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半年了吧。上次和野野村喝酒。”


    晃了晃手上熱有日本酒的小瓷杯,她——矜持穀她,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修長的眼睛微微閉合,神情裏帶有一份成熟的妖嬈。


    “是。上次是暑假,趕潮祭的時候……半年多一點兒吧。那一次矜持穀還穿了浴衣。”


    “是呀,有這麽回事。”


    她笑得有些落寞,視線落在桌子上。


    “上大學之後,跟本地的朋友們一年隻能見幾次而已了……高中時代已經遠離我們啦……”


    ——二月。


    大學春假期間。


    難得我們回到宇田路的時機正合,就在車站附近的酒家裏聊了起來。


    ——時光飛逝,高中畢業已過了三年。


    那個時候一同度日的十七歲的我們,如今已經二十一歲了。


    矜持穀的言行舉止很快就展現出了成年人的風範。而我自己,比起住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也更穩重了。


    “雖然難得清閑。但是我果然還是想盡早參加實踐。真想立刻就到學校裏去拿起教鞭,好好鞭笞學生們努力學習……”


    說著,矜持穀露出了有點嗜虐的笑容。


    ……我好像預感到一些不祥的未來。


    “你可小心別給男學生灌輸什麽奇怪的癖好……”


    小聲嘀咕一句。


    “這怎麽說?”


    “沒,我胡說的……”


    “是嘛……四十八願你怎麽樣了?”


    矜持穀話題一轉——轉到了一直坐在旁邊笑嗬嗬的四十八願誌穗裏身上。今天她也在場。


    “和你也好久沒聚了,近況如何?”


    我還在宇田路中央高中的時候,這兩人並不相識。


    在我轉校之後,她們通過百瀨結識。如今矜持穀在京都,誌穗裏在劄幌,雖然遠隔,但關係依舊融洽。兩個人都是率直精明的類型,想來也確實投契。


    “這個嘛——”


    拿著和矜持穀一樣的瓷杯,誌穗裏還是笑眯眯的,開始說自己的事。


    “我也過得不錯!交到了很多朋友,田徑部方麵也出了成績,要在接力賽中出場啦!”


    “接力賽!?真厲害,是箱根?”(注:箱根接力賽是日本新年1月2日至3日全國關注的盛事)


    “啊,不是不是——雖然不是箱根,但也是別的地方的大型賽事,總算是練出成績啦!”


    “嘿——有時間一定去加油助威。”


    “好啊,千萬要來。”


    說完,誌穗裏一口氣喝幹了杯中物。


    ……補充一句這兩個女孩酒量驚人,喝起日本酒來也是麵不改色。我這方麵不怎麽行,跟她們喝酒必須要小心別喝倒了……


    “……啊,說起來,那個啥。”


    剛剛的笑容突然一變,誌穗裏的聲音變得低落,撅著嘴。


    “上周,和尾崎君掰了……”


    “……不是吧?”


    剛剛聽說。


    還以為,現在兩個人也肯定如膠似漆……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


    “……哎,該不會。”


    我打量著她的表情。


    “不是又在裝分手,來騙我們吧?像以前一樣……”


    高中時候,有一次我被這家夥騙說“和尾崎君分手了”。雖然會這樣做別有原委,但隔了多年之後又說同樣的事情多少有點懷疑。


    “才不是呢!這次不是瞎話!”


    “是,是嗎……”


    “但是,那男孩不是挺不錯的嘛,尾崎君。”


    看來矜持穀也是剛剛聽說。她身體向前一探,問:


    “你們兩人都在劄幌吧?也不是遠距離戀愛,到底為了什麽?”


