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麽違背常理,


    我覺得世界上要是有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就好了。


    阿梅奶奶在夢裏吃了丈夫給的瓜,就懷孕了。


    你們在搜集奇特的故事和傳說嗎?最近的學生們調查的事情還真有趣呢。


    這附近確實有很多古老的住家,如各位所見,我們家也很破舊了,古老這一點我是滿有自信的啦。


    唉呀,謝謝。我們的確是世代種田的農家,很可惜的是我爸媽都下田去了。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過世,我祖母四年前也去世了,所以家裏現在沒有能講狐狸新娘,白鶴報恩之類故事的人。


    但是既然你們大老遠從東京的大學來調查,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可以講我自己親身經曆過的、有點不可思議的故事給你們聽。


    或許沒辦法當成民俗學的研究對象就是了。


    我的年紀大概比各位同學大上一輪,雖然沒有非常年輕,但也沒有很老。我這一代已經很習慣使用電腦、手機之類的東西;完全不在乎迷信,在電視上看到超能力者也覺得都是騙人的。


    雖然這樣,我還是碰到了完全沒法解釋的事情。


    這不是村裏的老人代代相傳的故事耶,這樣也可以嗎?


    那個男人是在阿梅奶奶初盆(注:指親人去世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結束後的第一次盂蘭盆節。盂蘭盆節為日本傳統節日,各地日期不盡相同,但大部分是陽曆八月十五。)的時候到家裏來的。


    這附近是長野中央,地勢也很高,在盂蘭盆節的時候天氣已經很涼了。即便如此,站在門口的男人穿著黑西裝係著黑領帶,看起來很熱不說,還有點太過正式。他的西裝嚴謹得簡直有點土氣,村裏的人初盆時到家裏來上香的時候,通常都隨便穿穿的。


    我在這裏出生長大.然後趁著上短大的機會搬去了東京,就在那裏上班。但當時我跟交往的男朋友分手了,我們本來已經打算結婚,所以我有點難過,就趁著盂蘭盆節放假時,回老家來轉換一下心情。


    村子裏幾乎沒有過了三十歲還單身的女性。我爸媽雖然什麽也沒說,但左鄰右舍的眼光真的很煩,也不是沒有覺得很鬱悶的時候。然而許久沒回老家了,我想悠閑一下,而且正好碰上阿梅奶奶的初盆。


    我祖母非常疼愛我。


    為了參加阿梅奶奶的初盆,親戚們都到家裏來了;我的姑姑和表兄妹,我在東京工作的弟弟也回來了。


    但是那個男人來訪的時候,家裏其他人都不在。就跟今天一樣。


    我弟弟好像是跟朋友們出去玩。我爸媽跟三個姑姑帶著他們的小孩,不是去幫忙準備夏天祭典,就是分頭拜訪鄰居。對了,我可能是因為回家鬆了一口氣的緣故,前一天晚上發起燒來,所以就讓我留在家裏看家。


    今天?今天沒問題啊。我自己看家是因為在休產假。已經八個月了,但還是看不太出來吧。我結婚之後就辭掉了東京的工作,回來跟爸媽一起住在家裏。哎喲,討厭,我失戀的對象跟結婚的對象不是同一個人啦。哈哈,對,他入贅。我弟弟說不想住在鄉下。我先生就在隔壁鎮上的公司上班。我是郵局的約聘員工,等孩子生下來安定點之後,我打算再回去工作。


    我剛剛說到哪裏了?啊,對。


    穿著黑西裝出現的男人說:


    「我是及川梅女士的遠親,我叫石塚夏生。我想到故人牌位前上個香。」


    他大概三十歲,是個身材削瘦,非常挺拔的帥哥。


    不過我不是因為這樣才讓這個自稱石塚夏生的男人進來,讓他上香的。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們有姓石塚的親戚,但人家在初盆的時候來上香,總不能趕他回去吧。我不覺得會有人趁初盆的時候假裝要來上香,到這種山村裏的人家來搶劫。這個村子裏很多人家都不鎖門的。


