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死來當武器的那個瞬間,


    要人屈服或是原諒別人,


    都在我們的一念之間。


    那件事靜靜地沉浸在我們內心深處。就像淺紫的天空掠過閃光,片刻之後響起雷聲一樣;就像湖泊中央泛起的銀色波紋,漸漸擴大到岸邊一樣。


    那件事慢慢地逼近,侵蝕著我們的心。


    高中位於山丘上,除此之外山丘上就隻有墓地和賓館。


    學生都從車站前麵搭「綠山墓園線」的公車,沿著像蛇一樣蜿蜒曲折的山路往上開個二十分鍾,在終點的前一站下車,就到校門口了。最後一般公車是晚上七點二十五分。車頭燈光照亮了路麵,然後公車轉過彎道現身。結束練習的運動社團團員,開會開了許久的學生會成員,以及無所事事在學校殺時間的學生們都在公車站排隊。「綠山高中前」的公車站牌燈上,夏天聚集著無數的蟲子。


    錯過最後一班公車的話,就要沿著坡道走將近一小時下山。在文化祭的籌備期間,躲避師長的耳目在學校裏逗留,然後走路下山的學生不在少數;一麵瞥向樹林間隱約的小鎮燈火,一麵跟朋友聊天走下黑暗的山坡,偶爾會和開車去賓館的男女擦身而過。不時出現的彎道反射鏡下,釘著「小心色狼」的生鏽告示牌。


    從車站前麵發車的公車大約十分鍾一班,早上七點的時候車上全是綠山高中的學生。為了避開人潮,我都搭六點五十五分那班。到學校後開始上課前的一小時,我都在教室睡覺或者預習功課。天氣熱的時候,我會拜托晨練的遊泳社同學,讓我在遊泳池一角悠閑地遊泳。水非常冷,被晚上的照明吸引過來的蟲子,在晨光下黑黑地浮在水麵上。隨著氣溫上升,蟬開始用剛睡醒般的聲音鳴叫。


    早上的公車上幾乎都是同樣的麵孔,立木學長就在其中。車上站著大概十個人,學長和我幾乎都不坐下,所以有時候我會抓著學長旁邊的吊環。學長總是把書包夾在左脅下,左手拿著文庫本的書閱讀;大拇指靈活地翻動書頁,翻過去的書頁則被右側的小指壓住,動作好像變戲法一樣流暢優雅。學長的右手則輕輕地拉著吊環,視線一直停留在文庫本上。不管怎樣的彎道,學長都能輕鬆地維持平衡。


    我有時會偷瞄學長的手指和側麵,那是輪廓分明漂亮的線條。


    在他旁邊距離有點太近,最好的位置是後車門旁邊的柱子,從那裏可以一直看著學長而不會顯得不自然。


    我覺得學長並不知道有我這個人。


    我並不想讓他注意到我。我的外表和能力都沒有任何出色之處,中學的時候跟上高中以後都一樣,淹沒在「平庸學生」的集團裏麵。我從來沒抱著跟學長告白,和他交往的希望。要說一次都沒想過是騙人的,但我從沒真的希望他能回應我的感情。我早就超越了那種境界。


    愛情會隨著對象的愛恨或毫無反應而增加或消失,但戀慕可以自己一個人要陷多深就陷多深。


    來上學的朋友們看見已經坐在教室裏的我,總是笑著說:「有沒有這麽認真的。」「亞利沙,你到底多早起啊?」「哎,是嗎~」「在家反正也沒事做啊。」我也笑著回她們。


    我的心意隻屬於我,隻活在我的心中。


    立木學長的班級是打算上國立大學文科的,他的全國模擬考成績好像也名列前茅。現在的成績不管上東京大學還是京都大學都沒問題,老師們對他也寄予厚望。雖說我們學校在這附近是升學率最高的縣立高中,但像學長功課這麽好的學生還是很少見。


    話雖如此,學長絕對不是隻會啃書的書呆子。他個性很穩重,但也會突然說出有趣的話,身邊常常圍著談笑的朋友;是有品有型,引人注目的人,跟我完全相反。我的朋友用一隻手就數得出來,她們和我被班上的人一總而蔑稱為「老土派」。


    我上了高中之後,就常常被人公然嘲笑。「頭發那樣也太長了吧。」或是「哇,有夠陰沉。真討厭。」說這種話的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我偷偷稱之為「化妝妖怪」。升上二年級,我心想可以換班了,沒想到卻跟化妝妖怪的頭目同班。


    楢崎初音分明是頭目,化妝卻淡得可恨。就算不化妝,她雪白的皮膚也完全沒有痘痘,五官端正到看見的人都會小吃一驚的程度,剪得短短的頭發很配她纖細的身材。


    初音雖然被奉為頭目,卻不跟化妝妖怪們一起講別人的壞話。但她也不阻止她們,隻微微地笑著。對奉承她的化妝妖怪,和對我們這些老土派,她眼中同樣強烈地閃著輕視。


    我們可以敏銳地嗅出不和任何人結黨結派的異端。初音本質上不喜歡跟人成群結隊,奉承討好;她之所以鶴立雞群,並不隻是因為長得漂亮而已。


    綠山高中幾乎人人都知道初音在跟立山學長交往。知道歸知道,但有人讚同有人不讚同。「這樣啊。」我覺得挺不錯的,但是朋友們卻說:「是學長看得起她啦。」據跟學長上同一所中學的人說,學長家隻有他跟母親兩個人,他在家幫母親做所有家事。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吧。立木學長在中學的時候就很會照顧人。楢崎成天晃晃悠悠的,學長可能隻是沒辦法不理會她吧?」


