掌控,被迫讀著的那兩天。


    紫依代小姐寫的《2》不像一般劇本那樣可讀。那份不可讀的劇本奪走我的心神,讓我無可抗拒地像個奴隸一樣讀呀讀、讀呀讀的。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直到現在,我還是完全沒辦法解釋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什麽事。


    最原小姐畫完分鏡圖後,便把那份劇本的檔案跟紙稿全部銷毀,她說是因為「危險」。因此那份異常的劇本如今已經不存在這世界上,真麵先生讀不到它。


    我一直到前一刻為止,還在拚命跟真麵先生解釋我讀到那份劇本時的感受。我絞盡腦汁想告訴他自己經曆的事,結果隻是沒頭沒腦地扯一堆抽象的句子,試圖解釋一件連我自己也不懂的事。我真是最糟糕的華生。


    「沒關係。」


    真麵先生看著我頹喪的臉,安慰我說。


    「光聽到你身上發生的事,我大概可以了解那份劇本很詭異。」


    「那真的……很怪,那時候……」我突然又語塞,真痛恨我是個沒用的助手。


    「能把人連續迷住兩天的劇本……跟麻藥差不多嘛。」


    真麵先生放下分鏡圖說道。沒錯,他說得真好!這個比喻太好了,完全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那個體驗。當然我沒用過毒品,隻是我想使用毒品大概是那種感覺吧。


    「如果劇本還留著的話,我就可以拿來給你看看……」


    「嗯,不過,」真麵先生喝了口咖啡說:「其實我不是很在乎你體驗到的那次現象。」


    「咦?」我驚訝地回應。


    「不好意思,可是我覺得你體驗到的那種奇異現象,跟我要尋找的答案似乎不在同一個方向上。」


    「什麽意思?」


    「嗯……我想想。」真麵先生稍微思考一下後說:「你連續沉迷在那部劇本裏兩天,那時候你的心思發生什麽事,這點我們不清楚。可是以結果來說,就好像是連續被附身兩天一樣。也就是說,你好像是吸了毒一樣。」


    「是的。」


    「那就直接吸毒嘛。」


    「……咦?」


    「如果要追求中毒般的感受,直接吸毒是最快的辦法。」


    真麵先生毫不扭捏地說。唔,話是這麽說沒錯……


    「我想說的是,既然能很迅速找到其他的替代辦法,我們就必須思考為什麽最原小姐會舍棄它不用。以邏輯來厘清整個狀況時,這是難以忽略的疑點。即使劇本裏隱藏麻藥般的功能,但至少在我手上這份分鏡圖裏,那部分已經不見了。也就是說,在《2》這部戲裏,那是不必要的元素。」


    真麵先生以邏輯跟我說明,我覺得他的分析很清晰。體驗過那種超常現象的我,絕不可能像他這麽條理清楚地思考,這也許就是助手跟偵探互補的好處吧。


    「從最原小姐決定拍片、從事創作這一點來看。」真麵先生出神地盯著某處繼續說:「她一定有非創作不可的理由。這是我的觀點。」


    「非創作不可的理由……」


    我跟著複誦一次。


    非創作不可的理由。


    必須創作的原因。


    「對了……不久前最原小姐也說過一樣的話。」


    「哦?」


    「她說:『創作是為何存在?』」


    我將最原小姐那天講的話重複一次。


    「『我們為何創作?』」


    真麵先生聽完好像很愉快,微微笑了。


    「這問題感覺好像是對神的提問。」


    七月中。


    分鏡圖完成後,瘋狂地準備了半個月,《2》這部戲終於開拍。


    2


    空氣熱得讓人覺得像是罹患了熱病。


    不是八月的錯。這一點,生而為人二十二載、經曆過二十二個盛夏的我可以保證。


    比今年夏天的燥熱更炎熱無數倍的熱空氣,此刻包圍住我,毫不留情地侵入肺部,啃噬著一個演員最重要的五髒六腑。


    毫無疑問,那是拍片現場醞釀出來的氣氛。


    《2》的拍片現場對於藝大電影係出身、也還算是專業人士的我來說,仍是超乎想像、驚天動地的大陣仗。


    所有一切早從開拍之前就開始。一開始,最原小姐先把拍片需要的所有東西列成清單,跟真麵先生要錢。她的要求完全沒得商量:超過百人的拍攝人員、最新的攝影器材、十幾輛車、根本不可能外借拍片的場所之拍攝許可、專用攝影棚,以及搞定這所有一切後還有剩的追加預算。她要求真麵先生提供這一切物資。


    沒錯,她完全是「要求」,很清楚直接。她不說「如果可以準備這個」、「如果有這個就太棒了」之類的客氣話,她要求的東西一定要準備給她。她跟真麵先生要的全是她認為必要、需要、沒有的話就不行的東西,而不是以自己的興趣或喜好做為必要與否的標準。


    所有一切都以《2》為主。是不是拍《2》這部片時所需要的——在以《2》為獨一無二的絕對準則之下,她準備好了所有物件。


    舉一個例子,她認為拍第八〇二號分鏡的時候會需要超望遠鏡頭,可是她想要的倍率現在沒有任何望遠鏡頭可以滿足,這一點她也很清楚,於是她便依照原有計劃,要求真麵先生做一個給她。因此現在《2》的拍片現場,有一個全球倍率最高的望遠鏡頭。言語很難清楚形容這世上僅此無二的東西,不過隻要想想那東西比我還大、重達一百八十公斤,應該就不難想像。可惜這個以天文望遠技術製作出來的大家夥,一拍完八〇二這個分鏡就被扔到一邊。這種用「浪費」都不足以形容的神經病行為,每天都在《2》的拍片現場發生。


