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人在談戀愛時,


    能確定那就是「愛」呢?


    它沒有明確的字麵定義,亦沒有形體,


    人卻生來就能明白何謂戀愛。


    午餐時間一結束,廚房就閑了下來。


    藏在櫃台內側的小型液晶電視正播著重播的老連續劇,老板看得津津有味,連客人喊著「不好意思」也無動於衷。沒辦法,我隻好勉為其難去招呼客人。地板打蠟打得晶亮,因為老板不甘心被黑心商人所騙,買了一罐三萬圓的地板蠟,便決心用它個痛快。


    古橋先生坐在灑著陽光的窗邊席。他趁著我抵達他座位前攤開菜單,再三思考該點些什麽。


    這是古橋先生的一貫作風。他總在午餐離峰時段出現,入店前先仔細看過門口板子上的「本日午餐」,接著入座喝水,一邊打開菜單重新檢視菜色,然後趁著店員過去為他點餐前進行菜單最終審查,以防自己點錯。


    我聽聲音就知道來者是古橋先生。說「勉為其難」簡直是自欺欺人,其實我開心得不得了。古橋先生略微伏首認真思考午餐的神態,真是迷死人了。


    我故意從古橋先生背後靠近他,透過t恤的領口窺見他的鎖骨;若是輕輕含住他的鎖骨,接著再以柔軟的舌頭舔舐,肯定很舒服吧。


    「可以點餐了嗎?」


    我站在桌旁出聲,古橋先生拾起頭來。


    「『春季高麗菜鯷魚義大利麵』,是指裏頭隻有春季高麗菜跟鯷魚嗎?」古橋先生問道。


    他的嗓音穩重又低沉,這樣的人也會在公司大吼大叫嗎?那麽在公司以外的地方呢?真好奇他是否和會醉醺醺地在電車中大聲嚷嚷、引吭高歌。


    古橋先生總是獨自吃午餐。他習慣一邊讀文庫版小說一邊用餐,從封麵插畫推測,他讀的大概是科幻作品。他用餐讀書時實在太過安靜,我不禁猜想他搞不好是個舌頭跟長頸鹿一樣長的草食性外星人,隻是假裝成地球人罷了。


    不過,古橋先生比較像肉食性動物。我回答「是」,結果他說「真不巧」。


    「那我要點『三種起士醬』義大利寬麵。」


    看來,比起當季食材,他更喜歡卡路裏。想必肚子餓了吧?待會多給他一些麵好了。


    我再度回答「是」,臨走前忍不住又看了古橋先生的鎖骨一眼。我催促埋頭看電視的老板將副餐沙拉端過去,接著把寬麵放入鍋中,仔細看顧麵條。


    我是不是欲求不滿呢?


    答案應該是否定的,證據就是:我對老板的鎖骨一點興趣也沒有。唯有古橋先生的鎖骨,莫名吸引著我。


    然而,我跟他遲遲無法更進一步。


    這裏以前是熱愛咖啡豆的老板辛苦經營的茶店兼快餐店。老板的家人抱怨店裏入不敷出、無法貼補家計,正巧車站前即將重新開發,他遂決心將此處改裝成現代風格的咖啡廳。被雇來當廚師的我,也隨著這次變動被迫改變料理路線,將「薑燒豬肉定食」改成「青醬番茄義大利麵」,「嫩煮牛筋蓋飯」改成「法式牛肉蔬菜湯」。


    客人增加了,以前茶店兼快餐店的常客卻不來了。唯一的例外就是古橋先生,隻有他一如既往地天天來吃中餐。我總覺得自己去幫他點餐時,古橋先生似乎比老板親自出馬時緊張多了。


    說不定古橋先生也對我有意思?或許他正在思考除了菜單之外,還有沒有什麽話題能找我攀談。若真是如此,不知該有多好呀。


    但是,我跟他終究無法更進一步。我心底那塊被踐踏得堅如磐石的土地,正逐漸向外擴張。


    過了午夜十二點,我終於訂完隔天的食材,得以回到公寓。


    這陣子美紀子經常擅闖我的住處。今天我又在圍牆邊看到熟悉的黑色輕型汽車,一打開玄關門——果不其然,美紀子對我說了聲:「你回來啦。」


    「朋代,幫我泡咖啡啦。」


    當我正在燒水時,美紀子站在廚房抽油煙機下麵抽煙。


    「你不能戒煙嗎?」


    「戒不了啊。」


    我的房間淹沒在白布中。美紀子說她家有煙臭味,於是將尚未完成的婚紗帶來我的住處。我們倆夜夜埋首縫針補線,終於在裙擺縫上仿珍珠,可是頭紗還得加上白色絹絲刺繡;好不容易完成了,這回又得用鮮花製作捧花。


    再過不到一個月,就是美紀子的婚禮。我不能讓她穿著半成品婚紗上陣,於是硬拖著被工作累垮的身體為她做牛做馬,但今晚的美紀子顯然缺乏集中力。


    「你也差不多該談戀愛了吧?」


    美紀子在流理台中把煙撚熄,冷不防說道。原本正將熱水倒入杯中的我,驀然停止動作。


    「你說的戀愛是指這個嗎?