    雖然很對不起朋友們,但我覺得應該不是這樣。沒有比我更仔細觀察學長的人了,也沒有比我更在意初音、在教室一角盯著她不放的人了,所以我明白。我看見了。學長聽見有人叫他時,轉過頭望向初音的溫柔眼神;跟初音一起靠在屋頂的網欄旁聊天的學長,臉上安心的表情;兩個人一起放學,在走到公車站之前一瞬間交握的兩人的手。


    我看得很清楚。要是我跟初音一樣又漂亮又堅強就好了。雖然心中忿忿不平地這麽想,我卻覺得兩個人交往是理所當然的。


    立木學長在暑假最後一天自焚身亡。根據在校園裏進行晨間練習的學生們說,學長搭乘六點五十五分從車站發車的公車到學校來。穿著製服的學長走進校門,剛好在場的劍道社團學弟跟學長道早安,學長也一如往常穩重地回了「早安」,好像是要去圖書館或是做升學諮商一樣。


    唯一奇怪的是學長手上拎的不是書包,而是裝著燈油的紅色塑膠桶。學弟心想「那是什麽啊」,一麵繞著操場跑步,一麵用眼角瞥著學長的動靜。學長平靜地橫越操場,走到足球球門前麵,雙膝落地,然後把塑膠桶裏的東西倒在頭上。


    還沒人來得及阻止,學長就燒起來了。操場上的所有人隻能呆呆站著看。火焰和黑煙高高升起,蛋白質燃燒的臭味在早晨的校園中飄散。有人拿了校舍裏的滅火器趕來,但已經來不及了。學長燒得焦黑往前倒在操場上。


    當天消息就傳開了。我還在家裏吃麵線當早餐的時候,朋友傳手機簡訊來說:「立木學長好像今天早上在學校裏死了。」我放下筷子,望著室外的藍天。「怎麽啦?快點吃啊。」母親說,我再度開始吃麵線。


    我沒有回複。我不知道該怎麽想才好。簡訊是真的嗎?我什麽都搞不清楚。之後手機又陸續收到學長是自焚身亡;警察跟消防隊都趕到學校鬧得一場糊塗;明天的開學典禮延期;暑假延長了之類的消息。


    到了晚上學校傳來正式通知,開學典禮決定延期一天。我跟往常一樣待在家裏,混過了天上掉下來的假期。


    次日,六點五十五分的公車上充滿了異樣的緊張氣息。學長沒有搭公車,反倒是初音搭了,在這之前她一次也沒搭過。初音握著柱子,望著車窗外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啊,學長真的死了。


    車上當然沒有人說話,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公車沿著坡道往上,車裏的沉默好像是鑄鐵模子壓出來的那般厚實。


    開學典禮改名為全校集會,所有學生在體育館集合,聽校


    長說明。立木學長死了,為了調查原因會發問卷,希望大家珍惜生命。


    足球球門那裏放了花,球門前麵的地上有像是影子一樣的痕跡。大家在往來校門和校舍的途中都避開那裏。至少好幾天是這樣。


    很快操場就像以前一樣用來上體育課。學長變成灰燼的地方,沙子被風吹動,讓往來的學生踩在腳下。


    調查問卷並沒有得出任何有用的訊息。他當然沒有被欺負,也沒有人知道他有任何煩惱。學校為了安撫學生的動搖,派出了心理諮商老師,但是並沒聽說有人去保健室找老師談話。有人說當天早上看見學長自焚的學生因為精神狀態異常,到車站前的診所去看病;但這隻是謠言而已,要是詳細追問是幾年幾班的誰,說話的人立刻就含糊其辭起來。


    校園裏很平靜,平靜到詭異的程度;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好像立木學長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大家繼續著日常生活。學長還未成年,所以媒體也幾乎沒有報導。


    這是作夢嗎?我半是認真地思索著。學長澆燈油自焚這件事,不,學長存在本身就像夢一樣。我現在就一點都不悲傷,完全沒有任何感覺。我不知道該有怎樣的感覺才好,自己的感覺和感情也都像夢境一樣,沒有實體。


    我和學長沒有接觸、沒有說過話,連視線都沒有交會過。他比夢境還要遙遠。就算跟我說學長死了,我甚至連他是不是存在於現實生活中都不能確定。


    但是平靜隻是表麵上的。就跟鏡子般的河麵下,其實水流湍急一樣;就像夏日藍天上悠然飄過的白雲裏,暗藏著猛烈的風雨一樣。所有認識學長的人,大概都在無聲地叫喊吧。


    為什麽死了?用那麽極端的方法,到底是要控訴什麽?


