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從疏竹宮通至阜陽宮的秘道,究竟關連著一個什麽樣的秘密,繆鳳舞隻窺探到了冰山一角。


    可是前朝那如煙如霧般的恩怨往事,卻縈繞在繆鳳舞的心中,再也揮散不去。


    一位安榮尊貴,為天下女子之表率的太後,另一位是權勢傾天,可以要挾太後的老太監。這樣的兩個人牽扯到一處,必是一段隱晦而暗昧的秘事。


    而且聽兩人說話的語氣,似乎連行曄也受到牽製,輕易不敢與馬清貴撕破臉皮。


    那日之後,繆鳳舞雖然也經常流連於主殿之中,可是她再也沒有穿過那條秘道,去過阜陽宮。從之前鬧鬼的傳說,以及那日小公主神秘大挪移的事件上來看,如今宮裏依然有人知道這條秘道。


    雖然不知道對方的身份,雖然對方似乎對她並無惡意,但是如果真的在秘道中遇上,這件事便如同她從行曄口中得知白璿子的秘密一樣,會給她引禍上身。


    再說,那一頭連通的阜陽宮,雖然無人居住,日常卻有人灑掃。而且據她判斷,太後與馬清貴秘密相見的地點,就在那座六角亭子裏。如果她經常出沒,保不齊就會被人發現。


    但那種渴望揭開秘密的衝動,卻一直存在於繆鳳舞的心中。她經常在夜晚的時候,帶著含香隱於主殿那破漏的窗子之外,希望能看到那個洞口被人打開,一直在她頭腦中麵目模糊的那個人,從秘道中走出來,眉眼清楚地站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可是那個神秘的人物,再也沒有出現過。


    而那晚徐忠亮進來搜宮之後,宮外也安靜了下來,每日按時送飯,再無風波。


    疏竹宮裏的主仆三人,收了一茬一茬的青菜,眼看著她們種下的冬麥抽了穗、揚了花。當麥田一片黃澄澄的時候,秋末冬初到了。


    小公主已經長大了許多,白白嫩嫩地小丫頭,非常漂亮。她已經會翻身了,經常自己從床頭翻到床尾。繆鳳舞總是擔心她會從床上掉下來,一刻也不敢離眼。


    在金水河的那一邊,小公主有三個姐姐:大公主行玉濃,二公主行玉潤,三公主行玉瑩。


    繆鳳舞就擅自做主,給女兒取名為行玉泠。可惜小玉泠已經四個月了,身為皇家血脈,卻連個封號也沒有。每當看到女兒純真無邪地向她笑,她就覺得對不住女兒。


    玉泠在一天一天的長大,繆鳳舞的憂愁在一天一天地加深。她既生了這個女兒,就要給她一個未來。如果讓女兒跟著她,一輩子生活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裏,那她這個當娘的,心何以堪?


    因為喜歡玉泠,靖孝長公主越來越頻繁地進疏竹宮來探望。繆鳳舞曾一度為她擔心,怕她來疏竹宮的事讓行曄知道,會治她一個違旨的罪過。


    靖孝卻似乎並不擔心,隻說東門的守門太監得了她的好處,不會有事。


    每次靖孝看到玉泠在她的懷裏咿咿呀呀地笑,她就會想起自己的兒子。如今那位人高馬大的回鶻國王,當年也是這樣胖胖的小小的,在她的懷裏踢騰。


    “宮裏好一陣了沒有小娃娃的哭鬧聲了,唉……要是皇上見了玉泠,一定捧在手心裏疼。”靖孝總是這樣感慨。


    繆鳳舞也想讓她的女兒得到一個公主該有的尊待,可是她如今這戴罪的身份,難道真的將女兒抱給別人養嗎?