    阿梅奶奶在佛堂裏的遺照中微笑。寫著阿梅奶奶新戒名的牌位跟其他祖先的牌位並列,前麵供著許多水果和點心。


    石塚在佛壇前麵跪坐,從口袋裏拿出念珠,雙手合十默禱了許久。佛壇兩邊的長明燈照亮了石塚青白的側麵。我在佛堂旁邊的三坪小房間裏準備泡茶,一麵偷偷窺伺石塚的樣子。


    最後石塚終於轉過身子,踏著榻榻米走過敞開的紙門,進入三坪的小房間。我端出冷麥茶和配茶的點心,石塚行了禮在矮桌前坐下,又是正襟危坐。


    「請放輕鬆隨便坐。」


    我雖然這麽說,但石塚完全沒有放輕鬆的意思。他說了聲「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做了個樣子,點心則完全沒動;雖然非常客氣有禮貌,但還是讓人覺得太過嚴肅。


    老爺座鍾的黃銅鍾擺來回搖晃,指針沉重地移動。我耐不住沉默,開口說:


    「很不巧,家父不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這裏了,跟親戚們都不太熟。石塚先生跟我祖母是怎樣的親戚關係?」


    石塚好像遲疑了一下子,然後抬起臉來直視著我。


    「令祖父是及川辰遙先生吧?」


    「是的,他已經過世很久了,我並沒見過祖父。我叫做及川駒子,家父寅一是辰造爺爺的長男。」


    「那我跟您是姑表兄妹了。」


    我完全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阿梅奶奶跟辰造爺爺生的孩子隻有我爸爸跟爸爸的三個妹妹。父親這邊不用說了,我母親那邊也並沒有姓石塚的親戚。我的表兄弟姐妹我都認識。我以為我都認識。


    「很抱歉讓您混亂了。」


    石塚微微低下頭。「我想令尊可能知道,及川梅女士在跟辰造先生結婚之前,曾經跟別的男人結過婚。跟我的……祖父。石塚修一。」


    「哎呀。」


    我驚訝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我第一次聽說哩。」


    「應該是這樣的吧。阿梅女士——也是我的祖母,我也可以叫她阿梅奶奶嗎?她跟及川辰造先生再婚,是有點源由的。」


    以前不知道的表親突然出現,讓我有點興奮。總是優雅穩重的阿梅奶奶好像有不為人知的過去,這也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跟自稱表親的石塚問道:


    「是怎樣的源由?」


    「我會說明,但也請跟我說說阿梅奶奶的事,我想了解一下這個家裏的氣氛。」


    石塚舉目環視三坪小房間、佛堂,和有著大柱子的玄關。「跟你稍微聊聊,就知道家裏的人都喜歡阿梅奶奶,她過得很幸福。但是我在阿梅奶奶生前幾乎跟她沒有接觸,我想知道她過著怎麽樣的日子,最後臨終時的情形,請詳細跟我說說。」


    「嗯,當然。」


    我回答。


    蟬在外麵好像要抵擋秋天的氣息一般奮力鳴叫。


    「我是從佐賀縣的唐津來的,我的家人親戚幾乎都住在佐賀和福岡。阿梅奶奶也是唐津出身,跟同樣是唐津人的石塚修一結婚了。當時阿梅奶奶二十歲,修一二十五歲。那是一九四三年,昭和十八年的事。」


    石塚講的事情好像發生在離我們非常遙遠的世界。長野跟九州離得很遠,一九四三年也是非常非常久以前了。阿梅奶奶是怎樣變成我認識的奶奶呢,我專注地聽著石塚的話。


    「阿梅奶奶的婚姻生活非常短暫。修一結婚後立刻應召入伍,被派到戰場上。阿梅奶奶抱著剛出生的孩子,也就是我父親綠生,等著丈夫回來。但是戰爭結束的第二年,從南方回來的退伍軍人傳來了修一戰死的消息。」