    “這麽說是沒錯,嗯……‘為什麽’啊……”


    誌穗裏抱著胳膊,臉上一副正組織語言的神情。


    “……這個,非要說個為什麽……倒也覺得還有辦法挽回……”


    她遺憾地笑了笑,這樣回答:


    “我說不好。但真的是有太多事情,淨是些雞毛蒜皮……”


    “……啊,原來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放下酒杯,矜持穀歎口氣。


    “應該說,大多數情侶們沒有什麽戲劇性的情節,都是因為小矛盾太多才分手的……”


    “是的呀……”


    ……有道理,想來確實如此。


    如果隻有一個緣由,解決它就可以讓關係繼續。但是,如果有數不過來的小小嫌隙累積在一起的話,要解決就難了。


    就像人類的身體會衰老一樣,或許戀愛也會隨著不斷消耗而迎來生命盡頭。


    “……可反過來說。”


    說著,誌穗裏把眼一翻……不知為什麽白眼瞅我。


    “爭來吵去的苦情鴛鴦,居然能堅持這麽久才不可思議呢……”


    “可不是……”


    矜持穀也表示同意,不滿地撅著嘴。


    “哎,這怎麽……用不用說的這麽……”


    ——就在這時,褲子口袋中的手機響了。


    大感走運之下掏出手機一瞧——是一封郵件。


    “……噢,看來剛剛到。”


    “哎喲。”


    “說人人到。”


    放下啤酒杯,我從座位上站起來。


    “抱歉,我稍微去接一下。”


    “走好了您——”


    “路上小心。”


    還帶著諧謔的表情,兩個人揮手送我。


    ※


    ※


    ※


    踏著積雪,我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


    雖然說是春假,二月的宇田路依舊是銀裝素裹。


    名為“螢光雪路”的燭光活動會持續到明天,街上行人的服裝也與寒冬時節無異。看到這番景象,我終於有了“回到故鄉”的實感。


    走了大約十分鍾,到達目的地。


    看上去猶如漂浮在白色地麵和黑暗天空之間,設計獨到的車站。


    而從車站裏——一個嬌小的女孩,正拖著一個大旅行箱走出來。


    ——百瀨。


    到這個冬天,已相識四年過半的——我的女朋友。


    身材矮小、留著齊頸短發、臉龐精致,這些都與高中時代無異。


    但是我感覺到,她的氣質稍稍變得和藹了。


    放鬆了僵硬的臉頰,眼睛裏的緊繃感也褪去,行止更加自然。


    在大學人際圈裏,大家對她的評價是“看上去不合群,但其實是個容易相處、有些笨拙的女孩”。


    這次,我和她原本計劃一起回到宇田路。但是,百瀨突然間接到了打工換班的要求,無奈隻好分別歸鄉。


    順便,百瀨在打工處的高園寺雜貨店,也名列傻丫頭名單之內,被當成個寶。


    見她走過來,我大聲喊。


    “喂——百瀨,在這兒呢!”


    她注意到我,抬起頭露出微笑,小跑過來。


    “對不起,遲到了……飛機有些晚點。”


    “嗯,沒事。畢竟下雪了,安全到家就好。”


    “謝謝你原諒。還有,因為有點困,我在電車上做過頭一站。”


    “這你還是注意點吧……”


    邊笑著,右手接過百瀨的旅行箱,左手牽起百瀨的手。


    “大家都已經到店裏了,走吧。”


    “好。”


    “是,我會注意。”


    說著,百瀨又抬頭看了看我,靜靜地笑了。


    ※


    ※


    ※


    “……前輩——哎嘿嘿。”


    說結論吧——隻喝了兩杯雞尾酒,百瀨就醉的東倒西歪了。


    聊起往事情不自禁,一直喝到了午夜之後。我扶著莫名興奮的她走出酒店。


    “真是——都說可別喝太多……”


    “對不起……唔呼呼——”


    “有什麽好樂的……”


    抬頭一看,降雪已經停了。


    “怎麽樣?野野村。千代田能回家嗎?”


    “啊,沒問題,我背她。”


    說著,我把後背給百瀨,她動作熟練地爬上來了。


    “大學裏也總是這樣。”


    “是嗎……辛苦你了。”


    “小心點別被人當做誘拐婦女……”


    “啥,我那麽可疑嗎!?”


    四個人向著車站走去。


    頭上的天空中有數不盡的星星閃爍著……我記得高中時,也經常像這樣仰望星空。


    這片星空明明應該和那個時候完全一樣——可為什麽呢,我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前輩……”


    背上的百瀨說話了。


    “冰激淩……我想吃冰激淩……”


    “好,回去的時候上美食中心去——”


    “好的!太棒啦!”