    能讓這許多瘋狂行徑成真,是因為有舞麵財團的會長——舞麵真麵這位讚助者的緣故。


    除了預算之外,真麵先生還在所有麵向上傾整個舞麵財團之力協助《2》的拍攝。以剛剛那個望遠鏡頭來說,光是有錢還買不到,是因為舞麵財團底下有個知名的相機製造商支援了光學技術,才有可能完成。真麵先生真的對這部片傾注大量


    的金額與心力。


    「還好啦,比我想的便宜。」真麵先生輕鬆地說道。我沒膽開口問他數字,那肯定不是我的胃受得了的金額吧。我還想好好保重身體。


    不過就算沒問,我的胃也已經快受不了。


    原因很簡單,這麽多的預算、器材、人力、勞力跟所有與這部片相關的東西,最後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因為,我是這部片的男主角。


    3


    電影開拍後,真麵先生幫我們準備的片場,位在從吉祥寺搭二十五分鍾公車的大泉學園站旁邊。


    那原本是某間大電影公司的片場,有二十個攝影棚,平時租借給各電視台和電影公司使用。不過真麵先生為了方便我們作業,大手筆把片場的四分之一都租下來。托他的福,我們的倉庫跟事務所全跟片場設在一起,工作起來很方便。目前《2》就在這個片場進行拍攝作業。


    我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廣大的片場一隅。


    傍晚的熱氣一直把人的汗水從脖子上蒸出來。今天已經收工了,明天一早還要拍戲,所以大家都回去了。


    想想「今天已經收工」這句話,我不禁悲從中來。


    今天拍了六個鏡頭。不對,應該說今天「隻」拍了六個鏡頭。從早拍到晚,這個數字未免太難看。


    我重重地歎一口氣。


    全都是我的錯。


    我的演技無法滿足最原小姐的要求。


    每一天,電影開拍,我開始演,最原小姐喊卡;攝影暫停,最原小姐教戲,但我沒辦法馬上表現好,於是不斷重拍、不斷喊卡,喊卡幾十次之後才終於拍好一個鏡頭。接下來,下一場戲又重複同樣狀況。


    我想起第一次碰到最原小姐那天。我為了揣摩她那一句「我愛你」,不停重複一樣的話,最後花了十三個小時才表現出像她那樣的演技。現在每天在片場裏都重複一樣的事,所以拍攝進度一直停滯不前。


    可是最原小姐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她說進度跟她想的差不多。大概吧……我的演技,她可能最清楚,所以一天能拍幾個鏡頭全在她的設想之中,沒有過多、沒有過少,所以她一點也不焦躁。


    焦躁的是我。


    「數多!」


    我抬起頭來,娜妲莉不知何時站在我麵前。


    「你怎麽還坐在這裏?心情不好嗎?因為演得太爛?」


    她一句話就打死我,太殘忍了。


    「嗯,對呀……」


    「你打起精神嘛,人總會踏出第一步呀。」


    「你不要講得好像我會踏出第z步一樣好不好?」


    「第zz步我也滿喜歡的耶,雖然跟劇場版沒關係。」(※這裏指的是《機動戰士z鋼彈》劇場版,與電視版動畫《機動戰士zz鋼彈》。)


    我現在完全相信娜妲莉是個假外國人。我們這番對話到底有幾個日本人聽得懂?


    這個開朗的假外國人娜妲莉是我的對戲對象,也就是《2》這部戲的女主角。


    而且,她還是很會演的女演員。


    片場的娜妲莉跟錄影帶出租店的娜妲莉完全是不同人。應該說,攝影機還沒開始拍時,她就是原本那個死樣子,可是當攝影機一開拍,她馬上變成另一個人。原本的那位娜妲莉·莉莉·葛蘭佩拉瞬間消失,出現在攝影機前的,是《2》的女主角。


    我不知道該怎麽描述她的演技。總之講白一點,就是「直接去看戲吧」。她的演技用語書來形容一定會失真,因為她的演技從來就不是為了用語言形容而存在。


    她的演技根本是「影像」,「隻能用影像來呈現的東西」被她演繹了出來。那種不能用相片、繪畫、音樂或語言來替代的演技,隻存在於「攝影機的焦點」前方,隻能由影片來傳遞其獨特的存在。娜妲莉拍好的每一個鏡頭,都像是存在著精靈的一幅畫,好像她讓這世界的「真」都濃縮進那個鏡頭當中,像是被拍下的真實。娜妲莉·莉莉·葛蘭佩拉無疑是個頂尖的電影女演員。


    老實說,今天拍好的六個鏡頭裏,有四個是娜妲莉的,而且每一個鏡頭都隻喊卡兩、三次。也就是說,剩下來的時間全耗在我那兩個鏡頭上,我怎麽可能不難過……


    「你今天不是拍好了兩個嗎?很fantastic耶!」


    「謝謝你的安慰,不過我這種進度……」


    「don"t mind,你很有才能呀!雖然進度比較慢,但都能達到最早的要求,簡直是才華洋溢!我看得出你開始散發光芒了唷~」


    完全聽不懂。她也太誇張了,這已經不是真、假外國人的問題。


    剛好這時候,我們的導演經過。


    「你怎麽坐在那裏呀,蹩腳多先生?」


    最原大導演一句話就把我擊沉了。我想反駁她再怎麽毒舌也該有個限度,但我說不出口,畢竟悲慘的是,我真的很蹩腳。


    這時,忽然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抬頭,看到最原導演溫柔地望著我。


    「陽痿是可以治好的唷,數多。」


    「你說什麽?」


    「你不是在煩惱這件事嗎?」


    「才不是!」


    「是嗎?」


    最原小姐走了,她好像覺得我不是陽痿就沒興趣的樣子。可是她是導演耶,又不是什麽專治陽痿的醫生。


    這時,她突然又轉過頭來。


    「下禮拜先拍娜妲莉的部分。」


    「呃……好。」


    我更沮喪了。


    我懂,我懂,她做的是正確判斷。同時拍娜妲莉跟我的鏡頭,一定會浪費很多時間,所以正確做法應該是先拍娜妲莉的部分。如果我是導演,也會做出一樣的決定。


    問題是,我不是導演,而是演員……而且,還是我迫使導演做出這樣的決定……我覺得自己實在太沒用而意誌消沉,像被黑洞吸往無限深淵一樣。什麽時候才能從黑洞中脫離呢?可是黑洞之所以為黑洞,正是因為它不能逃離不是嗎?