    焚燒他的火焰是照亮了誰呢。


    夏日進入尾聲,變化也慢慢地進行。


    學校的態度像是並沒有發生學長自焚這件事。隻有不知從何而起的謠言,在學生間口耳相傳,在走廊上蕩漾。有的說學長因為成績退步而煩惱,討債的找到家裏來讓他不知如何是好,還有說他母親跟男人跑了的。


    教室裏的初音態度跟以前一樣,完全沒有改變,但是同學們都尷尬地和她保持距離。因為不知何時起,大家竊竊私語說學長之所以自殺,是因為初音甩了他。連吹捧初音的化妝妖怪們都壓低聲音說:「哎~因為原因是初音不是嗎?」「有點過分吧?立木學長太可憐了~」她們臉上充滿了殘酷的好奇心。


    但是沒有人知道事情真相。


    初音繼續搭六點五十五分的公車上學。我在沒有學長的公車上一直低著頭。我下了公車,跟在初音的後麵走過操場。來到球門前麵,初音的步伐既沒有加快也沒有變慢。她抬頭挺胸,望著前方,直接走向樓梯口。


    有一次,初音從鞋箱裏拿出的便鞋裏被人裝進肮髒的土。初音不動聲色,拿著鞋子在木隔板上把土敲掉,然後毅然穿上弄髒的便鞋。我隔著樓梯口的玻璃門,望著初音走上沒有人的樓梯。


    我無動於衷地想著她應該快撐不下去了,在公車上看見初音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壞。本來她臉就夠小,現在麵頰上的肉都沒了,比紙還薄的皮膚下青筋浮現,隻有意誌堅強的眼神沒有改變。


    我第一次跟初音說話,是學長死後大約一個月,製服上衣換成長袖的那個月份。


    那一天初音沒有下公車。車上的學生大家都下車了,隻剩下我,初音仍舊握著柱子站著,好像那是通往某個地方的指標一樣。我雖然有點遲疑,但還是沒有下車。我突然覺得不能放她自己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以前我不僅羨慕初音,還曾經暗想要是她不在就好了。


    司機好像覺得有點奇怪,但什麽也沒說,再度發車。公車沿著山路繼續往上,抵達了終點「綠山墓園」。


    初音連頭也不回,直接走進墓園裏。晨光照亮了梯田狀斜坡上無數的墓碑。平台上鋪的砂礫之間長著草。一隻蟬在已經很涼的空氣中鳴叫,好像知道不會有人應和一樣,聲音聽起來很悲愴。


    走到最上麵,山頂上有個涼亭和石頭長凳,來掃墓的人可以在這裏休息。我遲疑著跟著她,她不可能沒發現。我鼓起勇氣在初音旁邊坐下,臀部透過裙子感覺到冰涼的石頭。


    「這裏很不錯吧。」初音說。


    從樹林間可以看見山坡下的小鎮。學校、車站和鐵軌都一覽無遺。初音家和學長的家在哪裏呢?但我連自己家都找不到。遠方的房舍看起來就像是亂七八糟的玩具箱,道路隻是灰色的線條,建築的窗戶像是反光的魚鱗。


    往來的車輛看起來好小,簡直跟上發條才會動的玩具一樣。世界上好像隻有我們兩個活人。


    「嗯。」


    「我們常常一起到這裏來。」


    「這樣啊。」


    「總是搭那班公車嗎?」


    「是啊。每天都看文庫本。大部分是小說吧。」


    我們倆都不明說在講誰,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高高的天空上有風箏飛舞。


    「我一直都很喜歡他。」


    我說。我忍不住,想說出來讓人聽到,非常想讓人知道。


    「我就猜八成是這樣。」


    初音說,然後她就咬著嘴唇低下頭。她的肩膀在顫抖,透明的水滴落在初音裙擺下雪白的膝蓋上。


    為什麽,初音說。她用呻吟般小小的聲音反複說了好多遍。蟬不知何時不叫了。我忍不住摟住初音瘦削的肩膀。


    為什麽。要是有答案的話請告訴我,我想知道。為什麽呢?為什麽事情變成這樣呢?


    「謠言全都是胡說。」


    初音稍微平靜下來之後,抬起頭說道。她的麵頰被淚水濡濕了。她果然很漂亮,我不合時宜地想著。


    「喏,亞利沙,幫幫我。絕對不能就這樣結束,我一定要知道尚吾為什麽非死不可。」


    初音叫我的名字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這個名字跟平庸的我很不相配。我們分明是第一次說話,初音卻直接叫我的名字,讓我很是困惑。我們沒有這麽親密吧,你是在拿我開玩笑吧。我很想這麽說。


    但結果我被初音火一般炙熱的憤怒和哀傷打敗了,隻能點點頭。


    不管是在公車上還是教室裏,初音和我都不說話,也不看著對方。


    但在放學後學校的屋頂,清晨墓園的涼亭等周圍沒有人的地方,我們就喋喋不休。共有的秘密和揭露秘密的興奮,將我們連結在一起。


    「據說他為成績煩惱?」


    「我從來沒聽說過。」


    初音回答了我的疑問。我們倆一一檢視謠言。


    從屋頂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操場,看見學長自焚的地方。從上方看去隻有那個地方有微微的黑影,好像還沒被人發現的島嶼一樣。運動社團的團員、放學的學生們往來時,都多少吸取了學長的成分吧。