    「怎麽會這樣……所以阿梅奶奶就再婚了是吧。」


    「是。婆媳關係不好,她在石塚家日子很難過吧。她留下了年紀小小的綠生,嫁給了長野的及川辰造先生。」


    阿梅奶奶不得不拋下兒子,心中該有多難受啊,想著連我也難過起來了。


    我爸爸在區公所上班,媽媽忙著下田,我跟弟弟等於是阿梅奶奶帶大的。阿梅奶奶又堅強又溫柔,是我們最親近的大人,也是玩伴。她非常重視家人。


    即便如此,至少我從沒聽過阿梅奶奶提過綠生先生。他是我爸爸的異父兄弟,也算我的伯父。


    我覺得阿梅奶奶一定一直都在心裏叫著綠生先生的名字吧。


    「但是阿梅奶奶為什麽要不遠千裏從唐津嫁到長野來?我的祖父辰造跟石塚先生認識嗎?」


    「石塚修一跟及川辰造先生是表兄弟,修一的父親和辰造先生的母親是兄妹。因為這層關係,才決定了阿梅奶奶再婚的對象。」


    我一時之間搞不清楚,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不畫出族譜還真搞不懂。」


    「的確是。」


    石塚笑著說。「您跟我是表親,我們的祖父也是表兄弟。」


    「總而言之我們是遠親就是了對吧。」


    「是的。」


    石塚仍舊沒碰配茶的點心。「阿梅奶奶是病逝的嗎?」


    「是肺癌。享年八十四歲。阿梅奶奶是老煙槍。」


    我突然想起,把供在佛壇前麵的golden bat拿過來。「她一直都抽這個牌子。」


    「真懷念。現在還有啊。」


    「嗯。我小時候常替她跑腿買煙。我爺爺辰造也抽這個牌子。他也是肺癌,大概四十歲就去世了。」


    我把香煙放在矮桌上,石塚帶著親切的神色望著那包煙。我想起了阿梅奶奶的種種,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上了。


    「阿梅奶奶非常會做女紅,每年夏天都替我們做新的浴衣。我的家政課作業全部都是阿梅奶奶幫我做的,抹布啊、圍裙啊、裙子什麽的。而且她膽子很大,連蛇都敢抓,用抓到的蛇釀蛇酒,賣給附近鄰居賺點零用錢。」


    「真是有趣的奶奶啊。」


    「是啊。我去東京之後,就很少見到她了……我聽說奶奶情況不好,急忙趕回來時,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她年紀大了,病情惡化得也比較緩慢,一直到最後應該都沒有受什麽苦。」


    話雖如此,病魔侵犯到肺部,不可能不痛不癢。阿梅奶奶很堅強,一定一直咬牙忍耐,但我的聲音卻顫抖起來。石塚隻默默聽著。


    「我父親跟姑姑們也都哀歎說:『竟然跟爸爸抽一樣的煙,因為同樣的病而死。』簡直像是重現辰造爺爺的死法一樣。」


    「阿梅奶奶跟辰造先生夫婦感情很好吧。」


    「好像是的。我覺得阿梅奶奶是看透了一切,甚至可能是希望跟辰造爺爺得同樣的病才這麽做的。」


    「好嚐到一樣的痛苦?」


    「分擔同樣的痛苦,然後前往辰造爺爺在等她的死後世界。這隻是我的胡思亂想啦。」


    石塚略帶寂寥地微微一笑。


    然後我才驚覺,我剛剛說的話可能不太得體。這好像是說阿梅奶奶隻想著辰造爺爺,完全忘了前夫石塚修一先生似的。石塚是修一先生和阿梅奶奶的孫子,這話他聽起來一定很刺耳吧。


    為了正確陳述事實起見,我詳細地描述了阿梅奶奶的死因。


    「啊,剛才忘了提,阿梅奶奶的死因除了肺癌之外還有另外的原因,她也是餓死的。」


    「餓死嗎?這也太不尋常了。」


    石塚似乎很驚愕。「好吧,我想沒有什麽死因是尋常的,但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那是……阿梅奶奶在去世前十天,就拒絕接受任何食物。她意識很清楚,吃的雖然是流質食品,但也不是沒有吃東西的力氣。可是她隻說『已經不用了,謝謝。』然後就不肯開口。給她打點滴她也立刻就把針頭拔掉。」


    我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從東京直接趕到醫院的時候,阿梅奶奶已經成了皮包骨,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想到當時的情景,我不禁淚濕眼眶。


    「家人都聚集在病床旁邊叫她,阿梅奶奶微微睜開眼睛,但她好像已經認不得我們了。她隻望著空中,微微地點了兩三下頭,然後就閉上眼睛。她發出嘶——的一聲細微的呼吸,然後就去了。這就是阿梅奶奶臨終的情形。」


    「這樣啊。」


    石塚把兩個拳頭放在跪坐的膝蓋上,低頭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再度轉向我。「打攪這麽久真的不好意思,但聽您剛才的敘述,我想起一件事要跟您說。」


    「跟阿梅奶奶有關的話我都想知道。請告訴我。」


    「我……的父親綠生,」石塚好像難以啟齒。「可能不是石塚修一的兒子也說不定。」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會過意來。