    「數多。」


    我聽到最原小姐的聲音,抬起頭來,一張紙遞到我眼前。


    「你去一下這個地方。」


    4


    「身為演員,數多的學習還不夠。」


    我獨自在電車上搖搖晃晃,想著導演講的那句話。


    井之頭線的電車上沒有什麽人,早晚的顛峰時段好像很擁擠,可是白天似乎就是這種情況。非假日的白天還這麽清閑的人,除了打工仔之外,就隻有沒戲拍的演員,我剛好兩者都是耶。這麽一想,我忍不住想哭了。


    我在目的地下車。


    「你去學點東西再來。」最原小姐說。


    走出京王井之頭線的三鷹台站驗票口,我邊看地圖邊前進。車站不遠處畫了個紅圈。


    就是那裏。


    聽說那裏有個老師會教我怎麽演戲。


    一聽到「老師」這個詞,我不免有點緊張。除了緊張之外,老實說,更多的是不安。我已經充分見識過最原小姐介紹的都是一些多麽超乎尋常的對象,所以她說她幫我找了個老師時,我十分懷疑那個人會有多特別。我發揮最大的想像力,以便能臨機應變。正當我想像一個類似伊莉莎白,泰勒的複製人會出現在眼前時,我已經走到地圖上標示的地點。


    我在入口的大門前停下來。


    是這裏,沒錯。隻要走進去就好,走吧!


    可是……很難提起勇氣。


    門口聚集了好多穿製服的女學生,門內也有一堆女學生來來去去,之間還有一些穿體育服的女孩子衝過來又跑過去,其他還看得到一些穿便服的女生。舉目所及,到處都充滿莫名其妙的女生。


    畢竟,那是


    一間女校。


    我在女性同胞投射的結界般嚴厲目光下,走進私立「藤凰學院」的校門。


    5


    跟櫃台人員講過話後,他們似乎已接到通知,把我帶到學校後麵類似特別教室的地方。


    雖然行政單位已經接到通知,但一般女學生可沒有。自從我走進校門後,女學生宛如針般銳利的苛責目光便不斷往我射來。我知道她們其實沒在瞪我,但那些好奇的眼光未免太可怕。怎麽回事?為何這間學校的女學生都用肉食性動物般的眼神看人?


    我被帶去的地方,是一棟老舊建築物裏比建築物更陳舊的教室。


    四周牆壁塗上白漆的室內很寬敞,前方是個有著木頭邊框的黑板,黑板前有很多木製長桌排成階梯狀,比較像是大學教室而不是高中教室。在沒有任何人的教室裏,我在第一排坐下。


    老師還沒來,所以我拿起剛剛櫃台人員給我的一份折疊式直條冊子來看,裏頭介紹了一些這所學校的簡單沿革。這裏好像是可從幼稚園直升到國中的學校,手冊裏自豪地寫上「學生總人數達兩千五百人」。剛剛我還懷疑校內暑假時怎麽這麽多人,但一想到如果不是暑假,恐怕人數會更可怕,我的背脊都發涼了。怎麽會招收這麽多女學生呢?難不成要在吉祥寺成立亞馬遜女戰士的基地?聽說每個亞馬遜女戰士都可以抵擋十個男士兵,我看吉祥寺會變成一個愈來愈難生存的地方。


    但問題是,為什麽要叫我來女校……?


    最原小姐說要我精進演技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是叫我去劇團或演員訓練班之類的地方,可是,這裏怎麽看都是一間普通學校。難道這裏其實臥虎藏龍,有什麽知名演員退出螢光幕後在這裏指導戲劇社?如果來了一個像月影千草一樣的人,我該怎麽辦?我又不是北島麻雅,我是男演員耶(※出自美內鈴惠的漫畫《玻璃假麵》。此島麻雅是該作女主角,擁有驚人的演戲天分。月影千草別名「黑夫人」,是北島麻雅的老師,常使用特別、強硬的指導方式讓演員體會如何演出。)。


    這時,我聽見教室外傳來「叩躂叩躂」的腳步聲。


    難道是黑夫人?黑夫人要來了嗎?怎麽辦?我還沒準備好一千個麵具,也沒在中式餐館讓人虐待過,怎麽辦呀(我一臉美內鈴惠的表情)!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結果開門的人不是黑夫人,而是一個男性。真是可惜了我剛才那美內鈴惠的表情。


    身穿白襯衫、打著領帶的男士走進教室內。他是這間學校的老師嗎?這位三十幾歲的男士雖然看起來不是很強悍,可是由於他的臉龐線條俐落,因而給人精悍的印象。我站起身來,低頭致意。