    “還有,喝點水。要不然明天就慘了……”


    我從包裏拿出水,遞給百瀨。


    “你們感情真好。”


    矜持穀感慨萬千地瞧著百瀨的臉。


    “高中的時候發生很多事啊……”


    在矜持穀旁邊,誌穗裏架著胳膊。


    “那個時候連我也覺得心驚肉跳的。結果現在,喝完酒回家都要卿卿我我的……真能秀恩愛……”


    聽兩人這麽說,我不由得苦笑。


    “對你們感激不盡。真心的。”


    誌穗裏與矜持穀,無論缺了她們哪一方,我和百瀨的關係都無法走到今天吧。


    “不過,‘秀恩愛’嘛……這隻是照顧一下罷了。”


    “不過,這樣的千代田也很可愛對吧?”


    “……”


    聽矜持穀這麽說,我看了一眼正喝水的百瀨。


    她毫無防備的、天真無邪的、悠閑放鬆的表情。


    和高中那時總是緊繃神經的樣子大不相同,看上去非常幸福——我清楚地感覺到,現在的百瀨最讓我傾心。


    “我同意。”


    我誠實地點頭了。


    “可愛的不得了。”


    突然,想起了過去的事情。


    真是,發生了許多故事。


    好事也好壞事也罷,全都包括在內的許多事情。


    我覺得那時還是高中生的我們,太過笨拙和愚鈍,但又覺得真是純真。


    對於這一點,最近終於可以帶著懷念、寬容的心態去看待了。


    而這可能也意味著,今後自己將就這樣逐漸遠離“那個時候”。


    “……對了對了。”


    矜持穀突然想起什麽,開了口。


    “以前就想告訴你了,我有個同樣想當老師的前輩……她正巧今年在中央高中進行授課實習。”


    “哦,有這事。說起來我們那時候也來過啊,實習老師。”


    “對的,就跟那時感覺差不多。然後,聽前輩說,現在推理研成員好像也在進行失戀偵探活動。”


    “……欸!?”


    不小心喊出來。


    “失戀偵探,是說,我們做過的失戀偵探?”


    “當然。”


    “這、這樣啊……”


    我還以為當我轉校時,失戀偵探就此結束了呢。


    沒想到,居然還在延續……


    我記得,推理研後來新增了三名比百瀨低一屆的成員。


    而這三個人的後輩,又以某種方式得知了失戀偵探的存在,讓這個活動複活了,就是這樣……百瀨也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可能是瞞著她偷偷進行活動。


    “……但是,不要緊嗎,這個。”


    我嘀咕著,心中感到不安。


    “怎麽說?”


    “那個,現在想想,我覺得這是相當危險的事情……接受失戀者的委托調查身邊人。當然會引發糾葛,實際上我們那一代雖然沒有發生大事,但也引起過問題……”


    隻能認為,那個時候的我和百瀨運氣太好了。


    隻要有一步走錯,隻要有一點差池,就會遭到教師的批評,最糟糕的情況下有可能遭到停學處分。


    之所以事不致此,隻是因為運氣好。如今後輩們重操舊業,作為ob實在擔憂。


    “……說的一點都不錯!”


    一直在我背上不說話的百瀨,卷著舌頭喊話了。


    “那可老——難——了,失戀偵探!可不是什麽,隨隨便便就能做的事!虧得有前輩和我在才能做到的……”


    ……基本上,百瀨隻要喝了一定量的酒,就會像這樣情緒異常起來。


    突然胡言亂語,說著說著又突然昏沉入睡。


    我被她嚇得擔驚受怕的,矜持穀和誌穗裏倒像是司空見慣了。


    “這說的在理。不過現在的孩子們做的好像也不錯。男生偵探和女生助手,齊心協力地解決委托。”


    “是,是這樣嗎……”


    “嗯……啊,不過,聽說最近正進行的解謎似乎相當困難,好像陷入了苦戰。”


    “唔……”


    扶了扶向下滑的百瀨,我突然有點在意這個委托的內容。


    “這個,知道是怎樣的解謎嗎?”


    “嗯……詳細情況我也沒問,你想知道嗎?”