    她曾經揣量過靖孝在這件事上,能否幫上她的忙。就像靖孝自己說的,老百姓都還懂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若是在民間,像她這種情況,娘家會被人笑話的。


    但事實上,雖然她在這座皇宮裏一向深居簡出,太後與皇上卻都對她很好。究其原因,大概由於她是回鶻國的太後,即便回鶻對北魏稱臣納貢,靖孝的兒子也是一國之君呢。


    因此繆鳳舞總想著如何開口,向靖孝討個主意。她不能將女兒抱給別人養,又不能將女兒一輩子關在這疏竹宮裏,那麽唯一的出路,便是行曄的恩赦。


    在她被關進這座廢宮之初,她曾經幻想過,也許哪一天,行曄會突然出現在疏竹宮,將她帶回他的身邊。


    可是她被關禁在這裏一年之後,她便不再有此肖想了。


    做為一個日理萬機的帝王,做為一個擁有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的男人,年年有新人在眼前歡笑,要忘記一個犯了錯的美人,實在是太容易了。


    如今的繆鳳舞,已經不是當初在虹風舞館中癡癡地等待行曄出現的那個小舞娘了。


    在經曆了這麽多的事情之後,繆鳳舞仿佛已經蛹化成蝶。她將以前全心全意撲在行曄身上的心思,全部轉移到了玉泠身上。


    這是她的女兒,她的親生骨肉。如果說這皇宮裏還有什麽是純粹的幹淨的,那便是骨肉親情。看看行曄對待太後的孝心,看看靖孝經常仰望琴閣悵然若失的樣子,繆鳳舞就對擁有玉泠萬分慶幸。


    雖然繆鳳剛曾經對繆鳳舞說,要她安然地呆在這疏竹宮中,他一定要想辦法救她出宮。可是繆鳳舞卻對出宮後的日子非常不樂觀。


    別看把她關在這裏,行曄不聞不問。一旦她逃出宮去,他的秘密就會麵臨傳遍天下的危險,到時候他會不惜一切代價追緝到她。即便不關涉那個秘密,宮妃私逃出宮,也是一樁死罪。


    就算行曄肯放過她,她出去後不管安頓在哪裏,憑著鴻天會無孔不入的本事,早晚得知道繆鳳剛有一個妹妹是從宮裏出來的,而且身邊養著行氏後人。依那些人對行氏的仇恨,她的女兒保不齊哪天就被鴻天會的人或明或暗擄走殺害。


    再退一步,即便她夠幸運,這些危險她都躲過去了,她又該如何去養她的女兒?她的女兒本該是一隻小雛鳳,嬌生貴養,金枝玉葉。如果她給不女兒這樣的生活,將來女兒過得不好,或者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又如何麵對?


    思來想去,繆鳳舞覺得為了女兒,自己不能再隨遇而安了。她要為女兒爭取一個安逸富貴的將來,就像生活在那邊的三位公主一樣。


    下定了決心,繆鳳舞便趁那次靖孝來訪,跟這位長公主提起此事。


    靖孝逗著玉泠玩耍之際,繆鳳舞就在她身邊屈膝跪下,開口說道:“我母女二人在這棄宮荒殿裏一年有餘,多虧長公主多方關照。去年剛發現懷有玉泠的時候,因慮到這疏竹宮中無人事紛擾,可以安心生養,便一直對皇上瞞情不報。如今玉泠已經一歲了,很快就會懂事,實在不宜再養於這禁宮之中。還望長公主給鳳舞出個主意,鳳舞他日得以重展羽翼,必會一生銘記長公主的恩德。”


    靖孝低頭看了她一眼,將玉泠交與小雲,示意兩個丫頭帶小公主出去玩耍。


    隨後她扶起繆鳳舞,問道:“你想怎麽樣?”


    繆鳳舞便將自己這些日子想過的事情,跟靖孝講了:“長公主,為娘的心思,你也曾經有過體會。我是斷不會將玉泠交與別人撫養……因此,我想煩請長公主幫忙探一探皇上的態度……畢竟……我固然有錯,可也受到懲戒了,我對皇上忠心無二,以後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


    靖孝聽懂了她的意思,想了一會兒,突然笑問她道:“你要我去探皇上的態度,也不是辦不到。可是我關照了你一年,尚不知道你因何事被關進這裏來的。外麵都傳繆美人狐媚惑主,惹惱了皇上。可是我品著你的性子,雖然不是什麽高貴的出身,大概也做不出那不知羞恥的事來……而且皇上……還從來沒有因為這個理由懲罰過妃嬪……”