    「你好,我是伊藤。」


    這位男士遞給我一張名片。印著校名的名片上,寫著「教師」兩個字。誠如所見,他是一位老師。


    「啊,不好意思,我沒有名片……我是數多一人,請多多指教。」


    「數多,你好。」伊藤老師把手上的幾本書放在講台上,問我:「你是學生嗎?」


    「呃,我應該算是演員吧,雖然隻是徒有演員之名……其實我比較像是飛特族(※和製英語freeter的音譯,即打工仔,沒有正職工作、以打工維生的人。)。」


    「咦,演員嗎?」伊藤老師露出驚訝的眼神望著我,「那你接下來打算報考哪間學校?」


    「嗯?報考?」


    「是啊。」


    「考什麽?」


    「什麽……?大學嗎?」


    「咦?可是我大學畢業了呀。」


    「咦?」


    「咦?」


    我跟伊藤老師麵麵相覷。


    「你不是要準備考試嗎?」


    「嗄?沒有呀。」


    「那你今天來上課是……好玩?」


    好玩?這跟好不好玩怎麽會有關係?我今天是在最原小姐的命令下,覺得有必要來此一趟才來的。


    「不是好玩。我今天來應該算是……工作上的需要吧……」


    「你做哪一行?」


    「呃,演員。」


    「哦哦,對,你是演員……演員嘛……演員?」


    伊藤老師偏了偏頭,我也偏了偏頭,兩個人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太對。」


    「我也覺得。」


    「我們先搞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吧。你今天為什麽會來這裏?」


    「我嘛……我現在正在演電影,我們導演要我來精進演技,於是我就來這所學校。」


    「我是因為另一個老師說你今天要來,叫我來幫你上課。對了,我是教生物的。」


    「生物?」


    「所以來幫人家上課的話,當然是……」伊藤老師從講桌上的書中拿出一本立起來。「上生物。」


    書皮上印著《高中生物2》。這整件事完全說不通,大概有什麽地方搞錯吧,怎麽會叫一個演員來上生物課呢?伊藤老師又再度把頭歪向一邊。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概有哪裏搞錯吧……」


    「嗯……」伊藤老師手抵著嘴邊思考。「可能……沒錯耶……」


    「咦?」


    「我覺得,可能沒錯。」伊藤老師輕輕歎一口氣。「我想我同事可能認識你的導演,而我那位同事,老實說不會叫人做沒有意義的事。她如果叫我教你生物,一定是認為我有必要教你生物。其實直接問她就知道……可惜她今天休假。好吧,這是我這邊的情況或說是我的想法……你呢?你覺得你的導演搞錯了嗎?」


    「這個嘛……」


    搞錯了嗎?


    我覺得最原小姐的確常叫人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可是這些事的背後……好像也沒有什麽意義……完了!我要趕緊跟她聯絡。我拿起手機打電話給她,鈴響三聲後,她接了起來。


    『喂?』


    「我是數多。」


    『哦,數多啊,怎麽了?』


    「我現在人在藤凰學院。」


    『喔。』


    「來指導我的人是個生物老師耶……我現在到底要上什麽課?」


    『很好很好。』


    「嗄?」


    『這樣就對了。』


    「最原小姐?」


    『你就這樣做。』


    「喂!」


    『(嗶——)』


    聽筒傳來語音信箱的留言聲。太過分了!還說什麽「數多請留言」,如果是別人打來的該怎麽辦。


    於是,我掛斷電話重撥。


    『你不要這麽煩好不好數多?又不是在玩rpg遊戲,非得要試到村人說出不同的台詞為止(嗶——)。』


    「你根本就接了電話嘛!你在電話前麵對不對!」


    「呃……」


    看見伊藤老師擔心的臉色,我不禁啞然。現在不是對著電話搞笑的時候。


    「呃……我這邊好像也沒搞錯,大概吧。」


    「喔……那就這樣吧,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伊藤老師雖然大惑不解,但仍接受了現況。看到他人很好的樣子,我又再度感到內疚。對不起,都是我們家最原不好。我到底為了那家夥跟別人道歉過幾次?


    「沒關係,搞不好這跟當演員也有什麽關係。我同事還叫我要好好教你模因或是演化心理學呢。」


    伊藤老師邊把課本卷起來邊說。他剛剛說的名詞聽起來好難,我不禁有點緊張。我高中時雖然念過生物,但不曉得他今天教的內容會不會超出高中所學的範圍。


    「對了……」伊藤老師忽然想起什麽,抬起頭問:「數多,我可以


    先問你一件事嗎?」


    「嗯?請說。」


    「你聽過『不死的學生』嗎?」


    我呆愣一下。


    「啊,如果不知道就算了。」


    他揮了揮手說。我還在疑惑那到底是什麽,伊藤老師已經拿起課本站在講台上。在那句奇怪的開場白之後,我們開始上課。


    6


    「數多,你高中的時候理科學了些什麽?」


    「我有上過生物,不過已經忘得差不多……」


    「既然念過就太好了,隻記得一點點也可以。你還記得演化論嗎?」


    「唔……在講自然淘汰跟突然變異的那個嗎?」


    「你還記得嘛。」


    伊藤老師拿起粉筆,「喀喀喀」地在黑板上寫起來。


    演化


    「我們今天要講《生物2》裏麵的『生物的演進』。我會先稍微提一下演化論,再講由演化論發展出來的幾個理論。今天的時間不多,所以我隻會稍微帶過而已。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下課後可以再去找書來看。這方麵出了很多入門跟專業書籍。」