    “是啊,如果你方便的話。”


    “行……稍等一下,我現在向前輩確認。我想她一定會告訴我的。荻野目前輩在失戀偵探的事情上挺寬鬆的。”


    “……哎?”


    ……荻野目前輩?


    我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那個,荻野目前輩,就是那個文化祭的執行委員對吧?”


    “對對。是嘛,野野村也知道啊。畢竟她當時大出風頭。”


    “……是呀。”


    我點點頭,不禁為這奇妙的緣分而感動。


    其實荻野目前輩對我來說不僅是文化祭執行委員——更是失戀偵探的委托人,我還向她請教過與百瀨的關係。她現在對失戀偵探這樣熟悉,或許也是因為當時的事情而格外留心了。


    矜持穀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和荻野目前輩交談了一會兒。


    “是、是……謝謝您。那麽下回見……了解到詳情了。”


    她轉過來對我說。


    “從上周開始,失戀偵探的助手女生,發現在學校各處貼著寫有極短文章的小紙片。這些寫有短文的紙片完全毫無聯係,隻憑文字無法掌握含義。然後,偵探男生開始調查究竟是誰,因為什麽理由貼出這些東西。大概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不是他人委托,而是助手報案啊……”


    “似乎是這樣。”


    既然如此,牽連什麽糾紛的可能性就比較低了。


    不過,貼在學校裏的紙……這是什麽意思呢。雖然可能隻是毫無目的的惡作劇,但還是不經意地遐想它的內容。


    “……我很好奇。”


    背上的百瀨,突然清晰地這樣說。


    “這些紙,我很好奇……我想實地去看看……”


    ……看來她和我也是一樣的心情。


    她的醉意似乎清醒了一些。眼睛裏明確地含有她的意誌。


    “哎呀,真的?”


    “是的。”


    “你怎麽了,突然間。”


    “……不,那個。”


    百瀨語塞了。


    “該怎麽說……我想知道現在的失戀偵探接受了怎樣的委托……這個,作為前任有義務去視察一下……”


    “是麽……那就明天去看?作為ob、og,我想可以入校。”


    “是……我很想去!”


    百瀨一臉認真地點點頭。


    從她的表情裏——我理解了百瀨的想法。


    而同時——我也意識到了自己未曾意識到的想法。


    “……難道百瀨你。”


    “……怎麽?”


    “是不是,想去學校啊?”


    “……”


    百瀨不說話了。


    接著,過了短暫的沉默之後。


    “……或許是這樣。”


    說著,慢慢地點頭。


    “或許是想去學校,這麽久之後再和前輩調查一次……”


    ……果然是這樣。


    想再去一次學校——我也是,百瀨也是。


    並不是對那段時光有所迷戀,也不是有什麽未了之事。


    隻是稍稍——僅此一次,想再做做偵探的工作,就是這麽想的。


    或許是因為酒醉,變得格外多愁善感。


    “……好。”


    說完,我看著百瀨的眼睛。


    “那麽,初代失戀偵探,就複活這麽一天吧。”


    “謝謝前輩。”


    百瀨輕輕一笑。


    “我真是,迫不及待了。”


    ※


    ※


    ※


    “現在,失戀偵探即將開始進行久違的調查。”


    第二天。


    在久別多年的宇田路中央高中北校舍一樓。


    百瀨的口吻有些嚴肅,看樣子相當賣力氣。在她旁邊,我陪著她的步伐往前挪步。


    而且,今天在這裏的並非隻有我們兩個人。


    “貼有紙條的,是校內各處的告示板。”


    在她身後,與我們同行的矜持穀這樣說明。


    “瞧,走廊裏四處可見吧?告示板上社團招募的海報上麵,就貼著那東西。”


    “那,我們就挨個看吧!”