    『田村,我希望你能更改一下這份資料的某些部分。』


    『是的,課長。』


    我接過文件,發現上頭的便利貼寫著:『今天晚上七點,老地方』。


    『我明白了。』


    課長和我相視而笑……你是指這個嗎?還是說……


    『交往邁入第三個年頭,我的他竟然訂下能在聖誕節當天看見東京鐵塔的飯店,我心頭又驚又喜,顧不得窗簾尚未拉上,便與他激烈地翻雲覆雨。』你是指這個嗎?」


    「你怎麽滿腦子都是賀爾蒙啊?」美紀子拿起杯子,湊近熱氣蒸騰的咖啡。「我指的不是這種充滿肉欲的東西啦。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談些健康清新的戀愛,難得你在時尚咖啡廳工作嘛。」


    「我以為自己是在鎮上的快餐店工作呢。」


    我竭力表示不滿,但美紀子當然沒在聽。她啜飲杯中物,皺起眉頭。


    「話說回來,為什麽明明你在咖啡廳工作,卻泡什麽即溶咖啡啊?」


    「因為我是廚師呀。我跟咖啡豆一點都不熟。」


    好啦好啦,繼續趕工吧——我催促美紀子,與她麵對麵坐在客廳,中間隔著白布波浪。我倆手持針線,默默縫上仿珍珠半晌。


    「難道那些客人裏麵,沒有你欣賞的對象嗎?」


    很難得地,美紀子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她仗著自己是準新娘,便大發慈悲關心起朋友的幸福了——我故意往壞方麵想,但隨即又反駁自己:不是這樣啦。美紀子裝成一副隨興閑聊的語氣,眼神卻非常認真,想必她已慎重地摸索許久,才終於找到發問的機會。


    「欣賞的對象,有呀。」


    「什麽樣的人?」


    「古橋先生。他在我們店附近的公司上班,幾乎每天都會來吃中餐。」


    「大概幾歲?為什麽你知道他姓什麽?」


    「我猜比我們年長一點吧。有一次他來吃飯忘記帶錢包,在櫃台前滿臉通紅地摸索口袋,最後將月票護套裏麵的員工證留下來,說:『不好意思,我馬上回公司拿錢。』我看他平常穿得隨興,還以為他是打工族呢。」


    「是什麽公司?」


    「這個嘛……公司名稱是片假名,所以我記不得。印象中,好像是電腦或通訊相關產業。」


    「嗯嗯。然後呢?」


    「什麽然後?」


    「你欣賞古橋先生的理由呀。總有其他原因吧?」


    「他的手指很美。還有,無論是舉杯或是使用叉子,都很安靜。」


    「……就這樣?」


    經她一問,我想了想,這才發現自己對古橋先生的了解僅止於此。


    「他的鎖骨很圓滑。」


    「誰的鎖骨不圓滑?」


    美紀子為了省事,一口氣縫上三顆仿珍珠,然後再度起身抽煙。「那倒也是。」語畢,我刻意小心翼翼地將一顆顆仿珍珠縫在布上。


    美紀子在陰暗的廚房邊笑邊看著我趕工。


    「這陣子的我們好像回到高中時期喔。你還記得嗎?當時我們天天都聊些無聊的話題。」她說。


    「記得。我們要嘛打電話聊個沒完,要嘛離家出走,聚在自動販賣機前。」


    「你是說『矢澤商店』前的販賣機吧?那裏變成便利商店羅,你知道嗎?」


    「我一直沒回老家,所以不知道。」


    「是啊,朋代,你這人就是不愛回家。」


    美紀子吞雲吐霧半晌,然後站在廚房跟客廳之間的門口呢喃著:「你不談戀愛嗎?」


    「怎麽又扯到這裏來了?你別光顧著休息,快點來幫忙呀。這可是你的婚禮呢。」


    「你是不是忘不了黑川?所以才不回老家,也不談戀愛。」


    「才不是。」


    我忘不了的並不是他,而是我和他的所作所為。


    「欸,朋代。說真的,那天到底發生什麽事?」


    美紀子再度坐在我對麵,低頭從盒子裏撿起仿珍珠。


    「問這幹嘛?」


    「沒幹嘛。隻是想知道而已。」


    從高中畢業已經六年,而我跟美紀子也相識將近十年。這麽多年來,她從未如此明確地說出自己的要求。


    那天的事情,是否一直縈繞在美紀子的心頭?該問嗎?還是該裝作不知道?她旁徨多年,今晚終於在白色波浪的對岸向我提問。


    至於我,正巧也想說出來確認一下。我有關心自己的朋友,有一份能靠著掌廚養活自己的工作;說出來後,我就能明白現在的自己有多麽幸福美滿。


    「好吧,我告訴你。」


    我一直覺得百思不解。


    為什麽人在談戀愛時,能確定那就是「愛」呢?