    「您說什麽?!」


    我不由得大聲驚呼。「您是想說阿梅奶奶紅杏出牆嗎?」


    「我相信不是這樣。不,我想相信不是這樣。」


    石塚終於不再正襟危坐,他低著頭盤腿坐著。「請聽我把話說完,然後再告訴我您的想法。」


    石塚如此說道,然後告訴我一個非常不可思議的故事。


    差不多到了吃點心的時間了,喝茶吃煎餅好嗎?不是不是,我沒有要賣關子吊你們胃口,講講話肚子就餓了。


    這麽說來那時候石塚也說,「請不要打岔啊。」那時也剛好是點心時間,我到廚房去拿了煎餅回來。下了決心要聽石塚說明這是怎麽回事,就覺得肚子餓了。


    石塚本來有點掃興地說,「我就要開始講了,您怎麽現在要去拿點心呢。」但是我說:「肚子餓了就沒有辦法專心聽您說話。」他便釋懷地笑了起來。


    我雖然請石塚吃煎餅,但他還是沒吃。我以為他大概不吃零食,但在客人麵前自己吃點心,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來,各位不用客氣。在村裏走了一整天吧。冷麥茶也還有,隨時可以加喔。


    「『肚子餓了不能打仗』,果然是真理。」石塚望著吃煎餅的我說道。石塚麵前的麥茶杯子外麵已經不再淌水滴,茶都溫了。


    「我剛才說過了,我的祖父石塚修一跟阿梅奶奶的婚姻生活非常短暫。事實上好像隻有一個晚上。」


    「一個晚上?為什麽隻有一個晚上?」


    「修一收到召集令,第二天早上就要出發。他們是在出發前一天晚上匆忙地舉行了婚禮,當時這種事情很常見。」


    但隻有一個晚上,沒有時間了解彼此也沒有愛吧。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征,可能就這樣不回來,這種夫婦感覺像是家裏安排的婚姻。雖然做父母的可能覺得「不能讓兒子就這樣單身上戰場」、「年輕男人都不在了,要是女兒嫁不出去就糟了」,但這種做法還是太過分了。


    「所以令尊綠生先生不是那天晚上留下的孩子嗎?」


    我自覺說得很露骨,不由得臉紅起來。


    「很可惜,日子算起來不對。」


    石塚望著自己盤坐著、包著黑色褲管的小腿脛。「阿梅奶奶的婚禮是一九四三年十月。綠生是戰爭快結束的時候,一九四五年八月出生的。」


    我在腦子裏算了一下,立刻心情低落。


    「那阿梅奶奶果然是……」


    「出軌——當時可能叫做偷情吧——大家都覺得她出軌了。阿梅奶奶跟婆婆處得不好是從綠生出生後開始的。阿梅奶奶跟她周遭的人,都在鄰近生產的時候才發現她懷孕了。」


    「會有這種事嗎?」


    「可能肚子沒有很大,或者覺得隻是身體不好,還真有很多產婦到後期才發現自己懷孕的。但是阿梅奶奶堅稱綠生是修一的兒子。」


    「這果然很難說服大家。」


    「阿梅奶奶說她不記得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私會過,所以她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懷孕。這樣一來,一直到生產


    前都沒發現懷孕也就說得過去了。」


    「既然這樣,那為什麽堅持修一先生出征之後快兩年才出生的綠生先生,是修一先生的兒子呢?一九四三年十月到一九四五年八月都懷著小孩,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的確。但也有人相信阿梅奶奶的話。原因之一是綠生雖然是小嬰兒,但一眼就能看出跟修一長得一模一樣。另一個原因是,從綠生出生的時間往回推算可能的懷孕時間,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十月時,阿梅奶奶說她做了一個夢。」


    「晚上做的那種夢?」


    「對。阿梅奶奶在早飯的時候,很高興地跟公公婆婆說:『修一先生一定沒事的。我昨晚做了個夢。修一先生在不知道是哪裏的森林裏,看見我就笑著招手叫我過去,給了我一個很大的瓜。我把瓜切開來吃了,瓜囊是好像透明一樣的白色,又甜又有水分,非常好吃。我遞了一半給修一先生,但他隻搖搖頭,叫我都吃了,所以我就連籽也一起吃下去。啊,正覺得有點苦的時候,就醒來了。日本沒見過那種有大黑籽的瓜。』」