    旁邊的誌穗裏接了一句。


    ——如果是以前的百瀨,恐怕會反感除我之外的人參加調查。


    不過,現如今似乎也可以接受誌穗裏她們了。“就近的話……是那個拐角嗎?”“是呀,那裏最近了。”她一邊走,一邊進行著這樣的對話,


    在談到的位置,發現了第一張紙。


    大小約手掌四分之一的,寫有短文的小紙片。


    上麵寫的,看起來似乎是某個故事的一小段。隻看這個,的確無法理解意義和目的。


    “唔姆,像這樣的東西貼了很多個啊。”


    “好像是這樣……”


    我伸出手輕觸紙片,旁邊的百瀨則是緊盯著文字。


    ……這時我突然,在告示板的旁邊發現了過去沒有展出過的繪畫作品。似曾相識的暖色調抽象畫。畫框下麵貼有金屬板名簽——畢業生作品,酒井春臣,《永遠》。


    (譯:想來花紋依舊)


    在校舍內行走,發現了一個又一個紙片。


    每一張都和第一張一樣,寫著疑似故事的文字。就目前發現的來看,沒有哪兩片的內容是相關聯的。


    還有,就在這種調查進行的途中。


    “哎,那些孩子……”


    “……看起來,是中學生。”


    北校舍三樓的走廊裏,我們見到有三個穿著附近中學校服的女孩正在東張西望。


    看起來很認真的女孩、吸引眼球的茶發女孩、戴著眼鏡的老實女孩,這樣的組合。


    “……那個,打擾一下。”


    正看著,看起來很認真的女孩帶著歉意向我們說話。


    “我們是稻穗中學的學生,為了準備中考而來參觀學校……帶領我們的老師不知在哪裏……”


    ……原來如此,參觀學校啊。


    “我們想先回職員室,但是不知道在哪裏……”


    “是這樣啊。”


    預備教師矜持穀,對她們露出微笑,聲音溫和。


    “職員室在這座北校舍的二樓西麵。需要帶你們去嗎?”


    “啊,不用,不要緊的!謝謝您好心幫忙!”


    說完,三個人一起低頭行禮,按矜持穀所說的從近處的樓梯向下走了。


    “……呐蒼空,你不覺得,好像見過那些人?”


    “的確感覺好像在哪裏見過……”


    從她們的方向那裏,我稍稍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這是我們用過的教室啊。”


    我們路過了二年級時我和矜持穀上課的教室。


    矜持穀停下腳步,這樣問我。


    “……真懷念……進去看看怎麽樣?”


    “……是啊,機會難得。”


    點點頭。我們走進了那個時候每天度日的屋子。


    靠窗一排的中間位置。我站在自己曾經的座位旁。


    從這個令人懷念的角度望向黑板。


    回過頭的略遠處,就是當時矜持穀的座位。她已經站在那裏,感慨無限地環視教室。


    ——毫無理由的,心中苦悶起來。


    那之後四年過去了。


    沒見過的貼紙、和以前不一樣的座位安排,感覺到了別樣氛圍。


    這裏已經不是“我們的教室”了。


    但是,白色的牆壁、防震的玻璃、空氣的味道卻和那時一樣——記憶、感觸在我心中激蕩著。


    “……好像做夢一樣……野野村和我,就是在這裏一起上課的。”


    “是啊。”


    “會不會有一天,我和她也能做這樣一場夢呢。像這樣和大家一起再來到這裏……”(譯:原文的“ta”沒有指明性別,但口氣親昵,應該不會錯。隻是如果真的是“她”,實在可歎)


    ……或許的確是一場夢。


    像這樣大家一起團聚,以至於共同緬懷高中時代,恐怕終有一日,都會變成自己心中毫無現實感的記憶。


    這未免太過悲涼,我不能回答她。


    “……啊,對了。”


    誌穗裏看著我們,突然想起什麽開了口。


    “那個,我有一處個人想去看一看的地方……”


    接著,她很少見的誠懇請求了。


    “去那裏,可以嗎?”