    例如我的初戀對象——幼稚園櫻班的同班同學健鬥,當時我明明不懂什麽叫「戀愛」,也不明白它的含意,心底仍然深深覺得「喜歡健鬥喜歡得不得了」。


    我覺得他很特別,秈他一起玩時心兒怦怦跳,同時也希望他能和我兩情相悅。


    它沒有明確的字麵定義,亦沒有形體,人卻生來就能明白何謂戀愛。


    真是不可思議。


    盡管嗜好、喜歡的食物與討厭的事物會隨著歲月逐漸改變,喜歡上一個人所感受到的怦然心動、羞赧與獨占欲,卻不大會產生變化。


    第一次(也是迄今最後一次)令我嚐到戀愛那股噯昧、尷尬、又熱又甜又苦澀滋味的人,就是黑川俊介。


    我們倆幾乎大半時間都膩在一起。往返學校的通勤時間、午休時間、放學後,無一例外。隻要見不到麵,隻要皮膚感受不到一丁點對方的體溫,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放學後,我們習慣漫無目的地在鎮上散步,然後傍晚到俊介家去。俊介的母親老早就離家出走,而我也未曾見過他那經營貨運公司的父親。在那幢獨棟樓房中,俊介總是孤單一人。


    我早年喪父,是由在郵局工作的母親一手拉拔長大的。每當她結束郵局的工作,便會直接搭車前往鄰鎮的小酒吧,然後在那兒打工約五小時,直到深夜才回家。這段時間內,我可以盡情待在俊介家。


    我媽一整天都在工作,而我卻幾乎每天都泡在男人家。我對此並不覺得愧疚,因為我不大喜歡我媽。


    她幹嘛特地去臨鎮的小酒吧打工?反正地方這麽小,鎮上誰不知道她在那兒上班。「昨天我爸去你媽上班的小酒吧玩耶。」我不知聽同學講這種話聽了多少次。事到如今,有必要偷偷摸摸嗎?還是說她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虧心事?我懷著這樣的想法,幾乎不跟她說話。


    那一天,俊介一早就無精打采。我們放學後照常繞去超市購物,此時他發燒了。我記得當時想煮粥給他吃,所以買了蔥。我們在沒有父母存在的空間,過著家家酒般的時光。


    俊介折完衣服後,便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有藥嗎?」我問。「大概沒有。」俊介答道。


    「早知道就買藥回來。」


    「沒關係,你去洗澡吧。」


    「你燒成這樣,還想做呀?」我大吃一驚。


    「我說你啊,到底把我想成什麽人了?」俊介一臉無奈。「我才沒那力氣咧。」


    俊介的意思似乎是:盡管用浴室吧。他看過我家的浴室,知道它非常狹小。


    我去浴室用熱水準備濕毛巾,為床上的俊介擦拭身體。喂他吃完粥後,我在他的額頭和頭旁邊放了許多冰袋。


    「好重,而且也太冰了。用毛巾把它們包起來啦。」俊介說。


    我把俊介的睡衣攤開,用冰袋觸碰他的左胸,惹得他驚叫一聲,然後兩個人相視而笑。我們連這種情況也不忘打鬧。


    我靠著俊介的床沿坐在地上,靜靜地閱讀雜誌。俊介睡覺時頻頻發出呻吟,每回幫他換冰塊時,我總是悄悄地撫摸俊介汗涔涔的發絲。


    我在他枕邊擱著一瓶運動飲料,悄聲說:「那我走羅。」


    俊介睜開眼睛。「我送你。」他作勢起身,我趕緊把他的肩膀壓回床上。


    「我一個人回家沒問題的,明天見喔。」


    語畢,我關上房門。俊介從棉被裏探出半張臉,稚氣地說:「嗯。」


    外頭依然有點冷。


    我關好大門,將鑰匙從玄關旁的窗戶扔進去,接著走在夜路上。這是一條河濱道路,平常我總是跟俊介手牽手,遠眺穿越鐵橋的電車,看著倒映在水麵上的電車車窗。


    但是那一晚,我選擇加快腳步。道路在中途便偏離河畔,此時我登上河堤,這是我每天習慣成自然的路線。我的住處就在橋的另一端,因此河堤步道是通往我家的捷徑。


    四下無人,我的手突然被人從後麵猛力一拽,接著整個人滾落在斜坡上。回神一看,原來我被人壓倒在河畔的幹草叢裏。


    在感到恐懼之前,我嚐到的是驚慌與混亂。我下意識地將壓過來的重量往回推,不料一記耳光扇得我頸椎發出鈍響。我頭昏眼花,但奇妙的是一部分的意識卻異常清醒,使我得以看見壓在自己身上的東西。