    我們靠著欄杆,背對著操場坐在屋頂上,望著冬天即將到來的天空說話。


    初音的話描繪出我所不知道的學長。


    尚吾非常會念書,厲害到有點嚇人的地步。不管是英文單字還是曆史年號,隻要看過一眼就不會忘記,然後在家裏做做參考書的練習題,就能掌握大部分的要領。不管考試出什麽內容,他腦袋裏都能自然浮現出解法。


    隻要不是技術類的考試,幾乎是所向無敵,學長好像曾經笑著這麽說過。事實上暑假時著名的補習班舉行的全國模擬考試,學長就考了第二名。學長不是會拿成績炫耀的那種人。初音玩笑地從學長手裏搶過成績單。


    「嚇死我了。」


    初音說。「全國第二名的考生就在我旁邊耶。」


    「真的有這麽聰明的人啊。」


    我根本就記不住英文單字。我連泡澡的時候都帶著單字卡,背誦硬編出來的打油詩,聽說讓身體「耳濡目染」很有幫助,就手舞足蹈用身體來拚字,但完全沒有用。我幾乎已經放棄了,我就是記不住英文單字。


    「他是沒辦法忘記。」


    初音略顯寂寥地笑著說。「隻要是看見或聽見的事情,他的腦子就沒辦法忘記,所以我跟尚吾在一起總是有點緊張。」


    「為什麽?」


    「因為要是我說了奇怪的話,尚吾受傷了可怎麽辦。普通人就算受了傷,可以用其他事情排解,細節一下就忘記了,慢慢就會覺得:『啊,沒關係啦。』但是尚吾不一樣,他想忘也忘不了;他受的傷,讓他受傷的話他都會記得。這不是很可怕嗎?」


    「嗯,果然有點可怕。」


    學長早上搭公車的時候,視線從來不曾離開過文庫本。他不光隻是專心看書,而是不想看見多餘的事情,所以逃避到文字的虛構世界裏吧。


    「但是尚吾從來不說這種示弱的話。我們吵了架,我想著『啊——說了不該說的話。』心裏很沮喪。尚吾就會說:『不用介意。初音說的話我都左耳進右耳出,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因為過目不忘而煩惱的高中男生,即便如此仍舊溫柔地關心女朋友,我覺得學長簡直像是獨角獸一樣虛幻的生物。


    不是初音美化了學長,就是學長沒有讓初音看見自己軟弱的部分。初音講起學長的時候都用現在式,而且語氣親昵,讓我不知怎的有點不爽,開始刻薄起來。


    「去問問跟學長親近的朋友,或者是一起上補習班的同學吧。」


    我這麽提議,初音好像很不滿地說:「為什麽?」


    「沒跟初音說的煩惱,或許會對朋友說也不一定。」


    「尚吾跟大家都處得很好,但是沒有特別親近的朋友。補習班也隻是去參加模擬考,平常並不去上課的。」


    初音明顯地滿麵怒容。


    「說他們家缺錢是真的嗎?」


    「我不太清楚,但應該是真的吧。尚吾跟他媽媽住在非常舊的公寓裏。」


    「我想去看看。」


    「去幹什麽?」


    「可能會有日記還是筆記之類的東西留下來,這樣就可以知道學長在想什麽……」


    「沒用吧?」


    初音打斷我的話。「尚吾的媽媽好像在葬禮結束後就離開這裏了。公寓已經搬空了吧。」


    「離開了?跟男人一起嗎?」


    「誰曉得。」


    初音笑了。「我說過了不是嗎?謠言都是假的;說我甩了尚吾也是,完全是胡說,被甩的是我好吧。」


    「是嗎?什麽時候?」


    就算學長跟初音分手,也並不會和我交往。學長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雖然如此,我還是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盂蘭盆節過後吧。」


    「為什麽?」


    「誰曉得。」


    初音又說了一次,站起身來,隔著高高聳立的網欄往下望著操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屋頂上刮著冷風,初音披著的藍色開襟毛衣下擺迎風飄揚,看起來像是明知飛不起來卻仍舊振翅的鳥。


    學長的媽媽搬家時是怎樣的心情呢?想到這一點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


    學長是那樣死的,葬禮也辦得很低調。我沒有去。我想去但是不能去。我並不想看到學長在遺照裏微笑,老師們似乎也不想讓很多學生參加,這好像是學長媽媽的意思,結果去參加葬禮的學生隻有他們班的班長和副班長。


    即便如此,還是有各種各樣的傳聞:「學長的媽媽哭得一場糊塗」、「棺材是蓋著的,那當然啦」等等,但並沒有人說在葬禮上看到初音。


    聽到學長甩了初音的傳聞時,我也覺得很奇怪。真的嗎?這樣的話學長為什麽非自殺不可,我越來越想不通了。在墓園見到初音流淚,以及她為什麽一定要知道學長自殺的理由,也都說不通。


    當然啦,前男友甩了自己之後,突然自焚身亡,不管是誰都會震驚混亂的,或許都會想知道到底為什麽而探詢理由。


    但是她為什麽來找我呢?


    因為我跟學長搭同一班公車嗎?因為我跟初音一樣喜歡學長嗎?因為覺得可以跟我一起分擔哀傷嗎?