    誌穗裏要去的地方——是校園一角的牆壁處。


    我和百瀨很快就理解了“那個地方”的意思。


    “……還在啊。”


    誌穗裏目光所在是——在牆上刻下的許多個“正”字。


    剛剛和誌穗裏分手的前男友尾崎君,交往過程中每天都會刻錄下的,戀愛的證明。


    即使兩個人的關係結束了,這些證明也並未消失,依舊留在這裏。


    “哎呀——”


    感歎著,誌穗裏的眼睛濕潤了。


    “我真是——喜歡他呀。”


    “……是啊。”


    百瀨靠近誌穗裏,輕輕握住她的手。


    低語道:


    “那真是一場讓人無法自拔的戀愛……我是真心喜歡他,與他度過了那段時光……”(譯:這裏的“他”直接表明性別,反證上文)


    ——是的。


    在這座宇田路中央高中裏。


    發生了許許多多故事。


    有許多戀愛開始,許多戀愛結束。而如今,又萌生許多新的戀愛。


    現在,我們已經遠離這個地方了。


    大家都想著自己的前途邁進。


    可是,我們的確曾經在這裏戀愛過。


    久違的校內巡遊的終點——是推理研活動室。


    我和百瀨、失戀偵探用作據點的地方。


    “學校裏,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這兒了……”


    說話間,我撫摸著木製的門扉。


    “因為門鎖著看不見裏麵……嗯,就到這裏為止吧。”


    “……其實呢,前輩。”


    百瀨一邊翻找口袋,一邊說:


    “其實……我有這東西。”


    她拿出的——是一把鑰匙。


    接著,她把鑰匙插進了眼前門的鎖孔裏,慢慢回轉,輕鬆的開了鎖。


    “是我配的鑰匙……我想總有一日會派上用場的。”


    “……你什麽時候做了這種事。”


    “前輩還在的時候哦?那時候總是吵架,我心想著如果被鎖在外邊就用這個開門。”


    說完,百瀨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我對她苦笑一下,手伸向門把手——輕輕打開房門。


    ——和從前一樣,並排放置的桌子。


    稍有些灰塵,古舊教室的味道。


    從窗戶裏見到的夕陽——和我們那時完全一樣的色澤,映照著整個房間。


    我向裏麵踏出一步。


    “……百瀨。”


    呼喚還站在門口處的她。


    “是。”


    百瀨微微深呼吸,步入教室——


    “……沒想到,還有機會和前輩重來這裏。”


    ——她撫摸著眼前的桌子,這樣說。


    “雖然過了很久,但還是回來了。”


    這句話,讓我回想起了失戀偵探活動的日子。


    兩個人討論調查的日子。


    意見不合發生爭執的日子。


    等待委托,一起發呆的日子。


    接著我發現——房門上“部員招募中”的海報,正是百瀨入學那一年,我貼在門上的那一張。


    活動室外麵某處的告示板上,也貼有寫著文章的紙片。


    “好像這就是最後一個了。”


    “是啊……全部加起來二十五張,數量不小……”


    矜持穀拍著額頭,注視著貼紙的文字。


    “那,問題在於這究竟是誰做的,又有什麽意義……”


    因為開始思考,我的女朋友又開始嗤嗤地撓頭發了。


    真是很久沒見到百瀨的這個習慣了。


    等思考暫告一段落,我就伸出手去整理淩亂的部分。


    ……就在這時。


    我對眼前紙上的文章,產生了既視感。


    感覺似乎在哪裏讀到過。


    然後。


    “……對了。”


    略作考慮之後,我心中有了“某個想法”。


    “百瀨,這個恐怕是……”


    說著,我告訴了她“這個想法”。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百瀨撓撓頭,抬起臉。


    “那麽前輩——來結束這最後一次解謎吧。”


    說完,她又走進活動室。


    “這次調查,一定該在這間屋子裏結束。”


    ※


    ※


    ※


    ——當晚。


    宇田路運河河畔。


    我和百瀨在燭燈路上並肩同行。


    運河水麵上浮著無數的河燈,淡淡地搖曳著光輝。


    對岸布置的舞台上,“宇田路誕生的音樂組合,‘小號手與長號手’”正在進行演奏。(注:原文用的是人名的片假名,不過我想用這個代指更為傳神。前麵令人可歎,這裏又可喜了)