    在昏暗的視野中,某處的光線反射在那雙濕滑得發亮的眼睛上。這名口吐腐臭味的男子,掀起我的製服裙。


    盡管想踢他,被壓得死死的我卻無力反擊。他單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隻手脫下我的內褲,然後把手指插進去。


    恐懼感終於來了。


    這個男人並不想強暴我。他發硬的陰莖確實摩擦著我,但那不像情欲,倒像憤怒,他隻是想借此來折磨他人、發泄暴力衝動。


    搞不好我死定了。在我尚未領悟到那是恐懼時,這份情緒便轉為絕望。我的絕望,也染上了憤怒的色彩。


    為什麽我非得被這個來路不明的陌生男人痛毆、在河邊被強暴?我放棄一切抵抗,不僅不再扭動手腳,也不再大叫;即使我想喊,掐住我脖子的手也將力道增強到令我難以呼吸。


    與其被殺,我還寧願被強暴。憤怒令我的腦袋冷靜下來。你絕對傷不了我,因為我的憤怒比你更有力量!要怎麽強暴隨便你,但你可別以為殺得了我;我絕對要活下去,我要趁隙反擊,我要殺了你!


    男子想霸王硬上弓,但是我那裏很幹,所以很痛。他煩躁地掐著我的脖子,使我的疼痛與痛苦越來越劇烈。當我感覺到被掰開的厭惡感時,我身上的重量驟然消失,空氣瞬間流進氣管,而男子則伏倒在河邊。


    俊介佇立在我眼前。


    他站穩軟弱的雙腳,氣喘籲籲地雙手高舉著一根棒子。俊介以玩蒙眼破西瓜的姿勢再度揮棒毆打男子,一次次地打在他的肚子、胸口、臉跟頭顱。


    男子起初哀聲連連、連滾帶爬地想逃走,最後終究一動也不動。


    棒子一打下去,他隻能躺在地上抽搐。


    俊介丟下棒子,恰好敲到河邊的石頭。從聲響聽來,應該是金屬棒。


    我緩緩站起身來。臉頰好麻,喉嚨好痛,股關節軋然作響,那裏也好刺痛。盡管背部、腰部與腿部傳來撞傷與擦傷的痛楚,我還是滿腦子想找另一隻不知飛到哪兒去的鞋子,想來還真可笑。


    俊介看到我朝著草叢東張西望,便幫我把鞋子找來穿上。蹲在我麵前的俊介,看到我的內褲卡在腳踝,他的手頓時猶豫了。我勾住俊介、搭著他的頭,微微抬起卡著內褲的腳,示意他取下。他抽出內褲,將它塞入披在身上的薄外套口袋中。


    俊介起身輕輕握住我的手,將我從河堤拉起來。我一邊起身,一邊回頭望向河邊。


    「他死了嗎?」


    「大概吧。」


    俊介的腳踏車棄置在步道上,橫倒在地。


    「還能騎嗎?」我問。


    「嗯。」他說。


    我坐在腳踏車後座,俊介開始踩動踏板,往自己家前進。


    濃霧從河川下遊襲來,周遭的空氣頓時變得白茫茫,飽含濕氣。


    電車橫渡鐵橋,燈光宛如雲間陽光般變得淡而朦朧,車聲聽來有如慢速播放。沒開車燈的腳踏車飛馳在分不清東西南北的茫茫大霧中,連輪胎輾過馬路的感覺,也顯得好模糊。


    「我看起來像完全沒反抗嗎?你會不會認為我逆來順受?」


    若不是俊介背對著我,我絕對不敢問這種問題。


    「我並不這麽想,不可能這麽想。」


    俊介低聲說道。他右手放開握把摸索外套,將原本揪著他外套的我的手拉到自己腹部,緊緊握住。我倆的手頻頻顫抖。


    「我們該怎麽辦?」


    我的麵頰又腫又燙。霧氣在臉上凝結為豆大的水珠,如淚般一顆顆滾落。


    「這就是那天所發生的事。」語畢,我朝著動也不動、麵色凝重地看著我的美紀子露出笑容。「這個故事怎麽樣?你相信嗎?」


    「我相信。」


    她答得如此迅速,令我大吃一驚。明明我的語氣不大正經,她憑什麽相信我?