    我睡眠不足,昏昏沉沉地跟初音一起搭到公車的終點站,並肩坐在涼亭的石凳上。被冷風吹拂的墓碑每一座都幹燥泛白。


    「學長知道我這個人嗎?」


    我突然想起來問道。但是我的聲音很小,初音好像沒聽到,她一直默默地望著山腳下的小鎮。我本來以為她沒聽到,打算放棄。


    初音伸手過來覆住我放在膝蓋上的手,她的指尖非常冰冷。


    「這麽說來,尚吾說過:『早上的公車上有個大概是跟初音同班的女生。』我問他說:『這樣啊,是誰?』他說:『頭發長長的,看起來很文靜的女生。』我第一次搭那班公車的時候,心裏就想一定是亞利沙。」


    我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學長知道有我這個人,他知道我存在。


    我再度決定要解開學長自殺之謎。為了初音,也為了我自己。


    我死纏爛打著不放,初音終於敗下陣來,帶我去了學長生前住的公寓。


    放學時我們分別搭了不同的公車,在鎮上下車,約在車站前的書店見麵。那是一家個人經營的小書店,店裏隻有兩排書架。我在狹窄的店麵裏像魚一樣來回遊走,跟後來出現的初音視線相交,然後什麽也沒買就離開了書店。收銀機後麵的店主瞪了我一眼。


    我穿越平交道,第一次踏上鐵軌另一邊的地區。我家在搭電車隻要五分鍾的下一站,對我而言離學校最近的車站隻是換搭公車的地方而已。我很少在車站前閑逛,車站另外一邊是怎樣的光景,我連想都沒想過。


    我走過小工廠和住宅密集的地區。細細的河流邊建著水泥堤防,河川兩岸都是古老的兩層木製住宅,很多人家都把衣服晾在屋簷下。道路兩邊偶爾響起仿佛是金屬軋製的沉重噪音,跟車庫差不多大的小工廠裏的大叔不知道在切割什麽,火花四濺,藥物的氣味刺激著鼻子黏膜。


    這個地方整體給人的印象是灰色的。就像是夢裏出現的場景,沉靜凝重,一切的輪廓都十分曖昧。走了大約五分鍾,初音就從河邊的道路轉進巷子,又走了約十分鍾吧,就在我開始擔心自己一個人可能找不到路回家的時候,就到了學長住的公寓建築。一樓和二樓各有三戶人家。露天的樓梯生鏽泛紅,老公寓看起來好像已經有三十年的曆史。


    「那一家。」


    初音指著一樓最後麵的那一戶。好像還沒有人搬進去的樣子,大門上的投信口用膠帶封著,門旁邊的名牌上還插著寫有「立木」字樣的厚紙片。我害怕起來。


    不久之前學長還住在這裏,但現在已經不在了,不在任何地方了。竟然這麽簡單嗎?連學長這樣的人都能這麽輕易地就完全消失的話,那我會變得如何呢?絕對不會有人去看我住在哪裏的。不,一定連我曾經存在過的事實都沒人發現,就這樣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初音不理我,徑自在生鏽的樓梯下麵蹲下,好像想打開地上一個藍色方形的蓋子。


    「你在幹什麽?」


    「都到這裏來了,不進去看一下就回去不是太蠢了嗎。看,在這裏。」


    初音舉起銀色的鑰匙。應該是仲介偷懶把鑰匙放在水管總開關那裏。


    我們開門進入空屋,屋裏散發著黴味和下水道微微的臭味。一上玄關就立刻是廚房,木板地上還留著餐桌桌腳的印子;過了廚房是兩坪半的房間,廚房右邊是另一個兩坪


    半的房間和通往廁所及小浴室的門。


    隔間的拉門全都是打開的,兩個兩坪半的房間一覽無遺。室內還有一些家具:小櫃子、空空如也的餐具架、搖搖晃晃的燈罩、被曬得褪色之前好像是藍色的窗簾。


    「尚吾的房間在這裏。」


    初音走進右手邊的兩坪半房間。「馬上就要天黑了,得快點找。」


    「找什麽?」


    「不是要找日記或筆記之類的嗎?亞利沙你自己說的啊。」


    初音打開衣櫥的門,趴下來爬進去。我站在房中央。雖說要找,但學長房間裏隻剩下窗簾和燈罩。「快點啊。」初音催我,我沒辦法隻好拉拉窗簾,搖晃燈罩,但隻有塵埃在橘色的夕陽餘暉中飛舞。


    學長在這裏過著怎樣的日子呢?我沒有別的事做,開始胡思亂想,但我沒有什麽根據可供猜想。牆壁跟天花板都沒有貼過海報的痕跡,我連他喜歡哪個偶像或運動選手都沒辦法知道。


    「找到了。」


    初音說。她從衣櫥分隔板上下來,手裏拿著一個細長的白色信封。初音把信封打開,拿出幾張便箋,紙上有整齊的黑色原子筆字跡。


    「這是哪來的?」我用顫抖的聲音詢問。


    「貼在那上麵。」


    初音仍舊望著便箋,指著衣櫥的天花板。


    「真的是學長的筆跡?」


    「嗯。」


    我走到初音旁邊,望向便箋。我覺得把遺書貼在衣櫥裏很奇怪,但看見文字內容我的想法立刻就改變了。學長一定知道要是他母親發現遺書的話,絕對會處理掉;要不就是知道他母親會把兒子的東西全部清光,然後像逃走一樣立刻搬家也說不定,所以他才刻意把遺書藏在衣櫥裏。