    繆鳳舞聽到狐媚惑主四個字,不由地汗顏了一下。這要是在過去,她大概就掩不住情緒,紅了臉。


    可是此時的繆鳳舞,卻一臉平靜地回靖孝:“不是鳳舞不相信公主,有意欺瞞,實在是聖旨難違。如果鳳舞講了不該講的話,貌似與公主親密無隙,實則連累了公主……”


    靖孝似乎也沒有指望她會說,一抬手道:“不說也罷,這宮裏的秘密事多了,要是樁樁件件都去探尋,有多少條命也不夠活的……不為你想,我也要為玉泠想一想,不在親娘身邊的孩子……唉!”


    靖孝突然戚歎一句,繆鳳舞就知道她想起自己的身世了---清妃難產而死,靖孝長公主隻見過親娘的畫像,她是被先帝時的淑妃娘娘養大的。據說那淑妃明著對她不錯,暗地裏也不太待見她,大概是見到她就憶起她的親娘清妃獨霸皇寵的仇恨來了吧。


    小玉泠的處境勾起了靖孝對自己童年生涯的憂傷記憶,於是她答應繆鳳舞,去探一探行曄的口風。


    那天靖孝走後,繆鳳舞便開始了新的一種期待。這一次無關她的情感,也無關她的榮寵,是關於她的女兒。她希望靖孝再出現時,能給她帶來好消息。她希望行曄能夠相信她的忠誠,讓她與玉泠母女相守,讓玉泠過上一個公主該有生活。


    可是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裏,靖孝沒有再來。疏竹宮裏種菜種糧,喂雞喂鴨,每天的日子照舊在過。


    玉泠是個聰明的孩子,滿一歲之後,開始搖搖晃晃地學走路,也開始咿呀學語了。讓繆鳳舞想不到的是,從玉泠口中發出的第一個清晰的單字,竟然是“爹”!


    這可真是天性了,住在這裏的三個大人,沒有一個教她這個稱呼的。因為即便是玉泠見到了行曄,稱呼也該是父皇。


    在皇宮裏,爹這個稱呼是很陌生的。可偏偏玉泠無師自通,她認得娘,不會叫錯。可不知道誰是爹,便對著含香和小雲亂叫。


    含香和小雲隻當好玩,經常逗她,指著繆鳳舞問:“那是誰?”玉泠便會很認真地看繆鳳舞一眼,然後很高興地叫:“娘!”


    含香便會惡作劇地指著小雲,再問:“這是誰?”玉泠眨一眨烏溜溜的眼睛,笑著叫:“爹……”


    三個大人就笑做一團。玉泠見大家都高興,便認定自己叫的是對的。於是在她懵懂的小心靈裏,除了繆鳳舞是娘,另外兩個人都應該被稱作爹。


    一轉眼,麥子成熟的季節又到了,繆鳳舞在疏竹宮中度過了快兩年的光陰了。


    那一日,含香與小雲在麥田中收麥子,繆鳳舞就帶著玉泠在麥田邊上學走路。這一側靠近太極宮,宮牆很高,過牆便是太極宮的後殿,從來沒有人聲。平時她們要帶玉泠出來曬曬太陽,來的都是這一邊。


    而且自從那次琴閣“鬧鬼”之後,外頭看守的人就再也不管裏麵有什麽動靜了。上報了也要他們進來查,他們不想再惹麻煩上身。


    秋高氣爽的好天氣,玉泠也玩得很開心,繆鳳舞抱她在懷裏,她就扭著小身子要往地上出溜。剛剛學步,她還是走得很高興的。


    繆鳳舞沒辦法,隻好哈腰跟在她的身後。因為她經常腿一軟,一屁股就坐到地上,或者自己左腳絆右腳,一個趔趄栽下去。


    含香和小雲埋頭收割,玉泠腳底絆著蒜,驚險地在田邊散步,繆鳳舞則張著雙手,緊張兮兮地跟在玉泠的身後。


    玉泠沒有方向,轉著圈地走,繆鳳舞就跟著她繞騰。正覺得頭暈眼花的時候,突然玉泠停了腳步。繆鳳舞心中感歎一句:你終於走累了,我也該歇一歇了。


    卻不料玉泠一仰頭,伸手指著斜上的方向,興奮地大聲喊叫:“爹!”