    這麽詳細描述吃了一個瓜的夢境,阿梅奶奶在戰爭期間一定常常餓肚子吧。


    「這件事阿梅奶奶的公公——也就是修一的父親——記得很清楚。因為綠生長得跟修一一模一樣,公公就想起了她說過的夢,『原來如此啊。』吃瓜的夢不就是懷孕的象征嗎。兒子修一在夢裏來跟媳婦見麵了,公公承認綠生是修一跟阿梅奶奶的兒子。阿梅奶奶再婚的時候不得不拋下綠生,是因為公公不肯放手,他說:『綠生是修一的兒子,是石塚家的繼承人。』」


    我還是覺得這事令人難以相信。做夢不可能懷孕吧。雖然我不想承認阿梅奶奶有外遇,但隻共度過一晚的丈夫上了戰場,有別的男人接近她身邊也無可厚非。我心裏這樣替阿梅奶奶找借口。


    「這個故事您是聽誰說的?」


    我問石塚。「是令尊綠生嗎?」


    「不是……父親在我一歲的時候就意外身亡了,正好是我現在的年紀。這是我聽母親說的,母親是聽她先生綠生說的,綠生是從修一的父親,也就是阿梅奶奶的公公那裏聽說的。」


    「所以這個故事是石塚家的人代代相傳的。果然很不可思議。」


    「阿梅奶奶說綠生是修一的兒子,您完全不相信呢。」


    石塚看透了我的心思,微微笑道。「這也難怪。但是更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麵.」


    石塚修一先生戰死的訃報是在戰爭結束後,一九四六年的三月傳來的。阿梅奶奶本來就已經在眾人嚴厲的目光下過日子了,她聽到丈夫的死訊,終於臥床不起,應該是因為連最後的一線希望也斷絕了吧。


    「但是那時候對阿梅奶奶的批評反而減弱了一些。」


    石塚如是說道。「送來修一戰死訃報的是跟他同一個部隊的同袍。他們被派到一個叫做布幹維爾的南方小島上,好像是這個男人替修一送的終。他們在布幹維爾島上持續和美軍進行小規模交戰,日軍補給路線被切斷,陷入困境。戰爭結束後這個男人好不容易回到了日本,但修一先生一九四四年十月在島上餓死了。」


    「餓死?而且是一九四四年十月?」


    這隻是單純的偶然嗎?阿梅奶奶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餓死,一九四四年十月是她說做了吃瓜的夢的時候。我充滿了興趣。石塚看見我停止吃煎餅,把身子往前探,好像稍微高興起來。


    「根據那個男人的說法,修一在去世的前幾天,曾經說過做了一個瓜的夢。」


    「咦?」


    我大吃一驚。這難道是說修一先生在同一天跟阿梅奶奶做了同一個夢嗎?我雖然不知道布幹維爾島在什麽地方,但絕對比唐津和長野之間的距離遠得太多了。


    「修一那時已經非常衰弱,他跟那個男人說了他做的夢。『我太太到這裏的叢林裏來了,嚇了我一跳。就是我們部隊以前開墾過的,從東邊斜坡稍微過去一點那裏。我看她精神不錯,鬆了一口氣。我把一顆剛剛摘下的瓜給我太太,她吃得很開心。她分了一半要給我,但我叫她都吃了。她連很大的黑籽一起吃了下去。很奇怪吧。』男人把修一的遺發放在佛壇前,一麵哭一麵說:『石塚一直掛念著留在日本的家人。他染上熱病,沒有東西吃,瘦得不得了,但在夢裏卻連瓜也不吃,很高興地說都給太太吃了。他真的非常愛太太,一直到死都牽掛著。』聽到男人的話,阿梅奶奶跟她公公婆婆都放聲大哭。」


    「竟然有這種事嗎?」


    我又問了一次,覺得自己才好像在做夢。石塚回答,「我不知道。」


    「隻不過這個男人一九四三年跟修一一起被征召入伍,到一九四六年三月回來之前,一直都沒有回過日本。他不可能跟阿梅奶奶串通好了口徑一致。」


    天已經快黑了,但家裏人都還沒回來。我在三坪的小房間裏,跟石塚麵對麵默默地坐著。線香濃厚的味道從隔壁的佛堂飄來。


    「雖然如此,阿梅奶奶跟婆婆之間的芥蒂並沒有消失,最後還是嫁給了長野的及川辰造先生。」


    石塚靜靜地說。「您聽了我剛才說的話,有什麽想法呢?」


    「我不知道該怎麽想才好。」


    我困惑不已。從常識看來,阿梅奶奶跟修一先生做了同樣的夢隻是偶然。綠生先生是阿梅奶奶跟別的男人生的孩子。


    綠生先生跟修一先生長得一樣也有各種解釋。要是阿梅奶奶的對象是石塚家的某一個人,雖然很背離倫常,但如果是修一先生的父親的話,那綠生先生跟修一先生長得像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