    他相信初音或是我一定會調查真相的。


    我決定明天自殺。事出突然,應該會有人震驚難過,但我從很久以前就打算這麽做了,所以慢慢地整理身邊的事物,好讓大家不會難過。給各位造成不便,我在此先行道歉。


    我的死是抗議。我知道木下老師在跟家母交往。因為家母看起來很幸福,所以我什麽也沒說。但是暑假開始之後家母的樣子很奇怪,在我詢問之下,她說木下老師要跟別的女士結婚了。家母年輕的時候就跟家父離婚,自己一個人辛苦地把我帶大。家母雖然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無法認同。她嘴裏說「沒辦法」,卻生起病來,我必須安慰母親,也十分疲累。


    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我開始厭惡年紀不小了還迷戀男人、拿兒子出氣的母親。我出生之後就開始厭惡一切,厭惡我的生活。就算有怎樣不同的未來在等著我,我的腦子仍舊不讓我忘記。現在的屈辱和憤怒,永遠不會成為過去。


    這樣的話就隻能把腦子也燒成焦炭了。我隻可惜不能看到木下老師的表情,說不定他會無動於衷也未可知。就像這樣,愛情、戀慕、言語和罪惡都能立刻忘記,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下去,這是我終究學不來的。


    立木尚吾


    木下教日本史,也是學長他們班的導師,大概已經三十幾歲了。他戴著眼鏡,看起來很平凡,但他待人很好,講課也很容易理解,似乎滿受學生歡迎。


    他一定去參加了學長的葬禮,那時到底是怎樣的表情呢?他是不是跟學長的媽媽眉目傳情?是不是若無其事地摟住她悲痛下垂的肩膀?這就是所謂的厚顏無恥。


    我在學校裏並沒聽說木下要結婚,木下上課的態度也看不出任何改變。


    我說要把學長的遺書給別人看,不管是校長還是爸媽,隻要是大人就可以。但是初音說給大人看一定會被當成沒這件事,所以她不願意。她說就我們兩個暗地調查,我們兩個來製裁木下就好,於是把遺書拿走了。我沒法反對。學長之所以甩了初音,是因為不想讓她傷心,既然知道了這個事實,學長的遺書就屬於初音。


    調查木下成了我的任務。我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也不會臨機應變。我說我辦不到的,但初音隻拚命說「拜托啦。」


    「除了當值日生的時候之外,我也從來沒去過教職員辦公室,而且老師們應該都知道我跟尚吾交往吧,要是我突然常常去那裏,木下會起疑心的。亞利沙絕對比較適合,沒問題的。」


    我假裝不了解上課的內容,到辦公室去找木下問問題。日本史這種科目隻要死背就好了,要找出問題來問還真不容易,雖然這樣我還是設法想出問題去問木下。


    木下幾乎總是在社會科準備室裏,簡直像是在教職員辦公室待不下去一樣。「喔,你決定要考日本史啦,加油喔。」我每次去他都和藹地說,然後打開教科書和參考書,仔細地教我。


    社會科準備室不分年級,常常有幾個女學生聚集在那裏,她們好像不是要問問題。她們愉快地笑著取笑木下,木下也大方地說:「你們不要在這裏搗亂了,快回教室去。」我是不太明白,但大家可能覺得他是個平庸但誠實又穩重的男人,或許有女人覺得這樣的人很有吸引力吧。


    我去了好幾次,終於碰到木下自己一個人在社會科準備室裏。我緊張地瞪著說明旗本和禦家人差異的木下的發旋。


    坐在我對麵的木下說:「聽懂了嗎?」


    他把教科書合上遞給我。


    「那個……」


    我不假思索地說。木下抬眼望著我的臉,他的眼神裏有著仿佛是笑意的從容。難道他以為我要跟他告白嗎?他可能想著這家夥最近常常來問問題,果然是喜歡我吧。真是的。


    我氣得簡直無法呼吸。隻要想到自己的態度有一丁點讓木下可以這樣自鳴得意,就屈辱地想尖叫。我想起球門前麵的黑影,陰暗破舊的公寓,深吸了一口氣。


    「那個……我聽說老師要結婚了。」


    木下變得麵無表情。我無法判別他是大失所望想著「什麽,原來是這件事啊」,還是頓時大驚失色。


    「你是聽誰說的?」


    「我去辦公室的時候偶爾聽到的。」


    「這樣啊。」


    木下再度笑起來。「先不要跟別人說啊。」


    「恭喜老師。什麽時候舉行婚禮?」


    「嗯——預定十一月中旬吧。」


    「那很快了啊。」


    我拿起教科書,行禮後離開了房間。


    不能原諒,不能原諒。那個男人真是太過分了。我衝上樓梯,看見在屋頂等我的初音,忍不住哭了起來。


    「木下那家夥,笑著說十一月喔。太過分了吧?學長都自殺了!」


    「我們要怎麽對付他呢?」


    初音撫摸著我的頭發,一麵好像唱歌似的說。「我呢,隻要能讓木下知道自己幹了什麽好事,就算死掉也無所謂。你覺得呢?」


    十一月一開始的朝會上,教務主任宣布了木下要結婚的消息。操場上響起拍手的聲音,我和初音空虛地站著,在學長自殺的操場上。


    怎麽辦才好呢?我還想不出任何辦法,星期五就到了,木下周末就要舉行婚禮了。我心不在焉地上著午休前的英文課。初音早上雖然搭了公車,但一直都沒來上課。她上哪兒去了呢?今天非得想出辦法不可,我萬分焦急,但初音不在的話我就束手無策。我百無聊賴地聽著老師講課。