    我點點頭。演化論?愈來愈搞不懂這跟當演員有什麽關係。


    「好吧,那我們開始上課。」


    老師拿起粉筆,我打開帶來做筆記的筆記本,挺直腰杆。


    「我們先從最有代表性的演化論談起。既然你已經讀過了,我們就簡單帶過。課本最上方的是最早的演化論,拉馬克的『用進廢退說』。」


    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伊藤老師在黑板上寫下「用進廢退說」。


    「常用的器官會逐漸發達,不常用的器官便漸漸退化,並在遺傳給後代時逐漸演化,這就是所謂的『用進廢退說』。例如,長頸鹿為了要吃到高處的樹葉,拚命伸長脖子、伸長背,最後它的脖子便慢慢變長了,並且將這一項特征遺傳給下一代。」


    理論內容跟我印象中的差不多。


    因為必要的部分發達、不必要的部分退化,所以稱為「用進廢退」。


    「這個理論,」伊藤老師換上紅色粉筆,在剛剛寫的字上畫個叉。「不正確。無可否認,常用的器官的確會愈來愈發達,像我們常運動的話,肌肉的確會發達,可是用進廢退說的最大疑點在於,它認為這事可以遺傳的。可是,生物出生後所獲得的『後天性狀』不可能遺傳給後代。例如,父母親很努力健身,可是不可能把肌肉遺傳給小孩子;又或者父母親是長頸族,小孩子一生下來的脖子卻很短。這些都是因為個體在後天所獲得的變化,無法透過基因遺傳給下一代。順帶一提,長頸族的脖子其實沒有比較長,他們隻是肩膀下垂而已。」


    老師在講課內容裏穿插一些小知識。


    「後天性狀不可能遺傳。」


    這句我高中時代聽過的句子,讓我記憶深處的朦朧印象漸漸蘇醒。對了,就是在講這個沒錯。我考大學時不用考生物,因此當時隻是隨意聽過。


    「因為用進廢退說有這個缺陷,發表後馬上受到抨擊。但拉馬克勇於在當時全球一麵倒向創造論的氛圍裏首先提出演化論,無疑讓他成為演化論領域的偉大先驅。緊接在拉馬克後頭發表的理論,則為演化論帶來革命。」


    黑板上出現「達爾文」三個字。


    「達爾文寫了一本《物種起源》,書名的全文是《論處在生存競爭中的物種之起源(源於自然選擇或者對偏好種族的保存)》。」


    老師「喀喀喀」地振筆疾書。


    「書裏提到『天擇說』。這應該很有名,你要不要說看看這在講什麽?」


    「嗯……」


    我努力挖掘出古老的印象。


    「一開始在突然變異的情況下,出現一隻脖子很長的長頸鹿跟一隻脖子很短的長頸鹿,脖子短的長頸鹿因為吃不到樹上的葉子而被淘汰,脖子長的那隻則活下來。脖子長的長頸鹿繁衍出後代,於是長頸鹿的脖子就慢慢愈來愈長……是這樣嗎?」


    「很正確。」


    老師在黑板寫上重點。


    突然變異


    自然淘汰


    「『突變』的概念要一直等到比達爾文晚很久的德弗裏斯時代才確立,不過達爾文也發現了生物會發生『突變』的現象。同一隻長頸鹿生出來的後代在脖子長度上仍有稍微不同,達爾文認為原因出在基因起了變化。『突然變異』就是基因的改變。這是先天性的基因,會遺傳給後代。天生脖子比較長的長頸鹿,生下來的小長頸鹿脖子自然也比較長。但如果隻有這項先決條件,變化會充滿太多不必要的可能性。」老師說著,指向黑板上的「自然淘汰」四個字。「指引變化方向的便是『自然淘汰』這一點。」


    老師說完,開始在黑板上畫起圖,我慢慢看得出他畫的是獅子跟班馬。他把動物的特征畫得很傳神,不愧是生物老師。


    「除了長頸鹿外,我們也來看看其他例子。斑馬為了從獅爪下逃生,跑得很快。跑得慢的斑馬就被吃了,沒機會繁衍後代,於是隻剩下跑得快的可以繁衍後代,斑馬的跑步速度因此愈來愈快。同樣的變化也發生在獅子身上。跑得慢的獅子抓不到獵物,隻好餓死,而跑得快的獅子存活下來,也演化出狩獵能力。這種唯有能適應環境的個體才能存活的現象稱為『適者生存』,而讓適者生存的機製便是『自然淘汰』。生物一開始在沒有特定目的下突然出現的『突然變異』,由於有『自然淘汰』的機製,於是生物便逐漸演化。這就是達爾文『天擇說』的觀點。這項理論如今仍是在闡遖演化論時必定會提到的重要概念。」


    我點點頭。大概跟我記得的一樣。這個概念非常清楚簡單,聽過一次應該就不會忘記。我覺得這是個連門外漢也聽得懂的好理論。


    「可是,『天擇說』還留下很多疑點。」


    伊藤老師拿起粉筆快速加上兩個重點。


    個體


    集團


    「第一點,為什麽一隻長頸鹿突然發生脖子變長的突變後,可以影響到整體?如果那隻長頸鹿一天到晚都在交配,當然可以生下很多長脖子的長頸鹿,可是這樣真的能擴大到影響整個物種嗎?甚至能促使一個新物種誕生嗎?你覺得呢?你認為光靠自然交配來擴散基因就能創造出一個全新的物種嗎?」


    這個問題丟過來後,我仔細想了一下。感覺好玄唷。這世上的長頸鹿那麽多,光是其中一頭的脖子稍微長一點,不可能影響到所有長頸鹿都跟著脖子變長吧?唔,可是如果時間夠久,搞不好真的有可能。要是經過幾萬年……嗯……


    「我覺得可能沒辦法一下子就出現新物種,但要是……嗯……感覺好像有可能耶。」


    「很好。」


    伊藤老師把我說的「好像有可能」寫在黑板上。


    「好像有可能發生。好像不可能發生。學問正是為了要厘清這種疑惑而存在。我們如今問這個問題,是因為以前的學者也懷有跟你相同的疑問。可能讓整個物種都變成長脖子嗎?不可能嗎?真的會誕生新物種嗎?」