    「我還是覺得阿梅奶奶並沒有出軌。」


    我對石塚坦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無論怎麽違背常理,我覺得世界上要是有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就好了。不,世界上確實有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吧。


    阿梅奶奶在夢裏吃了丈夫給的瓜,就懷孕了。


    「石塚先生其實也是這麽想的,不是嗎?」


    我反問道。石塚粲然一笑,剛才說「我想相信」的煩惱模樣好像是假的一樣。


    「是……是的。阿梅奶奶並沒外遇,我是阿梅奶奶跟修一的兒子,不對,是孫子。你跟我是因為阿梅奶奶而結緣的姑表兄妹。是吧?」


    「是的。」我也笑起來。但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覺得有點難過。我低下了頭。


    石塚好像察覺了我心情的變化。


    「怎麽了?」他窺探著我的臉。


    「我突然想起來……阿梅奶奶去世之後,我們家的人說了:『辰造爺爺去世都四十多年了,阿梅奶奶卻好像要追隨他而去那樣,模仿他的死法。』」


    「是這樣吧。」


    「不,不是的。我覺得阿梅奶奶拒絕進食,是要追隨已經死了六十幾年的修一先生而去。」


    想到阿梅奶奶愛石塚修一先生勝於我的祖父,讓我覺得有點難過。我們以為阿梅奶奶隻屬於我們,我沒見過的辰造爺爺現在應該也很驚訝吧。他一直等待妻子來到自己身邊,但妻子卻到前夫那裏去了。辰造爺爺不要在那個世界抓狂就好。我歎了一口氣。


    石塚望著佛堂的遺照,若有所思。


    「一定要從兩人中間選一人嗎?」


    他小聲地說。


    「什麽?」


    「阿梅奶奶應該沒有選哪一個人。她愛辰造先生,也愛修一先生。這樣想如何?」


    我聽懂了石塚話中的意思,心情愉快起來。


    「阿梅奶奶無法從兩個丈夫裏選一個,所以她學辰造爺爺抽煙,不管是有意還是運氣不好,竟真的得了肺癌。她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決定要跟修一先生一樣,於是不再吃東西。她對兩個丈夫的愛是相同的,同等


    地追隨先夫的腳步。石塚先生的意思是這樣吧?」


    「是的,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錯了呢?」


    阿梅奶奶到底在想什麽,還是什麽也沒想,事到如今誰也不知道了。兩個丈夫她比較愛誰;還是無法比較,兩人一樣愛,這也沒人知道。


    但是我非常中意石塚的想法。


    「我覺得非常好。」


    我回答。「雖然丈夫去世都幾十年了,才追隨他們的腳步而去,阿梅奶奶也太悠閑了。」


    「不是隨他們的腳步,而是有時差的殉情,這樣想如何呢?」


    石塚好像開玩笑般說道。我這次真的打從心底笑出來。


    「花了幾十年才完成的壯舉,三個人一起殉情。」


    這是阿梅奶奶深愛著兩個丈夫和子孫,得享高壽才能完成的壯舉吧。


    確認了阿梅奶奶的愛情,石塚和我都心滿意足。


    「石塚先生,今晚請在寒舍過夜。家父應該很快就回來了,現在我姑姑跟表親也都休盂蘭盆節的假在家裏。他們知道石塚先生來了一定都很高興。當然,在那個世界的阿梅奶奶也會很高興的。」


    「謝謝,不用了。是我突然上門打攪,請不用介意,而且我沒辦法待太久。」


    「啊,真是太可惜了。您之後有約嗎?」


    「算是吧。」


    石塚打量著我的臉。「對了,您……」


    「我叫駒子。」


    「沒錯。駒子小姐結婚了嗎?」


    好不容易忘記的傷口又給人撒了鹽,我在心裏哀嚎起來。


    「沒有。」


    「要是能找到好對象就好了。」


    「那石塚先生您呢?結婚了嗎?」


    「我結婚了,很久以前就結了,還有兩個小孩。」


    我那時完全不想碰結婚的事情,於是若無其事地便轉移話題。


    「您要回去的話要去車站吧?最後一班巴士是五點四十分,我開車送您去車站好了。」


    「不了,謝謝。」


    「請別客氣,還是您留下來住?」


    「那也有點……」


    「那就這麽決定了,請等我十分鍾,我得先去替電鍋定時。」


    我走向廚房,石塚開口說:


    「我可以抽這包煙嗎?算是紀念阿梅奶奶。」


    「請隨意。」


    我回答。「矮桌上有煙灰缸和打火機。」


    我聽到石塚在三坪小房間裏使用打火機的聲音。


    嗯,佛堂的那張遺照就是阿梅奶奶,看起來很慈祥吧。旁邊的照片是辰造爺爺。


    我現在也還認為阿梅奶奶是在夢裏懷孕的。她刻意模仿辰造爺爺和修一先生的死法,花了幾十年的時間跟兩個丈夫一起殉情。


    或許有人會覺得阿梅奶奶腳踏兩條船。現在的確已經沒辦法知道她到底愛哪個丈夫比較深,但是愛情或許就是這樣令人無法取舍的東西。


    對了,我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你們有時間嗎?這樣啊,你們是租車來的。那我就把故事說完。


    石塚在三坪小房間裏——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房間——抽了golden bat。我在廚房設定了電鍋的定時器,拿著車子鑰匙回到這裏。


    但是石塚已經不在了。沒有喝過的麥茶杯子,沒有碰過的配茶點心都在原位,隻有石塚不在了。矮桌的煙灰缸上點燃的煙還沒變短,隻飄著一縷細細的白煙,好像隻是剛剛放在煙灰缸上那種感覺。


    要是去洗手間,應該也會跟我說一聲吧。我急急在家裏繞了一圈,但到處都不見石塚的蹤影。


    我覺得毛骨悚然。就算他是我在廚房的時候回去的,也一定會經過玄關走出大門,我絕對會發現的。至於廚房各位也看到了,並沒有緊關著門,而且空間也不是很大。


    嗯,當然也有可能是從這個房間的窗子出去,直接到院子裏。但是他的鞋子怎麽辦呢?石塚在玄關脫了鞋才進來的。他如果去拿鞋子,我應該也還是會注意到。


    石塚突然不見了,他的鞋子也不見了。


    我是在做夢嗎?我還有點發燒,是產生了幻覺嗎?但是點燃的煙跟我端出的麥茶都在矮桌上,這顯然表示有客人來過。


    我無法解釋發生了什麽事,隻呆呆地坐在三坪小房間裏。我爸媽跟姑姑們終於回來了。我腦袋仍舊一團混亂。我跟他們說了事情的經過,大家似乎都非常驚訝。最後我父親說:


    「阿梅奶奶在嫁給老爸之前,確實曾經是唐津的石塚先生的媳婦。留在那裏的孩子好像是叫綠生沒錯,老媽幾乎從來不提,我也不太清楚這個異父哥哥的事。綠生先生大概三十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太太跟我們聯絡過。老媽好像是有所顧忌,還是覺得拋棄兒子自己有錯,結果並沒有去參加葬禮。」


    我拜托父親告訴我唐津石塚家的聯絡地址。石塚夏生一聲不吭就離開了,讓我無法釋懷。


    綠生先生已經去世三十年了,父親知道的聯絡地址可能已經住著別人也說不定。要是沒有搬家的話,到長野來的石塚夏生應該還沒有回到唐津吧。


    即便如此我仍舊坐立不安,打了陌生的市外電話到唐津的石塚家去。


    「喂,石塚家。」


    聲音聽起來跟我年紀差不多的男人接了電話。太好了,他們好像沒搬家。我鬆了一口氣,吞吞吐吐地說明了事情經過,請接電話的人轉告,等石塚夏生先生回去之後,請他打電話給長野的及川家。


    「我不太明白您說的意思。」


    電話那一端的男人用帶著警戒心的聲音說道,「我就是石塚夏生,長野的話我從高中課外旅行之後,已經十五年沒去過了。」


    我感到頭暈目眩。


    在家裏待到黃昏的石塚夏生,和接電話的石塚夏生聲音完全不一樣。要是接電話的男人說的是真的,那到家裏來的石塚夏生到底是什麽人呢?