    「朋代,我記得有一天你鼻青臉腫地來上課,對吧?那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美紀子剪斷絲線,將針插入針包。「我嚇了一跳,還問你『怎麽回事』。我以為你被黑川揍了呢。」


    我默默揚起嘴角。俊介從來沒打過我,他人很好。


    「前一晚我打過電話給你。」


    「好像是喔。」


    由於我遲遲不回家,因此我媽打電話到美紀子家。美紀子成功騙過我媽,告訴她:「朋代今天住我們家,她在洗澡。」隨後便撥號到我的手機。我無視媽媽的未接來電,卻接起美紀子的電話。謝謝你罩我,美紀子。今晚我要睡在俊介家,明天早上能不能去我家幫我把桌上的報告帶來?我媽早上七點半就會出門,之後你就能進去了。鑰匙貼在信箱的蓋子內側。


    生物課的分組報告,絕不能因為我一個人不交而為組員添麻煩——淡然提出這種要求的我,真令自己感到害怕。後來,美紀子也照做了。


    「當時,你在哪裏、做了什麽事?」


    我在河邊挖洞,因為我要埋了那個男人。


    俊介叫我待在家裏,可是我不肯。我說我要跟去,不要離開我。


    我們換上耐髒的衣服,從車庫取出鏟子,再度騎上腳踏車前往河邊。霧仍然很濃,路上毫無人車,即使有,恐怕經過時也隻能看見模糊的輪廓吧。


    我們一半依靠視覺,一半隻能依靠觸覺摸索。


    男子依然冰冷地躺在原來的地方。他身上的襯衫既舊又髒,雖然血流得不多,我卻無法直視他的臉。抬動他時不得不接觸他的皮膚,從皮膚的觸感看來,他大約四十多歲。


    洞穴幾乎是俊介一個人挖的。


    「還在發燒嗎?」我問。「退了。」他說。不知道他有沒有騙我。後來,我也拿著殺害男子的凶器幫忙挖洞。


    我們謹慎地將枯草的草皮撥到旁邊,埋頭猛挖。河邊的土壤濕濕的,比我們想像中還好挖。


    在挖土的過程中,我曾一度提議:「去報警吧。」但俊介說他不要。


    「我們要怎麽跟警察說?說我的女朋友被人強暴,所以我就拿地上的鐵棒把那個男的打死,一棒又一棒地把他活活打死。你覺得我們會有什麽下場?這家夥已經死了,我可是一點都不後悔。」


    俊介沒有一絲動搖,也沒有一絲迷惘。他沉穩而堅定地挖著洞,臉上仿佛寫著:我是替天行道。


    我確實認為被性侵沒什麽,但想到之後要受偵訊老半天,就覺得好討厭。我一點都不願意想起那件事,它最好消失得一幹二淨——我霎時覺得俊介好可靠,於是專心用鐵棒戳弄地麵,將土弄鬆。


    當我將鐵棒連同男子一並丟下洞裏時,美紀子打電話來了。我連口腔黏膜都腫起來,實在很難講話,但我還是裝出開朗的聲音。


    結束通話後,我們從上方將土撥到洞裏,最後兩人一起踩踏地麵,將泥土踩實。起初我戰戰兢兢地抬動雙腳,生怕喚醒什麽東西,但踏著踏著,遂變成某種儀式般的原始節奏。俊介和我看著彼此汗涔涔的臉,竟然笑了。我們一邊笑著,又踩踏了半晌。


    霧氣急速地飄逝、變薄,對岸的燈火若隱若現。我們將擱在一旁的草皮蓋回去。填回去的土看起來顏色不大自然,但光線不足,所以我們也無法仔細檢查。


    我們回到俊介的家,一起淋浴。接著,我們開著燈上床做愛,完事後俊介從冰箱取出冰塊,為我的臉頰冰敷。現在敷已經來不及了吧。


    「很嚴重嗎?」我問。


    「嗯,有一點。」俊介說。


    我笑了,俊介也笑了。外頭刮起大風,將房裏的玻璃窗吹得哢哢作響。


    隔天早上,我們若無其事地騎著腳踏車穿越河堤,前往學校。我們在晴朗的陽光下瞥向河畔,那幅景致令人心曠神怡。


    前一晚的風已將枯草吹得倒向上遊,連我們都看不出哪邊是我們挖過的地方。


    「絕對不會有人發現的。」


    俊介的呢喃,唯有抱緊他背部的我能聽見。「隻要沒有人發現,就等於沒發生過。」


    隻要沒有人發現,就等於沒發生過。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古橋先生今天也沒缺席,他點了紅酒燉肉套餐。


    我將三天前熬煮的得意之作盛進盤裏,最後加入兩三滴鮮奶油來提味。由於還有另一組情侶前來享用離峰時間的午餐,我實在無法從廚房抽身。那個一有機會就偷懶的老板端著銀色托盤,從外場返回櫃台。


    「朋代啊,那個人是你的菜對吧。」


    「那個人?」


    「就是之前想吃霸王餐的那個人啊。你看,坐在窗邊那個。」


    「我認為他不是故意想吃霸王餐啦,不過他的確是我的菜。」


    「我就知道,我果然猜對了。」老板滿意地點點頭。「你是不是喜歡乍看斯文、其實有點易怒的人?」


    「什麽跟什麽呀。」


    我笑歸笑,內心卻暗自佩服老板一語中的,真是人不可貌相。不知為何,老板總是用店裏的電話向老婆道歉,但他這二十年來靠著做生意所累積的觀察功力,可真不是蓋的。


    還是說,其實我沒有藏好腐臭味?