    伊藤老師在黑板上寫下「群體遺傳學」。


    「這個問題還在研究中,研究的相關領域正是『群體遺傳學』。這種科學從學術上來探討群體的基因如何發生改變,而不是研究個體的基因變化。群體遺傳學要不斷計算、計算再計算,一下子算變異量、一下子算統計,很像數學一樣,整天都在計算呢。」


    原來如此,用統計來研究啊……


    「的確,如果用數字分析,就不會出現『好像有可能』的結果。」


    「是啊。如果計算出來的結果是肯定的——即使要花上幾萬年的時間,但一定可以改變整個物種,那答案就是肯定的,而不是『好像有可能』。隻是這方


    麵的計算非常困難,要把沒有盡頭的各種環境要素統統化為數值,而且被簡化為算式所得到的答案是不是真的能符合實際情況呢?誰也沒把握。但反過來說,有時候大自然的確是以非常簡單的模式在運作,像是碎形或費氏數列就是如此。我們今天不會提到這部分,不過這些領域很有趣,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找資料來看。」


    我在筆記本的角落上做了注記。從來沒聽過費氏數列,不過這名字聽起來很酷。


    「接下來要討論的是達爾文演化論的另一個問題,跟剛剛我們所說的『好像有可能』這種感覺有關。舉個例子來說吧,我想想……」


    伊藤老師又開始在黑板上畫圖。


    他畫了一隻有翅膀的細瘦昆蟲,底下是地麵。


    接著,他又在地底下畫了一隻像是毛毛蟲的可愛昆蟲。


    「有種叫做寄生蜂的蜜蜂,是演化程度很高的生物,會使用很長的輸卵管來將卵產在地底的毛毛蟲這類其他昆蟲的體內。」


    老師從黑板上的蜜蜂屁股連了一條線到地底的毛毛蟲,那好像是輸卵管。


    「在毛毛蟲體內孵化的寄生蜂幼蟲,便靠著吃毛毛蟲的體內組織長大。」


    好可怕!居然活吃耶,好恐怖。


    「不過重點來了。寄生蜂的幼蟲厲害之處在於,它們一開始隻吃毛毛蟲的脂肪跟結締組織。換句話說,在毛毛蟲變成蛹之前,它們不會讓它死亡,所以它們會找出不致命的組織,隻吃那些部分。」


    太可怕了吧,這是什麽恐怖故事!


    「我們來試著想像一下。」


    伊藤老師看著我的眼睛說。


    「假設一開始隻有一隻普通的蜜蜂,這隻蜜蜂演化成『能把屁股的輸卵管伸長到地底下去探測出哪裏有毛毛蟲,且把卵產在毛毛蟲體內後,讓幼蟲孵化成能分辨出哪些是毛毛蟲的維生必要組織,並將那些組織留到最後再吃』。這種極端複雜的演化,有可能隻靠自然淘汰機製達成嗎?」


    「不可能吧……」


    我直覺回答。長頸鹿的脖子變長,理由很簡單,因為它們脖子短的話就吃不到樹葉,會死掉。可是,像寄生蜂這麽複雜的演化程度,我懷疑光靠自然淘汰就能達到這麽高度的演化嗎?


    「你現在該不會也是覺得『好像不可能』吧?」伊藤老師說,「可是,如果寄生蜂花了很長的時間演化,或許有可能呀。」


    這一點我剛剛也有想到。假設寄生蜂花了超乎人類所能想像的長久時間去演化,或許有可能吧。可是……


    「有個叫做『無限猴子定理』的思想實驗。」


    「哦,我知道!」


    「咦,是嗎?」


    「如果讓一隻猴子不停打字,總有一天它會打出莎士比亞的作品。」


    「不錯嘛!」


    哼哼,被稱讚了。我很得意,但其實我隻是把紫小姐說過的話原原本本說出來。謝謝你呀,紫小姐,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用場。


    這時候我突然發現,演化其實跟「無限猴子」是一樣的道理。


    宇宙間有這麽多無限的生物,如果連續生存個幾億年,搞不好在這幾億年中就會演化出極端複雜的生物。這麽一想,我忽然覺得寄生蜂好像也可能是演化而來的。真不可思議,我剛剛還覺得不可能呢。


    「來看一下具體數字好了……等我一下哦。」


    伊藤老師拿出手機,開始上網搜尋。真是一堂非常隨興的課。


    「維基百科上說,假設猴子一分鍾可以打十萬字。」


    「這隻猴子打字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大概是受過訓練的猴子吧。那麽,這隻一分鍾可打十萬字的猴子,如果要打出特定一百個字所組成的文章,所需時間是太陽壽命的一千京倍。」


    「呃……」我剛剛才建立起對於寄生蜂的信心又瓦解。「這意思就是不可能嘛……」


    「好像是耶。」


    我頓感無力。光要打出一百個字的特定文章,就要花上比地球滅亡好幾次更多的時間,那怎麽可能辦得到?換句話說,達爾文錯了,所謂生物可以靠自然淘汰來演進完全是個諱言。


    「不過剛剛說的是完全隨機的情況。」


    伊藤老師拿起粉筆。


    「演化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為了反駁這個說法,開發出『黃鼠狼程式』。」


    黑板上出現一行簡短的英文字。


    methinks it is like a weasel.