    市內舉辦的活動“螢光雪路”,今年將在今夜結束。


    正趕上終場發生了小規模的高潮,到處都是對活動結束感到可惜的人。


    矜持穀和誌穗裏,已不在場。


    “解謎的結果,你們失戀偵探去確認吧。”她們這樣說,讓我們兩個人前來。一定是關心我們吧。


    ——貼紙的意圖,已經弄清楚了。


    ——上麵寫的,是活動室書架上放著的推理名作小說的段落。


    將這些小說的標題的第一個文字,從活動室開始一直到樓門口的順序讀下來,就會得出“一條短語”。


    為了確認“這條短語”的結果,我和百瀨前往在“螢光雪道”會場一角,名為“向星許願”的星形主題景觀。


    我和百瀨並行,不小心撞到了潮男與強勢女生組成的一對情侶,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周圍四處都用五顏六色的蠟燭和主體景觀裝飾,完全是一副仿佛身在夢中的幻想景觀。


    周圍各處,都擺放著這裏出身的紋飾設計師製作的可愛雪人,此刻連這些都仿佛成了幻想世界的產物。


    在固定呈五角星形狀的雪中——市內鍾表店贈予的大型時鍾鑲嵌在內。上麵顯示的時間,距離預定時間還差一點。


    而在時鍾前——已經有一個女孩站在那裏。


    身材矮小頭發修長,感覺是個很好勝的女孩。


    她忐忑不安地反複看著周圍,好幾次確認時間,唉聲歎氣。


    “看來就是她……”


    “是啊……”


    為了不打擾她,我們在較遠的位置上等待著。


    “如果能順利進行就好了……”


    “唯獨這一點,我們隻有祈禱……”


    “是啊……”


    雖然是別人的事情,但我也莫名心跳加速。


    和百瀨牽手的手心裏,一點點地滲出汗水。


    上大學以後,沒有過見到他人“這種場麵”的機會。


    時隔數年之後又有“這種機會”,實在無法冷靜下來。


    接著——過了幾分鍾。


    “……對不起,我遲到了。”


    一個神色柔和、身材高大的男孩出現了。


    雖然表情有些呆,但給人很聰明的感覺。男孩應該是個高中生。


    他慌張地跑到女孩麵前。


    “妹妹吵著要一起來……真對不起。”


    說著,幹脆地低下頭。


    “嗯,沒關係。是我硬要叫你出來的……”


    女孩回答的語氣有些生硬。


    “那就好……啊,對了,究竟是怎麽了?用那些紙叫我出來……有什麽不方便說的事情?”


    “……算有吧。”


    女孩答應著,表情既為難又無奈,歎了口氣。


    “應該說,果然被你知道了,那些紙的意義……”


    “是,倒並沒有多難……”


    “是嘛……我就覺得初你一定能發現,果不其然……”


    女孩好似自嘲一般笑了。


    “因為初你喜歡推理嘛……早知道我就該想更難的……”


    ——螢光雪路 最後一天 八點 來 向星許願


    戀偵探助手”。而收信人自然是“現任失戀偵探”。她一定是想說出什麽重要的事情,才偽裝解謎約他出來。


    所以——在我們眼前的,就是如今的失戀偵探及其助手。


    ——此刻,她正要向他述說什麽重要的事情。


    “呃,抱歉……等等,禮說的話我不是很明白……”


    “我就知道,嗯……”


    名字叫“禮”的女孩尷尬地低下眼睛,開始說明。


    “這個是……像賭注一樣的東西。如果初沒有解開謎題,就一直隱瞞感情。如果解開了……就全都告訴你。”


    “……感情?”


    “那個啊……”


    說話間她的眼睛拚命打轉。在她深深地呼吸之後——她閉上眼睛,麵向男孩。


    ——身旁的百瀨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我們,雖然現在是助手和偵探的關係……可是對我來說,初還不止這樣……”


    阿禮睜開眼睛,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注視著初君。


    接著她說——


    “……我,喜歡初。”


    ——清楚地說出來了。


    “開始失戀偵探,已經半年多了。這期間,我一直都思考著自己的感情,我果然喜歡初。今後我也會作為助手幫助活動。但是還不止這樣,我想做你的女朋友。”


    ——兩人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周圍的觀光者也察覺到好像發生了什麽事,向他們那裏投去目光。


    “……突然說這樣的話,你也嚇一跳吧。”


    似乎忍不住了,禮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沒這樣看待過我。我自己發現這份戀意的時候也嚇了一跳……雖然可能給你帶來困擾……但是,我是真心的。”


    她抬起頭,又一次看著初的眼睛。


    “希望你……考慮一下。”


    “……我、我知道了。”


    有一瞬間言辭停頓,但初君還是對阿禮鄭重點頭答應了。


    “呃,嗯,雖然是嚇到了……嗯,我會考慮。好好考慮……還有……”


    “謝謝你……”


    “……說什麽謝謝……哄我嗎……”


    “……但是……因為很開心……”


    “……開心?”