    殺人埋屍。我並非湊巧出現在那兒;我就是動機本身,我不隻是共犯。我身上有一塊抹滅不去的印記,那個印記所發出的黑光,總是尋找著跟俊介類似的人。


    「好啦,老板,快去準備咖啡吧。」


    我馬上打消這愚蠢的念頭。


    哪有這種事?沒有證據能顯示人類的性命比其他生命更尊貴。


    被我料理掉的牛、豬、魚,難道沒有在我身上留下印記嗎?我跟老板以及許多饕客所吃掉的生物,難道沒有在我們身上留下印記嗎?


    有了印記又如何。我們所殺的那個男人留下的印記,總有一天會被許多印記覆蓋,而後消失。


    即使古橋先生就站在櫃台前,老板仍埋頭幫那對情侶泡咖啡。我敲打收銀機,對古橋先生說:「一共九百圓。」古橋先生遞出千圓紙鈔,一邊說道:


    「我看起來很易怒嗎?不是腦袋聰明,而是易怒?(注:日文中,「腦袋聰明」音近於「易怒」。)」


    百圓硬幣從我手中滑落,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古橋先生。


    「我耳力很好喔,連公司女同事背地裏說人壞話都聽得一清二楚,真傷腦筋。」


    「先生,不好意思。」我說。「我們老板……不,我也有錯,真不好意思。」


    我終於拾起百圓硬幣,尷尬地遞給古橋先生。他伸出左手收下。


    「方便的話,下次能不能跟我去看電影呢?」古橋先生說。「不看電影也無所謂。散步也好,釣魚也好,參觀牧場都好。」


    他的手掌冰冷而幹燥。我不禁想像那隻手撫摸我的頸項、摩挲我的耳後,頓時渾身一顫。


    起初什麽問題也沒有。隨著激昂的情緒逐漸冷卻,我開始害怕了。


    犯罪本身固然令我害怕,但我更害怕思考東窗事發之後的下場。萬一大家知道那一晚我被怎麽了,以及俊介做了什麽,之後我倆又做了什麽,他們會怎麽想?


    我想像自己是被俊介威脅的。我提議自首,俊介卻不接受,所以我挖了洞,否則我或許會被俊介殺掉,和那個男人一起躺在泥土裏。


    不過,當然那並非事實。


    俊介的態度完全沒有改變,而這也是我最害怕的。我在無數次的夢囈中驚醒,俊介每每對我呢喃著:「別擔心。」然後溫柔地撫摸我的背部。


    「俊介,你不會夢見當時的事嗎?」在房內與他獨處時,我如此問道。


    「不會。」俊介說。「因為我不認為自己有錯。」


    我對俊介的情感,越來越接近憎惡了。這種情感,和抵抗那個男人所湧現的憤怒非常相像。


    為什麽你殺了他?我又沒有求你殺他。為什麽你要多管閑事?為什麽你要追過來?為什麽你不傻楞楞地經過河堤就好?我寧願自己在那兒被奸殺。我好想大聲哭訴,但我哭不出來,也說不出口。


    我倆守著相同的秘密,我們隻能一如既往地相偕上學,比以前更愛彼此、困守在彼此的小圈圈裏。


    我在俊介家連住了好幾天。我媽氣得抓狂,找上門來興師問罪,但我還是不肯回家。我不想離開俊介。萬一我離開俊介在家過夜,當時沒叫出聲的哀號肯定會如泄洪般溢出,破壞一切。


    我媽一把抓住俊介,隻見他揚起嘴角,將我媽輕輕一推,關上大門。


    即使校方與老師對我們施加壓力,俊介依然不為所動。由於我們這幾天從不曠課,因此校方聽到我說:「我每天都有回家。我想家母大概隻是因為忙於工作而不常在家,才會變得神經兮兮的。」便不再追究了。