    突然操場方向傳來騷動的聲音。我的座位在窗邊,轉頭就看得到窗外。穿著運動服的一年級學生抬頭望著天空,不知在說些什麽。是出現彩虹了嗎?我正要將視線轉回教室內,卻看到連體育老師也抬頭看著。


    他們不是看著天空,是屋頂。


    發現這一點的同時,體育老師的聲音透過窗子隱約傳來。


    「楢崎,不要這樣!」


    老師們紛紛從辦公室走到操


    場上。我猛地站起來,越過驚訝的英文老師前麵,飛奔到走廊上。這個時候各間教室都喧鬧起來。我一步跨兩階跑上樓。「不要過來,不要靠近。」初音好像用了擴音器,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


    通往屋頂的門口擠滿了教室離得最近的三年級學生。好幾個老師想要控製擠在門口的學生,大聲怒吼道:「快點回教室!」我死命擠進人群,來到門邊。


    我看見沐浴在冬天日光下的屋頂。初音坐在欄杆上,麵對著下麵的操場。


    「初音!」


    我大聲叫道。「初音,我也去!」


    老師們攔住我,我拚命掙紮。初音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讓亞利沙過來,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我越過空無一人的屋頂,來到網欄下方。


    「你看,風景真不錯。」


    初音扭過身子,對我伸出左手,她右手握著從體育倉庫裏拿來的大聲公。看見初音沒有任何支撐,操場上和門口的眾人都發出驚叫。


    「網子會晃,你抓緊了。」


    我說。看見初音的左手抓住網欄之後,我也爬上去跟初音一樣坐在欄杆上。校舍是四層樓建築,網欄外側隻有屋頂延伸出去的水泥地而已。操場離得好遠,但我並不覺得害怕,真是不可思議。


    風很大。冰冷的空氣改變了淺藍天空中雲的形狀。


    操場上緊張地抬頭看著這裏的人群中,也出現了木下僵硬的麵孔。是啊,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你知道我們打算幹什麽吧。


    我笑起來,隔壁的初音也笑了。我的右手和初音的左手在欄杆上相疊。初音的手跟平常不一樣,感覺很溫暖。現在這裏分明這麽冷,我覺得很奇怪。


    「你們中間有一個非常卑鄙的人。」


    初音用大聲公說。「有背叛了別人的人。」


    初音跟我都望著木下。操場上的學生們注意到我們都看著某一個地方,開始找尋視線的目標。「難道是」,「不會吧」,竊竊私語泛濫開來,木下周圍自然而然地空出了一圈。


    「要是不自己站出來的話,我們就跳下去。」


    她都這麽說了,但是木下仍舊沒有動作。初音放下大聲公,轉頭望著我;我也下定了決心,望著初音。我們倆鬆開手,站在網欄外側的水泥邊緣上,邊緣的寬度隻有五十公分左右。尖叫變大聲了。我伸手往後抓住網子,穩住身體。


    警笛的聲音沿著坡道傳來,警車進了操場。教務主任跑過去,麥克風終於拿來了。


    「你們兩個。」校長叫道。


    「閉嘴!」初音大叫,校長立刻閉上嘴。


    學生們不由自主地竊笑起來。


    「不準你們說已經忘記了。」


    初音伸出左手,指向球門前麵。操場上大家都轉過頭去看,然後又轉回來。每個學生的眼中部閃著期待、好奇,以及對掩蓋真相持續下去的日常生活無法壓抑的憤怒。


    中年的數學老師為緊張的空氣所迫,從屋頂上的門口走過來。「有話要說的話我們會聽的。」他用諂媚的聲音說。


    我們鬆開抓住金屬網的手,走到水泥的邊緣。初音用一隻腳懸空甩下便鞋,操場上一片騷然,數學老師在屋頂中間停下腳步。


    「我數到十。要不就出麵,要不就默默看著我們兩個死掉。你選吧。」


    初音再度用雙腳站穩,我稍微安心了一點。從這裏跳下去的話,應該連覺得痛的時間都沒有就立刻死掉吧;但要是萬一全身骨折了卻沒死,那可怎麽辦呢。不管是死了還是活著,爸媽都會又生氣又傷心的說「為什麽做這種蠢事」吧。對不起,但我不是自己一個人,初音跟我一起。為了死掉之後仍舊被大人無視背叛的學長,我們倆也要死。


    絕對不讓大家忘記,絕對不讓大家假裝忘記。


    雀躍感像閃電一般貫穿了我們,讓我們成為兩根閃閃發光的柱子。


    我和初音手牽手,膝蓋用力。數數已經過了五,我們用顫抖的腳調整重心。有人閉上眼睛轉過頭;有人呆呆張著嘴瞪視;還有人興奮地用手機拍照,互相交談。背後傳來「不要這樣」的哀嚎,但我們沒有回頭。