    禮抬起頭。


    “我向你告白,你開心嗎?”


    “……啊,嗯。”


    好像終於理解了自己所說的話的意義,初君的臉立刻紅了起來。


    “……對、對啊,應該是……很開心。”


    “……是嘛。”


    禮輕輕微笑——牽起了初君的手。


    “那太好了……我不著急要回答,下次告訴我吧……”


    “嗯,我知道了……”


    兩人牽著手,說著話,在燭光路上走遠了。


    ※


    ※


    ※


    和百瀨肩並肩,俯瞰夜間的宇田路街。


    “螢光雪路”已進入最後階段。


    我和百瀨站在“回憶的瞭望台”上,目送街道的燈光漸漸熄滅。


    在無數的燭光中央,瞭望台上隻有我和百瀨。


    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這個地點曾經發生的許多事情。


    從第一次互相了解對方心意的那一天,到分隔兩地的那一天。


    ——高中時代,結束了。


    已經無法回到那個時候了,無論做什麽都無法重來了。


    身邊的百瀨已經和那時不一樣,而我,也一定有所改變。


    不止如此。


    此刻這個瞬間,很快也會變成過去,終將被遺忘。


    我靜靜地看著天空。


    無數群星閃耀的,宇田路漆黑的夜空。


    即使是從高中時代到現在沒有改變的天空,在遙遠的未來,它的樣子也會改變。


    我和百瀨在一起的時間,恐怕隻不過一瞬長短。


    但是我……不,正因為如此,我想珍惜這段時光。


    想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為此能做到的事……究竟是什麽呢。


    ……稍微思考了一下,我得出了一個極為普通的“結論”。


    不,準確來說這並不是什麽“結論”,隻是我的願望。


    是我現在,對百瀨懷有的單純情感。


    但是我認為這份情感——對我來說,也是一個答案。


    向前一步,我吸了口氣。


    我想,將心中湧出的這份感情——告訴百瀨。


    “……總有一天。”


    “……是。”


    “不……不是總有一天。等我大學畢業、工作,可以獨立生活的時候……百瀨也大學畢業,決定了未來出路的時候……”


    ——瞬間。


    腦海中浮現了和百瀨初次相遇時的情景。


    在自行車庫裏麵,麵無表情、反應淡薄的一名少女。


    經過了許多波折,我們現在……到達了這裏。


    ——很意外,這句話輕鬆地說出口了。


    “……和我結婚吧。”


    百瀨什麽也沒說,向前走了一步。


    “雖然有些突然……但我是這麽想的。我希望從今以後和百瀨永遠在一起。即使高中時代已經遠去,即使此刻也變成遙遠的過去,我也希望百瀨在我身邊。”


    “……真不可思議。”


    百瀨抬起頭,看著我。


    “我,也有了同樣的想法。”


    “……是嗎。”


    “等我大學畢業,可以作為成年人獨立生活的時候,我也想和前輩結婚。”


    “……我知道了……謝謝。”


    我的心中滿是喜悅……靜靜地看著百瀨的樣子。


    與小巧的臉龐不相稱的大眼睛。


    過分自我強調的翹鼻梁。


    薄薄的嘴唇是花瓣般的桃紅色,臉頰上那一絲紅暈、與我十指相扣的手指還是給人以年幼的印象。


    從我的角度看去的她的頭發,像香皂一樣潔白的皮膚,被冬裝所包裹的小小身軀,好像正要融化在柔和的光影裏一樣。


    搖曳著的燭光、二月淡淡的月光,有種夢幻般的感覺。


    不知怎麽就喊了百瀨一聲,她再一次看著我的眼睛。


    “……抱歉,沒什麽,我隻是想叫。”


    “嗯……我知道。”


    她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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