    「他寫一個程式,讓電腦隨機跑出《哈姆雷特》的名句『methinks it is like a weasel』(依吾見它像一隻黃鼠狼)。但他同時也加了一個前提要件:『隻要電腦跑出相同的字眼時便將其固定下來。』換句話說,每出現一個符合的字眼就把它留住。這個條件正好相當於達爾文的『自然淘汰、適者生存』理論。結果電腦一下予就跑完了,連一秒鍾也不用,便已完成『methinks it is like a weasel』這個字串。」


    「如果完全隨機的話呢?」


    「完全隨機的話,就算跑上幾京年也跑不完。」


    我愣住了。光差一個條件就差這麽多嗎?一秒鍾跟幾京年,簡直是難以想像的差距。


    這些跟時間長度相關的知識讓我愈聽愈模糊,已經不曉得要相信什麽才好,到底演化這件事要不要花很長的時間呢?或者不用?聽完伊藤老師的話,我連「好像有可能」這種直覺都消失了。


    「生物會不會經由自然淘汰產生複雜的演化?這件事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確切答案。不過我們看看實際情況,這世上充滿各式各樣複雜的生物,隻要不以『神創論』解釋,我們可以確定所有生物都經過演化。就一個信奉科學的人來說,我隻能說:『在長久的演化過程中,偶爾會發生難以相信的奇跡。』」


    「奇……跡?」


    「人類也是奇跡呀。」


    他說得有道理。我覺得寄生蜂很像奇跡,但其實我比它更像奇跡。人類是種遠比寄生蜂複雜、難解的生物。


    「既然提到道金斯,我們就順著這個話題講下去吧。」


    老師稍微走到旁邊,在黑板上比較多空白的地方寫字。


    「現在我所要介紹關於道金斯的這項理論,我認為是自達爾文的自然淘汰論以來最重要的革命性學說,所以請專心聽。」


    老師邊寫邊說。剛剛的自然淘汰論讓我很感動,所以聽老師這麽說,讓我更有興趣。


    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的字「叩」地敲一下。


    自私的基因


    「理查德·道金斯發表了『自私的基因』理論。所謂『自私的基因』是什麽呢?我來舉個例子。」


    老師飛快地在黑板上畫起圖。


    他先畫一隻成鳥跟五隻雛鳥,接著又畫一隻狐狸。這位老師真的很會畫圖。


    「這裏有一群雲雀跟一隻狐狸。雲雀遭到狐狸襲擊時,有假裝受傷以吸引狐狸注意力好保護雛鳥的習性。」


    「挺身護子嗎?」


    「沒錯。我們來想一想,雲雀護子雖然是很正常的行為,可是從母鳥的角度來看,假裝受傷這種行為無異於『自殺』,而自殺跟求生是完全相反的兩件事。為何在以求生為絕對前提的自然淘汰環境中,會保留如此有礙生存的行為?在自然淘汰的環境裏,生物如果自殺根本就失去了未來。數多,你覺得成鳥為什麽會那樣做?」


    「呃……那是因為……」


    突然被老師這麽問,我也不知道答案,但仍努力思考一下。嗯,我好像懂了。成鳥這麽做是因為……


    「雖然自殺會害自己死


    掉,但雛鳥可以活下來,對嗎?」


    「聰明!」


    老師彈一下手指給予肯定。我好開心唷,比猜對豬叫小測驗還開心一百萬倍。


    「就像你所說的,正因為成鳥的自殺行為可以讓雛鳥生存下來,於是自殺行為被保留下來。所謂『自私的基因』理論,便是從理論麵清楚闡明這種行為的學說。」


    老師改拿紅色粉筆在所有雲雀身上都畫上線圈一樣的東西。那是基因?也就是dna?


    「道金斯不從『鳥類的個體觀點』而從『基因的觀點』去思考演化這件事。雲雀無論成鳥或雛鳥都具有相同的基因,所以讓我們就兩種情況來討論:一,五隻雛鳥全被狐狸吃掉,隻有這隻成鳥活下來;二,雖然成鳥被吃了,可是五隻雛鳥活下來。你覺得哪一種結果可以保留比較多的基因?」


    「應該是雛鳥活下來的時候吧?」


    我很快回答。答案很明顯。因為成鳥生存的話,基因基數為一,但雛鳥生存的話,基因基數為五。雖然成鳥之後可能再生育、雛鳥也不見得能順利長大,有可能會發生各種情況,不過在狐狸吃完鳥的瞬間,至少兩種情況的差距是一比五。


    「這一切都是基於『自然淘汰』機製所產生的情況。成鳥自我犧牲以保全雛鳥,以便為它自己留下更多基因,因此雲雀的成鳥便為了雛鳥『自殺』。道金斯把這種現象闡述為『成鳥的自殺行為,是受到隻圖自我複製的基因所下的命令導致的結果』,這種利己性他稱之為『自私的基因』。講到後來,可以得到『自然淘汰機製不是以個體或群體為單位,而是以基因為單位在運作』的結論。道金斯因此如此總結:『所有生物都是dna為了延續到下一個世代的載體,跟機器人沒有兩樣。』」


    我從以前就覺得,為什麽科學家的比喻方式總是那麽極端,不過我可以了解道金斯所要闡述的觀點。如果一個生物內建了衝向死亡的本能,的確會讓人覺得像是機器人而不是生物。


    受自然淘汰左右,而非出於自由意誌的本能心性。


    「不過『自私』這個字眼很容易讓人誤會基因具有意誌,或者一切都是受到基因操弄。我覺得這個字眼不太好。」


    老師這麽說。我剛才也想到這個問題,果然大家有誌一同。


    「總之,道金斯『自私的基因』理論在演化論裏是一大革命。從前無法以達爾文的演化論來解釋的,例如,為什麽蜜蜂跟螞蟻等群體生活的昆蟲會養育不屬於自己的孩子等等難解的現象,如今從基因的角度來探討的話便可以成立。請你記住這個理論,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也跟這有關。」