    「八。」


    初音說。我們交握的雙手滲著不知是誰的掌心冒出的汗。


    初音深吸一口氣,要數到九的時候,木下跪在操場上。然後他彎身把雙手貼在地麵上,對著屋頂垂下頭。


    一陣靜默之後,學校裏響起不知是歡呼還是怒吼的聲音,幾個老師慌張地把被學生包圍的木下帶回辦公室去。


    我們望向底下的騷動,迎風站著。


    學長自殺看來是木下的錯;木下和學長的媽媽之間好像有點什麽。這種流言傳開的時候,我才慢慢醒悟過來。


    我是不是被初音騙了呢?


    不會吧,我想打消自己的疑慮,但是初音連看都不肯看我。我在墓園的涼亭等她,她也不出現。她好像不想再跟我說話了。


    我的朋友們問:「那是怎麽回事?」「你幹嘛要跟楢崎一起到屋頂上去?你們又不要好啊。」她們想知道原因,但我隻笑著蒙混過去。我被老師和爸媽狠狠地教訓責問,但我什麽也沒說。


    木下在第二年的春天調到別的縣立高中。這是原來就決定的,還是因為那場騷動才被調職的,我們無從得知,但婚禮似乎是依照原訂計劃舉行了。


    我分明沒有跟任何人吐露一個字,但初音卻成了替男朋友複仇的悲劇女英雄。初音不再搭六點五十五分的公車。她被化妝妖怪們簇擁著,美麗沉靜地微笑。


    一切都恢複了原狀。


    平庸的我隻不過是被利用當了共犯,然後用完就丟嗎?


    我又混亂又生氣。初音說謊,初音好卑鄙,說學長知道我這個人也是胡扯的。但是我沒有勇氣質問初音。到底有誰能傾聽我的憤怒呢?有誰能安慰我的控訴呢?美麗的初音和平庸的我;揭露罪行的初音,跟連站在她旁邊都立刻被人遺忘的我。


    我隻默默地一再反芻嚇人的疑惑。


    要是學長的遺書是初音偽造的呢?


    跟木下交往的不是學長的母親,而是初音吧?我沒有任何根據,但也沒有證據能證明學長的遺書是真的。我不認識學長的筆跡,遺書看起來像是男生的字,但也有可能是初音或是別人寫的。初音隨便找都有一大把願意聽她的話的男朋友吧。


    初音跟木下交往,甩了學長,學長絕望之下在新學期的前一天澆了燈油自殺,球門正對著木下在辦公室裏的座位。木下那天可能有來學校,看見學長燒起來,拿著滅火器趕去的可能是木下也說不定。這隻是猜想而已。但是木下確實每天都在社會科準備室,仿佛像是要避開學長自焚的場所一樣。


    學長自殺當然嚇到了初音,所以她才每天搭學長搭的那班公車,吊念學長。


    但是她來跟我說話,是因為聽說了木下要跟別的女人結婚。學長死後一直被流言困擾的初音,想把責任推到甩了自己的木下身上。這麽做需要共犯,這樣就有人證明學長自殺完全跟初音無關,全都是木下的錯。非常方便好用的共犯。


    這麽一想一切就說得通了。初音突然親熱地叫我「亞利沙」;遺書藏在衣櫥的天花板上;甚至那間公寓到底是不是學長的家都很可疑。


    初音唯一的誤算就是我對這次騷動一言不發,而我是基於跟初音的友情才不說話的,於是初音隻好自己傳播謠言,利用謠言把自己塑造成悲劇的女英雄。化妝妖怪們想知道真相追問的時候,初音一定刻意露出哀傷的表情吧。


    我嗤笑起來;不隻嗤笑,還覺得空虛。


    到了這個地步,我心中仍有某處是相信初音的。


    初音的眼淚不是假的


    。她顫抖的肩膀、提起學長都用現在式、她的憤怒和悲傷都是真的。我沒辦法不這麽想,沒有辦法壓抑這種心情。


    跟初音一起站在屋頂上的時候,我覺得好像完全了解了人心。用死來當武器的那個瞬間,要人屈服或是原諒別人,都在我們的一念之間。


    我們簡直跟神一樣,能夠解讀別人的感情和思緒,發揮力量。


    但是結果原本已經掌握的真相卻消失了。學長為何選擇自殺,我仍舊毫無頭緒:初音到底在想什麽,我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也都沒有答案。


    從今以後我也會像以前那樣活下去吧。不引人注目,也沒有人特別需要我,謎題跟秘密仍舊完全無解,隻能這樣平淡地活下去。


    然而那件事確實靜靜地沉浸在我們內心深處。就像淺紫的天空掠過閃光,片刻之後響起雷聲一樣;就像湖泊中央泛起的銀色波紋,漸漸擴大到岸邊一樣。


    那件事慢慢地逼近,侵蝕著我們的心。不對,是把我們的心打磨成新的形狀也說不定。就像刀或寶石一樣,可以熬過漫長的歲月。


    就算經過數十年,紅色的火焰還是會照亮黑暗,不讓大家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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