    我放下話筒,恐怖和混亂讓我幾乎快哭出來了。我跟身旁的父親說了電話的內容。父親也非常驚訝,說他要自己打電話到唐津的石塚家去親自說明。一開始非常驚訝的石塚夏生應該也會明白這不是惡作劇電話吧。


    「這件事我母親比較清楚,我請她來講電話。」


    他說。之後綠生先生的遺孀和我父親講了很久的話。


    八月最後的周末,我跟從長野來的父親在羽田機場會合,然後飛往九州。我們花了不少時間,終於在傍晚時分抵達了那座美麗的城下町(注:以領主居住的城堡為核心來建造的城市,現今日本人口十萬以上的都市多由城下町發展而來。)小鎮。


    石塚家在離唐津站五分鍾車程的地方。出來迎接我們的石塚夏生,果然不是到我們家來的石塚夏生。來訪的石塚夏生身材高瘦,感覺十分嚴謹,但跟母親和兄嫂一起住在唐津的石塚夏生,是個身材壯碩個性豪爽的人。


    我們進入整齊的客廳,我看見石塚家的照片,覺得一切的謎題都解開了。抱著兩個小兒子,笑著跟太太合照的綠生先生,三十年前就因意外死亡的綠生先生,就是到我們長野的家來的石塚夏生。


    「所以冒用我的名字到及川小姐家去的,是我老爸的幽靈?」


    真正的石塚夏生驚愕地眨著眼睛。「怎麽會有這種事。」


    「你爸爸雖然看起來一本正經,但其實很愛開玩笑的。」


    綠生先生的太太,也就是夏生的媽媽由美女士說。「對不起,亡夫給您添麻煩了。」


    在場的人都麵麵相覷,然後笑了起來。丈夫已經死了那麽久,還一本正經地替他道歉的由美女士很有趣;而大家都恍然大悟地覺得這樣啊,是綠生先生的幽靈啊,這也挺可笑的。


    「我先生的母親離開他的時候他還很小,他一直很在意自己已經不記得的母親。」


    由美女士止住了笑,靜靜地說。「母親到底愛不愛自己跟父親呢?現在是不是幸福地過著日子呢?他似乎很想知道。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樣,他才去參加阿梅女士的初盆吧。」


    「那也不要冒用我的名字啊。」


    夏生插進來說道,大家又笑了起來。


    「總不能自稱是已經死了很久的綠生吧。」


    由美女士微微笑著,望向佛壇上丈夫的照片。


    父親和我跪坐在佛壇前麵,對著修一先生和綠生先生雙手合十。對不起,我們獨占了阿梅奶奶。但是阿梅奶奶一定一直都想著修一先生和綠生先生的,一直到最後一刻。


    我回想起阿梅奶奶臨終時的眼神。她望著一無所有的空間,好像回應什麽人的呼喚一樣微微點頭。


    修一先生、綠生先生和辰造爺爺來接她了。阿梅奶奶可能是這麽想的。


    在那之後,我們接受石塚家的招待,愉快地吃吃喝喝一直到深夜。


    「就算我爸很想知道,」夏生說,「也不用專程跑到及川先生家裏去嚇到駒子小姐啊。」


    「這話怎麽說?」


    「想知道什麽,就直接在那個世界問阿梅奶奶不就好了嗎?」


    「哈哈,也是。」


    我笑起來。「但是那個世界一定有那個世界的規矩。『不能問彼此的過去』之類的。」


    「怎麽好像是情侶的規定啊。」


    夏生說著也笑了。


    這就是我不可思議的經曆,事情的所有經過。怎麽樣?對各位的調查有點幫助就好了。雖然不是奇特的傳說之類的,是不是浪費了你們的時間呢?


    山裏就算是夏天也很快就天黑了。回去的路上開車請小心。調查結果整理出來請一定要讓我知道,我想這附近的人家應該都會買一本的。


    啊,我先生剛好回來了。歡迎回來。這些是東京來的同學們,他們在做民俗學的調查。我來介紹,這是我先生及川夏生,舊姓石塚。


    因為跟各位說的那件事,我跟我先生情投意合地結婚了。我們能這樣認識,都要歸功於綠生先生到我家來參加阿梅奶奶的初盆。


    幽靈撮合的夫婦,很不錯吧?這應該也算是奇特的故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國旅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浦紫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浦紫苑並收藏天國旅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