    我點點頭,在筆記本上寫下「自私的基因」。


    7


    伊藤老師的課實在很精采,兩個小時過去後,下課時我看了看手表才驚覺時間怎麽過得這麽快。真是親身體驗到「忘了時光流逝」是怎麽一回事。可惜高中的時候我不曾碰到這麽會講課的老師。


    我覺得硬要舉出問題的話,就是老師的課實在太有趣,常把話題扯到別的地方,結果今天該上的內容沒有上完。


    另外就是,我還是不知道今天這堂課跟我的演技能否進步有什麽關係。


    「不好意思,我講得太開心,扯太遠了。」


    伊藤老師一邊道歉,一邊遞給我他從學校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咖啡。


    「不要這麽說,沒有這回事。」


    我看見伊藤老師道歉,覺得很緊張。今天的課老實說真的很好玩,就算稍微延遲一點下課時間也沒關係;至於跟演技無關的問題,則是最原小姐的錯。對了,今天沒有上完的部分,改天會再找機會補課。


    「居然沒控製好時間,我真的老了……」伊藤老師好像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一直道歉。「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很忙。你正在拍電影吧?」


    「不會啦,我真的……不忙……」


    電影拍攝工作正進行得如火如茶的時候,男主角居然因為演技太差而被跳過,變得很閑……身為一個演員,還有比這更丟臉的事嗎?我真的雙肩下垂得像隻落敗的公雞。我並非故意要表現得這麽誇張,隻是因為身為演員,難免連私底下的反應也比較戲劇化一點。


    「怎麽了?突然這麽無精打采?」


    老師發現我不太對勁。應該說我這樣子,瞎子都看得出來不太對勁。


    「我現在剛好在演技方麵碰到一點問題。」


    「咦……當演員也好辛苦。不過,你再撐一下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我也希望。隻是演戲這一行是團體作業,要控管時間……」


    「難不成你要被換下來嗎?」


    「呃……」


    真不想聽到這句話。不過既然聽到了,我忍不住想像那種情況。


    到底會變成怎麽樣呢?


    我是被最原小姐發掘來參加這部電影,一切都從潘朵拉那次慘絕人寰的事件開始。接著,我一路從前置作業參與到開拍,現在已經被提拔為男主角。


    可是,至今我還想不透她為什麽要用我。


    為什麽要提拔我這種新人呢?最原小姐說她那時候正好在找演員。如果我可以相信她這句話,那她應該是從我身上發覺什麽讓她欣賞的地方。另一位娜妲莉是最原小姐的朋友,也是很棒的女演員。既然最原小姐認識這麽棒的演員,直接用這些演員不是比較快嗎?


    一股不安竄上心頭。我該不會真的被換掉吧……?


    可是……把我換掉的話,好像對這部電影比較好…


    「喂!」


    我回過神來,抬頭看見伊藤老師正在看我,我剛才發呆了。


    「你好像真的很擔心耶。」伊藤老師笑道。「該不會真的要被換掉了吧?」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導演在想什麽……」


    「哦?」伊藤老師丟掉已經喝光的飲料罐。「嗯,不過了解一下的話可能比較好唷。」


    「咦,什麽意思?」


    「我的意見可能不太準,因為我一直都是理科人,對文科完全是門外漢。不過我以前聽我們這裏的戲劇社指導老師說過,一出舞台劇要全劇團的人都有同樣的想法才做得起來。」


    說得沒錯,這一點我從親身經曆完全能體會。


    舞台劇的演員跟工作人員如果大家的想法南轅北轍,沒辦法做好一出戲,統整所有人的想法就是導演的工作。導演要決定整出戲的演出風格、讓所有工作人員的想法都朝向同一目標,這樣才能將一出戲劇化為作品。


    「不過電影可能不一樣。」


    「嗄?」


    「如果你不知道導演在想什麽,怎麽詮釋她想要的表現?」


    「咦……」


    聽伊藤老師這麽說,我忽然發覺自己竟然沒察覺到這件理所當然的事。


    沒錯,這跟是不是電影或舞台劇沒有關係,而是團體作業的根本道理。隻要是共同創作一件事,就必須互相理解對方的想法。


    我演戲的時候一直在考慮最原小姐,拚命想滿足她的標準,對著她直球對決。我一邊演,一邊猜測她的心思。


    可是這樣不行。


    因為最原小姐的目光不在我身上,她的焦點擺在更遠的地方、看著跟我不一樣的目標。她指導我是為了把整出戲帶到她想要的地方。


    所以,我不能把焦點擺在她身上。


    我必須去看她所看的東西。


    這正是真麵先生目前在做的事。


    「了解她在想什麽……」


    我茫然地咕噥。我也要當福爾摩斯,這不是真麵先生一個人的工作而已。我必須理解她的想法,才能演好這出電影。


    眼前突然


    出現一道難以突破的高牆。對於最原小姐這個人,我根本一無所知。那位非比尋常的電影導演、那位天才,我連她的一部作品都沒看過。


    我能了解她嗎?


    我辦得到嗎?


    「那位導演姓最原嗎?」


    伊藤老師聽見我在嘀咕。


    「是啊,她叫做最原最早。」


    「最原……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咦?」


    「唔……對、對,沒錯沒錯,是那個人。」


    「你認識她嗎,伊藤老師?」


    「不,我不認識,也沒見過。不過我剛剛忽然想到,我好像聽我同事說過。沒錯,就是最原最早。」


    伊藤老師點點頭說。


    「我同事很喜歡她的電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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