    俊介直視著夜半哀號驚醒的我。外頭的燈光照著他的眼白,反射出藍白色光芒。


    「萬一屍體被發現怎麽辦?」


    「不會的。都半年了,還是沒有任何人發現。」


    「現在還不遲,不如我們去找警察說清楚……」


    「說了也沒用。況且我從不認為我們有錯。」


    俊介握住我汗涔涔的胸部。「無論是那家夥的家人也好,朋友或情人也罷,隻要有人非常重視他,想把被埋在土裏的他找出來,我願意出來償命。不過,若是沒有人出來找他,隻要他還埋在那裏,別想叫我給予任何補償。」


    俊介貫徹著俊介的正義,守住了我。他守住我們的日常生活,讓我能去學校與朋友歡笑,和俊介牽手、接吻,諸如此類。


    因為他愛我。


    反正我也愛俊介,所以或許我應該忘懷一切,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那個男人是咎由自取——我如此說服自己,但每當我閉上眼睛,腦中總會響起俊介使用暴力時所發出的鈍響。


    如果想將情人永遠綁在自己身邊,最有效的方法是什麽呢?那一晚之前,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認為自己沒有俊介就活不下去。


    那一晚之後,我更離不開俊介了。因為我喜歡他;因為如果他離開,我就會被恐懼壓垮。


    那一晚之前的我,夢想著在情人麵前自殺。自從埋了那個男人,我的想法也變了。


    最好的方法,是在情人麵前,為了情人而殺人。隻要讓對方見識到自己的深情,保證永遠不會變心。


    高中畢業之前的那一年,我一直懷著這種想法。


    俊介跟我畢業後,兩人都上了東京。俊介去上大學,而我則決定就讀廚師專科學校。我們倆一起上東京,各自去尋找獨居的住處,並約好盡量住在距離相近的地點,打好租約。


    畢業典禮前一天,我終究還是回家了。俊介在我跟媽媽看電視時登門拜訪,盡管媽媽滿臉不悅,也懶得再說些什麽。我走出家門,在公寓樓下和俊介瞎聊。


    「那我們明天見羅。」俊介輕輕揮手。他才正要跨步,卻又停下來,回頭對我說:「痛苦嗎?」


    我笑著說:「什麽?」他隻是點點頭。俊介的眼神如孩童般天真,令我聯想起那一晚。那個我們最後度過的幸福夜晚。


    俊介沒來參加畢業典禮。他不在家,也從未出現在東京的租屋處。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不想再見到我了。