    繆鳳舞已經習慣了她胡亂叫爹,除了娘她認得準,其餘的時候,她高興了都會喊爹。於是她上前抱起玉泠:“乖女兒,你也心疼一下娘,別再繞圈子了,咱回屋去,娘喂你吃糊糊。”


    玉泠在繆鳳舞的懷裏扭了頭,依舊看向她剛剛所指的方向,仿佛發現了什麽新鮮好玩的東西,使勁地躥著小身子:“爹!”


    繆鳳舞疑惑,轉過身來,往玉泠手指的方向看。


    隻見在太極宮的後殿裏,靠近疏竹宮的這一側,那一棟從來都關窗閉戶的閣樓,此時卻在五層開了兩扇窗子。


    窗裏站著一個人,是玉泠從出生以來見到的第五個人,難怪她如此興奮。可是那人對於繆鳳舞來說,卻是再熟悉不過。


    是行曄!


    雖然從這邊望過去,那人的五官是模糊的。可是那修長的身形,挺拔的姿態,以及那一身明晃晃的龍袍,在這座皇宮裏,再也不會是第二個人。


    將近兩年的時間裏,繆鳳舞經常會想起行曄。由最初的心痛心酸,到後來的淡然安寧。這個男人對她的人生影響如此巨大,以至於她想忘記都不行。


    卻不料今天會在這樣的角度,驟然之間看見他。


    繆鳳舞見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知道他一定是看了有一會兒了。她看了一眼懷中的玉泠,知道這一次藏不住了。


    於是她抱著玉泠跪了下去,她沒有出聲,因為那樣的距離,除非她扯著嗓子喊,否則他是聽不見的。


    玉泠不知道此時繆鳳舞心中忐忑,也不知道從那一刻起,她的命運變成了一個未知數。她隻是高興地衝著行曄的方向,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拍著手。


    含香和小雲也看見了那高高站在藏書閣之上的行曄,撂下手中的鐮刀,跪在了田中。


    繆鳳舞靜靜地跪著,眼看著行曄一轉身,消失在窗口,隨即那藏書閣上的兩扇窗子關閉了。她惶然起身,帶著含香與小雲來到主殿階前,靜等著那宮門打開。


    果然,沒有一會兒的功夫,宮門外傳來一片見駕的聲音。緊接著宮門一開,行曄隻帶著茂春一個人,展龍袍邁步進了疏竹宮來。


    繆鳳舞帶著含香與小雲,跪了下去:“罪嬪叩請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玉泠不懂這些,她隻是對那宮門打開之後,走進來的兩個陌生人感覺到新奇。她將兩隻小胖手交握在胸前,專注地看著行曄走近了,使勁地仰著頭去研究那張不熟悉的麵孔。


    然後,她清晰地吐出一個字來:“爹……”


    行曄本來繃緊的麵部線條,在聽到這一聲稚嫩的呼喚之後,柔軟了下來。他不理繆鳳舞,蹲下身來抱起玉泠,問她道:“你叫我爹?”


    玉泠也不知道聽明白了沒有,胡亂地點著頭。


    “那你娘是誰?”


    這個問題玉泠經常被問到,她很痛快地指了指繆鳳舞。


    行曄低頭看了繆鳳舞一眼,哼一聲,隨即他又看向玉泠:“你幾歲?”


    玉泠乖乖地伸出一根手指頭,晃了晃,又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捂著嘴巴笑。


    行曄被她感染,也露出一絲笑意來,繼續逗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這個問題,對玉泠來說有些難。繆鳳舞這些日子反複地教過她,但是她一直發不好那個“泠”字的音。她為難地低頭向繆鳳舞求助,卻發現自己的娘親跪在那裏,低著頭,並不看她。


    於是她使勁地喘了幾口氣,醞釀了一下,小舌頭一抵牙齒,發出一個奇怪的音來:“叮……”


    “好聰明!”行曄滿麵笑容,大讚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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