    我一邊問著為什麽,內心某處又告訴自己:我就知道。


    我上了專科學校,在那兒與朋友遊玩,嚐盡歡笑與淚水。之後,我在好心老板所開的小店工作,每天做著自己喜歡的料理。


    這就是俊介想要的平凡生活。


    他相信這是對我最好的報複,報複我施加在他身上的各種暴力。


    直到我跟俊介不再見麵,過了好久好久,我才驚覺他以前並非從不夢囈,而是無法在我麵前睡著。


    我原本以為,不管眼前出現多麽好的對象,自己都無法再愛人了。


    「喔喔喔?大有進展嘛。」美紀子笑道。


    婚禮將在一周後舉行,隻要將頭紗的刺繡完成,婚紗就大功告成了。美紀子開始估量多大的捧花最符合整體比例,然後畫出設計圖,計算花的種類與數量。


    「然後呢?你什麽時候跟古橋先生約會?」


    「我才不會跟他約會呢。」我說。頭紗的布料很容易被汗水染色,所以我戴著薄棉手套做針線活。針很難拿,刺繡又毫無進展,弄得我有點焦躁。


    「為什麽?」


    美紀子的語氣十分訝異,聽得我更加煩躁。


    「什麽為什麽,你以為我辦得到嗎?你以為我有辦法跟別人約會、談戀愛?」


    美紀子默默地挪動鉛筆半晌,喃喃說道:「有什麽不好呢。」


    「你不是說相信我的故事嗎?」


    「相信啊。我相信,而且也認為沒什麽不好。告訴你吧,其實我聯絡過黑川。」


    一時之間,我聽不懂美紀子的意思。


    「我聯絡過黑川。你告訴我那件事後,隔天我就聯絡他了。朋代,你一直沒回老家,所以不知道吧?他在老家的公司上班喔。」


    「啥?」


    「我跟他說:『我要結婚了,時間很趕,但我希望你務必來一趟。朋代當然也會來羅。』他說


    :『好,我去。』」


    「什麽跟什麽呀。」我目瞪口呆。「美紀子,你幹嘛雞婆?那我不去了,你幹嘛逼我跟他見麵?」


    「做個了斷呀。不管你要告發他也好,跟他一起自首也好,默不吭聲也好,如果你不跟他麵對麵談談,就隻能原地打轉啊。」


    「虧你還說自己隻是想知道真相。」


    「我知道了,而且也沒有泄密啊。我一生都不會說出去的。」


    「你想要我怎麽做?」


    「我不是說過嗎?希望你跟黑川見麵。」


    「我不會見他!我絕不會見他的!」


    我大聲怒吼,美紀子卻隻是說聲「好啦好啦」就回家了。之後,無論我怎麽打電話她都不來,婚紗跟頭紗一直擱在我家。


    婚禮前一天,刺繡終於完成了。我淹沒在大功告成的白布堆中,決定最後再打一次電話給美紀子看看。


    「喔~完成了?謝啦!明天一點前幫我帶來會場,麻煩你羅。」


    誰要幫你帶去呀,你幹脆裸體結婚好啦!我氣憤地想著。


    想歸想,不知怎的,最後我卻在休息室幫美紀子穿婚紗。


    美紀子的父母與兄弟開心地簇擁著她,新郎也對她百般嗬護,她看起來真是美麗動人。大夥兒恭敬地向我頻頻道謝,感謝我幫美紀子縫製婚紗。


    我如坐針氈地靜觀儀式進行,接著移向婚宴會場。說是婚宴,其實也隻是包下餐廳所舉辦的庭園自助餐罷了。落地窗敞開著,好幾張鋪上白布的桌子羅列在草坪上。隨著太陽西沉,庭園四周點燃篝火,桌上的蠟燭也點燃了。


    席間,我與睽違多時的高中老同學們聊了起來。我笑著聊著,一邊掃視、尋找俊介的身影。菜肴很好吃,好幾道菜我都想記住味道,好為店裏的菜色增添新滋味。


    我到處都找不到俊介。


    我和美紀子一起拍照。或許他不來了吧?我想。


    美紀子說要把捧花給我,說這是婚紗製作者的特權。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希望他來呢?還是慶幸他沒來?


    我在通風、麵朝庭院的露台納涼時,察覺到俊介的存在。他站在離篝火最遠的樹蔭下看著我。我從露台步下草坪,橫越庭院走向他。


    「我還以為不會再見到你了。」我說。


    「我也是。」俊介說。


    俊介穿著黑色合身西裝,沒係領帶。或許是光線昏暗的關係吧,他的氣色不太好,但從他的外貌看來,完全無法推測我倆已睽違多少歲月。


    俊介輕輕攫著我的手,將我拉到陰影處。透過高跟鞋傳來的觸感,我明白自己已從草坪走到泥土地。


    「你告訴她了,對吧?」


    俊介的語氣非常溫柔,下巴指向熱鬧的庭院中央。我點點頭。他伸出手指撫摸我的臉頰、我的唇及我的發,然後收回。


    「你也要殺了我嗎?先殺後埋?」


    「今天我不會殺你,也不會埋了你。下次就不一定了。」俊介將臉頰湊近我耳畔,如此呢喃。「不過,你絕對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做過的事。你必須假裝忘得一幹二淨,快快樂樂地過日子,直到真的忘記為止。懂嗎?」


    俊介抽回身子,鬆開我的手。他的眼眸如深淵般沉穩、漆黑。


    ——我做過的事。


    他是為了說這句話才來的。為了給我自由。


    「我保證不會再對任何人說出我們的秘密。」我發誓。「我會忘懷一切,快樂生活,直到死亡為止。」


    我要將逐漸腐敗、溶解、永無暴露之日的秘密,借由沉默與遺忘,轉化為苗床的營養。


    「你一定要說成『我們的秘密』嗎?」俊介無奈地歎氣。


    「俊介,你後悔嗎?」


    「你要問幾次才甘心?」俊介沉靜地微笑著。「我不後悔啦。」


    俊介在草坪上快步離去。美紀子一看到他便出聲呼喚,但他隻是輕輕擺擺手,絲毫不打算駐足。他匆匆離開庭院走向馬路,消失在夜色中。


    我定定地目送著他。


    美紀子放棄追逐俊介,東張西望地尋找我的身影。我踏出樹蔭,站在篝火旁喚了聲「美紀子」,她才如釋重負地跑過來。我們縫上去的仿珍珠相互摩擦,發出沙沙聲。


    「你見過黑川了吧?」美紀子端詳我的臉。「我完全沒注意到他是什麽時候來的。朋代,怎麽樣?沒事吧?」


    「完全沒問題。」我說。「這裏的料理好好吃喔。我明天要試著加在店裏的菜單裏。」


    「嗯。」


    「然後,如果古橋先生來了……我會跟他找一天出去約會。」


    「嗯。」


    美紀子戴著一雙長及手肘的白色手套,她牽起我的手搖了搖。


    「是喔是喔。快點選個好日子吧,朋代!」


    「你在學誰呀。」


    「我們公司的部長。啊,他在露台那裏。該不會被他聽見了吧?」


    我倆相視而笑。庭園自助餐尚未結束。明天,我要跟古橋先生想想下個假日該做些什麽。


    這或許隻是無謂的嚐試,但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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